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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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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十二章,全文完)连载

第十二章



办完父亲的后事,我也该回单位上班了。

告别老家返回兴义城的时候,已经是安葬父亲后的第四天。这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便对母亲说,娘,我要回去上班了,你在家一定要保重!母亲说,去吧!走的时候别忘了将你爸接走!我回答道,怎么会呢?是啊,我回兴义家中的时候,绝对不会忘记接走父亲。接父亲到我建在兴义市城里的家中居住,一直是我的心愿;想去兴义城里跟我居住欢享晚年的天伦之乐,也一直是父亲的心愿。可是,父亲走得太匆忙了,让我和他都来不及实现心愿,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走到家神神台前,我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低声说道,各位列祖列宗,我给你们上香了。假期结束了,我得回单位上班。父亲呀,你现在就一起跟我到兴义吧。香炉里的三炷香缓缓地燃烧着,缕缕香烟袅袅地飘绕在香炉上空,仿佛父亲不舍远离家园的心结,让我感到有些伤怀。如果父亲过去果断地跟我进城居住,他或许还不一定会这样匆匆地离开我们;因为父亲一直唠叨着要到兴义城里居住却一直没有去成,才让我感永远愧对父亲!三炷香很快就燃完了,我将那三炷香的香杆从香炉里拔扯出来,用三张纸钱包好,又将父亲的遗像从家神神台上取下来,与刚才从香炉里拔扯出来的香杆放在一起,用一块黑纱包裹后,放进一个提包里。然后,我又向家神作了三个揖,低声说,爸,我们上路吧!说完,我抱起装有父亲遗像的提包走出了家门……



父亲终于跟我走了,但只是三炷寄附着父亲灵魂的香杆杆,只是一张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遗像。父亲在世时,我曾多次接他进城居住,但他一直不去。父亲虽然向往城市生活,但他始终放不下农村的这个家。农村的这个家,是父亲倾注了一生心血打造的精神港弯,不管离开家乡有多远,这里都永远是我们放不下的牵挂。正因为农村的这个家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所以,父亲一直都舍不得离开这里;正因为父亲不愿离开农村的这个家,所以,这里永远成了我们放不下的牵挂;正因父亲父亲最终在农村的这个家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所以,父亲至始至终没有跟我到建在城里的家居住,成了父亲最后的遗憾,也成了我永久的疚愧。

父亲开始动工修建老家的这栋瓦面木屋院坝的堡坎时,我才五六岁。那时,我们全家居住在一栋三间茅草房里。那栋茅房是爷爷在世时修建的,已经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修缮了多少次。只知道从我略略记事起,每隔两三年,父亲就要约几个邻居来帮忙维修一次,或在房顶上增添一些茅草,或是把屋山上遮风挡雨的芭茅杆换一换。父亲决定修建一栋瓦房,是想到奶奶抚育他长大成人不容易,不能让奶奶一辈子居住在那栋低矮的茅屋里,更让父亲想到的是,他那时已经快接近三十岁了。俗话说,三十而立,父亲也想修建一栋宽敞的大瓦房,以此表明自己改变家境的决心,以此证明自己已经真正安家立业。那时,我们家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还是一个长满大刺芭笼和树木的斜坡地。树林下面有一个小水塘,水塘边有块小菜地,菜地里有一棵丈把高的黄果树。家里的饮用水,都是把竹杆打通骨节后当作水管,直接从小水塘的进水口接到家里的水缸,需要用水时,在家里动一动竹杆,水就顺着竹杆流淌进屋,叮叮咚咚地流淌进水缸里;水缸装满了,在屋里动一下竹杆,竹杆的接水口就翘起来离开水塘的进水口几寸高。那时,寨子里好多人家都羡慕我家有“自来水”,不需要到水井挑水。记得家里也有一对用杉树板打制的水桶,但家里人从来不用这对水桶挑水。这对水桶在家里,只起到盛放苞谷面的作用。父亲在老茅屋后面的斜坡上动工修建新屋基后,小水塘被填平了,但自来却没有停,只是接水的竹杆增加了好几根,把接水口延伸到了林子外面的水沟里。需要用水的时候,得亲自到取水地点动手把水引进竹杆的接水口;家里的水缸接满后,又得亲自到水沟边把接水的竹杆移开。虽然比以往麻烦了许多,但比起那些用桶挑水的人家,也还算是方便。

我还记得,父亲动工修建新房的院坝的堡坎时,是一个淫雨纷飞的冬季。父亲拿着錾子和手锤,在老茅屋后面的大岩石上不停地打眼子,然后用一个六寸长、手臂般粗的铁楔子插进打好的石眼子里,轮起十磅大锤不停地砸在铁楔子上。也不知道砸了多少次,总之是砸了很多次以后,岩石就从铁楔子加下去的地方裂开,分成了两半。就用这种加楔子的办法,父亲把老茅屋后面那些不知道睡卧了若干年的巨大石头一砣一砣地分解成了可以用铁钎撬动的石头。随后,父亲就用这些石头,在老茅屋后面的菜地里砌垒了一堵高约一丈长约五丈的石堡坎。修筑这堵堡坎,父亲花去了一年多的时间。

把堡坎修筑好以后,父亲随即把堡坎后面那片斜坡地上的大刺芭笼和树木砍了,把砂石和泥土挖下来,填在堡坎内。又经过一年多的劳作,父亲终于把堡坎后面的那片斜坡挖平并填筑成了一块可以修建房屋的平地。这块平地,就是我们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屋的屋基和屋前的院坝。父亲请来一位地理先生,用罗盘在新开挖出来的这块平地上确定修建新房的具体位置。地理先生用一口盛满大米的升子摆放罗盘,双手捧着升子,这里搁一搁,那里搁一搁,低头眯着眼细细看了看罗盘,抬头睁大眼睛细细看了看平地前面的山峰和后面的山势,又翻查了一本用草纸誊抄的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的老书上的章辞,最后在选定的地方钉下一根木桩。这根木桩就是新房大门的中心点。父亲马上找来绳索,抬来一撮箕石灰,按地理先生用绳索圈定的范围,用石灰撒下新房地基的下脚线。忙完这一切,地理先生就与父亲回到老茅屋里,一边喝水烟筒一边谈论新房地基的朝向和靠山的好处。喝完水烟筒,地理先生从挎包里拿出另一本同样是用草纸誊抄的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的老书,一边翻查一边掐着左手手指计算,然后对父亲说,三天后交天际的时候,拿上三炷香三张钱纸一升米一块刀头一块豆腐一瓶酒一个酒杯一双筷,在新房屋基大门中心点摆供,记住,刀头和豆腐不要用碗装,只用菜叶子垫。把香点燃后插在木桩旁,就喊道,土地老爷,我们今天来动土打地基修建新房子,请你老人家保佑我们家从此家道兴旺富贵平安。喊完话,就往酒杯里倒酒;斟酒过三巡,就烧钱纸;烧完钱纸,就沿着用石灰划的线,先在屋基中心挖三锄,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挖三锄,最后在刚才摆东西敬供土地的地方的左右各挖三锄,新房地基动土开工仪式就算结束。三天后,父亲严格按地理先生的指点举行新房地基动土开工仪式,然后集中精力按划好的地基线挖基脚,一砣一砣地把原先开好的石头撬过来砌垒地基埂子。

从请地理先生来确定新房地基和动土开工修建屋基开始,直到屋基全部修筑完成可以修建新房,父亲先后花去了一年的时间。父亲修筑新房地基都是在农闲里进行。那时,还是集体时代,农忙季节里,父亲得集中精力做集体的事挣工分。那时,父亲担任生产队的生产统计员和保管员。父亲的房间里有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着一扎一扎褐红色的工分票和一些帐本。很多时候,我常看到父亲坐在堂屋的饭桌前,一手翻着帐本,一手拨着算盘珠子噼哩叭啦地计算着什么。那时,寨子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挂着一个像升子一样的小广播。生产队的那台收音机和传音器,就摆放在父亲房间临窗的那张桌子上。每天清晨和傍晚,只要父亲打开收音机,全生产队家家户户的广播就会同时响起来,播送全国和全省新近发生的各类大小事情。老茅屋右边的那棵苦楝子树上,挂着一个高音喇叭。父亲打开收音机时,只要也打开传音器的开关,高音喇叭就会呜哩哇啦地跟着响起来。生产队要开会或发工分票的时候,父亲或生产队长就对着传音器喊上几句,高音喇叭就把他们的话大声地告诉全生产队的所有人家,大家就会陆陆续续地赶到指定的地点集中。那时,不管活路有多忙,也不管忙完集体的活路后身体有多累,只要一有机会闲下来,也不管闲下来的时间有多长,父亲都会坐下来喝一阵水烟筒后,到新房地基工地上忙乎一阵,或是刨挖一阵泥土,或是用铁钎撬几砣石头,或是用錾子在一些巨石上打眼子,或是用錾子把一些不规则的石头修整成方型并把朝外的一面打理平整。

