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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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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三章)连载

第三章




我不相信父亲就会这样匆匆地离开我们而去,更不相信上苍会这样残酷地夺走父亲。因为,父亲还年轻,父亲还没满五十六周岁呀;因为,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正等着父亲去享受!可是,父亲还是丢下我们走了……

晚上九点五十分,一直斜靠在床头的父亲突然坐了起来,睁眼看了看四周,张开嘴似乎想对我们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讲出来,只是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隆咕隆的声音。我连忙靠近父亲,左手搂住父亲,右手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胸口,问道,爸,你想说什么?父亲挣扎了几下,张了张嘴,可是仍然发不出声音,我们能听得见的,仍然只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一阵阵咕隆咕隆的声音。当我准备将耳朵凑近父亲的嘴边时,突然间感到我怀里的父亲瘫软了!这时,父亲的眼角,流出了一滴苍浊的泪。我连忙伸出右手轻轻地为父亲拭了拭,父亲却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不准我再为他拭擦。我一下子搂紧了父亲,当我的双眼与父亲的双眼又一次对视时,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里充满着欣慰,更充满着期望,也充满着一种难言的无奈!渐渐地,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咕隆咕隆的声响也一声比一声小。突然间,父亲的眼帘垂了下来,重重地将双眸盖住了,喉咙里发出的咕隆咕隆的声响也然而止!爸不行了!我一下子惊叫起来,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胸口,除了感觉到胸口还有些热之外,我已经感觉不到父亲的心脏跳动的频率!三弟挨过来,翻开父亲紧闭的眼睑,用电筒光照了照,带着哭腔说,爸已经走了!听了三弟的话,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分!父亲呀,你就这样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我欲哭无声,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把父亲搂得更紧了……



记忆之中,小时候父亲时常搂抱着我。父亲搂抱着我,是想让我能够永远健康地生活在他身边。而今我搂抱着父亲,却是因为我们永远地离别了,永远地阴阳两隔了……

奶奶在世时曾多次告诉我,小时候我的身体特别虚弱。至今我也还深刻地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被父亲背进医院。以至长大以后,只要走进医院,心里就特别害怕,只要看到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针管走近我,身上的肌肉就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那是一个集体干活集体分粮的年代。由于劳动力不多,家中分得的粮食也不多,尽管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都只是苞谷饭,但一年的粮食却总不够吃,更不要说吃白米饭和肉了,生活过得非常的贫困和艰苦。就在这样的特殊时候,我于一九七一年农历腊月出生了。不知是在孕育我的时候母亲的营养跟不上,还是生下我的时候天气寒冷,总之,我一生下来体质就特别虚弱,月子里每天都哭吵得让全家无法安宁。父亲和母亲不得不把我送进医院治疗。在此同时,奶奶还去找一些算命先生为我算命,都说我需要找“保爷”来保命。就这样,我才满月就被背到村里的一户人家磕头拜了“保爷”;就这样,我又有了一个叫“小平”的小名。在我出生第三天,父亲为我写生辰八字时,就给我取了一个叫“小波”的乳名。听奶奶说,拜认“保爷”只管三年。拜认“保爷”三年后,由于身体仍然多病,经常进医院,父亲又在村里为我找了一个“保爷”,这下,我又有了一个名叫“森林”的小名。据说,拜认“保爷”后,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到“保爷”家吃上一顿饭或是住上一宿,身体自然就会好,每年正月初二,还要背上猪腿去“保爷”家拜年。尽管先后拜认了两个“保爷”,可我的身体依然还是瘦弱多病。后来,奶奶和父亲又到外地找了一位在很出名的“八字”先生为我算命。“八字”先生看了我的“八字”后说,由于我的“八字”与父母的“八字”有些不合,需要过继给一位“八字”与我的“八字”相生的人。在亲属之间一查“八字”,恰好大姑父的“八字”与我的“八字”相生,于是,父亲就把我过继给姑父当义子。从此,我称姑父为“爹爹”,称父亲为“伯”,长大了才改称为“爸”。

