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早早下乡了,女儿因我不让她留小辫噘着嘴摔了门上学去了。我因病在家卧床,书是不能看的,因服的五种药不知哪一种令我头晕、恶心,像在浓郁的香烟雾中呆久了似的,只好闭眼。朦胧中仿佛父亲正拿着那个铜锅、玉嘴、紫色木杆的烟斗吧哒吧哒地抽烟。
照例,每年正月一通车总要回去看看父母亲。可今年却不能坐在被母亲烧得热乎乎的火炕上,看父亲因我带回一两条好烟那清瘦而松弛的脸上洋溢出的笑容。
父亲太爱抽烟了,那辣辣的蓝色烟雾笼罩着他的面庞,大半辈子从没有消褪过。
父亲孩子多,家底薄,买不起烟叶、烟丝,就在门前围起块地自己种旱烟。孩童时代的夜晚,穷人家的油灯早早灭 ,父亲拿着烟斗蹲在地下,那忽明忽暗的烟火便如星光般闪烁起来,并不时传来父亲诱人的咽口水的声音。一锅吸完,便在鞋底上口邦口邦几下把烟灰磕掉,接着从那个羊皮缝制的烟袋中装上另一锅。
家庭经济好转后,父亲不再抽旱烟,拿素油、粉面、莜面换大叶子抽。那烟叶黄灿灿的,用烟茎打成行军包样的方捆,有一种莫名的香味。父亲把它们揉碎,放一些在装午餐肉的铁盒里,再跟我要一两个用过的本子裁成条。闲暇之时,便把烟叶均匀地撒在纸条上,用舌尖把接口舔上唾液合拢,一支自卷的香烟便美滋滋地叼在他嘴里了。
庄户人的冬季漫长而趣味横生。晚饭过后,我便跟父亲到同村的一个远房奶奶家中去说评书。而此时,等候听书的人早已挤了满满一屋子。乡亲们急忙把我们让到火炕上的中心位置。刚刚坐稳,一支支香烟便从头顶上、人缝中飞了过来。我把它们拿到油灯.下仔细辨认上面的品牌,拣最好的递给父亲,父亲惬意地吸了几口,清了清嗓子,全场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到火炉上炖的茶水在咝咝作响。
父亲只上过几天“民校”。但他会说的评书多着呢,我叫上名的有《呼延庆打擂》、《刘罗锅访山东》、《水浒》等。冬夜长长,父亲的评书长长。说到精彩处,听众们便又纷纷把香烟献上。那时候,香烟是稀罕东西,一盒烟在怀里揣来揣四去,甚至揉成枕头一样人们都舍不得把它抽完。父亲也十分珍惜,一支烟抽完后不把烟蒂熄灭扔掉,而是将它接到另一支上抽。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脸庞渐渐被蓝蓝的烟雾笼罩,随烟火的明灭时隐时现,而我则开始感到头晕、恶心,便蜷缩在炕上,伴着父亲抑扬顿挫的说书声进人五彩缤纷的梦境。通常觉醒来,父亲仍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被老老少少的听众围拢着。
参加工作后,家乡在悄然发生变化,香烟进人寻常百姓家。父亲买烟时绝对不买带过滤嘴的,他说不带嘴的抽着才够劲。而我每次回家总忘不了带几包香烟给他。
岁月的风沙在无情地剥蚀着父亲的生命,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每天早晨起来总要剧烈地咳嗽,一个劲地吐痰。我把父亲带到县医院,经检查是支气管炎,大夫正颜厉色地警告他“要想多活几年,必须戒烟!” 后来我也劝过父亲,可他自有歪理一堆,说什么烟能消闲解闷,能结交朋友,甚至还说能减乏驱寒等等。
从那以后,我回家带的不再是烟,而是酒或水果蔬菜等,父亲对这些总是表现得漫不经心。只有每年正月破例给他带回一两条好烟的时候,他那刮了胡须不久,更显清癯的脸上才会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