特别是冬季的农闲,父亲总是天一亮就来到新房地基工地上。先在屋基里烧一堆火,把那些新挖出来的木疙蔸堆放在一起焚烧,但又燃不出一点火焰,只冒着浓浓的白烟。父亲也不在乎那堆火燃不燃,依旧埋头做自己的活。干累了,就走到火堆旁,把一些已经烤干了的柴禾收拢成堆,趴在地上对着火堆呼呼地吹一阵,直到火苗升起来了才站起身来,蹲在火堆旁,把双手伸到火苗上烤。把手烤暖和,才拿起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过足了烟瘾,歇够了气,父亲便起身继续去劳作。父亲离开后,那堆木疙蔸火又熄灭了,冒着一缕缕白色的浓烟。有时,我也会约上几个小伙伴,围坐在火堆旁,把火吹燃,在父亲錾石头的阵阵錾锤声中,专心致志地在火堆里烧苞谷子吃,吃得津津有味,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灰尘也毫不在乎。

修筑新房地基的时候,也时常会有几个打算即将动工修建新房的寨邻来帮忙,以便在自家修建房屋时,让我父亲也去帮忙帮忙。有人来帮忙,父亲就集中力量把那些平时一个人无法撬得动的方型巨石撬过来砌地基。在父亲看来,房屋要牢固,关键要看地基牢不牢实。要把地基打牢实,就得多用大石头。砌地基的石头越大,地基坎子就越牢固。而要把一块巨大的方型石头从另一个地方撬来新房地基工地里,再慢慢撬到预定的位置摆放稳当砌成地基坎,得花很多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常见父亲和两三个帮忙的寨邻,围拢在巨石的旁边,一边用铁钎撬,一边用石块或木棒在被撬起来的地方支垫,费了好大半天的劲,喊了无数声“预备——起,加油!预备——起,加油!”用铁钎撬了无数次,用石块或木棒支垫了无数回,那块巨石也才挪动了两三尺的距离。特别是把巨石撬到预定位置砌成基坎的时候,更是无比的费劲。得先在已经砌起来的石坎与地面之间,用木棒铺成一个斜坡面的架桥,再慢慢地把巨石沿着斜面架桥撬上去,然后慢慢把巨石挪移到已经砌好的石坎面上,最后慢慢地把巨石移动摆放平稳,用錾子把凸出的地方錾平整,用小石块塞在放不到位的地方支垫,让巨石能够平平稳稳地摆放在石坎上。有时,三四个人忙乎一整天,也才把一块巨石撬到基坎上摆放完毕;有时,父亲一个人边做边歇也能把一块巨石撬到预定的位置砌成基坎。由于父亲看重用巨石砌垒新房的地基,所以,我家那栋房屋的地基几乎都是用巨石砌垒而成。一米多高的地基,每一堵墙坎子看上去几乎都只是用几块大石块随便垒在一起就砌成了,实则都耗费了父亲无数的心血和汗水。

有人来帮忙的时候,晚饭时奶奶总爱炒干鱼儿给父亲和帮忙的人下酒。那些只有小手指一般大小的干鱼儿,被奶奶用酸辣椒和干辣椒一炒,变得又脆又香又可口。父亲和前来帮忙的几个寨邻,围坐在火塘边,每人面前都各摆两个碗,一个碗盛酒,一个碗盛苦丁茶。先呷两三口酒,再拈一箸干鱼儿。细细地把干鱼嚼了又嚼,慢慢咽下去,再端起茶碗喝一口茶。放下茶碗,却不再忙品酒,而是再拈一箸干鱼儿。火塘里烧得旺旺的柴火,把铁三脚上的铁锅儿里煮着的白菜煮得不停地翻滚,不停地冒出的白色水汽,让屋子里暗淡的油灯变得更加朦胧。



把新房的地基修筑好以后,父亲就开始筹集修建新房所需的柱头、柱瓜、穿枋、楼扶和檩子。

在我那位做木匠的外公介绍下,父亲用勤俭节约积蓄的二百多块钱,到距离外公家不远的一个村购买了三十多根松树。经过外公的精心砍裁,这三十多根松树基本够修建一栋四列五柱六瓜房子所需的柱头、柱瓜和楼扶。父亲约请二三十个寨邻,一天就把所有的木料扛回了家。由于购买的松树能够做中柱的只有两根,父亲只得在自家的房屋四周寻找可以做中柱的树木。当时,在新修的屋基左下角,有一株梓木树和一株杉树,恰好都可以做中柱,而且是非常标准的中柱。很多寨邻都建议父亲,把这两株树木砍来做中柱。据说,这两株树木是父亲刚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培育的。二十多年过去,父亲亲手栽种的树木终于长成了可以做中柱的好材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但父亲却坚持不肯砍这两株树来做中柱。过中原由,大家不得而知。只是知道,父亲后来在老茅屋旁边的树林里,砍了两根勉强可以做中柱的苦楝树来做中柱。新房建成入住后,父亲把那株杉树卖给了一户人家作新房的大梁,而那株梓木树,无论任何人来购买,也无论想买树的人出什么样的价格,父亲都坚持不卖。直到后来的后来,父亲病重了,才通知在外工作的我们回家找人帮忙砍这株梓木树为他割制寿木,我们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舍不得卖那株梓木树。可我并没有按父亲的意愿去砍那株梓木树,而是另为父亲购买了一口“三大埂”的梓木树寿木。所以,那株梓木树至今还依然生长在我家老屋左边的屋檐下。

凑齐修建新房所需的柱头、柱瓜和楼扶,父亲和母亲又想方设法筹钱,到位于南盘江畔的乐欢、者孔等寨子购买修建新房所需的穿枋,然后一块一块地扛回来,直到凑齐修建一栋四列五柱六瓜的房子所需的穿枋为止。我没有跟随父亲和母亲去扛过穿枋,很难体会到南盘江畔的寨子里把穿枋扛回家的那种艰辛。但我曾跟父亲和母亲到南盘江畔的八坎寨子扛过甘蔗,那种艰辛的情景终生难忘。穿枋要比甘蔗长许多,也要比甘蔗重许多,扛穿枋在那条曲折狭窄陡峭的山间小路行走,肯定要比扛甘蔗艰难若干倍。那时,父亲购买穿枋并不像购买柱头那样,一次性购买一大堆,一次性付款后全部扛回来,而是筹齐了可以购买三四块穿枋的钱,就带上我母亲到南盘江畔那些有穿枋卖的寨子里,一家一家地走访一户一户地询问谁家要卖穿枋,然后货比三家,通过反复讨价还价后,才购买自己满意价格也比较合适自己承受能力的穿枋。有时候,才跟主人家谈好价钱,夜幕就降临了。遇到贤惠一些的人家,想到父亲和母亲饥饿了一天,加上回去的路途遥远,便会热情地邀请父亲和母亲吃晚饭,挽留父亲和母亲留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扛穿枋上路。遇到这样的人家,父亲和母亲就连声谢谢,极不好意思地在主人家吃晚饭和留宿。天亮后离开时,又不停地道谢并反复邀请主人家有机会也到家中坐一坐歇一歇。遇到不够贤惠仁义的人家,父亲和母亲就只好饿着肚子,坚持在黑夜里扛着穿枋回家。等他们回到家时,天已亮了,人也饿得眼冒金星双脚打颤。

备齐修建房屋所需的全部木料,父亲就把会做木匠的外公请来,按布依族人家的习俗,在新房的屋基里举行“架马开工”仪式。我还记得,父亲请外公来“架马开工”的时候,是农历冬月初,天还下着蒙蒙细雨。那时,父亲距离二十八周岁还差三个月。外公在屋基的正中间摆一张八仙桌,桌上摆一口装满谷子的斗,斗里插一把尺子、三炷香、两支烛,斗前摆一只煮熟的公鸡、一块刀头和两瓶酒、两个酒杯、两双竹筷。做好这些准备,外公便点燃香烛,在酒杯里斟满酒,跪到桌前焚烧纸钱祭供鲁班先师。祭毕,就喊父亲在屋基正堂屋里摆放两张木马,抬一根中柱进来,按大头朝右小头朝左的顺序放在木马上。摆放好中柱,外公先在右边的木马下面烧过三张纸钱,再拿起斧头在中柱上轻轻地砍几下,并把砍下的那些细小的木屑捡起来用钱纸包好,接着又到左边的木马上面重复着刚才的做法。这项活动结束后,外公把刚才捡起来用钱纸包好的木屑递给父亲,让他拿去放在家神上,让家神知道已经架马开工建新房了。架马开工仪式结束后,外公就在建造房屋的所有柱子、瓜儿、楼扶、穿枋和檩子上弹墨线和划凿木眼、割榫头、锯榫槽的墨痕。父亲约来几位会做木工手艺的寨邻,拿起斧头和凿子,拿起锯子和推刨,按照外公弹好的墨线和划好的墨痕,在相应的柱头、柱瓜上凿相应的木眼子,在相应的柱头、柱瓜上锯出相应的木槽子,在相应的楼扶上割出相应的榫头。一时间,新屋基里斧凿声声,木屑四溅,锯声嚓嚓,木粉飞飘,刨声刷刷,刨花散落,好不热闹,好不喜庆。

