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第十一章
一
把坟墓砌垒结束，大家便围坐在坟墓的四周打扑克喝酒，只等“老摩公”确定的吉时一到，便把父亲的石碑立起来。终于到了立碑的吉时，大家支起架子，先将石碑的底座移到坟墓前摆放平稳，然后慢慢将石碑的榫头安插到底座的槽孔之中，把石碑立起来。校正好方向和水平之后，立即把石碑两边的护耳安上去，紧接着便拌和水泥砂浆浇灌使其稳固。
石碑立好了，望着镌刻在父亲墓碑上的“王公尽伦之墓”这六个大字，我真正感觉到，父亲已经永远地跟我们阴阳两隔了，父亲已经永远地离我远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父亲到达另一个世界后，是否还会有病痛的折磨？我更不知道，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能够感觉到我对他深深的想念，是否能够感觉到他的离去是我永远的心痛。想到父亲在世时没有能够好好享一天福，我也没有好好地为父亲尽过孝，我默默地在心里对父亲说：父亲啊，我希望来世你仍然做我的父亲，让我永远地好好生生地为你尽孝！父亲啊，我希望来世你仍然做我的父亲，让我永远地认认真真地聆听你对我的教诲……
二
我以为，师范学校毕业时，我一定能够按入学前签订的合同被分配到镇中心小学工作；我还以为，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就一定能够马上成为在镇集上工作和生活的名符其实的“街上人”；我更以为，从师范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我一定便会马上拥有别样的人生。事实上，一切都不可能像想象中的那样如意和美好，甚至，所遇到的和面临的问题，与想象中的竟然相隔十万八千里。这才是真实的社会，才是真实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人生。
当我兴冲冲地拿着到县教育局领取的工作派遣证来到镇里的教育指导站报到等候安排工作时，却接到站里的一位工作人员递给我一张用普通信笺纸书写并盖有公章的状如便条一样的通知。通知的大意是，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并报有关领导同意，借调我到镇内的一所远离镇集六公里的九年制学校任教。拿着这张没有写明借调期限的通知，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明白，镇教育指导站的领导为什么不按县教育局的定向合同安排我在镇中心小学工作而要把我安排到别的学校任教！什么工作需要，简直就是欺负我！我心有不甘，却不敢去找领导问个究竟。只好满腹不快地回家。
父亲见我神情不对，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拿出镇教育指导站出具的那张便条似的借调通知递给父亲看。看了很久，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我似乎看到，父亲在看那张通知的时候，双手竟然在瑟瑟发抖。也许，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也让父亲感到无法接受；也许，父亲正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看应该找谁去帮忙求情才能让我继续留在镇中心小学工作；也许，父亲也正像我一样感到茫然无奈和无助。父亲心里的感受具体是什么，我无法知晓。能够知晓的是，阵阵伤痛正锥刺着我的心。又过了好半天，父亲才把那张通知递还我，说，服从组织的安排和调遣吧，领导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去找领导把决定改过来，领导肯定会认为你不服从安排而生气，把领导惹生气了，最终吃亏的只是你自己。漫长的人生道路现在才刚起步，不能让领导对你有看法。去报到上班吧，什么也别说。领导安排你去的那所学校，其实条件也还不错，有班车从学校门口经过，来去也还算方便，比起那些不通公路又边远又偏僻的地方，算是环境好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安心去上班吧，只要是金子，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光。只要干出了成绩，到时领导就会把你调回镇中心小学工作。听了父亲的话，我低声说，也只能这样了。的确，不服从安排我又能怎样呢？