一、旧家子弟
杨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大步走在五月的大名府街道上,脚步轻捷而有力,像一只刚刚享用过猎物的猛兽。
大名府的五月天本该很热,但是今天下雨,并不至让人觉得太难受,只是两旁房屋墙壁上“度牒、手弩、蒙汗药”的小广告被风雨掀起,然后又被风雨拍在墙上,呼啦啦作响,有些令人心烦意乱。
比起一年到头满是风沙的关西,大名府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只是比起东京来,还稍微差那么点儿意思。
最起码,东京的街道没有小广告。
东京也不是没人张贴小广告,但东京的居委会大妈是全大宋最负责的大妈,她们戴着写有“按察”两个瘦金体白字的红袖标,每天起早贪黑地在街道上巡逻,专揭各种小广告。大名府街道上的小广告竟然这么多,不知道是当地大妈们太懒,还是因为补助被克扣而消极怠工。
大名府是没法儿跟东京比的——无论是人的素质,还是硬件环境——这一点毋庸置疑。
好在杨志是个能吃苦、能受罪的人,莫说在大名府这样的强二线城市生活,就算在青州、登州这样经济落后、治安混乱的三四线城市,也照样能活得很好。
若是换了别的旧家子弟就不成。那些家伙只怕离开东京几个月,就会求着老子娘把他们调回去。
杨志一直看不起这些旧家子弟:没抱负,没本事,只知道吃喝玩乐。说是混吃等死,也不为过。
杨志认为,东京的旧家子弟分为两种:一种是杨志,另一种是其他人。
这些旧家子弟除了既没有本事又没有抱负外,还有个最令人窝火的——眼高于顶。好像天下就数他们最有本事,其他人才是蠢货。
就拿评价去年林冲那档子事儿来说吧,那些旧家子弟一个一个地都当起了事后诸葛亮:有的说,林冲在东岳庙时就应该抖抖威风,给高衙内一个下马威;有的说,林娘子在家中被高衙内调戏之后,林冲就应该狠揍陆谦一顿,杀鸡儆猴......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说林冲应对得当的。好像林冲是个草包,而他们是智勇双全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一样。
在杨志看来,这些旧家子弟懂个球!他们要是真懂个球倒好了,还能像高太尉一样陪今上踢球,说不定就此飞黄腾达了。只可惜,他们连球也不懂。
说给高衙内下马威也好,说狠揍陆谦一顿也好,好像是能镇得住高衙内。可这能镇得住高太尉吗?
对普通人来说,林冲是绝顶高手,但对高太尉这样的大人物来说,林冲只是绝顶高手之一。高太尉能调动的绝顶高手多着呢,卢俊义、史文恭、栾廷玉这些民间高手就不说了,关胜、呼延灼、王焕这些军中高手也都不比林冲差多少。这些人,不管是军是民,只要高太尉下个调令,哪个敢不巴巴的赶来?所以,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武功再好,一弩撂倒;武功再牛,也怕高俅。”
高衙内得了相思病,眼看不能活了,高太尉能不保宝贝儿子的命吗?
要保高衙内的命,就要让他得到林娘子;要让他得到林娘子,就必须除掉林冲。
对高太尉来说,反正除掉林冲也就是芝麻大的事儿,随手也就办了。
办林冲,就跟当初办王进一样,根本不费多大事儿。
王进这家伙,不单武功不亚于林冲,脑筋也很好使,一看不对劲就跑路了。若非跑得快,铁定也是充军发配的下场。
高太尉出手,谁能抗衡?
林冲?他能跟整个大宋官场抗衡?
那些旧家子弟只会嘴炮,经常说若换作自己是林冲,就怎么怎么地,怎么怎么地,好像他一出马,高太尉就变成弱智了。可杨志心里明白,若换成他们是林冲,不是双手将娘子奉上,就是早被高衙内和陆谦给弄废弄死了,哪里还用的着高太尉亲自出手。
所以,当初在梁山脚下,得知要打劫自己的汉子是林冲后,杨志对这位昔日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除了唏嘘,只有敬佩。一是敬佩林冲有骨气,不向权贵低头;二是敬佩林冲处事得当,每一步都是最佳应对,换作杨志自己,只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不过敬佩归敬佩,杨志可不打算像林冲一样落草为寇。
杨志是谁?杨志是开国名将、五侯杨令公的子孙,三代将门之后。
杨令公是谁?人称金刀杨无敌的杨继业,那可是大宋开国名将,为国捐躯后被追赠太尉、中书令的人物。
身为五侯杨令公的后人,杨志自打懂事儿起,就一门心思想着一刀一枪地博取军功,好挣得个封妻荫子,不至于辱没了祖先的威名。
杨志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苦读兵法,勤练武功,十八岁那年就中了武举。武举可不是只看武功的,还要考兵法谋略。武功高强,又精通兵法,这样的旧家子弟,除了杨志,还有谁?
中了武举之后,杨志走上了仕途,靠着祖先遗留下来的威名和人脉,不到十年就当上了殿帅府制使。
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殿帅府制使,对一般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按照这个升迁速度,十年左右混个都监当当,应该问题不大。按照大宋制度,四十五岁之前当不上都监,就要解甲归田;四十五岁之前能当上都监,可以留在军队,分一套将官楼,配两名虞侯照顾生活。
换作一般人,只要能留在军队,就是祖坟冒青烟了。还奋斗个球!