拜认“保爷”也好,过继给姑父当义子也罢,我体弱多病、时常进医院的状况却一直没有得到根本改变,给贫困的家庭平添了许多负担。为找钱给我治病,父亲常常趁生产队的活路不忙时,悄悄到盛产蔗糖的南盘江畔的一些寨子里,购买一些红糖回来,留下一部分熬稀饭给我吃之外,把余下的拿到附近的村庄里悄悄贩卖。时常都是这样,父亲刚挣下几十块钱,我就大病一场。父亲辛辛苦苦、担心吊胆一分一角地挣来的血汗钱,就这样一块接一块地付给了医院。尽管为我治病要花很多钱,但父亲始终毫无怨言。只要我身体恢复了,他又继续悄悄去做糖生意。有时,为了多挣一些钱,他还顺便在村里有余粮的人家收购一些大米,担到南盘江边卖给有钱买米的人家,然后又购买红糖回来。尽管父亲的钱不多,但为我治病却很舍得。只要我生病,就送县医院治疗。他对母亲说,如果为了节省两文钱,而将娃娃送进医疗条件和技术都比较差的医院,万一耽误了最佳治病时间,那岂不误了娃娃一生?那时,交通车辆非常少,从镇集到县城每天只有两班车,错过发车的时间,进县城只能步行。县城离我们寨子有三十多里,走一趟需要三个多小时。为给我治病,父亲和母亲经常背我去县医院。病情不算很严重时,父亲就不让我住院,但坚持每天背我到县医院给医生检查并在门诊治疗室里打针,直到我完全恢复健康。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带我到县城治病时,出门时他和母亲总要用一块白帕子包一大包苞谷饭。看病结束后,他们就背我来到位于公共汽车站旁的一家饭店里,找一张空桌子围坐下来,由母亲挤到服务窗口,花三角钱为我煮一碗鸡蛋汤和购买一碗大米饭给我,父亲则在饭店里四处走走看看,发现有人吃剩了汤菜,连忙端过来搁在母亲面前,然后拿出自带的苞谷饭,用这些汤菜拌和了,与母亲狠吞虎咽吃起来。如果端来的剩菜剩汤中还有片把肉,父亲就会连忙夹给我吃。吃过饭,父亲和母亲就带我上街到处走走看看。记得县城百货大楼刚刚建成营业时,父亲带我去逛,我害怕得不敢上楼。那是一栋四层钢筋混凝土楼房。父亲拉着我来到第二层楼的时候,我的腿就直打颤。看着满楼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不禁问父亲,伯,有这么多人上楼来,这楼板承得住吗?万一将这楼板被踩断了咋办?在我心里,家中那栋老茅屋的楼上是绝对不能让很多人同时上去的。奶奶总是叮嘱我们说,不能让人多上楼,人多了楼板就承不住,楼板承不住了就会断,楼板断了人就会从楼上跌落下来,人从楼上跌落下来时,如果运气好就只受一点轻伤,如果运气不好就会摔死。所以,在家里时,我从来不敢上楼。即使偶尔上了次把楼,但那颤悠悠的楼板总让我心里直打鼓腿直打颤。听了我的问话,父亲立即用脚在地板上跺了跺,对我说,这楼板是用钢筋和水泥浇筑而成的,结实得很,不用害怕承不住!拉着父亲的手,我跟父亲在二楼转了转,又到三楼和四楼走了走,才一蹦一跳地从四楼上下来。走出百货大楼,我对父亲说,伯,这楼房真好,要是我们家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那该多好呀! 父亲摸摸我的头,说,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到县城里工作了,就一定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听了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啊,为了让我能好好的读书,为了让我能住上城里的楼房,父亲一直在为我含辛茹苦地劳作,披星戴月地奔波。至今回想起父亲和母亲在城里的饭店用别人的剩汤剩菜泡苞谷饭吃的情景,我就会禁不住泪流满面。什么是父爱,什么是母爱,这就是啊!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带我到县城看病时,还时常带我去看电影。由于经常打针,我从小就对打针非常恐惧。打针时,不管痛不痛,我都会扯开嗓门放声大哭。其实,打针时由于药水的不同,疼痛的程度就会不同。有时打的药水根本就不痛,但只要针尖一接触我的屁股,我就会全身一阵紧缩,然后嗷嗷大叫。每当这时,父亲便会对我说,别哭,打完针后我带你去看电影。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走出医院,他便背我来到位于县城“北门洞”的电影院买票,然后找一个地方坐下,抱着我等候电影开演。我们看的电影通常是下午两点半这一场,看完电影就到四点过钟,正好是回家的时间。父亲告诉我说,这个电影院是县委县政府的会场,县里开大会时都在这里举行,可装得下四五百人。平时不开会时,就用来做电影院。走进电影院,我发现里面确实很大。在没有到这个电影院看电影之前,我认为村里那个有两三栋房子那样高可以容得下三四百人集会的岩洞很大,是一个非常好的会场和电影院。不想走进县电影院后,感觉到村里的那个岩洞也算不了什么。电影开演时,工作人员将所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电影院里顿时变得一片漆黑。第一次与父亲进电影院时,我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惊叫起来。不过,随着银幕上清晰的电影画面一幕接一幕地播映出来,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将自己的身心都融进了电影的情景之中。不禁慨叹道,在电影院看电影,比在镇集上几个月才能看次把的露天电影舒服多了,精彩多了。第一次到县电影院看电影回到村里,我便向村里的小伙伴们讲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时的情景和感觉,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

