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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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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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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鹤》

鹤王 雨

伍鶷仰头饮尽杯中茶水,咂嘴说,嗨,安逸,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我也饮尽杯中茶水,享负“四绝”盛名的龙井功夫茶嘛。其实山城沱茶也可以,清香养胃。他说。我点首。

伍鶷属猴,长得像猴,发际至耳垂,条子脸上架副方框眼镜,长腿猿臂,健走,说话手舞足蹈,极富表情。父母为他取名鶷(xia),鶷有鸟字旁,是一种似乌鸦比乌鸦大的白头乌。他喜欢画鸟,成名作不是白头鸟而是丹顶鹤。

参加市文史馆的活动,我偶然与伍鶷挨坐,三次都偶然与他挨坐。喜言谈的他找我说话,话少的我跟他熟了。他找我要小说书,我给了。我找他要画,他给了。你的画贵呢。我说。他说,书换画。我说,那你亏了。他说,连兄,书无价。

他称呼我连兄,其实他比我长一岁。

也是巧了,他的画馆跟我工作的单位近在咫尺,比邻而居,偶尔见面有话便说,有事便做,简捷明快,怱然而来又忽然而去。

今日,在古色古香的市美术馆看完他的丹顶鹤画展,他邀我来他画馆的“九方斋”画室喝茶。咋叫“九方斋”?我问。四面八方加我心中方即为九方,心纳万象,本人乃“九方斋”斋主是也。他呵呵笑。猴儿般起身,走到摆有文房四宝的画案前,伸修长的十指铺展开宣纸。提笔凝神,屏息静气,镜片后的眸子放亮。笔端有意,落墨不羁,点撇泼捺,寥寥几笔,逐水草而居百态千姿的群鹤便跃然纸上。草书落款,龙飞凤舞、高峰坠石。

落款体现我的个性、命运。他收笔搓手说。使力盖上印章。

举目可见壁挂的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巨幅照片,还有他的鹤画与写鹤的古诗书法。

照片是摄影家朋友为我拍的。他得意说。又回到形似牛背的摆有功夫茶具的金丝楠木茶桌前,忙忙匆匆朝陶瓷茶壶里添茶叶冲开水,将热气腾腾的茶水斟满两个小茶杯。茶香四溢。他端给我一杯,茶之为饮,发乎神农,生津止渴,提神醒脑。我举杯饮尽,神清气爽。他说,茶饮不可少,酒肉不可多,没得脚的可多。我纳闷,没得脚的?鱼儿就没得脚啊。他呵呵笑。我也笑。

茶桌上有烟缸,我抽烟,递给他一根烟。他抽烟,说,你我挚友,这群鹤是专门给你画的,送给你。我笑纳,正好挂到客厅里。他高兴,连兄,你问我为啥画丹顶鹤,今天我跟你讲……

善言谈的他,总是津津乐道,总是兴奋。讲艺术,谈文学,道人生,无所不说。给人的感觉是,博闻强识,有悟性,有哲理。说着,会突然跳去另外一个话题。我有时候会岔断他的话。今日看了他独具个性的画展,得画又得闲,屋窗外有悠悠嘉陵江水,画室内有香烟佳茗,就听他说叨,竟被吸引,没有岔断他的话。

画鹤,就得说绘画。徐悲鸿先生有幅“巴人汲水图”,把山城挑夫爬坡上坎的苦累情景画得活灵活现。长条画幅上,蜿蜒的梯坎望不到头。衣衫褴褛的挑夫们吃力地攀爬,背脊弓起,扁担压弯。一位只穿黑色短裤的秃顶挑夫,扑身用大木桶从湍急的嘉陵江里舀水。他身边一位衣襟褴缕的赤脚妇人,把舀满的水桶吃力地提到岸边;一位头缠汗巾赤臂亮腿的挑夫弓身挑水攀爬。路边,一位长衫挽腰挑空担子的男青年谦恭让路;三位挑夫担水登顶,终于爬完艰苦的路程。这七位画中人是呼之欲出。那位让路青年的头面部是画家的自画像,画家把自己融进画中,极具感染力。画上有诗:“忍看巴人惯挑担,汲登百丈路迢迢。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感同生受,人生就是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我从一出生起就跌跌撞撞,爬不完的坡下不完的坎。