但杨志不是一般人,他是太尉、中书令金刀杨令公的子孙,岂能这样平庸地活着?活,就要活得风风光光;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就像当年老令公一样,死得轰动大宋,太宗皇帝亲自下诏褒奖、追赠。
于是,那年得知有个去太湖押解花石纲的任务,杨志就想办法争取了过来。他知道,当今天子喜欢奇花怪石,如果这趟押解花石纲的任务圆满完成,说不定就能提拔一级,也就有了外放到宋辽边境任职的机会。
杨志勤练武功,饱读兵书,为的就是在边庭一刀一枪地立下威名、博取军功。这么多年在东京当殿帅府制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到宋辽边境统率军队,重现金刀杨无敌当年的风采。
可万万没想到,在花石纲已经进了黄河、就快到东京的当口,翻了船。
说起来也怪,其他九名殿帅府使押解花石纲经过黄河时都是风平浪静,偏是杨志押解的花石纲遇到了大风浪,沉到了河里。
这不由得让杨志想起小时候一位道士给自己算的命。那个自称龙虎山天师一脉嫡系传人的家伙说:“小公子命格不凡,日后定会战功赫赫。只是面上这块青痣,主暗星入命,成年后可能会有些不太顺遂。”
那时杨志还小,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失陷花石纲之后,偶然想起这句话,脊背上直发冷。
最令杨志着恼的是,花石纲遇到大风浪沉入黄河,这种事情本就是不可抗力,别说他杨志,就算是太祖皇帝复生,只怕也难以挽回。那些旧家子弟却说是杨志不善于带兵、不会协同导致的后果,说什么只要待士兵如兄弟,每天大酒大肉地吃喝着,丝竹歌舞地享受着,自然就能圆满完成任务、实现既定目标。这他妈是带过兵的人说的话吗!全是满嘴跑火车!
杨志出身三代将门,非常清楚该怎么带兵。带兵,本就是要像周亚夫、程不识那样军纪严明。可那些旧家子弟只只知道飞将军李广,说像他那样带兵宽仁、随和,才是典范,远高于同时代的程不识。还振振有词地说,就连太史公也说李广带兵不亚于程不识。
这些尽信书的家伙只看到太史公司马迁的评价,却不想想司马迁是个文人,懂个锤子的兵法?也不去看看飞将军一生战败了多少次、程不识战败过一次没有。
再说了,李广统率的士兵是什么素质,当下这些禁军厢军们是什么素质!现在的禁军,部队名字听起来很威风,却不像汉唐时是皇帝亲军了。眼下整个大宋朝的正规军都叫禁军。包括大名鼎鼎的上四军在内,在杨志看来,无一不是军备松弛、战力低下;厢军更不用说了,在太祖时期可能还有些战斗力,现在已经彻底沦为后勤部队了。
杨志在殿帅府时曾经听说:有一次蔡京蔡太师去观摩捧日军的演习,在骑射这个环节,贵为上四军之首的捧日军竟然无人射中箭靶,亏得有个将领老到,吩咐报靶的军士将每个箭靶的靶心都戳破,谎称演习将士箭法太准、力道太大,每枝箭都从靶心穿过了过去。老奸巨猾,噢不,老成谋国的蔡太师当时就捋着胡须大笑说:“捧日军健儿如此神勇,实乃社稷之福!社稷之福啊!”
带这样的熊兵,还要像李广那样宽仁、随和?也亏得那帮脑残想得出来。
当年在家中习武时也好,在殿帅府当差时也好,杨志都没少骂这帮嘴巴发达、脑袋退化的旧家子弟,虽说结了不少怨,但也算出了些鸟气。
二、谢天谢地
边走边想,直到脚上的麻鞋踏上了留守司官衙前的汉白玉地砖,杨志的思绪才回到现实。
大名府的人都说他们的留守司很气派。的确,论气派,这座留守司在大宋之外所有国家的建筑中,都能排进前三,因为这根本就是模仿大辽的皇宫——黑宫——建造的。模仿黑宫超标建造官衙这事儿被有心人扒出来,大肆炒作一番后,前任大名府留守作为直接责任人被降职调离。
杨志在东京时,见过画匠绘制的黑宫景观图,的确跟眼前的大名留守司官衙很像。可黑宫又算得了什么?大辽虽说是大宋之外唯一超级大国,但立国不到二百年,那些大辽高官说起来是贵人,但实质上也就是一群蛮夷,懂得什么是宏伟华丽,懂得什么是礼仪之邦,懂得什么是竞豪奢?不说苏州、杭州、广州、泉州那些园林豪宅,仅东京城里,比黑宫富丽堂皇的建筑就多了去了,太师府、太尉府、平章事府、参知政事府、枢密使府、开封府、尚书府、侍郎府,有几个不比黑宫宏伟壮观?所以,东京人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也是有原因的:土鳖,再怎么自强不息,也只是自强不息的土鳖。
不过,杨志并没有看不起大名府的意思,一来他们老杨家祖上是关西人,也算不上东京城的老家老户;二来这大名府是他职业生涯第二春开始的地方,心里是有些感情的。
说起职业生涯的第二春,杨志最感谢的还是大名府的一把手——现任留守梁世杰。
梁世杰可不是一般的留守。
他的不一般,不仅在于大名府是大宋的陪都北京,或者说留守是副部级官员,而且在于梁世杰这个人。
梁世杰不仅是两榜进士,还是蔡京蔡太师的女婿,否则的话,前任留守建设楼堂馆所超标这种芝麻绿豆小事,哪里会受到降职调离这么重的处分?想想看,能当上大名府一把手的角色,哪个没有过硬的背景?