那时的我,年幼无知,帮不上大人的忙,常常带着几个小伙伴,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或是拿起凿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在柱子凿几下,遭到大人的喝叱后丢下凿子跑到别的地方;或是拿起大人丢在地上的推刨,在柱子上推几下,不想臂力太小,无法像大人那样让推刨在柱子上推出一圈一圈的刨木花,便把推刨丢回地上,站在一旁看大人用推刨推柱头出神;或是听从大人的安排,拿着墨斗的墨锥子,顺着柱子拉墨线,然后把墨锥插在柱头另一端,出神地看着大人在柱头上弹墨线;或是听从大人的召唤,到老茅屋里抓一把烟丝,让大人们在休息的时候能够咕咚咕咚地喝水烟筒。大人们凿柱头眼、砍楼扶榫头,大约做了半个月。在那段时间里,新屋基的堂屋中间总烧起一堆火,用割楼扶榫头凿柱头眼子的废木料和锯木面堆放在一起焚烧,火烧得很旺。大人们休息时,总围坐在火堆旁喝水烟筒。大人们上工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就蹲在火堆旁烧苞谷子吃,很有乐趣。

如果天不下大雨,即使在下一些毛毛细雨,吃午饭时,大人们就会搬来三砣石头摆放在火堆边,然后把盛满白菜的铁锅安放在石头上,一边喝酒一边拈锅里的白菜吃,喝得有滋有味,吃得也有滋有味。每人喝过两碗酒,就各自舀饭吃。吃饱饭,也不把盛菜的铁锅儿抬走,找一个篾帽盖在铁锅上面就完事。午间休息的时候,在锅里掺两瓢水,在火堆里添一些刨木花把火烧旺,然后抓几把生白菜丢在锅里煮熟了,就舀饭吃。饭已冰冷,但无所谓,先舀一汤勺热汤泡了,再拈几箸白菜蘸辣椒水,伴着冷饭吃下去,依然吃来有滋有味。这便算是吃飨午了。见大人们吃,我们小娃娃也跟着吃,却没有一个大人阻拦。我们也拈白菜蘸辣椒水下饭,也吃得有滋有味。吃饱了,大人们把碗一搁,让我们把用过的碗筷和吃得已经不剩一滴汤水的铁锅儿拿回老茅屋,交给正在屋里做晚饭的奶奶收拾打理。那段时间,父亲很忙也很累,来帮忙的寨邻也很忙很累。但每天吃过晚饭,大家却都不忙回去休息,围坐在火塘边,烤着烧得旺旺的木疙蔸火,喝着煨得酽酽的苦丁茶,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地聊着天,你递过来我递过去地一个接一个地喝着水烟筒,直到深更半夜才各自回家睡觉。第二天天刚亮又赶来帮忙。父亲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因为他得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才能睡,得在寨邻还没到来之前就起床,到新屋基里烧火作准备。但父亲却显得很有精神,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吧。

接下来,就把柱头和柱瓜,按规定的位置顺序,用穿枋联成一列列的房架子。这一过程在我们寨子,被称为“排扇”。从排扇那天起,来帮忙的寨邻就渐渐多了起来,吃饭的人每天都要摆好几桌。因为从开始排扇起,就意味着距离立新房的时间已经不远了。排扇结束的第二天,我家就立新房了。我至今还记得,立新房的头一天晚上,新屋基里非常热闹。天刚黑,父亲就在新屋基里烧起几堆火,寨邻们也陆陆续续赶来,围坐在火堆旁,一边煨苦丁茶喝,一边轮流喝水烟筒。水烟筒从这个人的手里递到那个人的手里,一刻也不停地被咕咚咕咚地喝着。人来多以后,父亲就把大酒壶扛出来,用碗倒给大家喝。先是一堆火旁搁两碗,大家轮流喝,这个呷一口后,递给那个呷,就这样一个喝了递给另一个喝。喝着喝着,有人觉得这样喝不过瘾,就再找几个碗来,倒满了酒,就近邀请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划拳。先是只有两个人划,接着又有两个人划,划着划着,划拳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整个新屋基里五呀六呀的划拳声响成一片。有人酒量小,几杯酒下肚就有些昏乎乎的。这时有不想喝酒的人提议,喝不去酒,不如就吹唢呐吧。于是就有几个人组成了一个唢呐吹奏组。另选一个地方烧一堆火,围坐在火堆旁,两人吹唢呐,一人敲鼓,一人敲马锣,一人打铰子,欢快地吹起了恭贺喜建新居的唢呐调。一时间,唢呐声,鼓锣声,划拳声,说话声,欢笑声,在山村的夜里汇成了一曲嘈杂而又喜庆的混响曲。

我和寨里的几个小伙伴,则在新排好的房架列子之间穿行,一会儿玩起“躲猫猫”活动,一会儿又玩起分派别的“打仗”游戏,玩得浑身大汗,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喊哑了嗓子。夜深的时候,便有帮忙的人扛来一大甑子糯米饭,见人就舀一饭瓢递过来。所有在场的人,也没有谁用碗,也不管手干不干净,见舀糯米饭的饭瓢递到面前,就连忙双手并拢伸过去接住,然后把糯米饭捧在手掌中,一边不停地吹气让正冒着热气的糯米饭尽快散热,一边连忙趁热咬吃手掌中的糯米饭。有的人却并不忙吃,而是一边不停地向手掌心吹气让糯米饭冷却下来,一边不停地把手掌中的糯米饭翻过来转过去地揉成团。等糯米饭团完全冷了,再拿到火堆里烘烤,直到糯米饭团的表面全被烤成了锅粑状,才把糯米饭团从火堆里拿出来。咬一口糯米饭,端起酒碗呷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让其他人看了,不但眼谗,而且嘴也谗,恨不得伸手过去把那团糯米饭抢夺过来咬吃两口。

吃过相当于夜霄的糯米饭,大家又继续围坐在火堆旁,划拳喝酒的继续划拳喝酒,吹唢呐的继续吹唢呐,边喝水烟筒边聊天的继续把水烟筒传过来递过去不停息地喝着水,水烟筒聊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趣事。那时,我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正在忙些什么。只知道,我正和几个小伙伴,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双手抱着并拢的双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地看着大人们一边喝着水烟筒一边摆谈奇闻趣事。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关于一件立房的奇事。在我们寨子,立房子需要很多的人帮忙,才能够把排好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然后把相应的楼扶榫头楔入柱头和柱瓜上相应的凿眼与榫槽之中,把四列房架子串联成统一的整体。而在南盘江畔的一个布依族寨子里,却有一位奇人,懂得一种神秘的法术,一个人就能够把一栋房子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并用楼扶把房架子串联成统一的整体。据说,那人立房子都是在深夜里鸡不鸣狗不叫的时候。他先在新屋基的堂屋里摆放一张八仙桌,在桌上摆放供品,然后在四列房架子的每一根柱头下,放一个五六寸高的茅草人。茅草人身上都贴着盖着有符章的黄布条。开始作法的时候,那人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衫,头包一条黑色的帕子,脚穿一双黑色的布鞋。他右手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左手捏着几张盖有符章的黄色布条,用布依话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念着念着,握在右手的长剑一扬,提在左手的黄布条就脱手而飞,化成一道亮光缓缓地从新屋基的堂屋里升起。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中间两房架子缓缓地站立起来。等房架子立正站稳了,那人用长剑一指,相应的楼扶便缓缓地飘飞起来,将木榫头准确地楔入房架子相应的柱头和柱瓜上相应的凿眼里。中间两列房架子立好后,那人又用长剑一指,边上的两列房架子又缓缓地站立起来,再用长剑一指,相应的楼扶又缓缓地飘飞起来,将木榫头准确地楔入柱头和柱瓜上相应的凿眼里。就这样,一栋四列房架子就被串联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

