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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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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连载

第一章



父爱远去了,还有记忆。在记忆里重温父爱,才会觉得有很多曾经不愿提及的琐碎往事其实是那么令人感动。父爱淡去了,还有记忆。在记忆里重拾父爱,才会觉得有很多曾经忽略的亲情其实是那样令人心酸。父亲健在的时候,总有很多理由说忙而不回家与父亲相聚片刻。父亲去世多年以后,却在梦里一次又一次与父亲进行暂短的相见。梦醒的时候,又只剩下泪水……

————题记




 

二OO五年农历冬月初二,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晚上九点五十分,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对父亲的思念,化成了一个又一个让我泪湿枕巾的梦境。当父亲的身影从一个梦境滑落到另一个梦境时,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也在一天接一天地不停流逝。渐去渐远的父亲呀,成了我绵绵无尽的思念。

从此,每年的农历冬月初二,对我来说,就成了一个节日。点燃三炷香,斟满两杯酒,裹好一支喇叭烟,我跪到父亲的遗像前。耳际边骤然响起一首苍凉悠远的古歌——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之罄矣,维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我觉得,此刻吟诵这首出自《诗经小雅》中题为《蓼莪》的经典诗作,最能表达我对父亲的怀念、感恩、内疚、忏悔等百感交集的复杂感情,最能表达我内心深处“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

黑色相框里,父亲微笑地看着我,双目严峻,目光逼人,似乎正对我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明白,今生今世若想再聆听父亲的教诲,只能在梦境之中了。深深地向父亲作了三个揖,我便站起身来,点燃喇叭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深信,只要我把祭奠父亲的酒喝下了,父亲就能在冥冥之中喝到这杯酒,只要我把为父亲裹好的喇叭烟点燃了,父亲就一定能够抽到这支喇叭烟。因为,父亲在世时,我一直是他难舍的牵挂,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心肝,一直是他最自豪的脸面!酒入愁肠,曾经与父亲在一起边喝酒边唠叨的桩桩往事,一幕接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潮水般拍击着我的思绪,让我不禁泪如泉涌……




父亲离去时的目光,让我永生难忘。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农民,他跟所有的平凡人一样,都希望在自己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能够看到孩子为自己送终。于是,在与死神抗争的日子,父亲守望我归来的目光,成了支撑他努力地活着的最后的信念,也成了我今生愧对父亲的永远伤痛。

二OO五年农历冬月初二。

傍晚时分,当我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兴义市匆匆踏进安龙县农村老家的那栋老木屋时,觉得空气已经沉重得凝固了。堂屋里,几位多年不见的亲戚,默默无语地围坐在一堆柴火前咕咚咕咚地喝着水烟筒。父亲的房间里,有些昏暗的电灯光下,母亲、两个弟弟、几位堂兄以及众多前来看望父亲的亲戚,都正围站在父亲的床前,一脸的木然,眼睛里都是难言的哀愁。父亲床上的蚊帐已经被拆出了。看来,父亲的病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境地。不然母亲绝对不会同意把父亲床上的蚊帐拆出。因为在我们寨子里有这样的忌讳:人在咽气的时候,如果还被蚊帐罩着,那么他的灵魂就难以升到天堂!背后塞着厚厚的被子,父亲靠着床头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痛苦得让人揪心。

走到父亲的床前,我和妻子捧起父亲的手,说,爸,我们回来了!听到我的声音,父亲立即停止了呻吟,吃力地慢慢睁开眼睛,哦,你们回来了?鹰儿回来了没有?我发现,父亲在看到我们的瞬间,尽管眼眸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神采,但他的目光却表现出无比的欣喜。我将六岁的鹰儿拉到父亲面前,对他说,鹰儿,快喊爷爷。盼我们回家,爷爷都望穿了眼!鹰儿甜甜地喊道,爷爷,你想吃糖果吗?我拿喂你!父亲摇了摇头,轻轻地抚摸着鹰儿的头,吃力地说,我的乖孙子,只要你们能赶回来看我,我就一万个满意了……!父亲又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呻吟起来。看着父亲有些浮肿的脸,我心里感到万般的难过……



父亲在苦苦盼望我们回到他身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十天半月的事了。自从父亲生病以后,他就时刻都盼望着我们能够回到他身边与他团聚,与他说上一阵子话,与他同吃一顿饭,他就会感到无比的高兴。但父亲却总是失望。儿子们都长大了,都飞出了他建在山村里的这个家,远离他到外面搭建了自己的巢。

父亲年壮的时候,拼命地劳作,拼命地挣钱,拼命地盘儿子们读书,只盼儿子们都能够有出息,能够飞出山里的这个家,到山外的城市里创造自己的天和地。父亲健康的时候,儿子们的远离让他感到自豪,儿子们就像他精心培育的庄稼,让他付出了辛劳也让他收获了喜悦。儿子们也像他放飞的风筝,飞得越高离他越远,他就越感到自己有着比别人更值得骄傲的成就。父亲健康的时候,他不会感到儿子们远离自己后的孤单。他可以在田地里精耕细作,在庄稼成熟的时候,背上新收的大米赶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城市里,与儿子们共享丰收的喜悦。他可以慢慢地把收获的粮食酿成美酒,然后耐心地等待儿子们回来与他一起品尝。他可以把漫长的等待漫不经心地融进种菜、放牛、喂猪、清扫院坝、到邻居家聊天等琐事之中,将漫长的等待揉成零碎的日子,让等待也慢慢地随着日子一起滑落。

然而,当父亲生病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以后,他就格外思念我们,格外盼望我们能够回到他身边。但父亲知道,我们在外面工作,都有自己的任务,不可能随时回家,只能在节假日抽空回家了。父亲对儿子们回家的盼望,成了无奈的守望。