相信命运不?我信。

孙猴儿是高峰坠石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属猴儿的我是防空洞里蹦出来的。日本鬼子侵略我国,我下江人的父母逃难来到重庆。日机来炸,轮番地狂轰滥炸。警报“呜呜”长鸣,大街小巷的人齐往防空洞跑。父亲搀扶身怀六甲穿旗袍的母亲随人流跑。临近洞口了,日机密密麻麻飞来,俯冲射子弹扔炮弹。洞口被慌乱的人群堵死。父亲急了,抱起母亲,顾不得斯文,拼命往人群里挤,嘶声喊,我太太临产了,拜托同胞们让一下,让一下……好心的人们让开了一道窄缝,父母才挤进洞里。日机的子弹噼里啪啦,炸弹轰隆隆响,团团火球在洞口燃烧,有人倒在洞口。栅栏门内的母亲出不赢气,肚子绞痛,唉哟叫唤。父亲手脚无措,忙慌慌脱西装罩住母亲身子,俯身遮挡,老天保佑,保佑母子平安!“嗯哇,嗯哇……”我在防空洞里呱呱坠地。险而又险,死里逃生,倘若父母跑慢一步,倘若父母不是在洞口,也许就没得我了。这就是命。

我没有想过当画家,上学的人都上过美术课,都可以画几笔。我画得比同学们好,有绘画的天资吧。我是要上大学的,高中毕业连考两次成绩都好,却没考上,想参军无缘。我成分不好。

小猴儿的我去当搬运工,挣谢买纸笔颜料绘画的钱。这城市的夏天热死人,太阳好大,把天空烤黄,把江滩石梯鹅卵石烤烫,把树叶子打蔫。码头上的下力人还得要“吭哧吭哧”挑煤炭爬坡丄坎,仅穿的贴身腰裤水湿。我鼓足勇气去挑煤。管事人砸叶子烟说,你太瘦小,挑不动。我脱衣裤说,挑得动。挑起煤担走,人影歪歪斜斜,咬紧牙关不歇气,汗水八颗八颗掉,腰裤被汗水湿透。管事人就不说话,晚黑收工,按约付工钱。数日下来,腰酸腿痛,纸笔颜料钱倒是有了。

我国画油画啥都画。

只绘画不行,糊口钱得要有。我去了几所中小学当代课老师,去了几个单位做临时美工。读不成大学就每天抽空到图书馆看书,饿了吃馒头啃烧饼。馒头烧饼要得,绵软硬实耐嚼,有咸甜味儿。遗憾没有开水,那时候也没有矿泉水,就喝自来水,落下了胃病。图书馆很大,敞亮,看书的人多,却是安静。老高的书架一排一排,书架间的空隙活像山城的窄街小巷。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美术、文学、历史、哲学、理工、医学等书籍。美术书多附有插图。我在书海里遨游,感觉天下的书都读遍了。

十年图书馆苦修,眼界心境打开,觉得绘画不仅仅是绘画,得要有知识有灵感有创造,得要观察生活、感悟人生。

绘画给我带来乐趣。

那年,石油局招工,开山筑路、平整井场、铺设石油管线。我有幸应招到机械化筑路处工作,好兴奋。住工棚睡通铺吃半饱战天斗地,跟大家一起喊唱《石油工人多荣耀》,苦中得乐。我猴儿般瘦,体力弱,筑路是重体力活路,经常累倒爬不起来。所幸会绘画,还写诗,有时就要被抽去搞战区壁报,就可以得几天喘息。上级领导来工地视察,见我制作的壁报有画有诗,甚是满意,叫我到机关搞宣传。