等到寨邻们赶来到他家新屋基帮忙时,却发现新房已经立好了,都惊奇不已。于是,都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只是笑笑,一句话也不说;于是,大家都顿时明白肯定是那人使用了一种神秘的法术;于是,关于那个人能够一个人把一栋房子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并用楼扶把房架子串联成统一的整体的传说就流传开来。听大人们摆谈这个神奇的故事,我也感到惊奇不已,以至事隔多年,也还记得这个故事。我一直怀疑,这个故事是编造的,因为立房子太劳累又太麻烦,得请很多人来帮忙,于是便杜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希望真的能够有这么一个奇人,一点不需要大家费半点力气,就把一栋房子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但大人们都一直强调,在南盘江畔,确实有这样一个奇人,只是他用这种法术只立过自家的一栋房屋,从没帮过外人。据说,这个奇人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双眼都成了睁眼瞎,别人看他,眼睛是睁着的,他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儿子,没有一个学会他的法术。从此,一个人能够把一栋房子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的奇事,便成了布依族寨子里立新房时才会想起的一种让人觉得神奇不已的摆谈。

我们寨子里没有这种奇人异士,父亲也不曾结识过隐居在南盘江畔的这种奇人异士,所以,我家立房子必须依靠全寨子的父老乡亲来帮忙,只有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才能把一栋房子的四列房架子立起来并用楼扶把房架子串联成统一的整体。根据父亲生辰八字确定的良辰吉时一到,前来帮忙的寨邻就按照总指挥的安排部署,各就各位,然后听从号令,齐心协力地把四列房架子立起来。立房架子的过程很长,几乎要从深夜一直忙碌到天亮。从开始立中间两列房架子开始,吆喝声,鞭炮声,木棰声,唢呐声,就一直不绝于耳,在山村的深夜里的火把光亮中穿透茫茫夜色,让整个山村变得热闹和喜庆。

我还记得,我们家立房子那天,办酒席的桌子就摆放在老茅屋前的院坝里。天才亮,帮忙立房子的乡亲们,把房架子立起来后,就开始围坐在老茅屋院坝里的饭桌前,一手捧着刚蒸熟的糯米饭,一手端着酒碗,吃一口糯米饭,喝一口酒。吃完手中的糯米饭,喝完碗中的酒,又咕咚咕咚地喝一阵水烟筒,就按总指挥的安排,各自忙碌起来,准备办酒席的菜饭。我还记得,外公给我们家新房送大梁来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悠扬的唢呐声由远而近传到寨口时,我们就知道,那是外公家送大梁来了。父亲连忙招呼寨邻前去迎接。于是,寨邻们吹着唢呐,端一个盛满纸烟的盘子,提一壶酒,挑一担茶水,背一背篼碗筷,扛一甑刚蒸熟的糯米饭,浩浩荡荡地到寨口迎接外公家送来的大梁。外公和送大梁来的客人,正坐在寨口的那株老槐树下抽烟歇气。那根缠着一匹红布和一匹青布的大梁,是一根笔直的梓木树,正静静地横卧在路旁。父亲一一给送大梁来的客人每人发一支纸烟、敬一杯酒,母亲则给送大梁来的客人每人敬一碗糯米饭、敬一碗茶。在客人们喝酒抽烟吃糯米饭喝茶的时候,父亲把从家里拿来的都是一丈二尺长的一匹红布和一匹青布缠到大梁上,吹唢呐的寨邻立即吹奏了一曲迎接大梁的唢呐调。一曲刚罢,外公家送梁的客人也吹起了一曲送大梁的唢呐调。一个迎,一个送。帮忙的寨邻都明白,该把大梁抬走了。于是当即抬起大梁朝我家新房缓缓而行。

帮忙的寨邻把大梁抬到新屋时,有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老年人在指挥众人,把大梁按大头朝右、小头朝左的顺序摆放在堂屋里的木马上。然后就有两个木匠拿着镰刀、斧头、推刨、墨斗和凿子来砍大梁。先用镰刀把大梁的皮削干净,再在大梁上弹墨线,按墨线痕迹把大梁砍成方型柱,用推刨把方型柱的各个侧面推平整光洁。接着,又用墨斗在大梁上弹墨线,划出大梁的梁头、梁腰和梁尾。木匠按墨线痕迹砍出大梁两端的榫头后,就见父亲身穿一件新缝制的蓝色土布衣,腰背上系着一块蓝色的长围腰,在两位多子多福的老年人搀扶下,面朝大门方向跪在梁头的榫头下。木匠一边念着四言八句吉祥话,一边用凿子贴着榫头中间轻轻一凿,几片木屑就飞落在两位老年人掀起的我父亲系在腰背上的蓝色围腰里。接着,又分别在梁腰和梁尾举行同样的仪式。把从大梁上凿下的木屑用一张红纸包好放在老茅屋的家神上后,父亲又拿来一块长一尺两寸的红布、两支毛笔、两碇墨、一个砚台、一本暂新的田字格大字本和一本当年的历书、一把茶叶、一包五谷、一块银元、一串老铜钱、一束三色线。木匠接过这些东西,用一迭纸钱把笔墨纸砚、历书、银元、铜钱及茶叶和五谷包了,安放在大梁的最中间,再用那块长一尺两寸的红布包在上面,用三色线在红布上架成十字型,然后用铜钱钉住红布的四角和三色线的四个线头。包好大梁中间的这个红包,父亲便把刚才缠绕在大梁上的红布与青布重新绕缠到大梁上。随后,父亲抱来一只大红公鸡。木匠接过大红公鸡后就高声念道,公鸡公鸡,不是非凡鸡,别人拿你来鸣叫,我拿你来做点梁鸡!念完,木匠就掐了公鸡冠子一下,等鸡冠渗出血来,就把鸡冠血粘到大梁的梁头上,从鸡颈上扯几根鸡毛沾到鸡冠血上,同时大声念着四言八句吉祥话。之后,又用同样的方式用鸡冠血点大梁的梁腰和梁尾。点完大梁,帮忙的人们就立即拿来绳索拴住梁头和梁尾,扛的扛、抬的抬、拉的拉,一齐努力把大梁抬上中柱的顶端,把大梁的榫头安放到中柱顶端预留的榫槽子里。

上完大梁,就接着举行祭梁仪式并撒梁粑。祭梁的时候与砍梁、点梁时一样,都要念很多的四言八句吉祥话。可惜那时我关心的是撒梁粑,无心留意听那些四言八句。只是还依稀记得,外公家送大梁来的客人,其中有一个念着押韵的吉祥话爬上右边的梁头坐好后,我们寨子里也有一个人念着押韵的吉祥话爬到左边的梁头。帮忙的人就用提篮装好酒菜、用布袋装好梁粑,用绳索吊到屋顶摆在大梁两端。那两个坐在梁头的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大声地念着祝福新房建成后家道平安之类的押韵吉祥话。等他们念够喝足,就把装酒菜的提篮用绳索从梁上吊下来。见此情景,我们知道马上就要撒梁粑了,立即着好抢捡梁粑的准备,以便能够抢捡到更多的梁粑。果然,从梁上吊下来的装酒菜的提篮才被帮忙的人提走,就见刚才搀扶父亲到大梁下跪着接木屑的两位老人,搀扶着父亲来堂屋中间,面朝大门跪在地上后,掀起父亲系在腰背上的围腰。这时,坐在大梁上的两个人就大声地念道,粑粑一对,荣华富贵!念完,各自抛下一对梁粑到父亲后背的围腰里。接着,两人又念道,粑粑一双,金银满仓!念毕,各自抛下两个梁粑到父亲后背的围腰里。随后,梁上的两人又念道,粑粑三对,高升禄位!粑粑四双,福满华堂!念毕,先后各抛下三对和四双梁粑到父亲后背的围腰里。接过四次梁粑,父亲就站起身来,在两位老人的护送下走出堂屋。梁上的两人随即一把接一把地把梁粑撒向房屋的四周,让前来吃新居落成酒的人来抢着捡。把梁粑撒结束,梁上的两人慢慢走下梁头回到地面上。一时间,中堂内便炸响鞭炮,吹起唢呐。客人们也纷纷入席划拳喝酒。那天,还等不到把前来恭贺的客人和帮忙的寨邻送走,父亲就已经喝得酊酩大醉。大家都说,父亲是因为高兴而醉。我也觉得,父亲确实是因为高兴而醉。父亲还不满二十八周岁,就立起了一栋四列五柱六瓜房子的木架子,当然值得高兴了。