作为儿子,我能够感觉得到父亲的盼望是怎样的热切,也能够感觉得到父亲的盼望是怎样的无奈。很多次,我回家看望父亲时,父亲的眼眸里都会满溢欣喜无比的目光。离家的时候,父亲总是站在院坝里为我送行,走了很远再回首与父亲告别时,仍然看到父亲站在院坝的边角上目送着我。我伤感得泪水模糊了眼睛。我真想多陪父亲一会儿呀。可是,回城的路途已不容许我再作过多的停留。从老家到我安在兴义城里的那个家,要步行十多里乡村路到镇集上,然后乘车行驶十多公里到县城,最后再转乘班车行驶八十多公里才到兴义市区。每次从老家返回,都要到夜深才到家。在远离父亲的城里工作,我对父亲的牵挂也非常浓烈,但我无奈。

我深知,为了抚育我长大成人,为了培养我读书成材,为了让我能够安心地在异乡工作,父亲已经付出了许多许多。生活的重荷压得他的背脊过早地弓驼,生活的焦虑愁得他的头发过早地斑白,生活的操劳烦得他的面容过早地苍老。其实,父亲还没有满五十六周岁。但父亲已经变得很苍老很憔悴,让我每一次看到他时都感到揪心般的难过。很多时候,我也想回去看望父亲,去陪他坐一坐聊一聊,可是很多事由让我一次又一次无法成行。很多次回家看父亲的时候,我都想陪父亲多坐一会儿多聊一会儿,但时间却过得太快,不经意间就到了我们离别的时间。



知道我们平时回家的时间少,但父亲仍然在一天又一天地盼望着我们能够抽空时间回家。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父亲盼望我们回家相聚的目光,终于瘦成了一年的春节与清明。父亲知道,只有一年一度的春节和清明,他的儿子们才会集中回家。是的,每年的春节,只要没有特别特殊的事务,我们都要回家过年;每年清明前后,再忙我们也要抽时间回老家为祖先们上坟,让祖先们知道,他们的后代还在不断地繁衍生息。正因为如此,父亲总是在等待这两个节日的早些到来。

临近春节,父亲总是天天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放假,何时起程从兴义出发,什么时候可以到家,问了一遍又一遍,一点也不觉得嗦和重繁。计算着我们归家的日子,父亲也在计算着杀年猪的日子,等待着我们兄弟三人都全部回家与他一起杀年猪,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新鲜的“泡汤肉”。如果我或者我的任何一位兄弟因为有事耽搁不能回家跟父亲一起杀年猪,他就会显得很失望。而我令父亲失望的次数总是最多,因为各种原因,我总是要到腊月廿八或廿九傍晚才能赶到家里跟父亲团聚。杀了年猪,把一块块猪肉砍好挂在堂屋的火塘上,父亲就盼着我尽快回家。知道我回来的具体时间后,父亲便会早早地来到寨前的那株老槐树下等待。在等待我回来的时间里,父亲就慢慢地裹喇叭烟抽,抽一口咳嗽一阵,但仍然接着抽,抽完了一支又再裹一支接着抽。有路人问他,幺爷爷,你在这里做啥子啊?父亲自豪地说,我在等我家小鹰跟他爸爸妈妈回家过年,已经到半路上了。父亲说得一脸的喜悦。路人见父亲说得高兴,也跟着高兴,并停下来跟父亲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裹喇叭烟抽。看到我们出现在进村的路上,父亲远远的便朝我们招手,并大声喊着鹰儿的名字。鹰儿听到是爷爷的喊声,连忙快步跑向爷爷。父亲抱起鹰儿,不停地观看,不停地抚摸,不停地亲着鹰的脸。直到鹰儿不住地挣扎和喊道,爷爷,你的胡子把我的脸扎得好痛,我不要你抱!父亲才极不情愿地把鹰儿放下来,牵着鹰儿的手往家里走。看到父亲不停地在寒风中咳嗽,我和妻子都说,爸,这么冷的天气,你不应该出门,应该在屋里烤火。父亲说,我来接鹰儿,也顺便出来活动活动,在屋里坐久了闷得慌。我知道,父亲主要是想早一些看到我们,他不是因为在屋里坐久了闷得慌,而是盼我们盼久了急得慌。见父亲等到了我们,路人便对我说,大叔,幺爷爷已经来这里等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等到了,你给幺爷爷带来了什么好酒,竟让他这么牵挂?听了路人的话,我的泪水差点流了出来。盼望我们回家,望眼欲穿的父亲竟带病在村口的寒风中等待了几天!村里人哪里知道父亲的内心的想法,只道父亲嗜酒,便以为父亲到村口等我们就是为了尽早喝到我带回来的好酒!我说,是带回了两瓶好酒,晚上到我家喝一盅吧!父亲也说,晚上来陪我喝一盅吧,小鹰家每年都给我带几瓶好酒回来,现在身体不如过去,酒力也不行了,去年带回来的还没喝完,今年又带回来了,过年嘛,是得有几个人聊着喝,喝起酒来才觉得有乐趣。路人回答说,一定来,一定来。说完,羡慕地跟父亲再见背起装满杂草的背篼回家。

回到家,父亲把我们视为了难得回来一次的客人,什么也不要我们做,只让我们坐在堂屋看电视。他则与母亲在厨房里忙着为我们准备晚饭。等把晚饭端上桌,父亲也累得气喘吁吁。歇一会儿,父亲便吆喝大家围拢过来吃饭。他倒来一碗菜汤当作酒,让我和两位弟弟端起酒杯跟他碰杯。

父亲自从被确诊患有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和轻微的哮喘病后,医生一劝告诫他不能喝酒。父亲嗜酒,在身体健康时,他可以整天粒饭不吃,只喝酒也能劳作一天。那时,父亲几乎每天要喝一斤白酒。早上起床洗过脸,倒一碗酒喝下,不吃一口早餐,便牵牛上山下田犁地耕田,直到中午才回家。回到家,父亲并不忙吃饭,而是先倒一碗酒喝下去,再裹一支喇叭烟抽,等把酒瘾和烟瘾过足才端碗吃饭。吃完饭,父亲找来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上一阵,又倒一碗酒喝了,才回田间地头劳作。晚上收工回家也是如此。那时,在农忙季节劳动期间,父亲可以没有饭吃,可以没有菜吃,但却不能没有酒喝。如果哪天没有酒了,父亲就会变得萎靡不振,成天哈欠连连。可以说,进行重体力劳作的时候,酒就是父亲的力量源泉。正因为如此,我还在镇上当教师的时候,孝敬父亲的方式就是随时在宿舍里准备一壶酒,让父亲去镇集上赶场时到我的宿舍里喝个痛快。农忙时节,我每隔两三天便打一壶五斤装的四十五度以上的高度白酒回家,让父亲从田地里收工回家能够喝得过瘾。对此,父亲高兴地对我说,只要能够保证我有酒喝,家里的农活你一点也不用操心。我笑着点头,母亲则笑着摇头。父亲又一本正经地说,我说得到做得到。我和母亲异口同声地说,我相信。