杨志在殿帅府时就听说过,前任留守下场如此惨淡,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蔡太师他老人家看上了这个位子,想把乘龙快婿给安插到这里。
这下可好,老太师揪住留守司府衙超标这件事不放,一番操作猛如虎,小事炒大,大事炒热,再授意同僚、门生从中煽风点火,硬生生地把资历极深的前任留守给弄成了二百五,降职调离了事,然后让中书侍郎梁世杰兼任大名府留守。中书侍郎清贵,大名府留守有油水,真是两全其美!
杨志对这些官场的伎俩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但如今却是不得不庆幸蔡太师这样运作了,要不然他哪能遇到梁世杰呢?在大名府遇不到梁世杰,他杨志就是一个充军发配的罪人;遇到了梁世杰,他就是大名府的杨提辖。什么叫知遇之恩?这就叫知遇之恩!
想到充军发配,杨志有些懊恼。
他并不是懊恼充军发配本身,而是懊恼当初失陷了花石纲之后不该跑路。当时跑路,就是不想充军发配,哪知道今上大赦天下之后,自己把家中积蓄全部花光,也没能官复原职。杨志认为,这事儿之所以没运作好,肯定又是那些旧家子弟背后乱嚼舌头的结果。想来自己散尽了一担儿钱物,四处打点,好不容易把复职申请递了上去,若非那些嘴炮在高太尉面前说一些“杨志出了事儿就跑路”“缺乏责任感”“不担当”之类的话,高太尉那么爱财,噢不,爱才的人,岂能以失陷了花石纲而不首告为由给立马驳回?
这些嘴炮都一个二个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失陷了花石纲不跑路,难道还等着充军发配吗?跑路了,还能等皇上大赦天下;充军发配可就是铁板钉钉的罪人了。
想到这儿,杨志的心针扎似的疼了起来。是啊,失陷了花石纲之后首告是充军发配,如今也是充军发配,中间还把家里的老底子全给赔上了,不上算呐!
杨志的确是心疼钱物,但不是心疼钱物本身。一心想建功立业的人岂会在乎这些黄白之物?可没了钱财,的确不方便。常言道“有钱行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先不说别的,没钱,结交朋友、笼络厮仆就很不方便。梁世杰身边那几个虞候就经常当面讽刺他抠门。天可怜见,杨志打小就是老杨家的希望所寄,虽然老杨家的势力眼下已经远远不如五侯杨令公那时强盛,但钱财还很是有一些的,哪里会短了他的银钱使,他哪里又懂得抠门是什么。还不都是家里的钱物都花光了,才显得不够大方。
因为没钱,杨志在大名府的人缘并不太好,除了梁世杰与几名武将之外,几乎没人愿意结交他。想来也是,一个人既没钱打赏你,也从不请你喝酒,脸上还长了一块丑陋的青色胎记,除了索超这样的莽夫之外,还有谁愿意跟他结交?
没有银钱这件事令杨志有些小烦恼,但也仅仅是小烦恼而已。他相信,凭着自己的身手和头脑,很快就能化解这些问题。当初为了官复原职而散尽家财之后,比当下的情形还要窘迫,不也被他巧妙破局了吗?
当然,那次破局首先要感谢牛二。
要是没有牛二这个人或者说这种人的存在,杨志可能就要真的把祖传宝刀低价卖掉,然后回关西老家种地去了,至于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梦想,只好让它随风而逝了。
幸好,东京有个牛二。
得知东京有个牛二之后,杨志就清楚卖刀不会顺利。
要的就是不顺利。
顺利了,回老家种地;不顺利,见到牛二,诱使他夺刀,然后被逼杀人,顺理成章地充军发配,回到军旅,从而得以保留在边庭建立功勋的可能。
感谢牛二,因为他就像一个金凤凰奖影帝级的演员一样,按照杨志杨导设定的戏码,一步一步走向夺刀之路,再提供一个被防卫过当杀死的结局,奉献了蛮横、无赖、愚蠢等负面形象集于一身的全方位立体式本色演出。
第二个要感谢的是围观的小市民们。小市民虽然格局小,眼窝子浅,但在杨志杀牛二这件事情上一点儿也不含糊,不仅都爽快地跟着杨志去了开封府衙,而且主动替杨志辩护。后来杨志判了充军发配,这些小市民们还自发地给杨志践行、送盘缠,替杨志打点公差。作为首善之区,东京的小市民素质就是高!