不服从安排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到新学校报到那天，我蓦然发现，跟我同一届师范毕业的校友，竟有三个分配到了这所学校。加上前几届毕业后或分配或调动来这里工作的四五个校友，相识的人差不多有十人。虽然工作的地方离家比较远，但并不感到孤单。在学校全体教职工会上，校长宣布了一条让我感到欣喜的规定：学校教职工的亲属在本校就读的，一律免收学杂费，只缴纳相应的书本费。想不到，我被借调到这所学校任教，却因祸得福，可以把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二弟带到这里就读，既免交了学杂费，又可以督促他认真学习！兄弟俩在一起生活，还能节约一笔生活费。会议一散，我立即赶回老家。听了我的想法，父亲和母亲都非常乐意让二弟到我所执教的学校就读。就这样，我带着二弟来到了那所距离镇集有六公里的九年制学校。一年后，二弟顺利地考上了高中，我也决定去找领导汇报自己想调回镇中心小学的想法。经过一年的历练，我对领导已经不再惧怕，站到领导面前时也不再腼腆。我知道，只有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直接告诉领导，才有可能调回自己的单位。我决定，不管领导的态度怎样，都必须亲自去汇报。
放暑假后，我径直来到镇教育指导站。领导也不问我有什么事，给我泡了一杯茶后，就打算走出办公室。我连忙站到领导面前，说，领导，我打算秋季开学时就回镇中心小学上班。领导说，你才工作一年，就想到镇中心小学工作？很多优秀的老师在村里工作了十多二十年，也没有提出要调到镇中心小学工作呢！年轻人应当在条件艰苦一些的地方多磨练几年，等积累了丰富的教育教学经验，再回来也不迟嘛。你就别提什么回中心小学工作的要求了，在下面继续干两三年再说吧。把话说完，领导就走出了办公室。我坐在教育指导站的办公室里，感到内心非常窝火，恨不得把领导的办公桌掀翻了才解心头之恨。但我的内心却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冲动！把领导的办公桌掀翻了，恐怕一辈子也别想回镇中心小学工作了，恐怕还要被调到更边远更偏僻的村小学。于是，我几大口把领导为我泡的那杯茶喝完，气冲冲地走出教育指导站的办公室。
回到家，父亲安慰我说，别着急，急水下不了滩，心急吃不成烫稀饭，得慢慢地来，一次不答应，就去找第二次、第三次，反复地找。反正暑假里也没事，你就天天都去找。找领导时说话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能说过激的话，更不能说过头的话，千万不能惹领导生气。领导心情好的时候，就抓紧时间跟领导汇报自己的想法；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话也别说。领导心情好，你去找他汇报，或许一高兴就答应了你的要求；领导心情不好，你去找他提要求，或许会更冒火，本来应该答应你的，被你惹烦了，就不给你办了。去找领导时，人要灵活一些，看领导在忙，要主动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能像木疙蔸一样，坐在领导办公室里一动不动，让人看见了就心烦，就觉得不舒服。尽管父亲的文化水平没有我高，尽管父亲只是一个边远山村里的农民，尽管父亲也没有跟多少领导打过交道，但父亲却懂得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决定按父亲所教的办法去试一试。或许，领导一时心情高兴心血来潮了，就答应了我提出调回镇中心小学任教的要求。
从此，我每天吃过午饭，就从寨子里步行到镇集上。先在街上百无聊赖地遛跶，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只等下午上班的时间一到，就不慌不忙地走进镇教育指导站办公室。一进办公室，不管是见着领导，还是遇见普通员工，我都热情地打一声招呼。领导见到我，也不问我来干什么；其他人员见到我，也不问我来干什么。找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就主动跟离我最近的人搭讪，天上地下地神侃。如果大家都有事，我也主动帮忙做一些抄抄写写的杂事。直到快要下班时，才不声不响地悄悄离开。几天下来，我俨然成了镇教育指导站的员工。对我的到来，大家不觉得奇怪，似乎只要不是周末我就一定会来；对我的离开，大家也还是不觉得奇怪，似乎我不需要有人提醒到下班时间了也会自己走。只是外单位的一些人员，却以为我是刚调进教育指导站的员工。
