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着沙虫气息的乡野
文/汪英尾
偌大的天空,苍黄的天际,有几只水鸟掠过,浅滩上的河水,清泠泠的流,一片洁白无瑕的细沙,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芒。天际线与大海的边缘衔接,辽阔而苍茫。与大海相望的村庄,渐渐隐藏于暮色里,海风吹来的腥咸里融入炊烟的味道……
傍晚,父亲拿着一把铁铲,沿着堤岸走去,矮小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我看着他慢慢的融进弯弯长长的堤岸,暮霭下的几棵椰子树,迎着海风婆娑起舞的叶子,连同父亲孤单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远处浅墨色的海边。
晚上父亲回来,竹篮里躺着几条可怜的沙虫,天井里弥漫着他低沉的叹息声。
天黑蒙蒙的还未亮,三姐催促了好几次,迷迷糊糊的我爬起来,久病的母亲,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和三姐抓起大姐捏得圆圆的地瓜粑饭团,挎起两个竹篮,拿了两副铁皮制的“锅钢”——这是挖蚬用的工具,提着一个小水桶,我们走向村口。
这是一座明清时期的古城,被城墙包围起来的村子叫新县,整个村庄静静的卧着,一弯上弦月出现在天空,像是是一叶帆的倒影,浓浓的墨色包裹着呈鱼形地貌的村子,村的东南边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我和姐姐从南门出,沿着堤岸走,小河的上游,弥漫着雾气,河岸边的翠竹,河里的水葫芦,在夜色笼罩下,似乎都粘着晶莹的露珠,堤坝的下游,生长着一小片翠绿的芦苇,一大片白色的沙滩点缀着,颇有“阳春白雪”之韵味,翠鸟时常在芦苇上快活的跃跳。
我们跟随村里的妇女们,走过一块红薯地,路过一片甘蔗林,趟过一湾浅滩,来到了与邻村交界的入海口。
开始下水挖蚬子,我把一根带槎的树枝,插入沙土,海水缓缓的流过我幼小的身躯,一丝凉意漫上心头,随着“锅钢”的挥动,河底里的水不再冰凉,竹篮挂在树枝杈上,开始挖蚬,在河沙下,两只手捏住“锅钢”,用力的掏出两个弧型的小坑,再把“锅钢”插入沙土里,以防被水冲走,两手从“锅钢”挖好的小坑里,用手捋一捋,蚬子就出来了,把蚬子放到竹篮里,又继续挪个地方挖,大人们都露出半个身子,而那时的我,大概只有六七岁,水几乎没到我的脖子,偶尔一口咸涩的海水灌入嘴里,像极了我苦涩的心情,如果母亲能早点好起来,那该多好啊!想到瘫痪在床又咳嗽了几个月的母亲,我突然有了点干劲,挖着挖着,似乎把天空给挖亮了,雾霭慢慢散去,太阳升起来了,天空露出水洗的淡蓝色,周围的一切也慢慢地亮敞起来了,松涛传来嗡嗡的声音,远处的村庄,轮廓不再模糊,一片一片鱼鳞似的瓦楞,清晰地呈现在堤岸的尽头。
太阳一出来,回家的曙光就亮了起来。
我对着三姐喊道:“姐,累了,回家去”,三姐说:“好吧,捋完最后一把”。满满一竹篮的蚬子,让姐姐的笑容在阳光映照下越发的灿烂起来,又肥又大的蚬子,须子已经收缩起来,它们黄黑的身子互相挤压着。姐姐把蚬子倒进水桶里,盛一点海水进去,不一会,蚬子就吐出须子,看着吐须子的蚬子,踩着细软的沙子,太阳光渐渐的变烫,走在回家的堤岸上,几棵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木棉树,上面绽放着红艳艳的木棉花,像极了我们脸上流淌着的欢喜。
大姐把卖蚬子的钱变现成了沙虫,站在酸豆树下,黝黑的脸笑意盈盈。高大的酸豆树,嫩嫩的枝桠铺展开来,初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了。