在开始患病之初,父亲总是管不住自己。尽管医生反复告诫他一点不能沾酒,但他总在偷偷地喝。后来,父亲的病情严重了,每次喝酒病情就会加重,村里的村医已无法治疗,只得送进县里的医院抢救。这样的情况发生两次以后,父亲就不敢再喝酒了。因为父亲心疼住院治病花费的那些冤枉钱。父亲算了一笔账,住一次院得花上几千块钱,而一斤四十五度的散装白酒才卖块把钱,就算是喝好一点的酒,也才卖几十百把块钱一瓶,喝几杯酒导致病情加重花几千元钱住院治疗,这样的代价也太大了。于是,父亲便把酒戒了。尽管他曾经嗜酒如命,但为了身体不再遭罪,家里少花冤枉钱,父亲还是下决心把酒戒了。戒了酒的父亲,起初那段时间不知如何控制自己非常想喝酒的那种强烈欲望。他只好闭门不出,努力做到看不见别人喝酒,并把家里的酒壶酒瓶都全部收藏起来,以免刺激自己想喝酒的欲望。非常非常想喝酒的时候,父亲就拿冰糖吃,就喝水。终于,父亲把酒瘾戒掉了。就是与喝酒的人同坐一桌,他也可以让自己不产生想喝酒的欲望。

戒酒以后,父亲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只是,父亲戒酒以后,感到他跟我们同桌吃饭看到我们喝酒时,目光很可怜。当父亲用菜汤当酒跟我们碰杯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很无奈。我们也都觉得我们很无奈。父亲吃了一些菜,吃了几口饭,便对我们说,你们三兄弟慢慢喝吧。然后就走出堂屋,到院坝里咕咚咕咚地喝着水烟筒。见父亲回避我们,我们觉得再慢慢地喝酒一定会勾起父亲对往昔的回忆而内心苦闷。于是,我端起酒碗跟两位弟弟碰了一碰,便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说,从现在起,如果节日期间没有客人来,我们三兄弟都要争取做到不在父亲的面前喝酒,如果父亲确实要让我们喝,那也只能象征性地举杯喝一点点,以添节日的喜庆,不能开怀畅饮,更不能喝得酊酩大醉。两位弟弟都说行。吃饱饭,把饭桌收拾干净,我在堂屋里烧起一堆柴火,然后请父亲坐到火堆旁。全家人围坐在父亲周围,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有邻居来小坐,便煨一壶浓浓的苦丁茶,用大碗倒了一满碗,递给邻人喝了,再倒给家里的人。烤火,聊天,喝茶,喝水烟筒,看电视,夜就在不知不觉中变深了。 

第二天,父亲一大清早就起床,把笔墨纸砚准备好,只等我一起床,就摆开桌子写春联。这是我考上师范学校以后,父亲要求我每年春节都必须完成的一件事。父亲说,过春节能够让自家人写对联贴到门框上,那是显示家里有人懂文化的标志。在我没考上师范学校之前,父亲每年春节都要请人写对联。考上师范学校后,父亲便让我来写,尽管我的毛笔字写得一点也不好,但父亲却显得很高兴,说这毕竟表明自家已经有了能够写对联的人。既然父亲把写春联当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就不敢马虎行事,便认真练习写毛笔字。等我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时,一手初步具有自己书写特点的隶书就基本练成了。从此,每年春节写对联就成了我向父亲展示自己书写毛笔字水平的时候。我不但书写自家室内外所有门窗的对联,还帮别人家写,几乎直写到满寨子都响起了鞭炮声时才歇手。父亲对此一点也不报怨什么,还显得很高兴。等我写完自家的对联,父亲就连忙熬来一盆浆糊,指挥两个弟弟把对联贴到相应的门窗上,然后背着手来回踱步慢慢地欣赏,一边看一边称赞说,沾云,你写的毛笔字又比往年更有气势了。我说,我觉得写了这么些年还是一个样子,只不过觉得写起来比往年更顺手一些而已。说完,我也站到父亲的身边,细细地把刚贴到门窗上的对联看了一遍,也觉得那些字似乎的确是比往年漂亮了许多,也更具有了我自己的书写特色。

帖完对联,就开始吃年夜饭。当一大碗一大碗丰盛的菜肴摆到饭桌上时,父亲的脸显得又高兴了许多。吃过年夜饭,一家人又围坐在堂屋里的火堆周围,一边烤火一边看中央电视台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直到深夜。只要我们春节回家,父亲总是睡得很晚,总是觉得跟我们坐在一起看看电视烤烤火喝喝茶聊聊天,是那么的幸福无比。但父亲不能熬夜,特别是在冬天的夜里,只要稍稍夜深,就会咳嗽。父亲的咳嗽相当令人揪心。他一声接一声地咳,边咳边吐卡在喉咙里的痰,显得很累,有时甚至有些力不从心,仿佛让人觉得他的气息已经跟不上来,已经再没有力气把卡在喉咙里的痰液吐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在咳嗽中背过气去。见父亲如此,我和两个弟弟就连忙为他捶背。父亲咳嗽一阵子稍停下来,就张嘴喘着粗气。我们都劝父亲回卧室休息。父亲起身慢慢走进卧室,却不能够马上入睡,还要继续咳嗽一阵子,才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入睡。父亲入睡以后,咳嗽声少了,只是偶有几声。当我们听到父亲又连续不断地咳嗽时,便知道父亲已经醒来。