由于父亲经常带我去看电影,让我的视野得到了开阔,所以在村里的同龄人中,我懂得的东西相对就要多得多。每次到县城看电影回来的第二天,村里的小伙伴们总要围着我,让我将电影的故事情节讲给他们听。于是,我就凭着记忆,用自己的语言将电影的故事情节复述给小伙伴们听,在讲故事的同时,还表演一些从电影里学到的动作,让小伙伴们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对电影里的一些情节实在记不起来了,我就按原来的讲述方式,对这些已经记不起来的情节进行合理想象和编造,接着把故事不停地讲述下去。久而久之,我不但炼成了很好的语言表达能力,还能够编故事。尽管到县城看电影的次数相对其他小伙伴来说算比较多,但毕竟还是数量有限。与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时,为了显示自己电影看得多能够讲故事,我便自作聪明,将电影的故事情节综合起来,自己编造了一些是是而非的故事讲给小伙伴们听,尽管这些故事听起来都有些似曾相识,但小伙伴们都没有人怀疑我给他们讲的故事是我自己编造的。每当看到我在滔滔不绝地给村里的小伙伴们讲故事时,父亲总是笑呵呵地摸着我的头说,讲得不错,讲得不错!不枉费我花伍角钱带你去看那场电影!

父亲不但经常带我进电影院看电影,还经常带我去看一些诸如马戏、杂技、龙狮表演之类的文艺活动。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县城的体育场里,经常会有一些外地的马戏团、杂技团来表演节目。那些表演都是收费的,大人伍角,小人两角,进场后随你看个够。父亲带我去县城赶场或看病时,如果遇到体育场里有马戏或杂戏表演时,就会带我去看。我不明白,父亲在这方面为什么会显得这样大方。他宁愿不吃东西,或者宁愿到饭店里找一些别人吃过的剩菜剩饭来吃,也要节约钱去看电影或马戏、杂技。也许,父亲为的就是让我开心,让我能够通过看电影、看马戏杂戏不断开阔视野,让我能够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

