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一
一江静谧的碧水，犹如一块泛着幽幽绿韵的翡翠，镶嵌在迂回曲折的崇山峡谷里，深邃地讲述着浪花淘尽英雄的久远传说。
沿江两岸，林木俊秀，翠竹葱郁，把一江碧水，一江清幽，一江宁静，映衬得意境悠远韵味深长。
一座古朴的村庄，掩映在翠竹林木里。鸡鸣犬吠，牛哞猪哼，炊烟袅袅，山歌悠悠，犹如诗经的风雅颂，萦绕在村庄的时空里，让平淡的日子在村庄里变成雅俗共赏的诗意。
这就是贵州省安龙县万峰湖镇坝盘古寨——
一座坐落在珠江上游南盘江天生桥一级电站旁边的布依族村庄，一个位于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万峰湖畔的令人流连忘返的“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一处距离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万峰林和马岭河峡谷不到四十公里的可以让浮躁灵魂回归宁静的世外桃源。
坝盘古寨里，一条顺着山势蜿蜒延伸的乡村小路，从寨北贯通到寨南。上中下三个自然寨子，以路为轴，井然布局。寨门矗立在路的最北端，上寨的人家，聚居在路西的山脚下，中寨的人家，聚居在路东的南盘江边，下寨的人家，聚居在路最南端的山腰上。南盘江从寨北流淌而来，在寨前的山脚下逶迂前行，然后缓缓流向寨南的深山里。寨在江边，寨因江而美，三个自然寨子，在南盘江一日复一日的滋润下，犹如三颗绿色翡翠，在深山峡谷久远的岁月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江在寨边，江因寨而秀，古寨里的吊脚楼造纸坊古树竹林芭蕉梯田草垛，在不同的地段不同的时节，自然美妙地组合成一个又一个别具一格的山村景观，把在古寨里流淌了千万年的南盘江点缀得如诗如画。
走进坝盘古寨，感觉到与其他地方相比，吹过寨子的风温柔了许多，淌过寨子的溪流矜持了许多，飘过寨子的鸟语婉转了许多，留在寨子的光阴散漫了许多，长在寨子的竹林俊俏了许多，开在寨子的花朵妩媚了许多……
沿着幽静的小路漫步前行，暖风迎面吹来，像恋人呼出的柔软的气息，拂在唇边拂在面颊，令人浑身酥软，欲罢不能。路边时而古木参天，时而翠竹葱笼，时而田禾茂盛。古木之下，竹林丛中，一栋栋古朴的布依吊脚楼，安详得像一群坐着打盹的老人，面容苍然，神情泰然，姿态怡然，坐势略有偏斜，但却长久屹立不倒，令人肃然起敬。在路边时隐时现汩汩流淌的小溪，像山村少女躲在古榕树下羞涩的低吟浅唱，诉说着恋人走过身边时内心激动的感觉，让静静地躲在田畦边角的花朵，不禁绽放出迷人的青春红晕，妩媚的神情芬芳了寨子的一个又一个季节。从竹林深处飘来的鸟语，时而婉转悠长，时而凝涩短促，时而骤然齐鸣，时而你鸣我应，时而此起彼伏，竹林密密层层的枝叶，在一曲曲悦耳动听的清音旋律中，把隐藏了一个又一个季节的严肃抖落出来，露出俊俏的面庞，顿时拴住了一缕缕正在竹林里游走的浪漫目光。
前行脚步里，平淡的日子正在踏响一串绚丽的诗意。
二
走进坝盘古寨，到江面上划竹筏钓鱼观光，到吊脚楼人家吃糯米饭喝甘蔗酒，到造纸坊参观古法造纸挑选几张竹纸写字，到江边竹林里静听布依山歌，到古榕树下欣赏八音坐唱，尘世的喧嚣与嘈杂，内心的浮躁与迷茫，人生的彷徨与无助，都在不觉间融进了古寨的沧桑与悠远，化成一缕在寨子上空渐飘渐淡的雾霭，最后消失在茫茫苍穹之中。于是，灵魂变得宁静，内心变得淡然，目光变得明净。