盼望我们归来的日子很长,我们回家跟父亲相聚的日子却很短。春节一晃而过。过了正月初二,我们就得告别父亲,离开村里的这个家。尽管春节长假从大年三十放到正月初六,但能够在家里跟父亲相聚的日子却不多。结婚安家以后,每年春节我还得抽时间陪妻子回娘家小住几天,跟岳父岳母聚一聚聊一聊,吃几顿饭喝几杯酒;另外,由于长年在外,也还得趁春节回家的机会,跟家乡的朋友们相聚一下。父亲对此表示理解和支持。所以,一到正月初二,父亲一大早就会起床升火做饭。等大家都起床了,就把做好的菜饭端上桌,让我们给祖宗供饭烧纸,并反复嘱咐祖宗要保佑我们在外四季平安,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吃过正月初二的早饭,父亲便把挂在堂屋火塘上的腊肉取下来,用麻丝口袋子包好,让我们带回城里吃。我说,爸,我们在城里买肉方便,这些腊肉你就留在家里自己吃吧,这里离场坝远,买肉不方便。父亲说,我们杀年猪,就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多吃上几片自家喂养的猪制成的腊肉。街上卖的那些猪,都是用饲料喂养的,肉不香,吃起来也不健康。我们家里喂养的猪,一点饲料也没喂过,健康得很。父亲边说边把腊肉往我们的行李包里塞,似乎不把那些挂在堂屋里的腊肉都拿完就不罢手。走出家门,我对父亲说,爸,我们走了,你在家里要保重身体。鹰儿也对爷爷说,爷爷,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啊,我们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你。父亲对我说,你们放心回去工作吧,我不会有什么事的。然后又对鹰儿说,小鹰,回去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认真读书,多考一百分。走出院坝来到三岔路口,回头再看时,父亲仍站在院坝的石梯前看着我们,不停地朝我们招手。我知道,父亲又在掰着手指计算着我们下一次回家的归期,让日子在在无奈的盼望无奈的守候中变瘦。

回到城里,眼前总浮现出父亲送别我们时的目光,耳边总回响着父亲声嘶力竭的咳嗽。父亲没有老,但他确实已经老了,他的心一直牵挂着在外工作的儿子。因为父亲病了,病了就更牵挂在外工作的儿子们,一方面,他想看到儿子们,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的牵挂影响了儿子们的工作。所以,当儿子们与他告别时,他总是反复嘱咐儿子们不要担心自己。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父亲的心变得很脆弱。一次,我回故乡的镇集上一位朋友家吃喜酒,因为跟几位朋友叙旧喝酒耽搁了时间,没有回老家探看父亲,便匆匆返回了兴义。父亲知道后生起闷气来,一连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为我回到离家不远的地方却不回家而生气,他既生他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久病不愈成了全家的累贽,也生我的气,觉得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这个久病不愈的累贽父亲。见父亲生闷气,母亲便问为什么。父亲说出了缘由。母亲便打电话对我说了此事。我感到非常对不起父亲,连忙打电话向父亲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并诉说了自己因为惹父亲生气而难过不已的心境。父亲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因为太想你们了。我说,今后一定不出现类似的情况。父亲说,回不来的时候,就不必回来,打一个电话回来也可以,只要能够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心里很踏实,不然,总觉得心里空闹闹的。母亲也在电话里对我说,你爸近来变得越来越小气了,知道你回到镇集上却不回家,自然就生气了。今后,你若回到安龙,就要尽量抽时间来看他一眼,如果确实回不来,就打一个电话回来告诉他一声,只要能够听到你们的声音,你爸就不会再生闷气了。

父亲的生日是农历二月初二。这也是父亲生病后盼望我们回家日子。父亲生病以后,我们每年都要回来陪他过生日。给他买一件新衣裳,陪他吃一顿饭,为他带去几句祝福。可惜的是,父亲的生日总不逢周末。所以,在不逢周末的父亲的生日里,妻子和鹰儿只能通过电话给父亲一句问候,我也是要在天黑时才能赶到家。

父亲自小在苦难和贫困中生活,从来想不起自己的生日。往往是我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城里赶到家时,他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父亲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却能够记得我们三兄弟是什么时候生的,每逢我们的生日,都会打电话祝福我们又年长了一岁。看到我回家,父亲便忙碌起来。我对父亲说,爸,你歇歇吧,让我为你做一次饭。父亲便听话地坐在堂屋里看电视。

把饭菜做好,母亲就在父亲的卧室门前摆一张小方桌,把碗筷、酒杯和菜饭摆到桌上,在房间门旁点上三炷香,然后用布依话喊一些人的名字,让他们都来喝酒吃饭,之后保佑我父亲平安健康。斟酒过三巡,就在房间门槛前烧纸钱,把我们为父亲买回来的新衣裳拿在纸钱燃烧的火焰上绕三圈后让父亲穿上。

第一次为父亲过生日时,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做这些有点像迷信活动似的仪式。母亲告诉说,这是按传统习俗为你爸保“官煞”。你爸久病,如果能够在他生日这天为他保“官煞”,他的病情就会减轻,就会逐渐好转。尽管母亲的话听起来有些玄乎,不太可信,但我却确信这是真的,是灵验的,一点也不带任何迷信色彩。后来,我打听到,在老人生日那天为老人保“官煞”,的确是一种从古老古代沿袭下来的习俗,形式可隆重可简单。隆重的形式就是摆上几桌酒席,请亲戚和家屋房族来热闹一番。在房间门前举行祭祀时,要在供桌上摆放猪头、公鸡、糖食果饼及衣物等供品,儿媳妇和女儿要蒸五色糯米饭来敬供,还要请“老摩公”来念上几则祈祷的摩经。祭祀结束,还要燃放鞭炮。简单的形式就是在房间门前点上三炷香,供一桌饭菜,摆几件新衣物,斟几杯酒,烧几张纸钱,祝福几句祈祷的话。我这才依稀有些想起来,奶奶在世时,父亲和母亲也曾用这种方式为奶奶祈祷过平安。