在观看马戏或杂技节目的时候,父亲总会反复对我说,表演节目的人都是经过专门培养和训练的,我们只能来看热闹看好玩,千万不能模仿。父亲说,表演杂技节目的人之所以表演得这样精彩,让人们看了还想看,就是由于他们在老师的培养下不停地训练,把自己的本领练得无人能比。这就像你们读书和写字,只有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练习,成绩才会好。听了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就当时的我来说,我根本不明白看马戏看杂技跟读书写字有什么必然联系。但听了父亲的话,我似乎明白,不管是马戏团、杂技团的演员表演节目,还是我在读书写字,都只有不停地用功学习和练习,才能取得好成绩。只有取得了好成绩,才会受到别人的称赞。就像这些马戏团、杂技团的演员,如果他们的表演不精彩,就不会有人喝彩,下次就不会再有人花钱来看;我们读书写字也一样,如果学习成绩不好,父母就不会舍得节衣省食筹钱送你上学读书。村里有很多伙伴,小小年纪就被父母喊回家做农活,就是由于学习成绩不好让父母失去了信心!在父亲不断引导下,我从开始进校读书起就特别认真。

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县城里开展丰富多彩的文艺活动。白天县文工团在体育场免费举行大型杂技表演和歌舞表演,晚上城关镇在各大街举行龙狮表演。这天一大早,父亲用一张白帕子包好两大碗米饭后就带我去县城。三十多里路,父亲拉着我,一路上向我摆谈杂技表演的精彩节目,摆谈龙狮表演的动人情景,不知不觉便到了县城,一点也不感觉到路途遥远和身心疲劳。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精彩的杂技表演在体育场如期举行。体育场四周人山人海。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体育场正中央的那棵有十把丈高的木柱。在距离木柱顶端两尺左右的地方,绑着几根大约有丈把长的横木。木柱的最顶端,插着一面随风飘扬的红旗。杂技节目很多,有钻火圈、骑独轮单车、踩花瓶仰倒衔花等等,个个节目都惊险刺激,令人惊叹不已。尽管事隔多年,这些节目都犹在眼前。印象最深的,要数最后一个节目。节目名称叫什么已经记不起了,但那情景却时时浮现在眼前:一位身材瘦小的男人,身穿一件黑衣裳,腰系一条红腰带,头包一根红布条,腿绑一对红绑带,腕戴一副红护腕。他先在体育场中央的高木柱下连续翻几十个筋头,然后在人们一片惊呼中唰唰地一下子爬上那棵高高的木柱,像一只猴子一样地在木柱顶端上的那几根横木上自由穿梭,一下子从这根横木翻到那根横木上,一下子又从那根横木翻到这根横木上,翻来荡去,并在横木上做着各种动作,惊险无比,让下面的人看得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影响了表演者的情绪。后来,表演者解下腰间的红腰带,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一根横木上,然后在空中表演起放手踩横木、在横木上倒挂金钩、单手撑木倒立等高难度动作。最后,他将双脚盘住木柱头朝下脚朝上倒立过来。突然,他把系在腰间的红腰带解开了,人便唰地一下从木柱的顶端滑了下来。在人们一片惊恐的尖叫声中,只见那人在离地还有丈把远的距离时,倏地放开盘在木柱上的双脚,腾空一翻,身子便轻盈地在空中旋翻了两转,然后像一只燕子一样轻轻地站落到地上。体育场四周顿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父亲告诉我说,这位在高空表演节目的人姓黄,已经有七十五岁了,据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表演高空节目。果然,自从在县体育场看过次惊险刺激的高空节目表演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有人表演这种高空节目了。后来,我到县广播电视台工作,曾向文化馆的同事们谈起这件难忘的往事,文化馆的同事们叹息说,如今县里已经没有人能够表演这类高空节目了。也许正如父亲当时告诉我的情况一样,那次的确是姓黄的老艺人的最后一次演出。我感到非常幸应,父亲让我看到了这样惊险刺激的节目!