一河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只小船，几条竹筏，静静地浮在江边。远山的倒影，岸边竹林的倒影，被粼粼波光揉碎了，重组成了一张色调模糊的浮点背景，让停泊江边的船只和竹筏显得格外醒目。寻来一位渔翁，我坐上一条竹筏，放眼一江美景，任由渔翁随意划动竹筏在江上漂游。河流两岸，青山连绵，一朵朵白云从山头掠过，快速奔向远方。江边竹林，郁郁葱葱，低垂到江面上的竹枝，轻盈飘舞，婀娜多姿。一群鸟儿，时而从这笼竹林间飞出，在河面的上空回旋许久，然后飞入另一笼竹林里；时而从江的这岸起飞，沿着河水的流向往返飞翔几个来回，然后飞入江的对岸，或是落脚在一株树木的树梢上，或是潜入一笼竹林的枝叶间。鸟语在河的上空回旋在竹林的枝叶间回响，像一曲曲曼妙的轻音乐，上一曲余音还在萦绕，下一曲又轻快地响起。渔翁坐在竹筏的一端，我坐在竹筏的另一端。竹筏时而这头翘起，时而那头翘起，时浮时沉，时起时伏，有些令人惊心，不得不紧紧地抓住竹筏上的安全绳索。渔翁一点也不在意，丢开撑筏的竹杆，站起身来，轻巧地把渔网撒向江里。竹筏时而在平静的江面上漂浮，时而划进岩崖笔立的峡谷，时而在江边缓缓前行，时而在江心暗涌的激流上顺流而下，时而又调转航向划向启程原点，渔翁时而撒网，时而收网，时而撑杆划筏，时而点一支烟吸着，边吞云吐雾边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不知不觉间，便赏完了坝盘古寨境内的三公里的江上景色。在江上划筏，犹在画中，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下船上岸，走进寨子。明亮的阳光透过树林竹林的空隙，洒在吊脚楼前的院坝里。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与欢愉。晾在屋檐下的衣物，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一位布依老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不慌不忙地用针线锥着一天比一天变老的光阴。吊脚楼之间的空地上，几根竹杆撑起的架子，晾晒着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靛青色的土布，一股淡淡的蓝靛清香，弥漫在吊脚楼的房屋里，把一束束从板壁缝隙中透射出来的阳光染成了靛青色。走进院子，老奶奶热情地迎出门来，招呼我进屋。刚坐下，屋里的老爷爷便捧出一个葫芦酒壶。拔开塞子，倒出一碗甘蔗酒摆放在面前的木板凳上，一股浓郁的醇香，顿时让我眼光发亮谗涎垂滴。与老爷爷边聊边喝，甘蔗酒浓郁的醇香与老爷爷浓郁的乡音，把吊脚楼的风情点染得别有韵味。一碗酒还没喝完，老奶奶便端来了一大钵香喷喷的糯米饭。这是一钵用茴香、鸡蛋、酸辣椒炒成的五色糯米饭，绿色的茴香碎末，油黄的煎鸡蛋，红色的酸辣椒，与红白黄紫黑五色糯米饭拌在一起，油光闪闪，香味扑鼻，还没动筷，谗涎就已涌动。吃一口五色糯米饭，呷一口甘蔗酒，爽得让人难以言说。
吃过糯米饭，喝过甘蔗酒，走出吊脚楼，老爷爷带着我来到一笼竹林下。一个四十多岁的布依汉子，正在一间简易的木屋里专心致志地制作草纸。木屋里有一方砖砌的水池，一副石碓，一口石缸，一架木制的压榨机。布依汉子用一个特制的方形工具，在石水缸的纸浆里来回摇荡几下，拿出来抖动几下，就把一张湿漉漉的纸铺到压榨机平台上。一堆两尺多高的草纸，不知已经积累了多少张。制纸的布依汉子说，把这缸纸浆捞完后，就要马上榨干水分，然后一张一张地撕出来，晾在竹杆上，晾干了，又要一张一张地收起来，一盘一盘地扎好，堆放在干燥的屋子里，等到赶场天，就担到集市上售卖。跟随布依汉子来到他的家，但见院坝里、堂屋里，都横支着密密匝匝的竹杆，竹杆上晾晒着一张张黄色的草纸。在草纸丛中，他年迈的父母，正坐在木凳前，一张一张地把纸从榨干水分的草纸堆里撕出来。