第三个要感谢的是开封府的官吏们。开封府尹听了杨志的供词和围观小市民的证言之后,当即免了杨志入门的款打;押牢禁子、节级,也不向杨志索要钱财;推司更是把款状都改轻了,只判了个斗殴误伤人命,打了二十脊杖,充军发配到大名府留守司了事。
第四个,也是最后要感激的,是天地和老子娘。若是没有天地和爹娘给杨志生一副好头脑,他怎么可能将所有的戏码一步一步引导得如此水到渠成。
所以,杨志要谢天谢地谢人。
至于感谢梁中书,那更是必须的。不过,梁中书与杀牛二的事件并无干系。
三、梦想还在
梁世杰,因为是中书侍郎兼任北京留守,也被称为梁中书,被麾下称为相公,被杨志称为恩相,也被有些同僚背后称为“吃软饭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梁中书,杨志对他都是打心眼里感激的。嗯,还有一些敬佩。
去年刚发配到大名府时,杨志尽管知道凭自己的头脑与武功,是很快就能崭露头角的,却也没想到,梁中书见了面一听杨志是如何卖刀、如何杀牛二的,就令人当厅开了枷,将青面兽留在身边听用。
能得梁中书如此看重,杨志并不认为靠的是自己的家世或者武功,而是头脑。也就是说,当配军杨志一五一十地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时,这位梁中书大人是从中听出了杨志的非凡智慧的。
这就是水平!
想想也是,没有水平,能成为蔡太师的乘龙快婿吗?能担任中书侍郎、大名府留守这样的职务吗?
有水平的人,自然能看出杨志卖刀的种种玄妙。
首先,为什么要杀牛二,而不是别人。牛二是杨志精心挑选的人,是杨志回归军旅计划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最好跳板。其实,一听说牛二的绰号叫没毛大虫,青面兽就决定要拿他的性命做跳板了。试想,一个被称作没毛大虫的人,有谁会喜欢?细细一打听,这家伙果然是个十足的恶人,不但经常欺压小市民们,还经常让开封府的官吏们无可奈何。非要杀人的话,这种人肯定是首选,杀了这种人,你不是杀人犯,而是为民除害的英雄。小市民们不惜歪曲事实也要为杨志开脱,开封的押牢禁子、节级罕见地不索要钱财,推司不受贿赂就主动轻判,归根到底都是杨志选择的这块踏脚板太合适了。
其次,杨志买刀坚持要三千贯,卖不掉,地方可以换,价格坚决不换。一口刀要价三千贯,高吗?说不高的估计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或者说神经病人。三千贯,可以买一百万斤左右的大米。这么多钱,都够买几百只手弩了,谁还会买一把破刀?既然如此,杨志要这么高的价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的价格很难卖出去?杨志要的就是这个卖不出去。价格低了,谁都买得起,牛二也买得起,刀就会稀松平常地卖出去。刀稀松平常地卖出去了,杨志这辈子也就完了;谁都买不起,才能引来牛二强取豪夺,杨志才能防卫过当杀死牛二,从而既不会被判死刑,也不会被轻易放过,恰到好处地跳回军旅,再次给现实插上梦想的翅膀。
再次,不动声色地跟开封府尹套近乎。见到开封府尹,杨志上来就是一句“小人原是殿司制使”。这句话太好使了,一下子就拉近了与府尹大人的距离——我也曾是官场中人,说好的“官官相卫”就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官官相卫”说起来不好听,其实很好理解:大家都是白道中人,团结起来才能更好地走在白道上,难不成不“官官相卫”,还“官匪相卫”不成?当然了,开封府尹也很上道,出手就免了入门的款打。话说回来,府尹大人也不能不上道。你不关照杨志这个同道中人,其他同道中人怎么看你?日后你还要不要在白道混了?
可惜那些旧家子弟是看不出杨志头脑的,他们只能看到杨志的落魄、杨志的隐忍、杨志的不冷静,却看不到杨志的高超谋划,也看不到牛二的潜力是如何完全激发出来的。牛二这样的影坛初哥,若非杨志的完美剧本和精湛演技,谁能将他的表演带得如此富有张力?
毋庸置疑,旧家子弟们更看不出杨志对小市民感性特质的把握,那种兼具的朴素恻隐之心与容易被鼓动的情绪,正是结局的关键之处。
因此,他们仍旧还是把青面兽杨志看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介武夫。
所以,梁中书的水平,就远非那些旧家子弟所能比拟了。
正因为水平高,在杨志来到大名府不久之后,梁中书就策划了一次教场比武。
杨志武功高强,再加上大名府一干武将,上自李成、闻达,下至索超、周瑾,都是深刻领会中书大人意图,积极配合,让杨志出尽了风头。当然,杨志的头脑也再次发挥积极作用,佯装与武功稍逊一筹的索超打得难解难分,给大名府的武将们留了天大的面子。最终,原本只打算提拔杨志当副牌军的梁中书,大喜之下将杨志越级提拔成了管军提辖使;索超对手戏搭得不错,功不可没,也由正牌军提拔成了管军提辖使。
虽然提辖只是低级官职,但杨志总算再次任了军职。只要回到了军旅,梦就在。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中书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七点五十五分,杨志来到后堂,像标枪一样笔直地挺立在阶下的雨中。
杨志的下首还站着几名军健。
这几名军健是从大名府的数万兵马中挑选出的精英,个个膀大腰圆,站姿也还算可以,卖相很是不错。可杨志知道,用不了两个小时,这些家伙就没一个能站得直的了。
有什么法子呢?大宋的军队眼下就这个样子:军官吃空饷,奴役军健;军健呢,不是倒买倒卖,就是泡吧把妹,结果养了一帮娇弱的“姑娘兵”和不干事儿的“老爷兵”,若是上了沙场,只能给敌人送战功。
在杨志忧国忧民的愁绪中,一个面如冠玉、三绺清髯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厅里。
身后一个衣着华贵、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坐到了上首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
杨志先躬身向中年女子行了个军礼,又向中年男子行礼。
行完了礼,杨志又恢复了标枪一样的站姿
中年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踱回厅内。
中年男子坐到下首的太师椅上,开始与中年女子交谈。
中年男子正是梁中书,中年女子正是蔡夫人。
杨志收摄心神,努力不去听他们的谈话,不去看他们的表情,想做一个不看不听不说的“三不先生”。然而,“生辰纲”“十万贯”“去年被劫”“能办事儿的”等字眼还是粗暴地钻进了他的耳廓。
去年生辰纲被劫的事儿,杨志是知道的。这是上个月在索超家吃饭时,索超酒醉之后说的:去年,梁中书置办了价值十万贯的金珠宝贝,准备作为生辰贺礼送给蔡太师。这些贺礼总共装了十个担子,十为一纲,叫做生辰纲。不过,这生辰纲最终并没有投入蔡太师的怀抱,而是刚出大名府地界就被人给劫了,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掉。据说,打那以后的两三个月里,大名府留守司陆陆续续买了好几十个搓衣板。
说完生辰纲被劫的故事之后,索超还令人恶心地挤了挤眼睛,说:“到哪儿破案去,明摆着有内鬼,内外勾结嘛。”
索超本就是个莽人,又是酒后说话,杨志并不以为然。大名府的这些人,除了梁中书有些头脑、索超有些武功之外,全然没一个能办事儿的,劫他们哪里还需要内外勾结?随便来一个林冲、关胜那种武功的,就搞定了。
此时在后堂阶下听到梁中书与蔡夫人谈及此事,杨提辖立马意识到:又有事情干了!