一天下午，我又来到了教育指导站。领导没在，只有几个员工在聊天。我走进办公室里泡了一杯茶，就主动跟他们聊。大家都知道我来教育指导站主要是找领导解决调回镇中心小学的问题，但却一直没有听到我提出来。一个员工对我说，你的事要抓紧找领导解决呀，不然，领导调走后，今后就难办了。我问，领导要调走？那人说，领导要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了。我说，领导高升了，确实应该抓紧找他，因为今后新来的领导肯定不管我的事。快到下班时候，领导从外面走进办公室，一脸的笑容。我连忙走上去打招呼。趁领导今天心情高兴，我得抓紧跟他汇报自己的想法。领导笑盈盈地对我说，小伙仔，今天又来教育指导站上班了？我也笑盈盈地说，不敢说来上班，只是觉得暑假里没有多少事，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站里坐一坐，沾一沾领导的仙气。领导要高升了，不抓紧来听一听领导的教诲，今后就难得有机会接近领导了。领导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能高升到什么地方？领导的话听起来有些谦虚，但却充满喜悦之情。我笑着说，不管领导高升到什么地方，都永远是我的领导。今后遇到领导时，领导可别忘记我是哪个哟！领导说，小伙仔，你快成油条了。说完，领导不再跟我胡侃，立即对站里的员工安排明天的主要工作。等领导安排好工作坐到办公桌前拿起茶杯时，我连忙提温水壶过去给领导倒开水。趁此机会，我小声对领导说，领导呀，在你没有离开教育指导站时，就把我调回镇中心小学吧！领导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继续在下面干两三年再考虑吗？我说，本来我想按领导的指示再在下面干两三年，可是，领导你高升了，我怕今后的领导不管我的问题呀！领导说，怎么会呢？我会把你的情况跟新来的领导说清楚的。况且，新的站长就是你们学校的校长，他怎么会不管你的问题呢？我说，领导呀，我的事情是小事情，怎么好意思让这么多领导挂在心上呢？领导考虑的是大事，不能让我的小事影响了领导的精力。所以，我的事就不必再麻烦其他领导了，麻烦你一个人我就已经觉得很不好意思了。你就让我回镇中心小学吧。领导挠了挠后脑勺，对我说，好吧，新学期开学你就回镇中心小学吧，我还真怕你天天都来陪我上班呢！我以为，领导说同意我回镇中心小学后，就会马上写一张通知给我。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领导拿出笔和纸。领导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问道，还有什么事？我说，领导，你还没有写通知给我呢！领导说，写什么通知？我说，让我回镇中心小学上班的通知呀。没有一个书面通知，我如何到镇中心小学报到呀？领导说，不必了，我会通知镇中心小学给你排课的。正说着，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和我所在学校的校长走进了教育指导站。领导就当着两位校长的面，说，秋季开学时，小王老师回镇中心小学上班。小王老师本来就是镇中心小学的教师，借调到下面支援了一年，大家都觉得他不错。停了停，领导又说，小伙仔，今天两位校长都来了，我们在办公室里准备了一顿便饭，你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吧，算是我感谢你一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吧。听了领导的话，我激动得连声说是。
趁领导们谈工作的时候，我连忙到外面扛了一箱白酒进来。领导见状，笑说对我说，小伙仔，你打算把我们都灌醉？我说，不敢有这种想法，只是想跟领导们热闹热闹一回。晚饭时，我不停地向领导和两位校长敬酒，不停地找领导和两位校长划拳。结果，一个钟头不到，就至少有两瓶酒装进了我的肚子。我怕自己酒后失态，让领导对我有看法，于是便趁酒性还没发作之前，连忙起身告辞。领导们也不多留，把我送出门后又继续划拳喝酒。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教育指导站，只觉得道路已经变得极为坎坷极为狭窄，让我走得高一脚矮一脚的，一点也走不稳，让我走得偏过来歪过去，路面窄得一点也不够走。走出镇集大约两公里左右，我肚里的酒性就发作了。一蹲在路边，便哇啦哇啦地吐个畅快。这时，夜幕已经降临，田坝周围寨子里的人家的电灯都亮了起来，灯光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我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处，觉得四周都一下子晃动了起来。