从木格窗射进屋里的光束，透过密密匝匝的草纸的缝隙，映照在他们沧桑的脸上，额上银色的发丝和深深的皱纹，犹如史书里的一段久远记载，让我读出了坝盘草纸的悠久历史。坝盘的造纸历史有多长，已经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寨里凡是造纸的人家，都供奉着蔡伦的塑像，每次开工造纸，都要祭祀一番。据说，坝盘人的一位祖先，曾在蔡伦的造纸坊做过工，得到过蔡伦的点拨。至于这位先人是什么时候到坝盘安家落户的，已经没人说得清楚了。坝盘的古法造纸，采用手工舀纸术制作，生产工艺复杂，从选料到成纸共有15个环节、72道工序，我在寨子里见到的情景，仅是制作工艺的其中一个环节。这些工艺流程，与明代《天工开物》所记载的生产流程完全一致。有专家评价说，坝盘的古法造纸，是研究中国传统造纸术工艺流程、传播线路、变化发展的“活化石”，特别是研究我国布依族传统造纸技术工艺流程、造纸技术传播及演变的难得实物。坝盘造纸的主要原料是竹子，所以坝盘纸也叫“竹纸”。纸张呈黄色，纸质疏松，易燃烧，烟灰少，主要用于制作祭祀时焚烧的纸钱，也有人用来书写记事和誊抄家谱诗文。看着这一张张古朴的竹纸，我不觉有些心动。于是便找来笔墨，用隶书的笔法、行书的手法书写了几张，尽管运笔时感觉有些枯涩滞行，但纸张纹理疏粗，吸墨效果好，墨色与纸色相互映衬，写出的字整体视觉效果较好。若能在纸张的宽度、长度和厚度上，根据书写者的需求进行灵活设计，制作出不同规格和档次的纸张，坝盘竹纸一定会成为一种独具布依族特色的书画纸，成为一种承载文化传播的重要介质。
三
从坝盘竹纸的久远历史中回过神来，发现寨西山头倒压过来的影子，已经遮盖了大半个寨子。从山垭口斜射过来的一绺阳光，犹如一笼透亮的纱帐，一丝丝一缕缕飘逸的纱丝，正像梦境一样笼罩着寨里的“布依风雅颂”民宿。
“布依风雅颂”民宿位于中寨南边的一个小山堡上，是由一栋吊脚楼改造而成的。这栋吊脚楼与寨子里其他房屋相距最近的也有二百余米，周围是梯田。屋后的几块巨石中，生长着一株高大繁茂的古榕树。屋左的稻田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下边，是一段掩藏在翠竹林木中的南盘江。江河，古寨，梯田，竹林，古榕树，吊脚楼，这些蕴藏着布依文化元素的景观，把“布依风雅颂”民宿装点得格外古朴、高雅和别致。“一尺红绫坝盘风雅颂，四季民宿布依日月光”。一位文化学者撰写的楹联，把“布依风雅颂”民宿的文化内涵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推开民宿的大门，仿佛回到了久别的家里。明亮的光柱，从敞开的大门和窗口斜射进来，在幽暗的屋里映照成一个又一个排列有序的棱形图案，在黯淡与光亮的强烈对比中，将山村特有的韵味变成了诗词的意境。一条灰色的狗，趴在门角的阴凉处，眨着眼，舔着舌，摆着尾，悠然自得。环顾屋内，木柱子，木板门，木楼板，木板壁，木桌椅，木板凳，木格窗，木架床，木柜子，一切都显得格外熟悉，一切都显得格外亲切，一切都显得格外温馨，一缕浓浓的乡愁，在眼里旋转成一汪激动的泪水。
夜晚的“布依风雅颂”民宿，雅致得像一首百读不厌的诗词一首久听不烦的古乐。坐在门前的院子里远眺，从对面山堡上吊脚楼的木格窗透出的星星点点灯光，在夜色里闪烁成一曲曲若有若无的山村夜曲。山村的夜曲是真实存在的绚丽诗意，是可以触摸的纷飞思绪，是令人陶醉的酽酽醇香。在“布依风雅颂”民宿品味山村夜曲的美妙，静谧的夜色消融了人生的失落与感慨，心念便静静地回归到生命最初的简单。