我暗下决心,在父亲六十周岁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请假回家,请“老摩公”来隆隆重重地为父亲保一回“官煞”。其他时候,就用简单的方式来祝福父亲。一方面,我已经记不得故乡尚有用这种方式为久病的老人祈祷健康祈祷福寿的习俗;另一方面,父亲才五十多岁的年纪,隆重地举行保“官煞”仪式,怕别人说闲话。过了六十岁,就真正算得上是老年人了。以六十周岁生日为起点,每逢五和十的生日时,都可以隆重地举行一次保“官煞”仪式,让亲戚和家屋房族来热闹一番,给父亲冲冲喜,为他祈祷平安和健康。

从此,每年父亲生日这天,我都要回老家,即使到家时已经天黑,也要做一桌饭菜为父亲保一回“官煞”,并让父亲穿着新衣裳跟我们吃晚饭。为父亲过完生日,有时我会在家里住上一宿,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就起床赶到镇集上乘车返回单位上班;有时陪父亲吃完晚饭聊一阵天后,就打电话给居住在镇集上的朋友骑摩托车来接我到镇集上住宿,第二早上天一亮就乘车返回单位上班。不管我是第二天早上还是当天深夜离开父亲返程,父亲总是声音哽咽地对我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呀,到单位后一定要打一个电话回家给我报一声平安。末了,父亲又对我说,明年就别回来为我过生日了,回来一趟既耽搁时间又耗费经济,不但要花费几十百把块钱的车费,还要麻烦你的朋友深更半夜来接你。我说,爸,你别想那么多,回去休息吧,外面有些冷。父亲说,没问题,我送送你就回去。我不知道,在我走出院坝走出寨子以后,父亲还会在屋前的院坝里站立多久,只是在我的耳边,一直都回响着父亲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清明节也是父亲盼望我们归家的日子。父亲一直嘱咐我们,即使工作再忙,也要在清明节前后回家为祖先们“挂薪”扫墓。逢双休日的时候,我们便在清明节当天赶回家;不逢双休日的时候,我们便在清明节前夕或清明节之后的最近一个双休日回家。不管是在清明节当天回家,还是在清明节前后回家,我们临出门前都要先给父亲打一个电话,让他知道我们具体在什么时候回到家。我们回家这天,父亲一大早就起来,打好上坟扫墓用的纸薪,做好早饭,就来到寨口那株老槐树下等候。有时,他还会走出寨口很远,来到我家耕种的那块面积有一亩八分大的责任田边,一边慢慢地在田埂边踱着碎步看着田里的庄稼,一边慢慢地裹喇叭烟抽,悠闲地等着我们的到来。看到我们出现在山弯里的小路上时,他便大声地呼喊着我或鹰儿的名字,不停地朝我们招手。

回到家,吃过饭,父亲就在肩上扛一把锄头,在腰间别一把镰刀,手里提着那一大砣他打了一早上的纸薪,带领我们来到位于屋后不远的山地里的祖坟山,一座坟一座坟地介绍这是谁的坟墓那是谁的坟墓。尽管年年都这么介绍着,但他仍不厌其烦地介绍着,生怕我们记不住那是祖先们的坟墓。给坟“挂薪”之前,父亲让我们先用镰刀把每一座坟周围的灌木丛和杂草割干净,如果当天适宜动土,还要让我们挖几撮箕泥土掩盖到坟头上,再砍来一根约有人高的树枝,把纸薪挂在顶端,恭恭敬敬地插到坟头。

来到爷爷和奶奶的坟前时,父亲要先率领我们一齐跪在坟前,点上三炷香,烧上三张纸钱,作上三个揖,才让我们清理坟墓四周的杂草,挖泥土为坟培土。然后才去砍来两根长长的竹杆,各把一大撮纸薪挂到竹杆顶端,恭恭敬敬地分别插到爷爷和奶奶的坟头。挂完纸薪,父亲并不忙着离开,而是默默地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站立,像是在肃立默哀,又像是在默默诉说心事。父亲一直想为爷爷和奶奶的坟各立一块墓碑,但一直都没有立成。早些年,父亲因为要盘我和两个弟弟读书,没有余钱,无法立。我和两个弟弟陆续参加工作后,他却生病了,无力去张罗立碑这件事。加上我与二弟结婚安家后,也各自背负了一些债务,我购房时又在银行按揭贷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款,无力支持父亲。所以,立碑的事就一直没有得到落实。而且,我也曾多次听一位懂风水的朋友说,对于家里的祖坟,如果家庭平安无事,至少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般最好别去动它,否则,就会改变祖坟的运数。如果改变后的祖坟运数与家庭当前的运数相符相生,则会家道兴旺;如果改变后的祖坟运数与家庭当前的运数相背相克,则会家道衰败。我将这些情况跟父亲说了,父亲也有些信,便说,既然家中现在平安无事,又何必去动祖坟呢,只是觉得有些愧对你爷爷和奶奶……

在坟山上挂完纸薪扫完墓回到家,父亲跪在家神神台下点燃一撮纸薪,边烧边说,各位祖先,我已经带领儿孙到坟山上挂薪了,但不知道有没有被遗漏的,现在把一撮纸薪烧给你们,如果确实有还没挂到的,就请你们代劳去挂吧。烧完纸薪,父亲就与我们一起吃饭。吃过饭,我们便告别父亲回城了,留下父亲和母亲留守村里的那栋老木屋。离别时,父亲依然是满眼的无奈。我知道,这一离别,父亲又在盼望我们下一次的归期。或许在“五一”,或许在“国庆”,或许又要等到春节。我们不能确定自己的归期,让父亲的盼望变得更加无奈,让父亲的盼望变得更加漫长,让父亲的盼望变得更加让我们揪心和难过。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盼望中,父亲对我们的盼望变成了冬去春来的季节更替,变成了无奈的月圆月缺与日出日落,变成伤感的花开花谢。就这样,父亲的面容一天比一天变得苍老,神情一天比一天变得憔悴,额头一天比一天变得绉纹交错,头发一天比一天变得斑白如霜。