四、都管虞侯
果然,蔡夫人向杨志指了指。
梁中书马上就把杨志叫进厅里,微笑道:“若不是夫人提醒,我都把你这个高手忘了。事情是这样的,泰山大人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生辰,我准备了生辰纲,你若能将生辰纲送到东京太师府,自有抬举你处。”
杨志方才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件事儿,此时强忍喜悦之色,挺起胸膛回答:“恩相差遣,保证完成任务!只是不知道怎么个送法、什么时候出发。”
梁中书道:“准备装十辆太平车子,车子都插上写有‘献贺太师生辰纲’字样的旗子。再从我手下抽二十个当兵的护送,三日内启程。”
杨志暗叹:“中书大人果然心思缜密,谋划得果然周密。只可惜是个文人,既没有沙场经验,也没有江湖经验,不明白绝顶高手绝非几十个寻常军健能够抗衡的。”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不是卑职推托,这样是没法送去的,还请您另派能力强的人去送吧。”
梁中书很是奇怪,问:“我有心要抬举你,已经在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了一封书在中间,在太师跟前重重保你,提拔了官职再回来。你怎么又推辞不去了?”
杨志答道:“恩相在上,卑职听说去年的生辰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都没破案。现如今路上的盗贼多,此去东京,都是旱路。经过的二龙山、桃花山、黄泥冈、赤松林,这些地方都有盗匪出没。若是被他们知道咱们送的是金银宝物,肯定会来抢劫。这样去就是白白送命,去不得。”
梁中书笑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好办!我多派一些人手护送不就行了。”
杨志摇了摇头,道:“恩相,实话不瞒你,卑职一个人也能打三五百个军健。若是有三四个跟卑职武功相若的盗匪来打劫,卑职只能对付一个,剩下的盗匪,就算有五百个军健,也不是对手。而且,这些当兵的胆子小,若是听到盗匪来了,恐怕只会抢着跑路。”
“五百个当兵的都不行......又不能派太多,否则会引来言官弹劾。那些言官很麻烦的,就像鼻涕一样,伤不了你,可是能恶心死你。”梁中书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照这样说,生辰纲没法送了?”
杨志笑了笑,道:“若依卑职一件事,就能送。”
梁中书道:“我既然派你去,怎能不依你?”
杨志道:“若依卑职,礼物不要装车子,直接装在十余条担子里,伪装成客商的货物。派十个强壮的军健,扮作脚夫挑着。恩相您只需要再派一个熟悉太师府的人,和卑职一起扮作客商,悄悄地连夜送到东京,这样最妥当。”
梁中书大喜,道:“太好了!我写封信,让太师给你提拔个大官。”
杨志也是大喜,深深一揖,道:“多谢恩相抬举。”
梁中书又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是另外送给太师府家眷的,一并送去。怕你对太师府不熟悉,特地让夫人奶妈的丈夫谢都管,还有我的两个虞候,跟你一起去。”
杨志一听,又是奶公又是虞候的,头皮直发麻,只好又道:“恩相,杨志不能去了。”
梁中书有些恼火,问:“怎么又不能去了?”
杨志回答:“这十担礼物的责任都在卑职身上,路上的行程也都要由卑职安排。如今又叫老都管和卑职一起去,他是夫人的人,又曾是太师府奶公,倘若在路上与卑职闹起别扭来,杨志怎么敢跟他争执?若因此误了大事,不好给你交待啊。”
梁中书露出笑容,道:“这个好办,我叫谢都管和两个虞侯都听从你的命令。”
杨志松了一口气,躬身道:“恩相如此安排,卑职原意立军令状。倘若出了问题,甘愿受罚。”
梁中书大喜道:“这才不亏我一心想要抬举你,果然有见识!”