江边的竹林里，似乎正有一缕缕情意绵长的布依山歌或布依妹调悠悠飘出。细细听着这些山歌或妹调，仿佛看到，在竹林深处的南盘江边，一对青年男女正在隔江相望，朦胧夜色模糊了他们的身影，深情的目光已经无法穿透夜色到达河的对岸，只好用山歌或妹调，倾诉着自己内心的情感，悠悠歌声在夜色中飘逸，对方真切地感受到了彼此急促的心跳和灼热的目光。不知他们已经在河边对唱了多少个夜晚，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河边对唱多少个夜晚，只知道，当帅气的小伙仔把美丽的姑娘背上迎亲的花轿时，寨子里就会奏响一曲曲婉转动人的布依八音坐唱。
想到八音坐唱，似乎就听到一缕缕一丝丝美妙的八音坐唱的曲调，正从寨子里的古榕树下飘起，悠悠地朝着“布依风雅颂”民宿飘飞过来，不停地在耳边萦绕，萦绕成一个又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也许，寨子里的人们，此刻就正在古榕树下演奏着八音坐唱。因为，每逢春节、元宵、三月三、六月六等传统节日，坝盘古寨就常在中寨的大榕树下演奏八音坐唱。坝盘古寨里有很多古榕树，犹如一把把撑开的巨伞，屹立在寨子的各个角落，与一栋栋吊脚楼相互映衬，构成了一道独特的景观。在众多的古榕树中，生长在坝盘中寨山堡上的那一株，据说已有一千多年的树龄，是寨子里的榕树之王。过传统节日的时候，寨子里的男女老幼，都会聚集到古榕树下，男人抽烟喝茶，女人缝衣裳纳鞋底，孩子们打扑克玩游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其乐融融。晚饭过后，几个丝竹音乐爱好者，不约而同拿上萧筒、牛角胡、葫芦琴、月琴等乐器，聚集到古榕树下，围坐成一个弧形，演奏起寨子里百听不厌的八音坐唱。优美的旋律，婉转的曲调，在寨子的夜空里回旋，像风像雾又像内心缠绵的思绪，让寨子里的人，不得不匆匆放下手中的碗筷和酒杯，脚步匆匆地聚集到古榕树下，将身心融进八音坐唱营造的美妙意境中，想象着与恋人在竹林深处浪哨的甜蜜，想象着与恋人坐在小溪边赤足濯水对唱山歌的浪漫，想象着与恋人在南盘江上相依划筏漂荡的幸福，让八音坐唱的旋律与曲调，在夜色中把内心的秘密妆扮得一脸正经。山村的日子，悄然在八音坐唱的美妙旋律与曲调中滑落，滑落成一季接着一季一年重复着一年的平常琐事与平淡生活。
收回放飞的思绪，听到“布依风雅颂”民宿的大厅里正在播放着布依小打音乐。走回民宿大厅，在临窗的长条木桌前坐下，泡一壶绿茶，静静地听着音箱里播放的布依小打音乐。窗下的梯田里，蟋蟀时断时续地鸣叫，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浑厚，时而尖细，像在诉说一个个幽怨百转的爱情故事。窗外摇曳的竹影，在灯光的映照下，摇曳成了古寨里飘渺的远古传说。竹林深处的江面上，有夜风吹过竹林枝叶间发出的声音在回旋，回旋成了我临江夜钓的久远记忆。
布依小打音乐优美的曲调，像山涧里的清泉，流淌着高山流水的明亮，回响着林间布谷鸟叫声的清脆，闪烁着竹叶上的露珠在晨曦中折射的光芒，流进心田，叩击心灵，温润眼眸。在箫筒浑厚、牛角琴深沉、月琴柔美的旋律里，敲击瓷碗的声声脆响，木叶吹出的悠长音调，让我仿佛看到自己生命最初的简单。
我的心念，浸润在氤氲的茶香里，纯净，晶莹，透亮，散发着茶香的芬芳、澄澈和清冽。静坐，静坐，静坐，不急不躁，不知不觉间就把一壶绿茶喝到味淡如水，把一窗夜景读得无味可回。站起身来，蓦然发现，平淡的日子已然成诗。
人生路上，诗意不在远方。光阴深处，需要一处清宁安放灵魂。岁月漫长，坝盘古寨让人间烟火变得诗意纷飞。走进坝盘，让灵魂在喧嚣的尘世中成就波澜不惊的淡然。
不多说了，想到坝盘寻找诗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启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