知道父亲病危是三天前。但我却无法一下子从单位赶回来。因为,当时正值“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的关键时期,我作为顶效开发区工委先进性教育领导小组办公室分管材料写作的副主任,手里还有几个重要的材料要撰写。接到父亲病情突然恶化的消息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加班加点用两天两夜的时间撰写了四个在正常情况下需要半个月时间才能写结束的重要材料。第三天一大早,我将撰写好的材料交给区工委书记和副书记后,立即请假乘车返回兴义家中,匆匆收拾东西,接回正在学校读书的鹰儿,赶往车站购票赶回安龙的农村老家。

我居住的兴义市城区距离位于安龙县木咱镇的农村老家,大约有一百多公里。尽管所乘坐的汽车时速并不慢,但我总觉得回家的路很长很长,时间过得很快很快。我很担心,父亲能不能支撑到让我赶回家。我想象得出,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定在苦苦地盼望着我尽快归来。知道我开始乘车赶回家后,已经先于昨天回家的二弟每隔个把小时就打电话问我一次,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个把钟头没有接到二弟的电话,我就感到格外的恐慌,就会急忙打电话回家问个究竟。接电话的人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几位堂嫂,有时也会是二弟,他们的回答一次比一次让我感到害怕。儿啊,你爸现在说话舌头都已经转不动了!这是母亲有些颤抖的声音;大叔啊,幺爷爷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这是堂嫂有些悲伤的声音;哥啊,快些到家吧,爸现在连眼都睁不开了。你和三弟却迟迟赶不回来,我急得不知该咋办呀!这是二弟带着哭腔的声音。听了家人的话,我只有不停地向上苍祷告,希望上苍能够保佑父亲,让他能够支撑到我赶回家,让我能够跟父亲见上最后一面。下午两点过钟,我们终于来到了安龙县城。这时,我接到了三弟的电话,他说自己已经到家,父亲的神志稍稍有了些清醒,能回答他的问话。听了三弟的话,我紧张的心才稍稍得到一点点放松。

在县城等一个多小时的车,然后又经过四十多分钟的颠簸,我们终于回到了木咱镇的镇集上。这里离老家只有八九里路,马上喊几位朋友用摩托车送我回家,十把分钟就可以看到父亲。来到位于镇集上的岳父家,岳父告诉我,前两天他去看过我父亲,父亲的病状表明他不可能再撑得了多久,希望我们要有思想准备,尽快为老人安排后事。我和妻子都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早在回家之前,我们就为父亲购买了寿衣。一位朋友知道父亲病危后,告诉我们说,要尽快购买寿衣送回去“冲喜”,如果灵验的话,或许父亲就能挺得过这一次灾难。他的一位亲戚曾经病得快要咽气了,子女购买寿衣回去“冲喜”,结果多活了两三年。我的朋友还对我说,即使购买寿衣回去“冲喜”不能让父亲增寿,万一父亲真的不行了也可以让他穿着上路呀。就这样,在回家的前一夜,我和妻子上街为父亲购买七套寿衣及一些寿品。这下听了岳父的劝告,我和妻子又在镇上的商店购买了一些用于老人去世后的专用被子和被褥。然后与岳父岳母作别,请两位在镇上工作的朋友用摩托车送我们回老家。

到家后,我们全家都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床前,静静地看着父亲长一声短一声吃力地呻吟。晚饭时,母亲端来一碗稀饭,舀了一勺子递到父亲嘴边,说,他爸,娃娃都全部回家了,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你就吃一口饭吧,你都两天没有吃东西了。父亲睁开眼睛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没有张嘴接母亲递来的勺子。母亲含着泪走出了房间。我接过母亲的碗,又去喂父亲,我对父亲说,爸,吃一点吧。俗话说:人是钢,饭是铁。你不吃饭,身体怎么能好起来呢?我边说边把勺子递到父亲嘴边。父亲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仍然没有开口接住我递来的勺子,但却摆了摆头,之后,又闭上眼睛。我没有了办法,又将手中的碗递给妻子。妻子走到父亲床前,将勺子递到父亲的嘴边,轻声对父亲说,爸,我是丛香,现在沾云和鹰儿都站在你面前,正等着你恢复健康了接你到兴义跟我们住呢!如果你不吃东西,身体怎么会好起来呢?鹰儿,快叫爷爷吃饭!鹰儿马上喊道,爷爷,你吃一点饭吧,老师说,不肯吃饭的人不是好孩子!鹰儿的话刚说完,父亲就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跟前的儿媳和孙子,张开嘴接住了勺子,慢慢地咽下儿媳喂他的稀饭。父亲咽下第三口饭后,就不再张嘴了,只是摆了摆头。我对父亲说,爸,再吃一点吧!父亲没有回声,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又闭上眼睛。之后,就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



站在父亲的床前,听着父亲痛苦的呻吟声,我为自己不能替父亲减轻一点疼痛而难过。母亲对我说,好几天了,你爸在深夜里总在不停地寻问你几时回家!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一阵阵揪心般的伤痛,泪水一下子便模糊了眼睛……

母亲突然到海南打工以后, 父亲对我们的盼望变得更为迫切变得更为强烈。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去海南打工,父亲始终不明白,我也始终不明白,两位弟弟也始终不明白。也许,是因为父亲久病,性格变得像孩子一样令人难以捉摸,让一向脾气暴躁的母亲再难以适从。也许,是因为父亲久病了,连起居生活都需要人照顾,让母亲独自一人承担田地里的农活的耕种收割与对父亲的照顾而感到身心交瘁。

在母亲没有决定到海南打工之前,我回家看望父亲时,听几个邻居的大嫂说,近来母亲常跟父亲吵嘴。因为母亲从田地里劳作回来,父亲却还躺在床上,既没有升火做饭,也没有把放到山上的牛找回来,更没有弄猪食喂猪。母亲很饥饿,圈里的猪也饿得直哼哼,让人感到很心烦。母亲不得不把父亲喊起床,让他一边升火做饭一边弄猪食喂猪,自己则上山寻找那头肩负全家五亩多田地耕犁任务的大水牛。母亲最担心的是怕那头水牛被人偷走了。有好几次,母亲在村后的山坡上找了很久,也没有把牛找到。眼看天色已晚,心里非常着急,只好回家胡乱地刨一碗冷饭充饥后,又拿起手电筒出门上山继续找牛。出门时当然免不了要数落父亲几句。此时的父亲,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坐在厨房的灶门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喇叭烟,一声连一声地咳嗽。他也想上山寻牛,可是他已经不能爬山,因为他只要一爬山,就会喘不出气,就会不停地咳嗽。他没有办法,只能坐在灶门口等着母亲把牛找回来。等到深夜,仍不见母亲把牛找回来,父亲就敲开几个族侄的房门,让他们去帮母亲找牛。