我感到一阵眩目，连忙闭上眼睛，但仍然感觉到还有些天旋地转。我睁开眼，试图迈开脚步往前走，脚步却不听大脑使唤按预定的位置踏踩。一迈步，我就重重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站起身，却无论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突然间感到天旋地转得让人恶心不已，肚子里也有了一种强烈的即将翻江倒海的感觉。垂下头，张开嘴，一股流体便猛烈地从喉咙里往上涌，猛烈地从嘴里喷出来。哇啦哇啦地猛吐一阵后，我才渐渐感觉到天地之间不再旋转肠胃里面不再翻腾。我想站起身，但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站不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酒醉。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必须趁大脑还有意识，努力站起来，不能就这样醉倒在路边，让人看见了丢人现眼。但无论我如何努力，始终还是无法站得起来。看来，我只得坐在路边或倒在路边等酒慢慢地醒以后才能站起来了。渐渐地，我感觉到有些支撑不住了，有些坐不稳了，只觉得身子正朝前扑，用力一伸腰，身子又立即往后仰，又连忙把身子朝前倾一倾，身子又立即朝前扑。我的身体就这样不停地一会儿朝前扑，一会儿向后仰，不停地晃动着，随时都有可能趴倒在地上或仰倒在地上。这时，突然有一双手扼住了我的双腋，把我搀扶起来，然后抓住我的右手扶着他的左肩，用他的左手搂着我的腰，半扛半拖地把我搀扶走。醉眼矇眬中，我觉得搀扶我的人好像是父亲。我喊了一声爸，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家里的床上。屋子里，电灯还在明晃晃地亮着。屋子外，寨子里的公鸡正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我感觉到头痛得几乎要炸裂了似的，胃里也火燎燎的万般难受。不住地打着干呕，但却又呕不出什么东西。这时，我才发现，父亲正合衣睡在我的身旁。见我醒来，父亲连忙起床，到厨房里弄来一碗温开水冲的红糖水，说，喝下去吧，红糖水可以解酒，喝了胃会舒服一些。我接过父亲递来的那碗红糖水一饮而尽，肚子里便轱咚咕咚地响起来，仿佛成了一个装水的坛子。不一会儿，我又呕吐起来，直到把刚才喝下去的那碗红糖水吐干净了才吐不出东西。父亲又到厨房里弄来一碗酸菜汤，我接过来又一饮而尽，觉得肚子里稍稍舒服了一些。父亲见我还想喝，又到厨房里弄来一大钵酸菜汤摆搁在床前的凳子上。感觉肚子不舒服的时候，我就起来喝一小口。等到天亮时，肚子里那种火燎燎的感觉渐渐减轻，头痛感也渐渐减弱。父亲说，今后一个人出门，决不能再喝得这样醉，万一跌摔到路边的水田里，又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拉起来，那不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不及时赶到，你昨天晚上恐怕就要睡在马路上等酒醒了，甚至还有可能滚到路边的水田里，危险的后果不堪设想呀！我说，我平时喝不了这么多酒。可能是由于心情高兴，不知不觉中就喝了那么多酒，而且还走了那么长一段路酒性才发作。父亲说，心情再高兴也不能喝得大醉呀。寨子里有人跟我说，他在街上看到你扛着一箱酒去喝，就知道你已经把事情办好了，知道你肯定要喝酒醉，就连忙往镇集上赶，不想才走到半路上，就碰到你坐在地上吐得一塌糊涂。把你扛到家，我累得骨头都像散了架！听了父亲的话，我不禁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的确，要不是父亲从家里及时赶来接我，我真的有可能就在路边睡到酒醒了，甚至还有可能滚到路边的水田里淹死呢！父亲对我说，回到镇中心小学工作后，要好好生生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个工作环境，认认真真地上好课，对得起国家发给你的工资，对得起学生家长的信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背靠着床头有气无力地喘着气。父亲说完，就脚步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三
