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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沾云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8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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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当哭(第四章)连载

第四章




为父亲擦洗完身子,妻子连忙把为父亲购买的寿衣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给父亲穿上。然后,又为父亲包上一条黑色的帕子,穿上一双黑色的棉袜和一双用荷叶纳底的白毛底布鞋。为父亲穿好衣裳,我们便把他从房间里抬出来睡在堂屋的“停床”上。妻子随即拿出白天在镇集上购买的专用被子盖到父亲身上。我把那个代表祖先的香炉从家神的神台上取下来,摆放在停床边,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最年长的堂兄随即率领全体家人和亲戚,跪到父亲的遗体前,为父亲烧“落气钱”。一张张纸钱在父亲的遗体前点燃,一阵长久不息的鞭炮在院坝里炸响,呼天抢地的哀哭声顿时悲悲戚戚地从堂屋里传出……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哭干了,声音也哭哑了,我才从地上爬起来。母亲还在哭,妻子还在哭,二弟和三弟也还在哭。是的,父亲的离去确实让家人悲痛万分。可是,光哭也不是办法,得尽快商量如何为父亲办理后事。于是,我叫停了妻子和二弟、三弟,宽慰母亲让她节哀并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

按照布依族人家的风俗,明天一早,我们就得安排人员到亲戚家报丧。同时,由我们孝子亲自去请“老摩公”来处理父亲入殓的事宜和确定下葬的日子。经过商议,决定由二弟和一位堂兄去邻寨接请“老摩公”;由三弟去拜请寨邻来帮忙处理后事,并重点请三位人员分别来担任治丧总管、副总管和财务主管;由我在家负责统筹所有事务。事情安排妥当,我便让几位堂兄和众位亲戚在堂屋铺设的地铺休息。我与母亲、妻子及二位弟弟,默默地坐在父亲的遗体旁,静静地陪伴着父亲,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天很冷,夜也很长。背靠着停放父亲遗体的“停床”,望着父亲身边香炉里星星点点闪烁着的香火,想到父亲就这样匆匆走完了五十六岁的人生,我又不禁泪流涟涟。



我觉得,父亲是劳死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不停地超负荷劳动,直到病得身子动不起。

我曾听多人说过,还是集体年代的时候,父亲劳动的劲头就很威猛。无论是挑粪还是担粮,父亲的担子往大秤上一搁,从来没有低于二百斤的时候。那时,父亲还很年轻,正值年富力强,有使不完的劲,别人一天只能往田里送三趟粪,他却能送四趟,根本不会像别人那样忙里偷闲歇一下。那时,实行的是一个成年劳动力出工一天计两个工分的平均分配,根本不存在什么多劳多得。父亲根本不必担这么重跑那么勤。但父亲却偏要这么做。力气是个怪,用了又还在。父亲曾多次这样对我说,为集体干活,何必在乎自己花费的那一点点力气?出多少力,领多少粮,自己问心无愧!如果做事偷奸耍滑,总想占别人便宜,即使别人不知,难道天还不知地还不知?即使自己占便宜还心安理得,天地定当不饶,终究有一天会遭到报应!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父亲在集体劳动时总是有多大的劲就出多大的力,从不偷懒。深受父亲这种思想的影响,我参加工作以来,也一直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做事,不求回报,但求问心无愧;分内的事,责无旁贷,非做不可,否则就是失职;分外的事,只要领导一声吩咐或是旁人一声相求,也毫不推辞予以承接。白天做不完,夜里接着做,时常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别人不了解内情,还以为咱们能力低下办事效率不高,甚至还会有人认为咱们那是自己没有能力却又讨好卖乖争当先进。别人怎么说我管不了,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这是父亲做人的原则,后来也成了我的做人原则。看来,憨包生的儿子,十有八九也肯定是憨包。父亲是憨包,我能聪明到哪里去呢?

我曾多次亲眼看见,土地承包到户以后,父亲劳作的劲头是如何的威猛。生产队那块面积有一亩八分大的水田成为父亲名下的责任田以后,父亲把全部的精力和汗水都用在了这块大田里,使这块大田出产的粮食变成了让我家摆脱贫困的钞票。可以说,我和两个弟弟之所能够从山村里走出来,就是父亲在这块大田里把汗水变成粮食,再用粮食一颗一颗地把我们支垫起来支撑起来的。在集体耕作年代,翻犁这块大田一次,通常需要两个人耗时两天才能结束;在集体耕作年代,负责翻犁这块大田的人们,通常都是犁两遍耙一遍打一次就栽秧苗。这块大田成为父亲名下的责任田后,父亲常常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够把整块田全部翻犁一遍,而且,父亲要反复地耕犁打耙四五遍,直到田里的泥浆都变得像稀饭浆糊一样粘稠像糕点一样酥软,才会放下手中的犁头和扫耙与大耙,准许在田里栽秧苗。父亲的精耕细作,使这块大田秋粮生产亩产突破了一千六百斤,加上夏粮的产量,成了名符其实的“吨粮田”。

耕犁这块大田的时候,我常见父亲一大早就起床,先用苞谷面、谷糠与草料拌和一盆饲料喂饱那头耕田犁地的老黄牛,再倒来一碗满满的苞谷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扛犁牵牛来到田里,直劳作到中午才回家。在让牛吃一阵子草料的间歇,父亲先倒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咕咚咕咚地喝一阵子水烟筒,才舀饭吃。把饭吃饱,父亲又坐在院坝里咕咚咕咚地喝水烟筒,慢慢等待那头耕犁了一上午田地的老黄牛咀嚼草料填饱肚子。等牛吃完饲料闭着眼睛慢慢地反刍甩着尾巴休息得差不多时,父亲才牵牛来到田地里,一直耕犁到夜色苍茫才解下牛颈上的枷担。