有好几次,牛蹿到邻村的田地里吃庄稼,被主人牵到屋里关押了,第二天捎信给我母亲和父亲去赔偿损失后把牛牵回来。没有找到牛的那天晚上,母亲焦愁得一夜睡不着觉,父亲也担心得一夜合不上眼。睡不着觉的母亲便不停地数落着父亲,父亲则一言不发地听着,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到厨房升火烤,不停地裹喇叭烟抽,不停地咳嗽。母亲数落多了,父亲也会生闷气。有时他正在煮饭时被母亲数落了,不管锅里的饭熟不熟,把手中的柴禾往地上一丢,就走出门去。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只是沿着寨子里的路不停地走,不停地在寨子里转圈。母亲把饭菜做好,站在厨房门口喊父亲来吃饭,但连喊几声,仍听不到回应,知道父亲生气出门了。母亲怕父亲出什么事,就出门去找,但又不知道父亲去了何处,只好站在寨里的三岔路口大声地喊。父亲听到母亲的喊声,却不答应。母亲便问过路的寨人,看到我父亲没有。路人回答说,在寨子的某处看到,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裹喇叭烟。母亲匆匆赶到刚才那人所说的地方找父亲,但却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原来,正坐在路边抽喇叭烟的父亲看到母亲走过来了,就在路边的墙角悄悄地躲起来。找不着父亲,母亲急得哭了,边哭边喊着父亲的名字在寨子里来回地找父亲。见母亲在寨子里找了几圈,父亲就悄悄地从另一条小路返回家里。母亲找累了也找不着父亲,便哭着回家。推开厨房门,却蓦然看到父亲不声不响地坐在灶门口抽着喇叭烟。见到父亲,母亲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感到无尽的委屈,于是坐在地上嗷嗷大哭。见母亲哭得伤心,父亲大吼一声道,老子又没有死,你鬼哭狼嚎什么!母亲说,早知道老了要这样受苦受累,当初就不必磨死磨活盘那几个娃娃读书。这下倒好了,把娃娃盘出头到外地工作了,这苦日子却没有出头之日。父亲接过话说,难道把娃娃都留在身边,他们就会跟你一起下地干农活?你就享福了?寨子里有很多人,儿子姑娘都守在身边,七老八十了还不是照样下田种庄稼,你看见哪个一天闲着没事享清福了?如果我动得了,还会在家里呆着在床上躺着?做累了就歇一歇,歇够了再接着做,活路比命长,永远也不可能做得完,别总是做累了就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你不觉得烦我还觉得烦呢!说完,父亲便回屋睡觉去了,母亲也停止了唠叨。

母亲执意要去海南打工,父亲没有阻拦。只是说,想去就去吧,在家里呆久了也闷得烦,出门散散心也好。我接到二弟与三弟说母亲决定去海南打工已经乘汽车到火车站的电话后,立即赶到火车站找母亲。当时,刚收完秋粮,农活已经不多,寨子里很多青壮年都出门到海南务工挣钱。与母亲一般年纪的也有六七个。我在火车站候车室找到母亲,对他说,娘,你就别去吧,家里的事都靠你打理和照看呀。母亲说,一定要去。母亲在说要去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目光有些湿。我又劝母亲说,娘,还是别去吧,家里的粮食、牲口,我爸一个生病的人恐怕照管不过来吧。母亲说,你爸他能够照管得了的,他现在还健康着呢!如果他确实管不过来,不是还有你们三兄弟嘛。不管我怎么劝说,母亲都坚持要去海南打工。既然劝不住,那就由她去吧。只是,在送母亲登车时,我对母亲说,娘,出门在外,你要多保重,有什么事,就赶紧打电话给我。母亲说,我出去看看,如果活路好做,也还能够挣一些钱,就多做一些时间;如果活路不好做,过不了多久就回来。在我出门期间,你要多回家去看看你爸,也要让你的两个弟弟多回去陪陪你爸。火车开动了,带着母亲去了南方,也带走了我对母亲的挂念。我不明白,母亲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而且家里既不缺吃也不缺穿,三个儿子都参加了工作,却突然要去海南打工。为了及时了解母亲的情况,我特别嘱咐与母亲一路同行的两个亲戚,让他们照顾母亲。母亲脾气暴躁,我担心她动不动就跟别人发生争吵,被一些脾气同样暴躁的人给打伤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母亲走的那天是星期日,我不可能送走母亲后赶回老家去看望父亲。把母亲送走后,立即打电话回老家给父亲,可是一直没人接听。直到晚上九点过钟,父亲才来接电话。我问父亲在做什么。父亲说,正在厨房里做饭。我又问父亲,为啥这么晚了还没吃饭。父亲说,刚到山上把牛找回来。从电话里我得知,母亲天一亮就出门,出门前对父亲说,她要去海南打工。父亲说,既然想去,那就去吧。母亲于是背起行李包出门了,父亲也没有阻拦。母亲走后,父亲先弄猪食喂猪,然后牵牛上山放守。中午的时候,父亲把牛留在山上放,自己回家做午饭吃。等把午饭吃饱再回到山上时,却找不到牛了。到处找也找不着,父亲便着急起来,立刻回家喊族侄们上山去帮找。结果,五六个人找到天黑,才在邻村的一农户家中找到。原来,父亲下山回家后,牛便跑到邻村的庄稼地里吃庄稼,被主人牵走了。妥善商量赔偿事宜并当场支付主人家的经济损失后,父亲把牛牵回家。父亲告诉我,我打电话来的时候,他也刚进屋,灶塘里的火还没有引燃呢。听了父亲的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咽喉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后,我每天都打电话回去。白天父亲总不接电话,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接。从电话里的声音,我能感觉到父亲很累。但听到我的声音,父亲却显得很高兴。末了,在挂电话前父亲总是对我说,我的身体很可以,你不要牵挂。