回宿舍的路上,杨志走在大名府的街道上,突然没来由地有些心神不宁。
有什么不妥呢?杨志想:按照自己的安排,十一名军健挑着担子,莫说没人知道里面装的是金银,就算真的知道是金银珠宝而来打劫,也没那么容易得手。他有信心,就算是林冲与关胜联手,自己凭着个人武力也能与他们纠缠一阵儿,这时候十一名军健挑着担子四散而逃,不说都能逃掉,最起码也能逃掉一大半。
因此,杨志并不怕林冲这样的高手,包括卢俊义、关胜、史文恭、栾廷玉,这些人再厉害,也都是明刀明枪。以杨志的武功,就算打不赢,至少也能脱身。杨志怕的只有两个,第一个是江湖人,就是那种像宋江、吴用一样的阴谋家,尤其是宋江,据说只要被他盯上,只有两种下场:家破人亡或者家破人不亡。到底是家破人亡更不幸,还是家破人不亡更悲哀,杨志没兴趣知道。他只盼自己永远不要碰到宋江、吴用这样的人,永远永远。
至于杨志怕的第二个嘛......
杨提辖向大街两侧扫了一眼。
此时,风雨更大了,将“度牒、手弩、蒙汗药”小广告的边角一次又一次地被掀起,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拍在墙上,不停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让人心烦意乱。
“等从东京回来,一定要建议恩相开展小广告专项治理,把这些烦人的家什统统清它个干干净净。”杨提辖暗想。
五、黄泥冈上
次日一大早,雨过天晴,杨志与老都管扮作客商,两个虞侯扮作跟班,十一个强壮军健扮作脚夫挑着金银担子,都带了武器,拜别梁中书。
梁中书指着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笑道:“知道你们今天启程,老天也帮忙。你们这次定会马到功成!”
见梁大人高兴,杨志一干押送生辰纲的人都挺起胸膛,齐声吼道:“马到功成!”
由于吼得整齐,虽然只有十五人,倒也蛮有气势,只是谢老都管发力太猛,吼了一嗓子之后,就开始咳嗽起来,肺都快咳出来了。直到出发之后大半个时辰,老都管的咳嗽才渐渐平复。
第一天的行程不算太难,毕竟是雨过天晴,天气再热也有限,只是杨志催得急,直到天快黑了,才让住店歇息。
第二天又是晴天。五月中旬的晴天,太阳炙烤着大地,老狗伸着舌,树叶耷拉着头,人连喘口气都难,更别说赶路了。所幸,杨志让五更天出发,趁早上天凉的时候赶路,中午就住店休息。
第三天、第四天又像第二天一样,早出早息。
一连早出早息了六七天后,一干人进入了山区,杨志却又命令天热的时候赶路,天凉的时候休息。
天热成这个样子,就算是躺在树荫下扇着扇子,也是汗流浃背,挑着担子赶路得热成什么样,就不用说了。这时候,众人才想到,出发那天梁中书说的老天帮忙,实在是老天的折磨。十一名军健哪里吃过这等苦,又嫌天气热,又嫌担子重,见了树林就想歇脚。
杨志知道这帮“姑娘兵”和“老爷兵”就这德性,怎奈蔡太师寿诞迫在眉睫,为了及时将生辰纲送到东京,也只能威逼利诱他们赶路。
只是杨志才当了几个月的提辖,荷包并不丰满,利诱是不可能的,只剩下威逼这一个法子。
所谓威逼,就是轻则痛骂,重则用藤条抽打。
杨志是提辖,是军官,不管是打还是骂,军健们都不敢说什么。可两个虞侯并不是军人,而是梁中书的私人侍从,他们俩对杨提辖就没那么畏惧了。
两个虞侯身体弱,虽然只背着包裹行李,却也累得走不动。杨志责怪他们不配合,他们反过来责怪杨志瞎指挥,让大家天热时赶路。
杨志大怒道:“你们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经过的是好地面,如今经过的是尴尬去处,如果不趁白天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赶路?”
两个虞侯见杨志说得有道理,便不敢再当他的面说什么了,却在老都管面前打小报告,说杨志骄横跋扈。
当天下午住店歇息时,军健们也都向老都管抱怨杨志暴虐。
随后十四五天,杨志一干人等仍是天热时赶路、天凉时歇息。
六月初四这一天,天气极热,当天所经之处也是崎岖难行。走了二十多里路之后,军健们实在撑不住了,想去柳荫下歇息乘凉。杨志一边用藤条抽着他们赶路,一边跟他们说到了前面冈子再说。
到了冈子上之后,十四个人便都去树荫下睡倒了。杨志稍一观察,认出此处正是盗匪活动猖獗的黄泥冈,马上拿起藤条一阵抽打,让军健们赶紧离开。
怎奈,打起来这个,又躺倒那个。老都管看不下去,也劝杨志让大伙歇息歇息。
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盗匪出没的地方,地名叫做黄泥冈。太平时节,白日尚且有人在此抢劫,更别说如今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歇息!”
两个虞候道:“这种话你都说好几遍了,哪里又见过一根盗匪的毛!”
老都管似乎还记得梁中书的吩咐,仍是耐心地劝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过了正晌午再走,如何?”
杨志又急又恼,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从这里下冈子去,七八里之内都没人家,谁敢在这里乘凉!”