把房子的木架子立起来后,父亲用办新居落成酒席结余下来的礼金,到距离外公家不远的一个村子购买了四十多根碗口粗的松树。这些松树经外公精心砍裁后,完全够做一栋四列五柱六瓜房子的檩子。父亲把这些檩子堆放在一位亲戚家后,与我母亲一次一人扛一根、一天来回三趟地把木料扛回家。扛完檩子,父亲找来解锯,与母亲一锯一锯地把那些做不成檩子的木料解成一寸左右厚的木板,积少成多凑成盖房的椽皮。随后,父亲又把房屋周围的槐花树、灯笼树、青杠树、蓝靛木等杂木砍了,裁成若干截,在院坝里与我母亲用解锯解成椽皮。把木料全部解完后,父亲用皮尺量了量解好的椽皮,用算盘噼哩叭啦地算了一阵,对母亲说,他娘,还差半间房屋的椽皮呀,我们到山里头找一些木料回来解吧。母亲什么也没说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父亲和母亲在家吃过饭,就拿起斧子出门。傍晚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各自扛着一段长约一丈五六尺、宽度和厚度也都约有六七寸的木枋墩子回家。此后连续十多二十天,父亲和母亲每天都到山里头找木料,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时都各自扛着一段丈把两丈长的木枋墩子。眼看解椽皮的木料找得差不多了,父亲和母亲在院坝里,一锯一锯地把这些从山里头找回来的木枋墩子解成盖房子的椽皮。十年后,父亲带着我到他曾经带着母亲找解椽皮木料的深山老箐林里,找木料砍扁担卖,我体会到了在深山老箐林里找有用的木料是何等的艰辛。父亲和母亲,一段木枋墩子一段木枋墩子地找回来解成椽皮盖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我还记得,备齐檩子和椽皮,父亲已经没有一分钱。但没有钱的父亲却想尽快地把房子盖起来,能够早些日子搬到新瓦房里居住。于是,父亲就到邻村跟烧瓦卖的人家商量,看能不能先把暂时还没有人购买的瓦赊给自己使用,等过一段时间筹足了钱,就立即把买瓦的钱连同这笔钱按银行贷款标准产生的利息一起付清。但父亲走了很多卖瓦的人家,都没有一户人家愿意把瓦赊给父亲。父亲又继续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寻问,终于找到了一户愿意赊帐的人家。那时,生产队已经购买了拖拉机。父亲跟生产队长说了想用队里的拖拉机拉运自家盖房瓦的事。队长想了想说,用吧,但要自己出油钱,拉运过程中拖拉机出现任何故障,维修费自理。父亲便开起拖机,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盖房瓦全部拉运到寨子。母亲和父亲一起到卖瓦的地方装车,装好车后父亲就独自一人开拖拉机把瓦拉运回来。只要父亲拉瓦的拖拉机一进寨口,我便与大姑妈家的几个表兄弟、表姐妹及家族里的堂兄堂弟堂嫂堂姐一起,到寨口迎接,七手八脚地把瓦从拖拉机的拖斗里搬下来,然后用背篼背回新房子的院坝里堆放。刚把一拖拉机瓦全部背完,父亲拉运第二车瓦的拖拉机又缓缓开进了寨子。记得最后一车瓦被父亲开着拖拉机拉运到寨子时,已经是明月当空。虽然天色已晚,而且都没有吃晚饭,但大家一点也不觉得饿一点也不觉得累。等把最后一摞瓦从寨口背回家堆放在新房子院坝的瓦堆上时,月亮正好升到我家新房子的屋山上,明晃晃地照着我家的新房,照着我家刚购买回来堆放在院坝里即将用来盖新房的瓦,照着刚把盖新房的瓦背回来额头上还冒着汗水的我们,我感觉那晚的夜色很美月光也很美。父亲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提来水烟筒,一屁股坐在最矮的那堆瓦堆上,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任凭奶奶在老茅屋里喊了他两三次,也不忙回屋吃饭,依旧坐在瓦堆上咕咚咕咚地喝着水烟筒。等我们把饭吃饱了,父亲才慢慢地提着水烟筒走进那栋坐落在新房子院坝堡坎下的老茅屋,先倒了满满的一大碗酒喝下去,才慢慢舀饭拈菜。

几天后,父亲让母亲准备了一些酒菜,约来十多二十个寨邻,忙乎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终于把檩子安到了房架上,把椽皮钉到了檩子上,把瓦盖到了椽皮上。至此,一栋四列五柱六瓜的木架大瓦房,终于修建好了。尽管房子的四周没有砌垒石墙,尽管房子的三间房间没有筑地板,尽管房子堂屋还没有建立家神的神台,但在这年春节大年夜的前一天深夜,父亲还是约了我的几个堂伯父和我的大姑父,郑重地把家神接进了新房子。过大年那天,天一亮父亲就在新房的堂里烧了一堆火。尽管冷风一阵接一阵地吹进屋里,但我们全家老幼还是高高兴兴欢欢乐乐地围坐在火堆旁,吃了午饭吃晚饭,有说有笑地过大年,有说有笑地陪伴祖宗在新房里守岁迎接新春的到来。

此后,只要一有空闲时间,父亲就在新房里忙碌着。把堆放在屋山和屋檐下的那几大堆石头,一砣一砣地撬进房子里,用一个木条子钉成的三角板,在石头上比划一番后,就一手握尖錾,一手握手锤,眯着眼,半跪半蹲地对着一砣大石头一錾一锤地凿敲起来。在一阵阵锤錾撞击石头的脆声中,一块块细小的碎石和一缕缕石头粉尘在父亲面前飞溅。几天下来,一块本来无论让人横看竖看都不成型的石头,被父亲用錾子凿成了有底面有棱面有平面有棱角的“墙角石”。凿好一块墙角石,父亲就慢慢把它撬到墙角边上,慢慢地挪到屋基墙坎上摆正搁稳,然后围绕这砣墙角石,搬来或撬来一些较为成型的石头,垒砌在墙角两边的地基坎墙上,把一砣石头摆放平稳,又在同一水平线上摆放第二砣、第三砣,再搬来另外的石头,依次垒砌在刚摆放平稳的石头上。把第二层石头垒砌平稳,父亲就半蹲半跪在墙角石下,眯着眼瞄了刚才垒砌的石墙一阵子,又拿了一根细麻线吊起一小块锥状的石头,站在石墙上垂放下来,眯着眼从上向下瞄一阵子,然后拿起手锤和尖錾,对有些向外凸出的石头进行打凿,直到所有的石头都几乎做到上下石块处在同一垂直线内左右石块处在同一水平线内,才着手慢慢摆放第三层、第四层石头。等到垒砌的石墙与墙角石最顶端相平,又拿起那把用木条钉成的三角板,到那堆被撬到了屋子待用的石头里,对着这块比划几下,对着那块比划几下,才确定一砣石头作为候选打凿的墙角石。选定凿打的石头,父亲并不着急动手打凿,而是坐在石头旁,默默地对着石头审视了一番,才转身去别处把水烟筒提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一阵,等把烟瘾过足了,就拿起尖錾和手锤,半跪半蹲地对着那砣石头打凿起来。

冬季农闲的时候,只要听到父亲在新房子里用锤錾凿打石头的声音,就会有两三个或三四个寨邻陆续赶来帮忙。有人来帮忙,垒砌石墙的速度就变得很快。听到新房子里的錾锤凿打石头的声音才响三四天,走到新房子院坝一看,哇,好家伙,新房子左屋山的山墙和大门左边的院墙都已经垒砌了一人多高的石墙,其中院墙中间还安放了木制的窗框。来帮忙的人多了,尖錾损坏的频率也就相对高了许多。有时一天就要损坏三四根尖錾的錾尖。为确保垒砌石墙时能够有尖錾可供使用,每隔三四天,父亲就要集中“炼”一回尖錾。炼錾子的时候,父亲先在院坝里砌一个小灶,在灶塘里堆放柴块子,并用风箱拉风助燃增强火力。一次把两三根损坏了的尖錾放在火塘里煅烧到錾尖变得通红透亮,就用一把十磅锤作垫子,不停地用手锤锤打烧红了的錾尖,使其不断地变得更尖更锐。待其变冷却,又放回火堂里煅烧,拿出另一根烧红了的尖錾来锤打。一般来说,每根尖錾都要煅烧四五次锤打四五次,才能够炼到既坚硬又有韧性经久耐用的标准。把錾尖打尖锐后,又得把尖錾拿到灶塘里煅烧到通红,才拿出来淬冷水。这是炼錾子最关键也是最后的一个环节,錾子是否炼得成功,关键在此一举。火候把握得到位,錾尖就变得又坚又硬,韧性度高,使用很长时间也不会折断损坏;如果火候把握得不到位,錾尖就会硬而不坚,缺少韧性度,使用不了多久錾尖就会折断受损,或是一使用錾尖就会因为太脆性而折断。如何把握炼錾子的火候,大家都只是凭经验,说不出标准的操作技术与技巧来。父亲炼錾子的时候,我经常在灶塘边帮他拉风箱助燃增强火力,经常看到父亲忙得额头的汗水流个不停也顾不上抹,经常看到父亲对着炼好的錾子不住地叹息。这些让父亲叹息的錾子,大都是坚硬有余而韧性不足。常见父亲把这类錾子拿去试着凿打石头,只见錾尖一碰到石头,在电光石火的一闪之间,刚炼好的錾尖就折断了,父亲又得拿回来重新锤打重新淬冷水。常听父亲说,能够使用錾子打墙角石的人很多,但能够炼錾子的人却不多。父亲从开始修筑新房子堡坎起,到修筑屋基,再到砌垒石墙,一直都在琢磨如何炼錾子,做到一淬成功,少做一些徒劳的重复工作,多一些时间砌垒石墙。起初,父亲炼錾子,几乎有一大半炼过的錾子需要重新炼,甚至有的錾子要重复炼三四次才成功。通过慢慢琢磨慢慢分析慢慢总结,父亲炼錾子的成功率几乎次次达到百分之百。以致后来,父亲无论是在寨子里帮忙寨邻砌垒石墙,还是与寨邻到其他寨子里承包石墙来砌垒,只要集中炼錾子,几乎都是由他一人来掌控最后的淬水这一关键环节。炼好錾子,又继续用尖錾凿打墙角石和已经被摆放到石墙上砌垒的外凸石头。过了冬季,特别是过了春节,来帮忙父亲的人就几乎没有了。父亲又继续一边忙农活,一边忙里偷闲来砌垒几砣石头。就这样,经过父亲近三年时间的忙乎,终于把新房子的石墙全部砌垒结束。