安逸了,不下苦力了。

机关领导叫我去采油工地現场写生,这是我的拿手活路。筚路蓝缕、蚕丛鸟道,我兴致勃勃带了画具连夜赶去。夏夜悄无声息,山野空旷似无,一切仿佛都睡去了。我摸黑走夜路,走了一个通宵。天色亮开,眼前的大山浩荡绵延,山的肩头挨着肩头,山巅或秃或绿,山腰老林密布。晨阳像支巨大的画笔,将这神秘的大山世界涂抹,一片褐色,一片翠绿,一片深蓝,一片墨黑,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啊,那片漫坡就是工地了,我快步走去。厚土墙大黑瓦的干打垒房子依山而建,重重叠叠,油井架、电线杆林立,一队队穿油垢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们列队上工,蔚为壮观。我热血沸腾,画了《我们的工地》的系列速写,画白天的工地,画夜晚的工地。我为艰苦奋战的石油工人自豪。有剧团来演出芭蕾舞剧《白毛女》,我画了《苦命的喜儿》的素描画:在风雪中狂舞的喜儿白发飘飞,褴褛的白衣白裤贴身,尖蹬右脚,后盘左腿,伸出无助的双手。

凄美动人的舞蹈,人间悲剧。

悲剧来了。说我把工地画成了垒垒坟场,画夜晚的星星跟美国星条旗上的星星数目一样,把电线杆画成了十字架,画的喜儿近乎于裸体。张贴了“向反动学术权威伍鶷开火!”等大字报。平日里很熟悉友善的同志们佰生了。

孟军晚黑来了,闪身钻进我窄陋的住屋。他成分好,是工人阶级出生,比我小两岁,喜好书法,是我的毛庚朋友。他跟我握手说话。同命相怜,成分好的他也挨过批判。不准谈恋爱的,他悄悄给女友写信,被他女友同寝室的人见信揭发了。他给女友的信里有句话:“我爱你,我要从头到脚吻遍你全身。”批判他下流,是资产阶级腐败情感。他不服,这话是外国一个名人写给恋人的信上说的。女友跟他断绝了关系。

我叫孟军说话小声些,拉他到后山老林里摆谈。夜风呼呼,林涛哗哗,掩盖了我俩的说话声。呃,我是奉命写生,哪里错了?我就高中生,咋就成反动学术权威了?孟君说,那些人打胡乱说。我摊手说,那跳芭蕾舞的喜儿,我是心有所感,现场写生,咋就说近乎于裸体了?孟君说,那些人各人想偏了,是裸体又啷个,那是人体艺术,徐悲鸿大师就画人体。我点头,法朗士说,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展现,展示人不敢暴露的东西,能把人的思想、性格、欲望微妙表现的是人体语言。孟君说,对头。我说,宋朝以前对人体并没有那么多禁忌,《诗经》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肤如凝脂”就是裸体之意。孟君说,汉朝就有裸体浮雕,敦煌的裸体飞天壁画是传世佳作。我激动,大海是赤裸的,太阳是赤裸的,树木花草是赤裸的。人一丝不挂而来,却衣冠整齐而死,人们多数时间看不见自己。画家们来做了些事情,让人们看见人自己。罗丹用全身肌肉松弛的男人体象征在地狱之门前一切希望的丧失。迈约尔用丰硕的女人体象征地中海,用活泼的童人体象征塞纳河……

我被遣送回筑路队劳动改造,住猪圈,睡猪圈粪坑上竹子麦秆铺成的床。猪粪的臭气熏人,蚊子嗡嗡。人是可以适应环境的,时间久了,猪粪的臭气被惹人流口水的猪肉的香味替代。看着吃食的大小猪儿,我苦中得乐,翘脚晃脑唱:“猪儿猪儿啰啰,肚子肚子拖拖,吃得饱呀睡得着,福气福气多多。”就画了《猪儿快乐》的速写。

我勤奋劳动。

“来了!……”工友们惊呼。

塌方了,山石“轰哗哗”滚落。正在挖路沟的我震惊呆了,一块巨石砸落我跟前,差丁点儿被砸成肉饼。工友们说,我活像是贴在巨石上的惊叹号。我在油灯下画了苍天茫地间《巨石与人》的素描画,命悬一线呢。