体育场的歌舞表演和杂技表演直到下午五点过钟才结束。父亲问我还想不想看晚上的玩龙和舞狮,我说想。父亲就说,既然想看那就看了再回家吧!当时,退场的人群很拥挤,父亲害怕我被人踩着了,一下子就把我抱到自己的肩膀,让我叉腿骑在他的后颈上。这样,我骑在父亲的脖颈上,随着像潮水般散去的人群,被人推过来撞过去地向场外挤。走出体育场,父亲带我来到广东街一家开“牛肉汤锅”的小饭馆,花五角钱买了一大碗“牛肉汤锅”,然后跟主人家借了两个碗,取出自带的米饭,用滚烫的“牛肉汤锅”拌了,他一碗我一碗狠吞虎咽地吃起来。从早上出家门到傍晚才吃东西,我也饿得到了吃热汤泡冷饭也很可口的程度。三下两下便将碗里的汤泡饭吃过精光。填饱肚子,父亲带我到县里四处蹓跶,只等天黑看玩龙舞狮。不知不觉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渐明亮了起来,街道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突然,从城关镇政府门口那边传来了咚咚的锣鼓声。父亲告诉我说,玩龙舞狮活动开始了。于是,他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扛起我匆匆赶到位于县城中心的“北门洞”。街道两旁,已经站满了人。听路边的人说,玩龙舞狮的队伍从城关镇政府门口出发,经过“北门洞”后转走北大街,到县委县政府门口表演后结束。“北门洞”是最佳观看位置。玩龙舞狮队伍缓缓地从城关镇政府那边走来,一对狮子在一位耍狮人的逗弄下一路狂欢走在最前边。狮子后边,两条长长的龙一路舞动过来,随着龙身左转右扭,龙头便喷吞出一缕缕耀眼的火星,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双龙身后,又是一对舞得欢畅的狮子。狮子之后,又是两条长龙,只不过,舞这两条长龙的人都是女子,但她们舞得并不比前两条龙差。龙狮一路舞来,锣鼓声声,欢声阵阵,好不热闹。我骑在父亲的脖颈上,没有任何遮挡,玩龙舞狮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看到精彩之处,不禁手舞足蹈,与其他人一起高声呼叫。每当这时,父亲便紧紧抓住我的脚,连声对我说,儿子,温柔点!我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骑在父亲的脖颈上,是不能乱动的。龙狮舞到哪里,人群涌到哪里,直到玩龙舞狮的人集中到县体育场停下手中的活路,围观的人群才渐渐散去。父亲对我说,儿子,现在我们该回家了!我回答道,好吧!

于是,父亲扛着我走出县城。一路走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天空中,一轮明月也跟着父亲匆匆的脚步不停地行走着。走到该从公路分到我们村子的那条小路的岔路口时,路上就只剩下父亲和我了。突然,父亲的脚步停了下。他对我说,儿子,歇歇脚吧!到小路了,你自己走一段吧!父亲将我从脖颈上抱下来,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头上。我感觉到,父亲确实已经很累了。父亲慢慢地裹了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吸着。望着父亲嘴上吸着的喇叭烟的忽明忽暗的火星,望着四周寂静的村庄,望着天空那轮明亮的圆月,望着朦朦胧胧的远山,我不禁感到有些恐惧。怯声声地对父亲说,伯,我有点害怕!父亲搂紧我,说,有我在,儿子,别怕!我说,伯,要是我们家住在城里就好了!就用不着走这么多路了!父亲说,只要你好好读书,等将来有出息了到县城来工作,那时你就住在县城里了!我问道,县城里也要农村的娃娃来工作吗?父亲回答说,只要你有本事,县城里就会招收你来工作。现在那些在城里工作的人,不是有很多都是从农村里来的吗?听了父亲的话,我便憧憬起自己将来到县城工作和居住的情景来。等父亲吸完那支喇叭烟时,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父亲又将我扛到脖颈上,踏着茫茫月色走回村里……