砌好房屋的外围石墙,父亲又到山上挖来一些山砂,到石灰场里买来一些石灰渣子,两相拌和后用以浇筑内屋的三间房间地板,粉糊堂屋供奉祖宗的那壁石墙。拿粮食跟山里头的一户人家换了一根有一抱多大的苦楝树,裁成几截抬回家,与母亲在院坝里一锯子一锯子地解成了木板。请两个懂木匠手艺的寨邻帮忙,打制成两扇大门和两扇小门,装隔了院窝与堂屋之间的板壁。砍来一些梓木树,解成枋子,慢慢地打制内室的门框。砍来一些竹子划成竹篾条,用以编织房间之间的内壁。把那些生长在房屋周围和自留地里的槐花树、蓝靛木、滑皮榔、青杠树等各类树木砍回一大堆,慢慢解成一块又一块两寸左右厚的木板,把房屋的楼层全部铺上楼板,使家里的使用空间得到进一步拓展。等到我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时,这栋五柱六瓜的大瓦房就内内外外全部修建结束。父亲也因此在农闲时节有了一些时间和精力外出当石匠挣点钱,或是到深山老箐林里找药材卖了为我们筹集读书费用。

十多年过去后,村里修建房屋都时兴砌垒砂浆墙。跟传统的用光石头砌垒而成的毛石墙相比,砂浆墙墙面显得更平整光洁,墙体也变薄了许多,让内屋增加了不少使用空间。更让人觉得砌垒砂浆墙心情愉快的是,墙缝已经被砂浆填满,耗子和蛇之类的缝中之物无处藏身,减少了许多怕粮食和衣物被耗子咬、春夏时节担心有蛇从墙缝钻出来盘在床上吓人的忧虑。那时,不但新修建的房屋砌垒砂浆墙,很多修建了多年的老房子,也纷纷重新砌垒砂浆墙。把毛石墙改砌成砂浆墙的时候,很多人家还把过去的那种小木格窗改成了大玻璃窗,屋子变得又明亮又舒服。面对这种情况,父亲也不甘落后,决心把我们家房子的毛石墙推倒了重新砌成砂浆墙。

父亲决定把我们家房子的毛石墙重新砌成砂浆墙的时候,是我调进县城工作的前两年。那时,我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寒暑假的时候,我就带领两个弟弟,到屋后的责任地里挖石砂,然后挑回来堆放在院坝里,供父亲砌砂浆墙时使用。开学以后,每到周末,我就回来帮忙父亲,把石灰砂浆拌和好,然后一桶一桶地提到父亲用木棒在墙外搭起的供砌墙时站立和堆放石头的木架子上。随着石墙不断砌高,木架子也不断增高。直到把石墙砌封顶并用砂浆把墙缝全部勾勒结束,才把木架子拆除。父亲不但砌过多年的毛石墙,也砌过多年的砂浆墙,砌墙的手艺相当不错。父亲把我们家的毛石墙翻砌成砂浆墙时,不是全部推倒了才重新砌垒,而是拆一堵砌一堵。过去砌毛石墙时,石头都比较大,很多石头都是两三个人慢慢撬上石墙头的。砌砂浆墙时,这种大石头都得打碎成若干小块,以达到砌墙时可以轻轻松松抱上墙头为宜。这样一来,拆一堵毛石墙后砌一堵砂浆墙,差不多要剩余三分之一的石头。把全栋房屋的外围石墙全部翻砌成砂浆墙后,父亲在主屋的左屋山新修建了一间与主屋一样高一样宽的厢房作厨房,在院坝左边上修建了两间猪圈,才把结余的石头用完。

在父亲砌砂浆墙的过程中,我除了挖石砂、拌砂浆和搬石头到木架上之外,帮不上别的什么忙。父亲也不需要我帮什么忙,只是让我每次回家的时候,打一壶酒回来,让他劳累时能够喝上几口酒软软腰杆。因此,我每次回家时,都会打一壶十斤装的苞谷酒带回来给父亲。那时,无论是夏季的农闲还是冬季的农闲,只要父亲用錾子凿打石头的声音传出来,就会有两三个寨邻来帮忙,或是把大石头打碎成小石块,或是用錾子把不规则的石头修整成有棱角棱面的规则石头,或是用錾子修整墙角石,或是把砌墙的石头搬运到施工的木架上,或是拌石灰砂浆并一桶一桶地提到施工木架上供砌墙的人使用,或是与父亲一起站在施工木架上把石块和砂浆砌成砂浆墙。从动手拆第一堵毛石墙开始,到把房屋的全部外围石墙全部翻砌成石灰砂浆墙,父亲共用去了两年的农闲时间。父亲把砂浆墙全部砌垒结束,我也调进了县城工作。记得新单位的领导来家里接我去上班那天,父亲正坐在新砌的砂浆墙下咕咚咕咚的地喝着水烟筒,目光充满了无尽的喜悦无尽的自豪。不知父亲是因为把老屋的石墙砌成了砂浆墙而高兴,还是因为我调进了县城工作而高兴。也许都是吧。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父亲从动工修建老家这栋房屋的院坝堡坎开始,到把房屋的毛石墙翻砌成砂浆墙,共用去了二十年的时间。可以说,修建这栋房屋的每一道工序,都倾注了父亲无数的心血和汗水;可以说,这栋房屋及房前的院坝,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泥砂,每一寸土地,都被父亲的双手触摸过;可以说,这栋房屋的每一根柱头,每一根柱瓜,每一根楼扶,每一根檩子,每一块椽皮,每一块楼板,都是父亲亲自砍伐亲自扛回来亲自堆放亲自加工的;可以说,这栋房屋全部外墙所用的所有石块,无不被父亲搬弄过若干次,无不染过父亲手掌的汗水和血渍。这栋房屋的一切,都已经跟父亲的内心情感融成了统一的有机整体,让父亲永远也难以割舍。



虽然父亲割舍不下农村的这个家,虽然父亲舍不得离开老家这栋倾注了他无数心血和汗水的房屋,但面对死神的逼近,面对死神威胁带来的恐惧,父亲在他去世的这一年里,表现出了对自己生命的极度忧虑。在这种心境下,父亲也曾答应过我,要跟我一起到城里居住。遗憾的是,还来不及处理离开农村老家后的管护问题,父亲就去世了。最终没能到我建在城里的家居住,成了父亲最后的遗憾,也成了我永远的愧疚。

父亲对自己生命的极度忧虑,最先是缘于老家房屋左屋山一株槐花树的轰然倒地,让父亲担心这是不吉祥的预兆。在父亲去世这年的农历四月的一个深夜,没有刮大风下大雨,也没有扯闪电炸大雷,那株合抱大的生长在老家房屋右屋山旁的槐花树,却在突然间就轰然倒地了。树干倒地那瞬间发出的巨大声响,把父亲和母亲从睡梦中惊醒。父亲披着衣服,拉亮屋里的电灯,拿着电筒推门出来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明白刚才的那声巨响,原来是房屋右屋山那株合抱大的槐花树倒地时发出的声音。望着那株从房屋右屋山旁一直横卧到院坝中间,树冠的枝桠已经把整个院坝堆满的槐花树,父亲惊愕得手和脚都不住地打颤。父亲站在院窝里用电筒向房屋左右两边都扫射了一遍,发现被槐花树的枝桠扫落的瓦片,都已经被掩盖在槐花树的枝叶当中,只看到从右到左三间房屋的屋檐上,已经有好大一片面积没有了瓦片,其中屋檐边上,还有两三块椽皮被掀了下来。望着眼前的情景,父亲的手和脚颤抖得更厉害了。父亲不知道,是深夜的寒气让他浑身发冷而颤抖,还是被槐花树突然倒地让他感到恐惧而颤抖。父亲瑟瑟索索地退回屋子里,慢慢地关门。双手扶门的那一刹那,颤抖的手让两扇大门也跟着抖动起来。母亲在房间里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说,右屋山旁的那株槐花树倒了。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母亲说,倒一根槐花树有什么大惊小怪,让你吓得声音都抖成这样?父亲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万幸呀,这根槐花树倒地的时候,只是横卧在屋檐边上,树的枝桠擦落了一些瓦片。要是树子再朝房屋这边倒压过来一点点,肯定要有半边房屋被压垮!真是祖宗有德祸不乱生呀。说完,父亲静静地在堂屋里坐着,手脚不停地颤抖。也不知在堂里坐了多久,直到寨子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公鸡打鸣的声音,父亲才慢慢回屋休息。躺在床上,父亲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浮现的总是那株槐花树倒压在自家房屋上把房屋压垮了的幻觉,让他惊恐得蜷缩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寒颤。