转眼到了周末。下午上了一阵子班后,我便匆匆乘坐班车赶回老家。当我踏着茫茫夜色推开家里的朝门时,院坝里静得可以听到针落的声音。几间屋子都没有光亮,只有厨房的窗子透出几丝淡淡的光。我知道,父亲此刻正在厨房里。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门口,轻轻地推开厨房的门,看见父亲正背对着厨房门,坐在厨房的火塘边吃饭。火塘的铁三脚上,搁着一块两尺来长四五寸宽的木板,木板上摆着一个小碗和一个瓷钵,小碗里装的是辣椒水,瓷钵里装的是为数不多的白菜叶。父亲正在慢慢地咀嚼着,半天也没有咽下一口。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说,爸,你一个人在家晚饭就吃这些?这样吃对身体能够有好处吗?你可是一个有病在身的人啊,不比当年身强力壮的时候了。父亲被我一拍,似乎被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到是我,连忙说,鬼儿,回来一声不响,想吓死你爹?父亲接着又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有。父亲连忙站起来说,我给你做一些下饭菜。我说,就吃这些吧,你都只吃这些,咋就非得另做一个菜给我下饭呢?父亲问道,你要回家,怎么不先打一个电话给我呢?我说,打了,但你没有接。父亲恍然大悟似的说了一声,哦,我上山守牛去了,没人跟着它,这牛就专往庄稼地里跑,这段时间,我都赔了好几十块钱。我说,你一个人在家,照顾不了这头牛,干脆把它卖掉算了。父亲说,这头牛犁田耕地干劲足,很好用,舍不得。我说,可是你照看不过来呀。父亲说,没问题,只要我跟着它走,它就不会乱跑。我说,那你也就太累了。父亲说,没问题。说完,父亲站起来,把手中的碗筷放到灶台上,对我说,你慢慢吃吧,我已经吃饱了。我端碗刨了一口饭,发现饭有些凉,又夹了一箸菜,竟然也是冷冰冰的。想到父亲劳累一天回来,吃的竟然是这样的冷饭冷菜,不禁感到万分难过。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理,对我说,没关系,我这两天都这么吃,什么问题也没有。听了父亲的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想哭……

吃过饭,我与父亲坐在火塘边烤火。我发现,父亲的脸变得又黑又瘦,面颊上的颧骨明显地凸了出来;胡子又长又硬,与两鬓的头发一样花白;头发又长又乱,发丝间还夹杂着一些草屑和烟尘。我对父亲说,爸,跟我到城里居住吧,让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父亲说,刚刚收完庄稼,这么多粮食放在家里,关门跟你进城居住,我放得下心吗?另外,圈里的牛呀猪呀咋办呢?顿了顿,父亲又说,过不了多久,你娘就要回来,到时,等我跟她商量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再考虑到城里居住的事吧。我说,你一个人在家,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饿一顿地生活,我实在放心不下。父亲说,没事的,天气热的时候吃一点冷菜冷饭一点事也没有。天气变冷后我一定注意不吃冷的菜饭。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直想哭,却又不能哭出来,只感觉到鼻子一阵阵地酸。我和父亲一直静静地坐在火塘边烤火,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我知道,只要我能够这样静静地坐着陪父亲烤火,他就感到很开心很幸福。

夜里,父亲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听着父亲声嘶力竭的咳嗽声,我心痛如绞,一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天一亮,父亲便起床了。他对我说,我的咳嗽影响你了吧?我说,爸,你的病好像又有些严重了。父亲说,都是这个样子,一躺下就要咳一阵子才能入睡。我说,昨天夜里你几乎一直咳个不停。父亲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自己一夜都在咳呢?我觉得自己睡得还算舒服。这时,邻居的一个小孩跑到门口对父亲说,幺爷爷,寨子里有人杀猪卖,你要不要买一点,我去帮你买来?父亲说,你去帮我割一斤猪肝回来吧!父亲说完便回屋拿钱。我对父亲说,爸,让我去买吧。于是,父亲就对那孩子说,你大叔昨夜回家了,让他去买吧,今天就不麻烦你了。我来到寨子中间,看到果然有人在卖猪肉,还有很多人正在围观。见我来了,大家都热情地问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并邀请我到他们家小坐片刻喝一杯茶或喝一杯酒。我一一跟大家打过招呼,就凑近猪肉摊子看肉。大家又说,幺爷爷真是的,怎么让幺奶奶去打工嘛,家里一不缺吃二不缺穿;幺奶奶也是,要去打什么工嘛,丢下幺爷爷一个人在家,身子又有病,还要照顾牛呀猪呀的几大个牲口,怎么忙得过来嘛!我什么也没说,称了三四斤肉和一斤猪肝后与寨邻道别后匆匆回家。回到家,我立刻炒了一碗猪肝,然后与父亲吃午饭。饭后,我又把猪肉连肥带瘦一起切成片状,熬到五成焦时舀出来用一个大瓷钵盛装,对父亲说,爸,你自己在家的时候,就从这个瓷钵里舀油来做菜,油溶化后里面的肉就可以吃了,这样既有油又有肉,比较有营养。把这些事做好后,我又把牛赶到屋后的山上放守,傍晚天黑时把牛赶回家后又陪父亲坐在火塘边聊天。

这次,我共在家里整整陪了父亲两天。直到星期天下午才返回兴义城。回到城里,我的眼前总浮现着父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情景: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瘦弱的身子显得格外孤单。寂静的屋子里,父亲一阵接一阵声嘶力竭地咳嗽着。父亲是如何渡过漫漫长夜的呀?是想着在城里居住的儿孙,还是想着我那远在海南打工的母亲?是想着与我们相聚时的快乐与幸福,还是想着往昔的艰辛岁月?父亲拖着瘦长的身影,孤独地在堂屋里的火炉旁坐着,忽燃忽灭的柴火的光焰映照在他瘦削的面庞上,父亲变成了一尊石像……。想着独自在老家的木屋里守望的父亲,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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