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前面的树林

村庄前面的树林

王沾云

一

天刚微亮的时候，村庄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笼罩村庄的薄雾，是村庄营造的梦境，缥缈，神秘，充满诱惑，却又不可捉摸。沉浸在曼妙的梦境里，村庄睡得很恬静。

来到村前的池塘边，回望恬静的村庄，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笼罩村庄的薄雾，变得越来越薄，变得越来越透亮。村庄似乎已经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薄雾便在村庄后面的山头飘动起来，一丝丝，一缕缕，飘飘悠悠，袅袅娜娜，缠缠绵绵，有点想就此消散，却又有些恋恋不舍。就这样，薄雾一直在山头上一丝丝一缕缕地飘绕，在飘绕中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透亮。

一声悠长的公鸡的啼叫，穿过笼罩村庄的薄雾，在村庄的上空回旋。这声公鸡的啼叫，是判定村庄已经醒来的标识。这声悠长鸡啼的尾音还没有停，村庄里便到处响起了公鸡啼叫的声音。从这些啼叫声里，可以想象得出，村庄里的公鸡们在啼叫的时候，一定是鼓足了劲，把每一声啼叫都啼叫得铿锵有力悠长洪亮，让村庄里的每一个人以及村庄里的每一个牲口，都听得见自己在天亮时发出的一声声报晓的啼叫。

村庄在此起彼伏的公鸡的报晓啼叫中醒来了。村前的公路上，开始有了人行走的身影，一个又一个，向村外走去，脚步匆匆。不久，又有了轿车奔跑的身影，一辆一辆又一辆，向村外驶去，转眼间就消失在村前的树林里。

风从村庄东边的山垭口吹过来，经过村前的池塘，变成了一浪接一浪朝着村庄西边涌去的微波。水波在晨光里闪动着亮光，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凉意，弥漫在池塘边的晨光里。

面朝东方，在池塘边漫步，清风拂面，神清气爽，浑身舒坦。一束阳光从东边的山垭口斜射过来，照在池塘里，经过池塘的粼粼水波的散射，顿时让池塘边的树林竹林变得通透明亮起来。那些隐藏在林子间的晨蔼，慢悠悠地从树木的枝叶间、竹子的枝叶间升腾起来，让池塘边的树林、竹林变得迷离恍惚。

一只鸟，倏地一下子从竹林的枝叶间飞腾起来，站立在竹林的一处向阳的枝丫上，唧唧唧地鸣叫几声，又倏地一下子飞进竹林的枝叶深处，不停地唧唧唧地鸣叫着。一声鸟鸣，百鸟鸣和。池塘边的树林里、竹林里，鸟鸣声此起彼落，悦耳动听，像是在聆听一曲曲优美的天籁之音，令人心旷神怡，怡然自得。

沿着鸟鸣的旋律，我走进池塘边的树林里。林子里有高大挺拔的树，也有俊秀修长的竹，还有茂盛葱茏的草。路边的一簇芭茅草丛里，几只灰色的鸟正在上蹿下跳，咕咕咕地鸣叫得欢快，把一株又一株比人高的芭茅草弄得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偏向右边。听到我的脚步声，或许是闻到了我的气息，待我走近芭茅草丛，几只鸟都停止了跳动和鸣叫，只有几株芭茅草，还在晨光里晃动。我不想打扰这几只鸟的雅兴，便迈开脚步往前走。身后的草丛里，又传来咕咕咕的鸟鸣。前边不远的一株树上，两只红尾巴的鸟正在嬉戏。一会儿从这根枝丫跳到那根枝丫，一会儿又从枝丫跳到枝头，树枝在鸟跳的身影里，不停地颤动，不停的颤动，几片黄叶，簌簌地从枝头上飘落下来。两只鸟跳跃得更欢快了。同样，当我来到这株树下举头细看时，却又寻找不到两只鸟的半点身影，只有几根枝丫还在不停地颤动着，不停地颤动着。

我顿时明白，林子里的鸟，都正在自己的世界里愉快地生活着，它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我不会伤害它们，但它们对我还是心存戒备。尽管我很喜欢悦耳动听的鸟鸣，但却不能干扰鸟的愉快生活。要让鸟对我不心存戒备，需要让鸟有一个认识我、熟悉我、了解我的过程。只有让鸟完全知道我不会而且绝对不会伤害它们，并且还很欣赏它们的鸣叫时，它们才会在我到来的时候，继续着它们的嬉戏与欢叫。既然如此，那就把时间留给林子里的鸟吧，让它们慢慢地认识我、熟悉我、了解我。