命悬一线的事还有,筑路要用钢纤挑石头,石头太重,钢钎反弹,把我挑下山沟,上面的石头随之垮落。完了,我伍鶷完了。仿佛有神灵护佑,我竟然毫发无损,又躲过了一劫。躲得过石头躲不过病患,我得脑膜炎了,医生说,要抽脊髓,抽出一点儿透明的液体。我想,要变成傻子了,却没有。后来,我因思考绘画入神恍惚,脑壳短路。夫人说是抽了脊髓的缘故。我笑答,我本天才,因抽脊髓变成了地才。小小画家而已,否则早成大画家了。

后来的年代,有人说我画裸体,是精神污染。经受过风雨的我不削,将收集到的国内外人体画贴满了自己的办公室。同事们看到,惊愕、歆羡。这人的办公室正对我的办公室。我高声说,我是搞美术的,画人体必要正常。男医生检查女病人,女医生检查男病人,要求脱衣褲,是工作的需要,一点儿也不奇怪,何况我从来沒有画过裸体。现在我宣佈,本人从今天起要画人体画了,正常人看见是人体艺术,歪人看见是精神汚染。

咳,绘画也难。

孟君有事无事都来找我,见我绘画常在画上题字,说是友谊合作。他说话有趣,当兵的吃饭睡觉快,拉屎蹲下就起来。他当过兵,说看不得我细嚼慢咽的吃像。我说有胃病。他就让我带幅鹤画去看一位名老中医。是遮阴避日的黄葛树下的路边诊所,室内皆白,医案上摆有号脉的手枕、处方诸物。挂有字幅:“诗学百日通未通,字与各家总不同,平生喜弄纸和笔,多在望闻问切中。”“天之所以动,地之所以静,此机在心,万古不移。”名老中医白须飘逸,接过我赠送给他的鹤画,一脸笑意。我与他握手,他那手软绵温润。他为我重压轻点号脉,拇指食指中指握大头钢笔,无名指小指挑开,书写处方,说,肝属木,胃属土,木克土。心为万法之源,众妙之本。你要心静,莫要过劳,你的胃病可治也。蹙眉盯我,伍先生,你今后的人生就是八个字,名高于权,贵倍于利。你的鹤画随意有寓意,可登大雅之堂成名。

我没有想过成名,倒是出了点儿名。

我画过德国人施拉普纳,惊动了他本人。施拉普纳这个一丝不苟的偏执的足球教练,率领中国足球队酣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心要冲出亚洲。球迷们喜爱他,称呼他施大爷,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风云人物。菜油灯火晃动,施大爷的音容在我眼前晃动,创作灵感上来,挥笔画他的漫画像:秃顶,卷发,浓眉下的方框眼镜挂在傲气的大鼻子上,八字胡须欲飞,肥硕的双下巴。犹豫一阵,没有画他镜框里的眼睛,却无有胜有,看得出他执拗严峻的眼目。这幅画被《现代足球画报》的主编看中,刊登出来。球迷们欢喜,制作成巨幅画像高举到数万人的球场上巡游,观众们欢呼。我激动,半场休息时,拿了画报去了球员休息室。施大爷正闭目养神,我轻轻拍他,他闪眼瞪我。我呈画报给他,是我画的,送给您。施大爷看画报上他的漫画像,二目放亮,眉飞色舞,让翻译对我说谢谢,说他想收藏画的原稿。我犯难,婉拒。我已将原稿送给了画报总编,他是我的百乐。时隔多年,这位总编从朋友处得知我甚是怀念此画原稿,就忍痛割爱还给了我。足球是圆的,转了一圈,又物归原主。那阵,我的丹顶鹤画有了名气,就画鹤赠送给他。

咫尺小,见大意。施拉普纳的这幅漫画像,是中国足球那个时代的一段记忆,是我人生中的美好记忆。

说到美,世人没有不爱美的。没有女儿的我收干女儿,我叫干女儿们小乖乖,她们叫我干爹,叫我夫人干妈。她们都有大的小的人生成就,干爹我高兴,有她们,我童心常在。爱美珍惜美,爱花不损花,永远过儿童节。呵呵。