母亲走过来拉了拉我,说,都不要哭了,快为你爸安排后事吧!听了母亲的话,我轻轻地把父亲平平地放到床上,擦干眼泪站起身来。见我站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哭泣,七手八脚地收拾堂屋和父亲的房间。几位堂兄麻利地把一扇大门拆了下来,用两张长条木板凳一垫,就在堂屋里为父亲铺起了“停床”。最年长的堂兄和表兄,连忙找来父亲的剃头刀,边流泪边为父亲剃头。我站在床前,只要堂兄和表兄从父亲的头上剃下一绺头发,就连忙伸出双手接住一绺。看着父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飘落在我的手掌心,我的泪水也一颗连一颗滴了下来,将父亲的头发淋湿!两位弟弟站在我的身旁,也哭成了泪人!

在我们为父亲剃头的时候,妻子和弟媳也在厨房烧好了热水。为父亲剃好头,就得为他洗澡净身。接过妻子端来的那盆热水,我拧干毛巾,对父亲说,爸,天气有些冷,你坚持一下,让我最后一次为你洗身上吧!捞开父亲的衣裳,父亲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又一次让我泪流不止。一边流泪一边为父亲擦洗身子,我感到非常愧对父亲。说实话,除了小时候一起与父亲下河泡澡时为父亲搓过几次背,我一直没有为父亲擦洗过身子。特别是调进城里工作以后,跟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少了,不要说为父亲擦背洗身,就连为父亲端洗脸水和洗脚水的次数也不多。想不到啊,当我有机会为父亲擦洗身子的时候,却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滴进面前的水盆,我一次又一次地将擦过父亲身子的毛巾放到水盆里搓洗,然后拧干了再拿去为父亲擦洗身子,我相信,用含有我眼泪的热水为父亲擦洗身子,他一定能感觉到我内心的愧疚,一定能够感受到我内心的自责!



由于年幼时我体弱多病,尽管家里穷,但父亲却保证让我每顿都能够吃上白米饭。每次吃饭时,奶奶总是先把甑子底的白米饭舀出来,从油罐里舀出一点猪油拌好了端给我。而父亲母亲与奶奶所吃的,则只是清一色的苞谷面饭,是没有一点油星的干把菜蘸辣椒水。原来,为了能保证家里有饭吃,父亲除了留下一部分大米给我吃外,其余的都拿跟别人家换了苞谷。有时到了年关,恰巧遇到我的身体也很好,父亲就用平时挣到的钱买来一些大米,在过年时让全家都吃上几顿舒舒服服的大米饭。平时家里没钱买肉,也难得买到肉。为了给我补充营养,父亲时常到村前的小河边钓鱼。村前的小河弯弯曲曲地在村前的田坝里蜿蜒,为确保农田灌溉用水,村里人在小河里筑了许多拦河坝。于是,小河就被截成了若干段。这些被拦河坝截住的河段水都比较深,最深的地方有五米左右,最浅的地方也有米把深。水深鱼肥。小河里的鱼不但多,而且比较大。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有村的人里在小河里钓鱼或捕鱼,但河里的鱼却天天都捞得起来。特别是小河涨水的时候,捕捞到的鱼就会更多。村里有人在小河涨水时,曾在一天捞上二三十斤鱼儿的记录。