于是，我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走。前边的林子里，鸟鸣声声。身后的林子里，依旧鸟鸣声声。这些鸟鸣的声音，此起彼落，连绵不断。走出树林，耳边依旧萦绕着韵律优美、悦耳动听的鸟鸣。从身后照射过来的阳光，在我面前的地上印下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身影。身影的棱角，散射着闪闪发亮的光晕……

二

中午，天气有些闷热。

午饭过后，便到村庄前面的树林里小憩。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沿着村前的池塘边，在树林里蜿蜒延伸。站在林间小路上，目光透过路边的竹林的枝叶、树木的枝叶，从池塘里的水面掠过，就到了村庄里。

村庄里很安静。听不见鸡鸣犬吠的声音，也听不见有人吆喝的声音。寨子里的人家，都敞开着大门，但看不到有人进出的身影。寨子里的小路上，也没有人行走的身影。狗静静地趴在院里的老梨树下，闭着眼，一动不动。几只老母鸡，蹲在竹林下，闭着眼，用翅膀紧紧地盖住鸡仔，一动不动。

此时，正是午睡的时间。村庄午睡了，睡得很安宁。

细想起来，我觉得我是有礼貌的。

每天吃过午饭，我没有立刻睡午觉的习惯，无论如何也要蹓跶半个钟头以上，才会慢慢停下来开始午休。

午间闲逛，我没有选择在村庄里，而是来到村庄前面的树林里，这是正确的，也是有礼貌的。如果选择在村庄里，我的闲逛一定会干扰村庄睡午觉。走过有狗的人家门前的时候，尽管我的脚步很轻，也一定会引起狗的警觉。狗一睁开眼睛，看到我从它面前走过，影响了它的梦，也许，这条狗正在梦里跟它的情侣约会，我的到来，让它从梦境回到现实，非常恼火，便会对我狂吠几声，而且还会奔到我面前，呲牙咧嘴狠狠地瞪我几眼，吓得我惊出一身冷汗。更麻烦的是，狗这一叫，鸡也醒了，带着一群鸡仔咯咯咯地满院子跑。鸡鸣犬吠，犬吠鸡鸣，就会把正在睡午觉的主人干扰了。如果主人也正做着跟情侣幽会的白日梦，鸡鸣犬吠把梦吵醒了，就会把一肚子的无名火发在狗和鸡的身上，狗会被挨打，鸡也会被挨打，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我不能因为自己一时还不想睡午觉，就影响了一个村庄的午觉。

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偶尔，会从路边的竹林的枝叶间、树木的枝叶间，掠过几只飞鸟的影子，枝叶间随即便发出几声沙沙沙的声响。片刻之后，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我继续往前走。也许是走进了林子的深处。光线变得有些幽暗。树林里显得很幽静，也显得很清凉。我不禁觉得，闷热的中午，在这样幽静清凉的林子里午休，是一种很有幸福感的生活。

也许，我的这种想法被林子里的鸟猜到了，也被林子里的蝉猜到了。也许，是林子里的鸟和蝉，不想让我来打扰它们睡午觉。总之，正当我觉得在林子里午休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的时候，便有几只蝉，在我身边的林子里鸣叫起来。声音叫得很杂乱，也没有质感。低沉、枯涩、烦躁。有时觉得，这声音似乎在身后，回过头来，却看不到蝉的影子。有时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左边叫也在右边叫，左看右看，还是没有看到蝉的影子。没有看到蝉，却看到几只鸟在林间飞舞。从竹林间飞到树梢上，又从树梢上飞进竹林里，边飞边拍着翅膀，边飞边咕咕咕地叫唤着。这蝉声，这鸟声，似乎都是以一种不欢迎的态度提醒我，中午的时候，别来林子里打扰它们睡午觉。

我假装听不懂蝉和鸟的暗示，干脆在路边席地而坐，脱掉鞋子，解开衣扣，赤足露胸，清风拂面，怡然自得。也许，是我的不雅行为和形象激怒了林子里的蝉和鸟。它们轮回地在我耳边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哀一声喜一声、没有一点节奏地鸣叫，想让我在厌烦中尽快离开。它们越是这样催我，我越是坐着不走。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眼睛，把它们杂乱的叫声想象成一曲又一曲听不懂的音乐。