说到儿童,“临江幼儿园”请我去给孩子们讲儿童绘画,我才第一次进了幼儿园。这幼儿园坐落在嘉陵江边的半山岩上,园子被一人多高的围墙包绕,墙脚长满灌木,墙头爬着牵牛花。园中有幢小洋房子,房子很陈旧了,倒还完好。房前有块三合土坝子,坝子里有跷跷板、梭梭板、秋千。坝子右边是块绿毡子一样的草坪地,孩童们在上面打滚、嬉戏。这幼儿园是我资本家父亲逃难来渝后开办的,重庆解放初期,街道要办幼儿园,父亲主动捐献出来。门口有黄桷树,树下有三百梯通往江边。讲完课,我和老师们带领孩童们去到江边。嘉陵江水捧在手里是透明的,放到江中却碧绿碧绿。孩童们奇怪。我说,孩子们,山青水便绿啊。可不是,大江两岸的山全是青青的。我说,孩子们,大自然制作了这幅美妙的山水画,你们各自画。孩童的画充满幻想,奇特夸张,成人画不出来。

啊,说了恁么多,还没有说我为啥画丹顶鹤。

命中注定我画鹤,画丹顶鹤与我夫人有关。

我夫人年轻时漂亮。过去的都邮街现今的解放碑,十步之内必有佳人。硬还是,我转游时遇见了她。就是她了。打探到她的住处,留下张字条:明日正午解放碑见,落款“我”。苗条清秀的她来了,穿大翻领阴丹蓝上衣,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子,扎双长辫。戴眼镜的我穿中山装,上衣的扣子多,四个口袋平平整整。她说我胆儿大。我说缘分来了躲不脱。中意,成了。其实那天孟君约我去看书画展的,他因事失约了,她来了,这不是命么。结婚是要办婚礼的,婚后3年了,我还弄错她名字中间那同音字,朋友们说该罚。是该罚,就又办了一次婚礼。

扯远了,说转来。

动物园附近的花溪河绝美,两岸绿荫碧翠,弯弯河水醉人。当时在一家供销社做临时画工的我,陪同小学老师的夫人去划船游玩,恩恩爱爱。太阳云朵在水里窃笑,鸟儿飞,垂柳摇。夫人高兴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歌声清脆悠扬,好听。划船的我手舞足蹈,船身摇晃,夫人仰倒,脚穿的一只皮凉鞋掉进了河水里。我们那时候穷,皮凉鞋可贵。我衣服裤子都没有脱,就“噗通”跳进河水里找鞋,人在水里扑腾,张嘴喝水。夫人惊叫,救命,救命……她晓得我是旱鸭子。岸边有个戴眼镜的小青年走过,脱衣服扔鞋子跳进河水里,挥臂朝我游来。淹慌了的我死死抱住他不放,他怒推开我,从我背后搂住我,游水到船边,推了我上船。夫人吓得直哭,给我捶背,吐,快吐,把河水全都吐出来!我“哇哇”吐河水。落水的那只皮凉鞋扔上船来,是那个眼镜小青年扔上来的。夫人忙着捶背叫我吐水,我吐水。那眼镜小青年上岸穿衣服走了。有惊无险,我和夫人都遗憾没向救命恩人道谢。我至今感恩那个救人不留名的眼镜小青年。夫人乜我说,你个猴儿千翻,划船也不老实,把你关进动物园去。

夫人这一说,我进了动物园。

孟君来讲,听说动物园正招收一名美工,你的画恁么好,去争取一下。我去了。动物园领导盯我,说,大门口有道墙壁,你去画。那道墙壁老高老宽,要搭脚手架爬上爬下忽左忽右画,我汗流浃背画了一个多月,画的油画,画了熊猫、老虎、豹子、狼、鹿、鹰、猴儿等动物。动物园领导看了说,恁个,你明天来报道。夫人击掌,耶,你硬还是进了动物园。