父亲最喜欢到小河最上游一段名叫“红饶”的地方钓鱼。父亲说,那里的“乌蚌鱼”比较多,也比较大,到那里蹲一晚上,至少可以钓到四五条三四两重的“乌蚌鱼”,累记起来起码不少于两斤重,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钓上十把条,而且还会钓上条把有七八两重的大“乌蚌鱼”。“乌蚌鱼”的肉很鲜嫩,鱼刺又少,煨起汤来特别可口。每次父亲钓回“乌蚌鱼”做鲜鱼汤时,我都要比平常多吃两碗饭。见我吃得相甜可口,父亲就显得特别高兴。父亲说,钓“乌蚌鱼”不需要什么技巧,需要的是耐性和熬夜。吃过晚饭,父亲静静地靠在厨房的灶门前,咕咚咕咚地喝上一阵水烟筒,迷迷糊糊地打一阵子瞌睡。待家里人都睡了,才扛鱼杆出门。来到河边,父亲坐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慢慢地裹起一支喇叭烟默默地抽完后,才将蚯蚓穿在鱼钩上作诱饵投放到河里。然后,在岸边的一个刺芭笼下蜷缩着迷糊一阵子。大约到了三更天,父亲便爬起身来,一一将放在河里的鱼杆收起来。好家伙,下水的十多棵鱼杆,多的时候要有六七棵有“乌蚌鱼”上钩,少的时候也要有三四棵有“乌蚌鱼”上钩,几乎没有出现滑杆的现象。将上钩的“乌蚌鱼”全部收进鱼篓,父亲又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抽起来,抽完烟才扛起鱼杆匆匆回家,迷糊一阵子后就边裹喇叭烟边快步出门参加集体劳动。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钓得那么多的“乌蚌鱼”,仿佛就是父亲养在池塘里的一样,只要他将鱼杆放下河去,就能钓上“乌蚌鱼”来。稍稍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村里的其他人都不敢在深夜里到“红饶”钓鱼,尽管那里的“乌蚌鱼”很多。因为“红饶”远离村寨,特别偏僻,加上河边草木丛生,环境幽深,让人不寒而栗。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在旧社会的时候,那里曾经有好几个人被土匪杀死了丢在河里。很多人说,那里时常会闹鬼。半夜时那里时常会传来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和哭泣,有时还会看到一簇簇一团团的鬼火在忽灭忽燃地四处游荡。特别是打春雷后,“红饶”还经常有蟒蛇出没。曾有人在夏季的时候,看到一条长约一丈开外、有成人臂膀般粗壮的蟒蛇从“红饶”的一个刺芭笼里钻出来。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病了半个多月。也有很多人,在久雨初晴的前夕,经常听到从“红饶”传出咕咕咕的沉闷的动物鸣叫,都怀疑那是蟒蛇的声音,令人恐惧不已。

正因为如此,提起“红饶”,村里人都感到非常害怕,就是在白天,也很少有人到那里走走,如果确实是因为要灌溉农田非去不可,也是慌里慌张地跑到拦河坝那里把水堵好,又慌里慌张地离开,晚上就更没有人敢单独去那里了。但父亲却经常去“红饶”钓鱼,而且都是在深夜里去。父亲说,起初他也不敢去“红饶”钓鱼,但去别的河段一晚上只能钓上几尾不大不小的草鱼或鲫鱼。后来,他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在深夜里去“红饶”钓了一回,想不到一夜就钓了七八条“乌蚌鱼”。在我们老家那儿,“乌蚌鱼”是最好吃的。村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喝酒要喝头锅酒,吃鱼要吃乌蚌鱼!”由此可见,吃“乌蚌鱼”是所有人的渴望。但“乌蚌鱼”却只能在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才能钓到。父亲第二天深夜又去了,依然是心惊胆颤、异常恐惧,但“乌蚌鱼”确实太诱人了,为让我能够吃上“乌蚌鱼”,父亲宁愿冒险。尽管知道钓“乌蚌鱼”需要长时间的守候和耐心地等待,但父亲却不敢合一下眼,思想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屏住呼吸,仔细地聆听四周的动静,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身边的一切,手里紧紧握着防身用的那把杀猪刀。生怕稍有疏忽,传说中的孤魂野鬼就会张牙舞爪扑过来,传闻中的蟒蛇就会昂着头吐着信钻出来。可是,直到天亮收杆回家,父亲也没有听到传说中鬼魂的哀号和哭泣,也没有看到那些四处飘浮不定的忽燃忽灭的鬼火,也没有看到蟒蛇的半点踪影,也没有听到蟒蛇的一声鸣叫。从此,父亲确信,“红饶”闹鬼的传说,只是村里人自己吓自己的一种行为;“红饶”曾经出现过蟒蛇的传闻,只不过是蟒蛇偶尔过路时恰巧被村里人碰见了而已,根本没有什么蟒蛇在那里长期居住。从此,父亲不再对“红饶”产生害怕。