父亲是什么时候在恐惧中入睡的,他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天一亮父亲就从老家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父亲告诉我,老家屋山右旁的那株槐花树倒了……。我明显感到,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尽管声音是从电话里传出来的,我也能感觉到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听父亲叙述他当时看到的情景,我的眼前也浮现了槐花树轰然倒下时的壮烈情景:树干被连根掀翻倒地后,从右屋山旁一直横卧到院坝里,树的枝桠擦落了屋檐边上的好些瓦片,倒下的树冠连枝带桠占据了整个院坝,父亲站在院窝里,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如何是好……。回过神来,我听到父亲在电话里说,我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既没有刮大风下大雨,也没有扯闪电炸大雷,为什么一根好端端地生长了几十年都平安无事的槐花树,会突然被连根掀翻倒地呢?真是奇怪得很呐。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吉祥的征兆。很多灾害发生之前,都或多或少要表现出一些出乎寻常的征兆。是不是我的病情会在突然之间恶化。我真担心自己会在突然之间就死去呀!曾有算命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虽然养育了三个儿子,但死的时候没有一个儿子来送终。我真担心算命先生的话灵验成真呀。其实,我死不死倒无所谓,我死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来为我送终也无所谓,我最担心的是你们在外地工作,怕你们突然发生什么意外事故,万一你们真的出了点什么不吉祥的祸事,我一个病怏怏的人,该如何是好呀!你们从现在起,无论出门还是在家,也无论是做什么事,都要加倍小心,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才好呀。听了父亲的一番话,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宽慰他才好,只是连声说,爸,你不要想得太多!爸,你放心,我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加倍小心。挂过电话,我眼前总浮现父亲满是忧虑的双眼和布满了恐惧的脸庞。看来,老屋左屋山旁那株合抱大的槐花树在突然之间被连根掀翻倒地,的确让父亲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在惊吓之中,父亲联想了很多让他感到恐惧的事。自然界发生的很多奇怪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原因。正因为弄不清楚原因,所以常常被认为是灾祸发生之前表现出来的不吉祥征兆,令人人感到恐惧而心忧忡忡。对父亲的忧虑心情,我是理解的,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帮助他化解心中的忧虑。我能够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地向上苍祈祷,但愿父亲平平安安,但愿家里所有的亲人平平安安,但愿自己平平安安,在平平安安的日子里让父亲心里的恐惧与忧虑慢慢淡出。从此,我的手机全天二十四个小时不关机,为的是让父亲在担心我的时候,随时都能够打通我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我也坚持每天早晚各打一次电话回去问候父亲几句,听父亲说那句天天都对我说的“我现在很好,你别担心我,安心在外工作”的让我安心无忧的话。

时间一晃就到了农历五月。我的大姑父突然患病去世了。父亲打电话把这个噩耗告诉我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大姑父娶大姑妈成为我父亲的姐夫的时候,我父亲才几岁。可以说,父亲是大姑父看着长大的;也可以说,父亲的长大成人让大姑父操了不少心。父亲和大姑父虽然是郎舅,却情同父子。父亲虽喊大姑父为姐夫,却一直把大姑父当着长辈一样来尊重。无论办大事还是做小事,父亲都要在事前跟大姑父反复商量;大姑父也一样,无论办大事还是做小事,也总要在事前反复跟我父亲商量。大姑父除了是我的姑父,还是我的义父,我是正儿八经举行仪式过继给大姑父当义子的。在农村生活的时候,我喊大姑父为“爹爹”,称父亲为“伯”,后来长大了才改称为“爸”。正因为如此,父亲和大姑父的亲情又密切了一层,关系又更密切了一层。大姑父的去世,让父亲的精神受到了沉痛的打击;大姑父的去世,让父亲在承受巨大悲痛的同时,更加感到生命的脆弱。大姑父去世的前两天,父亲天天都去陪他聊天。那时,大姑父尚能下床坐在椅子上跟父亲聊天跟父亲同桌吃饭,精神状态很好;大姑父去世的那天上午,也还坐在床上跟父亲聊天。父亲回家刚坐下,就传来了大姑父去世的噩耗。父亲一下子就惊呆了,在院坝里一动不动地伫立了很久,泪水才潸潸而流。人的生命啊,怎么就这样脆弱呢?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聊天说笑,想不到才转身离开不到十分钟,你就跟我阴阳两隔了啊,我的姐夫!父亲一边用衣袖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自问。

父亲一路哽咽一路踉跄来到大姑父家,久久地站在院坝里,对是否应该进屋看望大姑父一眼而犹豫不决。父亲久病不愈,身体不好,我母亲和大姑妈及大姑父在世时,都一再要求他不准进丧房。农村有传说,久病不愈的人如果进丧房,病情就会加重,甚至很快就会死亡。因为久病之人阳气虚弱,而丧房阴气又太旺盛,阳气不足的人走进阴气旺盛的地方,就会被各种妖魔鬼怪缠体附身,最终导致身体更加虚弱病情更加严重而死亡。这些说法有些玄乎得让人难以置信,甚至会觉得那是宣扬封建迷信,但农村的很多人却都宁愿相信这种说法是真的。于是乎,久病的人不能进丧房,就成了一种大家默认的禁忌而遵守。父亲很想看望大姑父一眼,跟大姑父作最后的告别,但却又害怕真如传言所说,自己进屋看望已经去世的大姑父以后病情加重。在犹豫之中,父亲除了流泪,已别无他法。在大姑妈的阻拦下,父亲最终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坝里流泪。

当天下午,我和妻子带着鹰儿从兴义城里赶回寨子,到大姑妈家看望大姑父最后一眼时,我发现,父亲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得又红又肿。我们把父亲从大姑妈家搀扶回家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路也走得很慢。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咳嗽。回到家,父亲坐在院坝的堡坎墙上,让鹰儿进屋把水烟筒提来。鹰儿蹦蹦跳跳进屋把水烟筒提来递给他爷爷,然后蹲在爷爷的膝边,专心致志地打着火机帮爷爷烧烟。父亲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烟筒,可是才喝了几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停下来咳嗽一阵子后,父亲又继续喝水烟筒,鹰儿又继续替他烧烟。不停地咳嗽,却不停地喝水烟筒,但我们谁也没有制止父亲。我们知道,父亲的心里此刻很悲伤,只有喝水烟筒被烟呛得不住地咳嗽,才会分散和转移他对大姑父去世这件事的关注,才会淡化他内心的悲伤感情。

放下手中的水烟筒,父亲指着那株从房屋右屋山旁一直横卧到院坝里的槐花树,说,自从这株槐花树突然倒下来,我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吉祥的预兆,我一直担心怕有什么灾祸发生……。父亲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了。搀扶父亲走进院坝的那瞬间,我就看到了那株让父亲忧虑不已的槐花树。树冠的枝桠,已经不知是被父亲还是被母亲剔了下来,整齐地堆放在房屋右屋山的墙角下。被剔尽了枝桠后只剩下光溜溜一根树干后的那根槐花树,从房屋的右屋山旁的岩崖上横卧下来,紧挨着屋檐一直伸到院坝中央迈上院窝的石梯坎脚下,初看第一眼就觉得,那根树的样子确实有些吓人。我一直觉得,那不是一根合抱大的槐花树,而是一根合抱粗的巨蛇僵硬地横卧在屋檐下。树干上那些长着苔藓的斑斑驳驳的树皮,让人越看越觉得就像巨蛇身上的鳞片;被连根掀翻的树疙蔸,让人越看越觉得就像巨蛇的张大嘴巴的三角头;被剔尽了枝桠的树梢,让人越看越觉得就像巨蛇的尾巴。我觉得,总让这根咋看咋像一根巨蛇一样的槐花树横卧在院坝里,肯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不吉祥的征兆,就会让人产生无限的恐怖和畏惧心理。难怪,自从这根槐花树倒下以后,父亲就陷入无尽的忧虑和恐惧当中。于是,我决定把这根横卧在屋檐下的犹如巨蛇一样的槐花树裁成几截。我随即找来父亲那把多年未用的锯子,在一位邻居的帮助下,把这根倒下的槐花树裁成了三截。除了与被连根掀翻的疙蔸连在一起的那截树干还留在原处不动外,其余两截都被撬到了屋山的墙角边堆放着。也许,这根令人恐惧的槐花树被搬开后,父亲心里的忧虑,自然就会慢慢减弱,最终从心中消失。