到了晚上,黑黢黢的厨房,灶台的柴火烧得亮堂,大姐用一根锥子把沙虫吃沙的部分戳掉,再全部翻卷过来,清洗几遍,把葱切好,拍了一点蒜头,锅一热,放一丁点油,再下沙虫,加少许水,最后再放葱和少许的盐,我在灶台一边放柴火,一边咽口水,大姐说:“你出去,很快就好了”,随即大姐端出一大碗沙虫汤到屋里给母亲,然后,盛了一小碗给我,我满眼放光,看着冒气的沙虫汤,翻过肚子的沙虫,它的形状像一根肠子,呈长筒型,上面还有一些类似触角的须子,汤上的葱花,绿绿的飘在上面,看着热气腾腾的沙虫,我凑近碗的跟前,使劲的闻一闻,吹了吹气,忍不住啜了一口奶白的汤,闭上眼睛,任由沙虫的鲜味充斥着味蕾,丝滑爽口,有些许的甜脆味,清淡但不失柔嫩,那味道真是鲜美极了,便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最后还不忘——舔了舔空了的小碗,这一举动,简直是对沙虫最大的顶礼膜拜了,感觉一天挖蚬的劳累都消散了。剩下的沙虫,大姐用一些泥土放在桶里养着,每天做一碗给母亲吃,说来也神奇,病了许久的母亲,吃了好几次沙虫,咳嗽竟然痊愈了。院子里的酸豆树,在黑黢黢的夜里,似乎张开她那宽大的肩膀,拥抱我们,天井里铺满白色的月光,星星也闪烁着微光,我家的生活,也就这样——酸爽的过着。
这次吃沙虫,离冬至似乎还很远。
到了这一年的冬至,对沙虫的念想更是魂牵梦萦。我们附近的渔民有一句谚语:“到冬到冬,当爹炒葱”,这里的“当爹”就是沙虫,沙虫的品种有两种,一种生活在泥土里,个头偏小,颜色是紫褐色的,当地人称为“当爹”,另一种生活在海边的沙滩里,个头肥大,颜色是淡黄色的,一般称为“沙虫”,有时候当地的村民把两种都统称为“当爹”。
冬至的习俗,便是吃沙虫的好时节,我们村毗邻海边,但是以耕田为主,闲暇之余,才捡螺挖蚬,由于淡水和咸水交汇,所以甚少产沙虫。冬至的前一天,母亲便吩咐小哥哥去咸田村大娘家拿沙虫。我和最小的哥哥便自告奋勇的揽下了这个任务。到了冬至这一天,哥哥和我踩着一片松软的沙滩走了许久,芒草白花花的絮已经飘飞,只剩光秃秃的杆和叶子,在一片白色的沙漠中,格外显眼。哥哥背我走了一小段路,在哥哥噗嗤噗嗤的呼吸声中,到了沙漠的尽头我便下来走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的松林,高大的树干,斑驳的树皮,冬天的松叶,一簇簇的依旧墨绿,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枯黄的松针,这便是杨柳村,杨柳村没有杨柳,有的只是松树、酸豆树和木麻黄,到了杨柳村也只是一半路程,哥哥边走边打气说:“妹妹,快要到了”。
此时,趟过一条小河,我们还要穿过一片农田,这片农田离海岸远一点,我看到农田里有一片白色似的薄膜,我好奇的问哥哥:“为啥上面是白白的呀?”哥哥比我大好几岁,也经常跟随父亲到浅海里打鱼,他说:“因为离海边不远,所以这种农田里的白色,是海水漫上来以后干了的盐,这种农田很难种植农作物的”,我们兄妹俩便穿梭在狭窄的农田小道上。
天井垒着矮矮的石头,低矮的瓦房,瓦棚的木桩上挂着几张渔网,四角的方桌,放了几个竹篓和竹篮,屋顶晒着一簸箕的干虾,屋檐下挂着几串咸鱼,满屋的腥味,风呼呼的吹,一堆螺壳堆在角落,这就是咸田大娘家。大娘招呼我们吃了几个地瓜,喝了两碗鲜美的鱼汤,哥哥背上半袋子的沙虫和一些咸鱼干,我们兄妹俩就急匆匆的赶路回家了,穿过那片农田,此时正是中午放工的时间,农户们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钉耙,打鱼的汉子,健壮且黑黝黝的,年轻的妇女因为包着脸,还算白皙。我们陆陆续续的跟他们擦肩而过,路实在是窄小,我们兄妹俩要站在原地,才可以和扛农具的村民让过,哥哥嘟囔一句:“如果赶牛车,怎么让路啊!” 哥哥的嘴巴像是开光一样的灵验,果不其然,不远处,有一个汉子赶着一辆牛车慢悠悠的过来,他扯开喉咙喊:“对面的,让让啊。”哥哥赶紧往后退找地方,可是路就这么大,小路两边筑起高高的田埂,上面都种满了仙人掌,哥哥对我说:“妹妹,你站外面,哥哥站里面,你不要动啊!”我们兄妹俩背对背的站着,牛车晃悠悠的过来了,车上面还放一张耙田的耙子,到我们跟前时,那个耙子差一点就要刮到我了,就在车经过时,我紧张的往里靠了一下,只听到哥哥发出一声惨叫:“哎哟!”牛车过去了,哥哥被我挤倒,跪在一片茂盛的仙人掌上,我从背后拉哥哥起来,只见哥哥的两边膝盖和脚都扎满仙人掌的刺,挽起裤子走路的他,上面密密麻麻的扎着大大小小的刺,哥哥痛得眼泪直流,他急忙忍痛拔掉一些大刺,对我说:“妹妹,我们赶快走出这条小路,万一再有牛车过来就麻烦了。”走出小路的尽头,哥哥坐下来,拔了好多刺,他的脚上渗出密密麻麻的血丝,看到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我也哭了起来,哥哥安慰我不要哭了,勉强的忍着痛,一颠一颠的走了回来。
那条回家的路,我和哥哥走了很久很久……,夕阳透过云层熏染了天空,在空旷的苍穹之下,我俩的身影尤其显得渺小而无力,哪些巴掌大的纵横交错的方块小田,那条狭小的长长的弯弯的路,那长满仙人掌刺的田埂,连同我的愧疚,深深地如刀刻般的扎在我的心里。