动物园是动物的乐园,飞禽走兽啥都有。我是画工,画动物科普宣传画,注意观察各类动物,观察它们的生活习性举止神态。动物安逸,有吃有喝有人观赏不争不闹。动物园顶头是鸟类动物,其中的丹顶鹤甚是可爱,可惜只有几只笼中鸟。看见报上一则消息,鹤鸣村有大群的丹顶鹤。查阅地图,好远,这对于吃过苦受过累的我不在话下,何况有绿皮火车、长途汽车。赶紧告假坐火车乘汽车迈长腿赶去。

早春三月,鹤鸣村一派新绿。

鹤乃“湿地之神”,自然多住沼泽地。背行囊过小桥走坡道一路打问前行,啊呀,好大一片水草茂盛的沼泽地,顿觉呼吸清新,沼泽是大自然的肺。未见到鹤,有散在的由芦苇、草棵筑成的浅盘状浮巢,是丹顶鹤的浮巢了。未必鹤群已经北飞去了东北的繁殖地?飞来南方越冬的丹顶鹤是二月底三月初北飞的。完了,来晚了。还是抱有一线希望。早有准备,就选高处搭起简易帐篷,住下静等。饿了吃罐头啃饼干喝湖水。

第三天清晨,似有似无的“呵呵”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晨辉中,有白色物逆光移动,白色物在飞,渐渐近了。啊,红顶黑脖黑尾,身子雪白,是鹤,是丹顶鹤!这鹤儿“呵呵”叫,跟着,一群丹顶鹤由远而近飞来,叫声尖厉、粗犷,似铜管乐。更近了,约莫四五十只姿态各异的丹顶鹤如同一架架飞机呼啸而来,下落,归巢。看得出,是按家族归巢的。鹤儿还没有北飞呢。是觅食或是拉练归来?搞不清楚,不管啰,我亲眼见到大自然中的丹顶鹤啰,手舞足蹈,立即安静,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它们。有鹤儿出巢,有鹤儿就没有进巢,有老鹤带了小鹤在浅水里觅食,有鹤儿独腿站立,像是在思考。我慌忙取画板画速写。丹顶鹤会舞蹈的,伸腰、抬头、跳踢、展翅、鞠躬。哈哈,开眼了。我画得手软,还是不停地画,尿涨了轻轻转身撒尿。一直画到日落。

次日,我继续观鹤画鹤。微曦初透,渐亮,天空出现暖色的拉丝云,沼泽水波粼粼。一只老鹤正给两只幼鹤喂食,我心温暖。突然,一只老鹰俯冲飞来。糟了,老鹰可是空中之王。就在老鹰的两只利爪要抓住两只幼鹤时,老鹤自卫反击,不可为而为之,左腿被老鹰啄伤。另一只老鹤飞出浮巢,突袭老鹰。幼鹤躲进浮巢。“呵呵……”一群丹顶鹤飞来。老鹰不服地“啁啁”鸣叫,悻悻飞走。晨阳冒出脸来,霞光似锦,众鹤各自归巢或是觅食。左腿负伤的老鹤立在浮巢边护卫幼鹤,另一只老鹤为它舔舐伤口,这两只老鹤定是夫妻了。丹顶鹤从一而终,不攻击异类不伤害同类,敢于反击来犯者。我画了《丹顶鹤斗老鹰》的速写,在画上题诗:“千年境界尚鸿蒙,遍寻白鹤沼泽中,生生不息南北往,喜怒哀乐吾与同。”

下午,鹤群有纪律地呈人字形北飞,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超然空灵。领鹤“呵呵”高鸣,群鹤成串长鸣,渐势辽远。

我展开双臂目送。

此后,我专画丹顶鹤,用水墨、彩墨绘画。由繁而简,简得不能再简,夸张超出常情。鹤颈浓淡水墨一挥,腹部留白,鹤面不画眼睛,却是传神。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复杂也简单,复杂乃是人心不古,心善如鹤则简单。天地万物有大美,常于简单处获得。简单是生命留给世界的纯美,是生命长卷中的几笔线条。我找到了自己的画法,恬淡自然超脱,随心所欲。说我的《天心鹤影》吧,一轮朝阳,二三飞鹤,别无他物。我学中医号脉,因脉象而“开方”画鹤,将心意泼洒画纸。有诗人留下墨宝:“随君欲作太虚游,仙鹤飞天,形外得云,象内求山。”有朋友说,妙在似与不是似间。有记者报道称“神州一鹤”。