回到镇中心小学，学校安排我担任五年级的语文教师。班上有几个男生，个子又高大又壮实，不但个子比我高出半个头，体型也比我健壮得很多。这几个男生学习兴趣不高，上课也不认真听，有时甚至还打闹。我试图接近他们，但他们却不理睬我。我重点批改他们的作业和作文，想让他们通过我的批改发现自己在学习上存在的不足，但他们却认为我这是有意为难他们故意跟他们过不去。我内心对他们非常恼火，但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夏季的一天，两个高个子男生在上课时，竟然趁前桌女生认真听课的时候，抓起她背后的长发辫子玩弄起来。女生发觉后立即把长发辫子甩到胸前。两个男生竟然站起身来，伸手到女生的胸前抓。女生顿时吓得惊叫起来。我立刻从讲台上冲下来，指着两个男生的额头吼道为，你们干什么？两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回答，什么也没干！女生泪流满面地说，他们对我耍流氓动作！两个男生说，我们没耍！我大声地吼道，站起来，给我到黑板旁站着！两个男生却像没有听到似的，在座位上坐得一动不动。我非常生气，就伸手去拉他们，结果把桌子都拉歪了，他们仍然坐着不动。我顿时火冒三丈，再一次大声吼道，你们给我站起来！可两男生还是仍然坐着不动。我更生气了，迅速地一手扯起一个男生的耳朵。这下，他俩终于站了起来，跟着我来到讲台上，面向全班同学站在黑板旁。也许是用力过猛，松手那一刻，发现两男生被我扯过的耳朵都已经变得通红。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两男生站在黑板旁，一点也不觉得丢脸，趁我转身的时候，竟然对着全班同学不停地做鬼脸做怪动作，惹得全班同学都忍禁不住哈哈大笑。我看见了，生气地用书本各搧了他们两下，说，你们两个既然不想学，那就回去吧，别影响其他人学习。我话刚说完，两男生就真的打开教室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我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家伙，竟然真的回去了！真是要气死我呀？于是，我追出教室门来吼道，你们两个还真有本事啊，说走就真的走了！要是真有本事，从今往后就别再进教室！两男生骂骂咧咧地回答，不来就不来，你以为老子想来这教室里受罪！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回到教室，气得把书本狠狠地甩在讲桌上，气鼓鼓地坐在讲桌前，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教室里的学生谁也没出声，都垂着头静静地坐着，似乎想看我如何收场。努力把心情调整好，我又继续讲课。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第二天，正逢镇集赶场。下午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几个寨邻到我的宿舍小憩。我给父亲和寨邻们泡好茶，又倒了一大瓷缸白酒递给父亲，才拿起书本准备进教室上课。这时，十多个男男女女一大群人来到宿舍门口，指名道姓让我出来。我走出宿舍门，问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一位年纪跟父亲相差不大的男人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对我吼道，你凭什么把我儿子从教室里撵出来？一听这话，我便知道眼前这群人，定然就是昨天被我扯过耳朵的两男生的家长及相关的亲人了。我对那人说，我说这位叔叔呀，你凭什么说我把你儿子撵出教室了？你问过班上的其他学生没有，你儿子上课时都干了什么！那男人大声吼道，我儿子在上课的时候干了些什么，那是你当老师的事，我管不着！我管得着的事是，我儿子今天死活也不肯来学校读书，说是你把他撵出教室了，不准他读了，我就要来问个明白，你凭什么把我儿子从教室里撵出来！听到外面的吵闹声，父亲和母亲及几位寨邻都连忙走出宿舍。见那位学生家长怒气冲冲地质问我，父亲也有些生气，牙咬得紧紧的，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似乎只要那位学生家长冲上来动我一下，他便会冲上去帮我拼一拼。我连忙把父亲和母亲及几位寨邻往宿舍里推，说，爸，你们回屋喝茶吧，我会把眼前的事处理好。父亲低声对我说，千万别激化事情的矛盾，尽量做好解释说明，尽量把事情处理得让家长心服口服，尽量克制你内心的冲动，只有保持冷静，你才不会急躁。说完，父亲和母亲及几位寨邻就进屋了。