老都管好像有些生气,道:“我坐一坐就走,你带其他人先走吧。” 杨志也不想跟老都管闹僵,只好又去催促军健们。
这次,军健们实在太热太累,一起叫起苦来,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哪像你只挂着一口腰刀,提着一口朴刀,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亲自监押,也会让我们说一句话,你却只知道打骂!” 杨志知道这些军健吃硬不吃软,一边骂,一边挥起藤条就抽。
这时,老都管似乎恼火到了极点,喝道:“我在太师府做奶公时,见过军官无千无万,都对我点头哈腰,你一个遭死的军人,被我家相公抬举做个芥菜子大小的提辖,就这么嚣张。别说我是相公家的都管,就算只是一个乡下老人,你也应该听我劝一劝;只知道打人,是什么道理?难怪人家叫你青面兽,果然不通人情!”
杨志见老都管发火,也有些犯嘀咕:“本来梁中书说了,将生辰纲送到东京太师府,他向蔡太师推荐我做大官,就要实现去边庭带兵的梦想了。若是此时得罪了老都管,他在太师夫人或者蔡夫人面前讲讲我的坏话,梦想能不能实现就难说了。”
有欲则不刚。杨志有了顾虑,气势立马弱了一大半,道:“都管,你是城里人,生长在相府里,哪里知道路上千难万难。”
对手像弹簧,你软他就强。杨志气势一弱,老都管嗓门就更大了,道:“四川、两广我也都去过,只是没见过像你这般卖弄的人。”
杨志看了看其余十三人,尴尬地笑了笑,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
话一出口,杨志立马感到不对:如今当然不比太平时节。其他地方不说,仅护送生辰纲的路线上,就有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等地有强人出没,这能说是太平时节吗?当然不是太平时节。可这种话只能私下说说,场面上还是必须称颂“太平盛世”的,否则,完全可以告你诽谤——除非当今皇上来证明你不是诽谤。
果然,都管冷笑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如今天下怎么不太平了?” 这话,杨志没法接。
幸好,这时对面松林有人向这里不断地张望。这个人的出现,帮杨志解了围。
杨志指着那人道:“看看,看看,这不就是是歹人来了吗!”
然而,杨志赶入松林里,一看,对方人并不多,只有七个,全然不似盗匪的阵势。杨志还不放心,一番盘问下来,人家是正当的贩枣客商,还担心自己这一伙十几个人是盗匪呢!
既然都是客商,杨志就放心了。再说了,就算这七个人不是客商,又能如何?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杨志已经看出他们之中并无高手,就算真是盗匪,杨志也有十足把握击败他们。
杨志不敢得罪老都管,回到自己一干人身边之后,只得让他们歇息。
歇了没一会儿,就有一个汉子挑着两只桶走了过来。
军健们问出汉子挑的是酒,都要买酒喝。
杨志担心酒里有蒙汗药,不许买酒。
正在争执间,贩枣的七个人走过来买了一桶。贩枣客商喝完一桶之后,与卖酒汉子结账。结账时,贩枣客商提出饶他们一瓢,卖酒汉子坚决不干。一个赤发的贩枣客商在卖酒汉子接钱的时候,舀了一瓢酒就喝,卖酒汉子去夺时,这个贩枣客商拿着剩下的半瓢酒跑进了松林。卖酒汉子正待去追,却见一个眉清目秀、白面长须的贩枣客商拿着瓢,也去酒桶里舀了一瓢酒。这次,卖酒汉子一把就将瓢夺了过来,扣在酒桶里,盖上了桶盖。
军健们见贩枣客商喝了酒,心里更痒了,又嚷着要喝酒,还央求老都管出面说情。
老都管既想做好人,自己又想喝酒,便劝杨志让他们喝一些。
杨志见一桶酒被喝光了,另一桶酒被喝了半瓢,也没人出问题,就允了军健们。
老都管与两名虞候都喝了一瓢,军健们把桶里剩下的酒全喝完了。见同行十四个人都喝了酒,也没事儿,杨志也喝了半瓢。
然而,待卖酒的汉子下了冈子之后,那七个贩枣客商却指着杨志一干人说道:“倒也!倒也!”
杨志这才明白:这伙人蒙汗药下在了瓢上,应该就是趁卖酒汉子与赤发盗匪争执饶的那瓢酒时,由那个眉清目秀、面白须长的盗匪下的药。
只见老都管两眼一闭,率先倒下;两名虞候跟着倒下;十一名军健纷纷倒下,只剩下杨志一人像标枪一样挺立着。
杨志暗想:“老都管这等年岁,身板也不济,喝了一瓢酒才倒下,我只喝了半瓢酒,又怎会有事。待我把这几个盗匪全杀了,再叫醒老都管他们,让这些家伙看看我的能力!”
杨提辖挺起朴刀,就要发飙,却见七个盗匪都笑了起来。那个赤发的盗匪抬起左袖,杨志才看到他缩在袖筒里的手握着一个小巧的手弩。
再看其他盗匪,除了白面长须的盗匪和另一名魁梧大汉之外,每个人都握着一个手弩。五个手弩齐齐对准杨志。
凭借丰富的江湖经验,杨志准确地判断出,手弩射中他只需要0.1秒;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挥出一刀的时间是0.18秒,也就是说,不等他挥出朴刀,就会被射成青面刺猬。
杨志是谁?杨志是五侯杨令公的后人,肩负着重振家族荣耀的重任,岂能如此窝窝囊囊地死去。
杨志只好将朴刀丢在地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下,就像一根标枪——一根被人丢弃在地上的标枪。
听着这些盗匪将装枣的车子拉过来,卸掉枣子,装上金银珠宝,杨志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个白面长须的盗匪应该就是吴用。除了宋江和吴用,世上还有谁能让杨志中计?既然面皮不黑,下手也不算太黑,就不是宋江。不是宋江,那就只能是吴用。
这时,杨志耳边传来吴用的声音:“杨制使,江湖再见!”