参加大姑父的葬礼后离家返回兴义城时,父亲一直站在院坝的边角上目送我们。我总觉得,父亲的目光一直很神伤。也许,大姑父的去世,让父亲感到死神也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让他感到死亡的恐惧;也许,大姑父的去世,让父亲看到了生命的脆弱,让他担心自己是不是也会在某天突然去世;也许,大姑父的去世,让父亲更加觉得生命的生与死对个人来说是多么的无奈!父亲神伤的目光里,到底包含着父亲的多少想法,我不得而知。我能够知道的,是父亲希望我们平安无事,也希望他自己平安无事。在跟父亲临别时,父亲反复地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回去后记得经常打电话回来!是的,只要经常打电话回来,父亲就知道我们在外地生活和工作都平安无事;只要我们经常打电话回来,就能够知道,在老家生活的久病未愈的父亲也平安无事。父亲放心,我们也安心!

转眼到了农历十月中旬。一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与我们同住一个寨子的“保爷”去世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看望一下。父亲跟我的这位“保爷”关系很好。身体健康的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划拳。“保爷”的去世,又一次让父亲感到生命的脆弱,又一次让父亲感到人对生命的生与死的无奈。父亲在电话里告诉这一消息的时候,声音显得很无力,虽然没有哽咽,但却表现出特别的忧伤情怀。据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在求医访药的同时,父亲按算命先生的说法,让我拜认了这位“保爷”来保“官煞”,使我能够平安成长。对这位“保爷”,我是有感情的。“保爷”去世了,我肯定要回去祭拜一下。当然,更要回家陪父亲坐一坐聊一聊,让他不必因为看到有人去世就忧虑自己的生命。于是,我在“保爷”下葬的前两天,利用星期天的时候赶回了老家。

买些香烛纸钱糖食果饼香烟之类的供品到“保爷”灵前祭奠一番后,我就匆匆赶回家中看望父亲。那天,天气晴朗,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感到格外舒服。父亲坐在院坝里,眯着眼睛晒太阳。一位堂兄坐在他旁边,边晒太阳边喝着水烟筒。见我回来,喝水烟筒的堂兄连忙站起来打招呼。父亲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低声问,吃饭了没有。我说,已经吃过了。说完进屋提了一张凳子坐到父亲的身边。我发现,几天不见,父亲又显得清瘦了许多,目光无神,满脸慵。我不禁问道,爸,是不是这几天身体又不舒服了?父亲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二十多天前,母亲突然去海南打工了,留下父亲独自一人守家。母亲去海南打工后,尽管我每天都要打电话回来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争取赶回来看望他,跟他吃一顿饭聊一阵天。但父亲还是会对我和两个弟弟隐瞒突然发作的病情,让我们觉得父亲在家总是平安无事。患病以来,父亲病情发作后总是自己硬扛,实在挺不住了才会请医生,实在严重得非到医院住院治疗了才给我们打电话。我对父亲的这种表现确实感到无奈。

正在喝水烟筒的堂兄见我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便告诉我四天前父亲病情突然发作的情景:大约是晚上十来点钟,幺爷爷正在堂屋里看电视,突然间就感到浑身燥热,喘不过气来。那时,我那个读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正好陪幺爷爷看电视,见幺爷爷病情突然发作,立即打电筒跑去请村医王国合来治疗。一测量体温,幺爷爷竟然高烧到了四十度。村医王国合马上就输液治疗,直到深夜两点过钟才把病情控制下来。我从堂兄的叙述中得知,这次输液,共花去了五十多块钱药费,但父亲那时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跟村医王国合赊账。好在村医王国合经常上门为父亲治疗,赊帐的事也时有发生,也就不在乎是开现金还是赊帐了。两天过后逢镇集赶场时,父亲才让一位邻居帮忙扛两袋谷子到开打米机加工作坊的人家打成米,卖给到寨子里收购大米的贩子后,才支付了输液治病欠下的药费。几天过去,父亲的病情仍然没有康复,每到晚上就会高烧不退,就会头痛,就会胸闷。

听了堂兄的叙述,望着一脸倦怠的父亲,我说,都病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呢?为什么我打电话回来时总是说身体没问题呢?父亲说,发病的时候都是半夜。深更半夜打电话给你,能起什么作用呢?既不能缓解我的病情,也不能减轻我的疼痛,只会增加你们的思想负担。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硬扛硬挺了。我相信自己能够挺得过来的,所以就没有打电话。你们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没有说这件事,主要是不想让你们为了我而耽搁工作。父亲说完,对着我笑了笑。我说,爸,你有病在身,让你独自一人在家,我实在放心不下呀,你还是跟我到城里居住吧。有我在身边,紧急情况发生时,能及时把你送到医院治疗。现在我们离你这么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一时半刻也无法赶到你身边呀。父亲说,我理解你对我的这份心情,但现在还不能跟你到兴义居住呀。一来,你娘现在不在家,我跟你去了,家里的粮食和牲口谁来照管?这可是我们家的主要家当呀。二来,你现在刚购买了商品房,还背负着银行的十多万块钱的贷款,负担重呀,我怎么能给你们增添负担呢?我说,我负担再重,也没有理由不照顾你当父亲的老人嘛。你现在有病在身,需要有人照顾,需要进医院治疗。你就跟我到兴义城里居住吧,家里的粮食和牲口,我会跟两个弟弟商量后灵活处理的,这点你就放心吧!听了我的话,父亲说,家里的粮食和牲口,还是等你娘回来处理吧。我先在家里看守着,等你娘回来了,就搬到兴义城里跟你居住。如果你娘也愿意一起去,就让她把粮食和牲口处理了,我们一起去;如果她不肯去,我也不管她了,就自己去,任由她一个人在家里管理这些粮食和牲口;如果你娘年前不回来,你们年后就把粮食和牲口处理了,我搬到兴义跟你居住。老是让你们这样每个星期都跑回来看望我,光是车费就够我的医药费了,多浪费呀;老是让你们这样跑,影响你们的工作呀,一次两次领导可以理解,次数多了就对你们有看法和成见了,这对你们个人前途多不好啊!想去想来,我还是决定跟你们到兴义城里居住,这样不但解决了你们对我的担心和忧虑,也解决了我对你们的担心和忧虑……

遗憾的是,这一番让我感到欣慰的话才说过二十多天,父亲的病情就突然加重了,虽然母亲已匆匆从海南赶了回来,但还来不及处理家里的粮食和牲口,父亲就病逝了……



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兴义市城区。

走到家门口时,我将父亲的遗像从提包里取出来,让妻和鹰儿各抬一端站在门边。我迅速打开房门,先跨进屋里一步,然后面朝大门跪下来,将双手伸过头顶接住父亲的遗像,哽咽着说,爸,我们到家了,你进屋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泪水不禁夺眶面出。跪着转身向屋,我把父亲的遗像高举过头顶,用膝盖缓缓行走到家神神台下,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把父亲的遗像摆放到家神的神台上。随后,将从老家香炉里拔扯来的三根香棍插进家中的香炉里,点燃包香杆的三张纸钱,说,爸,从现在起,你就永远跟我们在兴义市城区的家里居住了……。望着嵌在黑色相框里的父亲的遗像,我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沾云,等把家里的粮食和牲口处理了,我就随你到兴义城里居住……!父亲在世时曾说过的一句话,又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回响。过去,父亲在世时也曾到兴义市城区里跟我们小住过,但那时我们是租房而居,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当我自己购买了房子,真正在兴义城里拥有了一个家时,父亲却没有来住过。哪怕只是在那套属于我所有的房子里宿一夜,父亲也没有来过。在我刚装修房屋结束的时候,父亲为我把家神搬了进来,曾在新屋里吃过一顿饭。帮我把家神安好后,父亲就回老家了。从此,父亲一直没有再踏进我新居的家门。父亲一直为我能够在兴义城里拥有一套房子而高兴,也一直念叨着要到兴义城里跟我们居住。我也一直打算将父亲接到兴义城里跟我们居住,让他能幸福地度过晚年。可是,谁能想到,父亲最终被我接到兴义市城里的家中居住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张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遗像……

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更是我一生的愧疚!

父亲啊,你未能住进我城里的新居,是儿一生永远的遗憾和伤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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