到“红饶”钓“乌蚌鱼”的时候,父亲再也不会紧张得不敢合眼,而是把鱼钩投放到水里后,就开始打瞌睡,直到应该收杆的时候,才睁眼起身收杆。就这样,“红饶”几乎就成了我家的鱼塘子。只要我想吃鱼了,父亲就到“红饶”蹲一夜,第二天我就准能吃上“乌蚌鱼”和喝上鲜汤。就这样,在父亲钓来的“乌蚌鱼”的滋养下,我的身体一天比天好了起来。

说起吃“乌蚌鱼”,有一件事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热泪盈眶。那是我七八岁时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刚起床穿衣走出房间来到堂屋,肚子就忽然疼痛起来。先是有些隐隐约约的疼,接着就是一阵阵剧烈的绞痛,疼痛的感觉来得非常快速也非常凶猛,一下子就让我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和嗷嗷大叫。等在院坝里磨镰刀正准备上山为村里的瓦窖割瓦草的父亲和母亲以及正地屋里收拾东西的奶奶听到我的嚎叫跑到堂屋时,我已经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根据我突然发病和疼痛的症状,父亲马上判断我患上了“鱼秋症”。马上捞开我的衣裳,用手指使劲地在我的胸口和背膀上刮和。然后用被子紧紧将我包起来抱在怀里。不一会儿,我疼痛的症状渐渐减轻,但浑身上下仍在冒着冷汗。直到中午时,我身上的冷汗才完全消褪。奶奶问我想不想吃姜稀饭,我没有回答,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又问我想不想吃鸡蛋,我仍然摇了摇头。见我如此,父亲便问我,娃娃,你到底想吃什么嘛?我看了看父亲,说,我想吃“乌蚌鱼”!听了我的话,父亲说,好吧,我这就去河里给你捕捉!其实,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冬天里是很难捕捉到“乌蚌鱼”的,而且就是在夏天和秋天,在白天也很难捕捉到“乌蚌鱼”,冬天的白天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可为了让我能吃到“乌蚌鱼”,父亲硬是冒着严寒下河为我捕捉到了一条“乌蚌鱼”!当我喝上香喷喷的“乌蚌鱼”的鲜鱼汤时,父亲却一个啊接一个啊嚏地打着喷嚏,流着清鼻涕。

后来,据姑父讲,父亲为了给我捕捞“乌蚌鱼”,他来到“红饶”上段一处河水稍微浅的地方,用石头和泥土在河床里砌垒了两堵两尺来高的墙,将河的上段和下段堵截起来,然后用盆一盆一盆地把截留的中间这一段河里的水舀干,再然后一块一块地搬开河床里的石块,用手将河床里的所有石缝都摸过遍,结果一条“乌蚌鱼”也没有捞到。父亲并不气馁,又找了另一段河床来截流,然后又继续一块一块地搬开河床里的石块,继续一个石缝挨一个石缝地摸。终于,他在石缝里捕捉到了一条大约有半斤重的“乌蚌鱼”。等他走上岸来,浑身已经冻得发青、双唇已经冷得发紫……    

这就是我的父亲呀!

好多年过去了,我仍忘不了父亲为我做的那一碗“乌蚌鱼”的鲜鱼汤。现在,只要吃“乌蚌鱼”,我就会想起父亲寒冬里下河为我摸“乌蚌鱼”时冻得瑟瑟发抖和不停地打喷嚏的样子,我的泪水就会止不住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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