可是，没坐多久，我就感觉到了异样。耳边的鸣叫声，似乎没有了蝉鸣和鸟语，而是蚊子的嗡嗡声。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无数只大大小小的不同形状的蚊子，正在我的身边飞舞。手膀上、胸口上，还有几只蚊子一动不动地趴着。一掌拍下去，原先有蚊子的地方，便出现一片殷红的血渍和一个又红又肿的疙瘩。回过神来，手背上，背膀上，脖颈上，胸口上，大腿上，都传来了又疼又痒的感觉，都出现了又红又肿的疙瘩。

不好了，惹上蚊子的麻烦了。赶快离开林子吧。于是，我快步走出林子。手背上，背膀上，脖颈上，胸口上，大腿上……似乎是浑身上下，凡是被蚊子亲密接触过的地方，都痒得难受疼得难忍……

三

傍晚，从西边山垭口斜射过来的一片阳光，把深绿色的村庄映照得格外柔美。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房屋，容光柔红、面颊柔红，变得妩媚妖娆。村前的池塘里，水波在柔光下闪动着柔美的粼光，像含情脉脉的目光在寻觅意中人的眼眸，多看一眼就会变得面红耳绯，心跳如鼓。

村前的树林里，蝉鸣声此起彼伏，悠扬动听。像有人在弹琴，起奏时琴声刚劲清脆，高潮时琴声稳健悠长，收尾时琴声颤音袅袅。一曲又一曲，把村前村后的林子，变成了琴声弥漫的曼妙圣境。东边的林子里，弹琴的人一曲还没有奏完，西边的林子里，弹琴的人就弹响了琴弦。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蝉声悠悠，像傍晚的山风一样令人惬意，像傍晚的阳光一样令人遐想。

在傍晚的阳光映照下，蝉声在村前的池塘里飘逸，变成了粼粼的波光，一浪接一浪，一浪接一浪，闪烁着亮光，扬溢着喜悦，时而向东边奔涌，时而朝西边流淌，荡漾着欢快，欢快地荡漾。悠悠蝉声，粼粼波光，把傍晚的村庄，把村庄前的池塘，渲染得如诗如画。一缕绵延闪烁的波光，就是一声稳健悠长的蝉鸣。一声颤音袅袅的蝉鸣，就是一浪由近而远的波光。一缕缕波光，一声声蝉鸣，相互融合，相互渗透，让无形的蝉鸣变得可以触摸，让无声的波光变得可以倾听。

在村庄对面的树林里，我选择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泡一壶绿茶，点一盘蚊香，然后临水面坐，静静地聆听蝉鸣的声音，静静地凝望池塘里的粼粼的波光。沉浸在蝉鸣的美妙声中，我仿佛看到，正有一只蝉端坐在树梢上的一片中子间，舞动肢体，扇动翅膀，怡然自得地鸣唱着。我仿佛还看到，那一声声稳健悠长的蝉鸣，正轻快地在池塘的水面悠然漂动，那一声声颤音袅袅的蝉鸣，正柔美地在池塘的水面欢快跳动。蓦然之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蝉，正端坐在一片树叶的中间，伴和着树林里其他蝉鸣唱的韵律，打着节拍，唱着自己的愉悦与欢快。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山垭口消失了，村庄一下子变得暗淡了许多。村前的池塘，波光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池塘边的几户人家，忽明忽暗的灯光，在夜色里闪烁，也在池塘的水里闪烁。村庄前面的树林里，蝉鸣的声音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四面八方都是蝉鸣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亮，一阵比一阵热烈，一浪比一浪悠扬，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多声部的演奏，曲调没有停歇的时刻，只有高潮叠起的美妙，让我听得如醉如痴。

可惜，我生性愚钝，只觉得蝉声美妙，却无法用语言把其中蕴含的韵律和景象表述出来，更悟不出蝉声里蕴含的深刻内涵。做不了蝉的知音，只能静静地坐在树林里，品着绿茶，透过蚊香燃烧时升起的袅袅烟雾，凝望面前的池塘和池塘对面的村庄，静静地听着蝉鸣，让自己的心跳，融在蝉声里，在池塘里闪烁成粼粼波光，愉快地在夜色里把蝉声变成梦境的诗意……

不知过了多久，蝉在树林里举行的多声部演奏已经悄然结束。从池塘里刮过的夜风，凉意有些袭人。对面的村庄里，似乎有人正在池塘边拉着二胡，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夜深了，我得尽快离开这片幽静的树林，让林间的鸟和蝉，各自做着自己清幽的美梦。走出树林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在树木或竹林的枝叶间，传出几声鸟儿拍翅飞行的声音。屏息静听，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蝉睡了，做着美梦。鸟睡了，做着美梦。我也该睡了，做一个有鸟声蝉鸣相伴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