那个男人见我的父母和寨邻都在场，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王老师呀，也不是我们当家长的卫护娃娃，只是听娃娃说，你把他撵出了教室，不准他读了，我们就非常生气。老师凭什么要把学生撵出教室呢？换一个角度说，如果你的娃娃被老师撵出教室，你作为家长会是什么感受呢？我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对学生家长说，作为老师，我很理解你们当家长的心情，因为父母当年送我读书的时候，他们也跟你们一样，对我在学校的情况操心不已。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辩我到底把你儿子撵出教室没有，只希望你能够耐心地听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完，行吗？学生家长回答说，王老师，你讲吧，我的确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把昨天在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讲完后，我对那位学生家长说，这位叔叔呀，作为老师，我的行为也有不对的地方，比如，我不该扯着学生的耳朵把他们拖到黑板旁，不该用书本搧学生的头，让他们在全班同学面前伤了自尊心。那位学生家长说，说起来，我的娃娃确实在课堂上违反了纪律，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娃娃，不懂事。现在，我的娃娃死活不肯来学校读书，作为老师，你说该怎么办？
这时，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对那位学生家长说，这位叔叔呀，刚才我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听清楚，学生和老师双方都各有一定的责任。作为家长，我理解你的心情。在这里，我为我儿子给你儿子造成的伤害表示道歉。我儿子是你儿子的老师，虽然多读了几年书，但毕竟也还是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有教书所需要的知识，却缺少育人所需要的经验，希望你能够谅解他的年少与无知。事情不发生已经发生了，作为家长，你要反复作好你儿子的思想工作，让他无论如何都要重返教室读书，不能因此赌气不读书而荒废了学业；我也要教育我儿子，作为一名老师，不但要会教学生学懂知识文化，还要会教学生懂得如何做人。听了父亲的话，那位学生家长说，这位老哥说得有理，我听你的建议，无论如何也要把娃娃押回学校读书，决不能让他荒废了学业。我你都是年纪上下不多的农民，但你已经把儿子培养成了老师，而我儿子却还在课堂上捣蛋让人操心，我得向你学习。说完，学生家长转身到跟来的人群里，扯着儿子的耳朵把儿子拖到我面前，对他儿子说，向王老师认个错，保证今后不再在课堂上捣蛋，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老子不把你的耳朵扯下才怪！我拉过学生的手，说，认错就不必了，先回教室吧。另一个学生的家长也扯着儿子的耳朵把儿子拖到我面前，也说着同样的话，我仍然拉着学生的手，说，认错就必了，先回教室吧。两个男生低垂着头慢腾腾走进了教室。我对跟两位学生家长前来的其他人拱了拱手，说，各位乡亲，为了学生的事，让你们耽搁了一下午，很不好意思，沾云在这里向你们赔礼了。大家都连声说，没什么，只要把事情处理好就没事。说完，大家就各自散去。父亲连忙拉住两位学生家长，说，我们今天因为娃娃的事相识，也算是一种缘分，进屋来喝一杯茶吧。两位学生家长说，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呢？父亲说，怎么算是打扰呢？说完，就把两位学生家长拉进屋。
为两位学生家长泡好茶，我便匆匆走进教室。此时，已经过了半节课的时间。我在讲台上向全体学生鞠了一个躬，说，刚才因为处理一点私事耽搁了半节课的时间，很对不起大家，我在这里向大家表示道歉。说完，我又连鞠了两个躬。站正身子，我向教室里扫视了一遍，发现所有的学生都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望着我，有的学生眼角还噙着泪水。接着，我又点了在我之前进教室的两位男生的名，对他们说，昨天的事，老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一是不该态度粗暴地大声吼你们，二是不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扯你们的耳朵和用书搧你们；三是不该对你们说“有本事从今往后就别进教室”之类的气话。因为老师处理问题没有注意方式方法，对你们的自尊心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在这里，老师郑重地向你们道歉。