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夜壶的重要性不必赘述。村里几百号男人几百只夜壶。夜色浓起,夜壶们纷纷出来亮相,开村会般聚集在河埠头。有状如葫芦的,有状如青蛙田鸡的,还有如孵蛋的娘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形态迥异。夜壶的嘴,或扁或圆,大多向上翘着,也偶有不带脖子锁在前方的,这不打紧,各人各爱,用起来舒服就行。
三公公的紫砂夜壶,上大下小像王八,直接让口子开在上方,壶的手提柄在壶后面,样子十分喜庆。壶贵啊,那是他用一只老母鸡跟货郎换的。人家说,你那是次品。三公公便提起夜壶,再翻个,眯着双眼,装作细看,而后向说话的人开刷起来:“我的壶可以做你的壶爷爷。你那壶孙子晓得什么,年纪大了,用这壶爷爷刚刚好。” 三公公可喜欢自个的夜壶呢。
倒夜壶,是女人和小孩的事情。爹的夜壶,娘负责。我和哥用上夜壶开始,说好每人几天轮换,哥力气大,自然吃亏,多倒几回。哥一手一只,平展双臂,学起《少林寺》里的童子提水,健步如飞,把尿倒入村茅厕公场。然后洗干净,又一路小跑回家,那两只夜壶上下舞动,被他耍得赛过雷公的功夫。路上的姑娘们羞得落荒而逃。娘生气了,就吓唬哥,再这样猢狲翻畚斗,要讨不进老婆哉。
不过,村里倒夜壶的小孩们羡慕哥的样子,纷纷学起来,“依依呀呀哼哼哈哈”,倒也热闹。
隔壁家的二傻来了劲。有一次主动提出给哥哥大傻倒夜壶。“小呀小儿郎,提起夜壶上学堂……”二傻白鹤亮翅,还没等打开双臂,两只夜壶早已滚到门槛外头了,大傻的夜壶瞬间粉身碎骨了。可怜二傻,因此被他娘打得屁股开花,还得把自己的夜壶赔给大傻。
村里只有老刘的媳妇不倒夜壶。这婆娘性子烈,“革命群众人人平等”,偏不给老刘面子。可怜身为堂堂乡干部的老刘只能每天趁着夜色自己处理。一日晚上,雪落满地。老刘急了,找夜壶,夜壶忘了倒,满着呢。咋办,下楼去吧,保证冻煞,老刘从小患哮喘,要是被刀子似的风刮几下,轻则卧床半月,重则会要老命。实在憋不过去了,老刘急中生智,操起前几天收集在床后头几只空酒瓶,足足洒了两瓶后,才安心睡去。第二天,去修房门的木匠发现了老刘来不及处理的瓶子。木匠愤愤不平了,离开他家后见人就说:这乡干部就是腐败,夜头躺在床上,还喝啤酒呢。
寒冷的冬夜里,我迷迷糊糊中抓起夜壶躲进被窝,侧过身来,坐如骑马状,轻松解决问题,很少会感冒的。有一次,村里放《地雷战》,游击队员真神啊,角角落落全埋了地雷,把小鬼子炸得血肉横飞。电影荡气回肠,豪情勃发,兴奋使我好几个晚上睡不好。我梦见小鬼子又来了,我马上捧起炸弹扔去—— 一脚踢翻夜壶,湿了被褥……
我爹好面子,晚上用夜壶,总是悄无声息。前些年,爹生病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躺在病床上很是配合。晚上尿急,我递给他医用的塑料方便器,可是爹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满脸通红的。医生吩咐过,刚开始严禁下床,我又不能背他到卫生间,眼看着急死。爹笑笑,阿尧啊,明早去弄个夜壶来。这下真的难煞我了,爹啊,我家都实现现代化了呢,马桶按钮一触,污水顺着城市流向远方呢。
第二天,护士美眉训爹,老爷爷,你是不是想让小毛病医出个大毛病啊。爹在护士的严厉的要求下,只好乖乖地用被子遮好身体,硬生生地渗出些许来。几天后,可以下床稍做活动,爹立马吵着要回去。我娘心疼他,说,老头子莫心疼钱,安心这里休息几天。只听爹吼道,你想让我被尿憋死啊……
或许像尘埃飞散,谁也懒得想起远去的夜壶。而每个时代履历成的别样生活,总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