煤油灯下,二姐和三姐给哥哥挑刺,昏黄的灯光,豆粒似的火苗舔着玻璃灯罩,映照着哥哥那张痛苦的脸,那一天是冬至,一大盆葱炒的美味沙虫,我吃得索然无味,哥哥挑刺的呻吟声,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沙虫失去以往的美味,相比沙虫的味道,那条咸田村的小路让我刻骨铭心,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总有坏人一路的追打着我和哥哥。后面,哥哥双脚发炎,去医院涂药,过了好多天才能上学,从此,我们便不再去咸田村大娘家拿沙虫了,冬至的日子,便是少了沙虫的日子,所幸的是,母亲喝了父亲酿的狗酒,瘫痪的她终于能下地走路了,母亲缝制的花裙子,稍微弥补了没有沙虫吃的快乐,让我的童年从此有了一抹绚丽的色彩。
妈妈和哥哥从表姐家回来,满脸悲伤,最让妈妈难过的是——病重的表姐,临终前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沙虫汤,愿望竟然落空了。
这个表姐,是我二舅家的小女儿,出生不久,二舅妈就生病去世了,从小跟着姑姑也就是我妈妈照顾长大的,跟我们家的感情极好,小时候经常住在我们家,她比我大10岁,时常带着我去割猪草,摘野果,她喜欢在田野里唱歌,喜欢把芒草和狗尾巴草编织成花环,戴在我的头上,喜欢摘仙人掌的果,吃完嘴唇红艳艳的,打着节拍跳舞,她和我一样喜欢吃沙虫,每到沙虫季节,她就会跟村里的妇女,步行到比较远的咸田村挖沙虫,回来必定是分一份给我们家的。只可惜她只读到了小学毕业就没有再上学了,二舅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为了一份丰厚的彩礼,把她嫁给一个在我们县城做生意的偏远山区的男人,过了几年的好日子,男人生意失败了,她只能带着孩子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最后一次回来探亲,表姐穿了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但还是给我们带回来一罐麦乳精,妈妈看她瘦了许多,把10元钱偷偷地塞到她的口袋里,推辞中,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晚,我们家的饭桌上摆上了三大碗沙虫——这应该是过节才有的光景,表姐吃得很尽兴,我们又像儿时一样,躺在一张床上,说着悄悄话,说起儿时的趣事,她说小时候背我去田野给我妈妈喂奶,被蜜蜂蛰了,我哭得嗷嗷叫,脸肿得看不到眼睛……回忆起往事,她还是像孩时般发出爽朗的笑声,她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孩子大了,就出来打工,让他们在城里上学,她也可以吃到她喜欢的沙虫……说着说着,不知啥时候进入了梦乡。表姐跟我长得极为相像,每次她带我出去玩,许多人都误以为我们是亲姐妹。那一天,母亲带回表姐去世的消息,我哭了一个晚上,哭她的命苦,哭她命运多舛,年纪轻轻就患白血病,更是哭她那没有实现的一碗沙虫汤遗愿的凄凉。
上县城读书的日子,更是没有沙虫吃的日子,这中间大约隔了十多年,工作以后,去海鲜店必定点一份沙虫,看着一盘升腾着热气、摆盘精美的沙虫,尝一口,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在市场买了几次,配着葱炒,虽然新鲜,但总是怅然若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滋味,我一度怀疑是养殖的原因。一次特意托人从家乡的海边买了一些上来,但再也吃不出小时候那种美妙的沙虫味了。
时过境迁,生活越发的富足安定,也许是沙虫变了,也许是我们变了,也许许多的遗憾变得不再是遗憾了,也许是那条小路也变了,不变的是那条故乡的小河,清悠悠的流淌,不变的是全家在黑夜撒下满天星光里唠嗑的温馨,不变的是——每次吃沙虫,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表姐,想起哥哥扎满刺的双脚。
也许,我们都在用故乡的原野喂养我们的回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