随后,一干盗匪推着装满金银珠宝的车子离开了冈子,杨志耳边渐渐沉寂了下来,只剩下十几道此起彼伏的鼾声。
杨志捡起朴刀,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十四具人,耳边响起了索超的声音——有内鬼!
是啊,若是没有内鬼,吴用这帮盗匪怎会得知杨志一干人押送的是生辰纲?怎会提前制定这么周密的计划?
有心算无心!就像当初杨志算计牛二。无心的人在有心的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愚蠢。
杨志感觉自己此时这么惨,显得这么愚蠢,固然是吴用这厮计策太刁,可若是没有内鬼出卖,吴用纵是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自己一干人走的是这条路线。此时,杨志最恨的人就是内鬼,恨不得生食其肉。
可内鬼是谁呢?
他看了看老都管,老都管睡得正香;看了看两名虞候,两名虞候鼾声如雷;看了看十一名军健,十一名军健都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甚至有人连口水都流出来了;看了看自己,清醒着,好像还跟盗匪很熟的样子,而且被吴用送了临别赠言。
杨志想来想去,发现没人比自己更像内鬼。
既然自己是内鬼,那就不能再回大名府见梁中书了。
升官加爵、光耀门楣又一次成了泡影。
“也不知道那些旧家子弟会如何评价自己这次中计。”杨志哑然一笑:“肯定又是杨志不会带领团队,不会像宋江那样笼络人心,又跑路了,没有责任心......”
青面兽长叹一声,走下冈子。
六、尾声余生
离开黄泥冈之后,杨志遇到了鲁智深,二人占据二龙山,落草为寇。
杨志之所以没投奔梁山泊,并不像东京那些旧家子弟所猜测的“担心被林冲压制”或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而是因为他看清了白衣秀士王伦是守不住梁山泊的。王伦人不坏,但演技不行。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一个演技不行的人,想做大事,是很难的;一个演技不行的老大,想基业长青,更是难上加难。当初在梁山之上,杨志就看出,王伦不会有好下场。
占据二龙山之后不久,杨志就听说,黄泥冈抢劫案的内鬼果然就是自己。从老都管、两个虞候、十一名军健到梁中书,再到各级官府,都是这么说的。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杨志是信了。
再后来,黄泥冈抢劫案被侦破,杨志终于知道,那伙与自己勾结的盗匪除了吴用之外,还有晁盖、公孙胜、刘唐、阮氏三兄弟、白胜七个人。白胜就是那个假扮卖酒汉子的家伙,虽然人品差、武功差,但是人家演技好,连杨志这个影帝级的老戏骨都未能识破,说明人家的演技至少不低于他。
这伙儿盗匪最终去了梁山泊,与林冲勾结,杀了王伦。
此时的梁山泊,有演技比白胜高的吴用,有格局比王伦大的晁盖,可杨志依然没有去。杨志倒不是像东京那些旧家子弟所猜测的那样,“憎恶劫了生辰纲的晁盖”。若说憎恶劫了生辰纲的人,杨志应该更憎恨真正的主谋吴用才是。杨志不投靠梁山泊的真正原因,是吴用、晁盖这些人的格局太大。格局若大,胆子就大。一般人胆子大倒也罢了,盗匪的胆子大,就只能是谋取江山。杨志非常清楚,吴用也好,晁盖也好,都不是当皇帝的料,而他自己也不想双手沾满官军的鲜血。
数年后,第三任梁山泊主宋江兵临二龙山,杨志与鲁智深等人无奈,只得加入梁山泊。到了梁山泊,杨志被任命为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是很高的官职,在整个梁山泊都能排名前二十。若是宋江日后坐了皇帝,杨志将会比当年金刀杨令公的官爵还高。这是很好很好的,但杨提辖并不喜欢。
在梁山泊期间,杨志总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别人不知道原由,但宋江知道。四下无人的时候,宋江总是会用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低音劝杨志:“兄弟,暂且忍耐。等受了朝廷招安,咱们就有奔头儿了”。
宋江是个格局不小于晁盖、演技不低于吴用、心肠不白于肤色的人。他劝杨志等待招安,梁山泊后来果然就受了招安。
受了招安之后,杨提辖终于又回到了体制内。回到体制内的青面兽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焕发了光彩:征讨辽国时,攻破太乙混天象阵中的火星阵;征讨田虎时,斩杀田虎大将秦英;征讨王庆时,攻破六花阵。
就在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的时候,命运又给青面兽开了个玩笑——征讨方腊时,刚刚渡过长江,杨志便因患病被寄留在丹徒县,未能继续随军征战。
最终,杨志客死在丹徒县。
弥留之际,杨志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五月的大名府街道上。大名府的五月天本该很热,但有风有雨,也便不热了。写着“度牒、手弩、蒙汗药”的小广告被风雨掀起,然后又被拍在墙上,呼啦啦作响。
一切都很清晰,杨志却有些迷糊:自己是在街道上,还是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