说完，我深深地朝讲台下鞠了一个躬。两男生没有料到我会当着全班同学向他们道歉，更不会料到我还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们鞠躬，慌忙跑到讲台前，对我连鞠三个躬，老师，我们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们。说完，又转身面向全班同学鞠了一个躬，大声说，同学们，我们错了，请大家原谅！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下课后回到宿舍，两位学生家长已经走了，跟父亲一起来的几位寨邻也走了，只有父亲和母亲还留在宿舍里。父亲对我说，沾云啊，当老师不容易呀，要想当一名深受学生欢迎也深受学生家长尊敬的老师更不容易！我说，爸，谢谢你帮助我化解了矛盾。父亲说，关键还是靠你自己啊。沾云呀，今后工作还得讲究方式方法。你的心虽然是好的，但如果方式方法用得不对，就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千万要记住，作为老师，无论什么情况下也不能动手打学生，万一砍竹子遇着节，你一书本搧下去，学生突然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或是你刚拧了学生的耳朵，人家回去就出现头痛脑热之类的症状，麻烦就会惹到你的身上来。要多做思想工作，牛被说多了还晓得主人喊什么话是让它朝左走喊什么话是让它朝右走喊什么话是让它朝后退，何况是一个人呢？要想把学生的思想工作做好不容易，全班五六十个学生，性格各异，家庭环境也不一样，思想工作就得有针对性，对不同的学生，就得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曾经教过你的那些老师，就很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你们学校里的很多老教师，也很会做学生的思想工作，你得虚心向他们学习。要当好一名受人尊敬的老师，光有知识还不够，还要会教育人，让学生从你身上，不但学到知识文化，还学到做人的道理，懂得如何做人。你读的书比我读的书多，学的知识比我学的知识多，我只能给你说这么多了，该怎样去做，还得靠你自己去琢磨，还得靠你自己去思考！说完，父亲从那个我专门在宿舍里为他准备的酒壶里倒了半碗酒，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喝下去，抹抹嘴，对母亲说，他娘，我们也该回去了！
望着父亲和母亲远去的背影，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滋味，泪水也直在我的眼角边打转。是啊，虽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但在父亲的眼里，我总还是一个让他放心不下的孩子；虽然我已经参加工作两年，但父亲仍然时刻都在为我的事操心；虽然我已经成了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但父亲却一直还在教育我应当如何去做人与处世！正是有父亲的无限关爱，我在镇中心小学的工作成绩一直很突出：不但深受学校领导的赏识，一直让我肩负重担，担任五六年级的语文老师，还深受学生家长的信任，很多学生家长都慕名托关系把孩子送到我执教的班级就读，不但深受学生的尊敬与喜爱，很多曾经厌学的学生成为我的学生后，都对语文课产生了深厚的学习兴趣，还得到了上级组织的认可，曾被县政府表彰为全县“两基”工作先进个人，被州人事局和州教育局联合表彰为全州优秀教师！父亲也因为我的成长与进步感到骄傲和自豪。
如今，父亲去世了，永远地离我而去，无法再分享我的成长与进步的快乐，我也无法再聆听父亲对我的谆谆教诲！如今，父亲在我的眼前，已经变成了墓碑上的“王公尽伦之墓”六个大字，真真实实地跟我们阴阳两隔了。今后的人生路上，如果我再遇到挫折和困难，父亲永远也不可能再帮我出点子想办法和站出来为我化解矛盾了，我该如何去面对呢？但愿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像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样，无论我年纪有多大，无论我工作了多少年，无论我从事什么工作，都一直关注我，一直关心我，一直惦记我，在我受到挫折的时候，及时安慰我，及时指点我，及时帮助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