是伍鶷之鹤呢,呵呵。

这一天,灵感突来,心撞胸壁,我凝神泼墨:一只像在思考的朱红头顶长嘴壳的丹顶鹤,右脚独立,踏地实在;左翅盘展如诸葛亮之羽毛扇;躯体曲线纯美。我重笔写下“鹤立图”3个字,扔笔长嘘。孟军看画后说,大作耶,此鹤无声有声,未思有思,安宁祥和。从力学角度看,独立之右腿伸而有致,稳如泰山。好,好,不可多得的绝美艺术!

诸多友人称道,多家媒体报道。我高兴,又画此图,却再也画不出这首幅画的神韵来。“心为万法之源,众妙之本。”名老中医的这话对。

《鹤立图》成了我的成名作。

苦尽甘来,真有名了。就有人为我设画馆画室,《巴蜀画馆》《桃花源画室》《放鹤楼画馆》《鹤心园》等等。还有《千佛寺画室》。我敬佛不信佛,千佛寺那法师喜好绘画,拜我为师学绘画。画馆画室多了,更不得闲。我本怕闲,就吃住在画馆画室里;寻找丹顶鹤的收获使我酷爱云游。回家的时候少了。夫人说,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鹤画是你的第二夫人。

她有埋怨,我心安理得。

啊,那次画展,说我画裸体搞精神污染的已退休的那人来了,向我祝贺,跟我握手。我视而不见,重走几步,还是回首朝他招手,都是过来人,一笑泯恩仇……

满头银丝的孟军匆匆进“九方斋”画室来,端了精巧茶壶倒茶水咕嘟嘟喝,抹嘴巴说,伍鶷老兄在呢。啊,连老师也在。对我一笑,他认识我。

你个孟军,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硬是。伍鶷不安逸,他正讲在兴头上。

我给你带了个人来。孟军说。

哪个?伍鶷问。

孟军出门带了个眼镜老者进来,你见过的。

伍鶷看眼镜老者,你……

孟军说,花溪河,你和你夫人的皮凉鞋落水……

伍鶷腾地起身,紧握眼镜老者的手,啊,恩人,救命大恩人!快请坐!介绍了我。为眼镜老者斟功夫茶。

眼镜老者坐下喝茶,对伍鶷说,我,不是……

孟军说,人家不是来讨谢的。他今天去市美术馆看了你的丹顶鹤画展,自言自语,至高至远至纯……我在旁边听见,遇到知音了,就跟他说起你来,说到了花溪河你和你夫人的皮凉鞋落水。他说,是画家夫妇啊。我问,你们认识?他才说了救你和你夫人那只皮凉鞋的事情。我就带了他来。

伍鶷的身子发抖,猴儿般起身,走到摆有文房四宝的画案前,伸修长的十指仔细铺展开宣纸,镜片后的眸子发湿,点撇泼捺,一只抬步走的丹顶独鹤跃然纸上。挥笔草书“鹤留心声,恩高义重”。落名,使劲盖上印章。将画毕恭毕敬捧送给眼镜老者,请恩人笑纳。

眼镜老者接过画,谢谢,谢谢!

等等,照相,照相!孟军喊,举手机为赠画人得画人拍照,拍了好多张。

我感动。

等哈儿,伍鶷说,匆匆出门找来个人,递给他手机,快帮我们4人照张相。拉了我和孟军入列。伍鶷与眼镜老者居中举画,我和孟军分站两边。

来人举手机拍照,拍了好多张。

拍照毕,我看室内壁挂的写鹤的古诗书法:“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由衷感叹,鹤,画鹤,对鹤当歌,鹤心常在。

                                                    2021年7月一稿

                                             2021年9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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