收割这块大田的庄稼时,父亲常常是一大早就起床。在院坝里霍霍地把镰刀磨快,然后回屋咕咚咕咚地喝下半碗酒,父亲便与母亲一起到田里割谷子。家里用来挞谷子的那张“挞斗”,大约有一百六七十斤重,是父亲用自家的苦楝树板亲手打制的,木板厚实,斗口宽大,可同时让四个人站在挞斗四方挞谷子。别人来跟我家借用这张挞斗时,经常都是两个人用扛子抬,而父亲把这张挞斗从家里搬到田里挞谷子时,总是自己一个人扛,从不让母亲帮忙抬。扛挞斗时,父亲在挞斗内的对角安放一根扁担,然后把挞斗立起来,躬腰用肩扛住扁担,双手抓住挞斗两边,把腰一伸直,就把挞斗扛走了。把挞斗扛到田里,父亲坐在田埂边,摸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拈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后衔在嘴上慢慢地把这支喇叭烟吸完,再长长地伸两个懒腰,才走到挞斗边,抓起一把稻禾挞起谷子来。等谷粒盛到挞斗容积的三分二的时候,父亲才与母亲一起,用撮箕把谷子舀起来举过头顶,缓缓地把谷子倒回挞斗里,让风把秕谷和掺杂在谷粒里的稻草碎末吹到挞斗外面。如果没有风,就由父亲负责用一个撮箕倒谷子,母亲负责用另一个撮箕在旁边使劲地扇,把秕谷和稻草碎末扇到挞斗外面。如此反复几次,等把谷子里的杂物扇干净了,才用撮箕把谷子舀起来装进袋子里。装完谷子,母亲继续挞谷子,父亲则就地在一个稻草把子旁边坐下来,拿出裹烟纸和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后慢慢地把这支喇叭烟吸完,才站起身来与母亲一起挞谷子。

傍晚时分,父亲和母亲坐在挞斗边歇了一会儿气,就动手把挞斗里的谷子扇干净装进袋子里,然后把挞斗立起来,用几个稻草把子堆放在挞斗顶上,以防夜间下雨把挞斗内壁的木板淋湿。随后,父亲把堆放在稻田里谷袋子,一次两袋一次两袋地担到公路边,等村里赶马车的人来帮忙把稻谷拉回寨子里。收庄稼的时节,全寨子家家户户都挞谷子,寨子里那几户专门赶马车搞运输的人,生意出奇的好。从中午开始,就一直赶着马车把稻谷从田坝里拉回寨子里,人不停歇,马也不停歇。特别是到了傍晚,劳作一天的人家都收工了,大家都忙着把装袋的稻谷往公路边搬。所以,傍晚在公路边等候马车拉稻谷的人非常多。父亲和母亲把稻谷全部搬到公路边时,公路边已经堆放了很多谷袋子。搬完谷袋子,母亲先回家,做饭,喂猪,喂牛,等马车把谷袋子拉进寨子里,然后与父亲一起,一袋一袋地把谷袋子搬回家。母亲走后,父亲摸出烟袋子,问旁边那些也在等马车的人裹不裹烟吸,并站起来把裹烟纸和烟丝一一分发给回答说需要裹烟吸的人,然后返身回来坐在自家的谷袋子上,慢慢地裹喇叭烟,慢慢地点燃了慢慢地吸,边吸边跟身边的人谈论着今年的收成。马车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公路边堆放的谷袋子渐渐变少了,坐在谷袋子上等候马车的人也渐渐变少了,夜色也渐渐变深了。等到马车来拉父亲的谷袋子时,路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衔着喇叭烟匆匆把谷袋子搬上马车堆放好,父亲便步履匆匆地跟着马车回寨子。

一路上马铃声声,步履匆匆,父亲劳倦的脸上堆满收获的喜悦。路遇爬坡,父亲连忙把衔在嘴上的喇叭烟扔了。跟着赶车人一起用力推车,直到爬完坡才歇手。来到寨子里离家最近且不能再行车的地方,才停车把谷袋子从马车上卸下来,跟赶马车的人道一声多谢,拿起扁担一次两袋地把谷袋子担回家。装谷子的袋子都是装尿素或碳氨化肥的那种大号型的袋子,一袋谷子要有八十多九十斤。其他人搬谷袋子,大都是一次扛一袋,有的人甚至一次只扛半袋,而父亲却是一次担两袋。我回家帮忙父亲收谷子时,常劝父亲慢慢做,一次只扛一袋谷子就算了,多跑几趟都行,宁愿多花一点时间慢慢做,不必超负荷劳作伤害了身体。父亲却总是说,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不要说两袋谷子只有一百七八十斤重,就是有两百斤重也没问题!我说,爸,毕竟你已经不是二十多三十岁的年青小伙子了,不能硬撑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承受的重担呀。父亲说,我是有分寸的,确实担不动的重担,我怎么会硬要去担起来呢?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完,父亲又担起两袋谷子走了。我知道,父亲之所以要一次两袋地把谷袋子担回家,是因为父亲担心把谷袋子堆放在路旁,会被一些喜欢顺手牵羊的人趁没有人看守时偷偷扛走一两袋。这些谷子,都是父亲用汗水和心血变成的,就是掉一粒在田里,也要捡起来放进袋子里,如果被人顺手牵羊扛走了一袋,那不相当于父亲的心头肉被人割去了一块?所以,只要我回家帮忙收谷子时,父亲总要让我守在谷袋子旁边,直到他把谷袋子差不多全部搬完时,才允许我扛上半袋谷子回家。我不知道,父亲是担心谷袋子被人偷偷扛走了,还是怕我像他一样下猛力扛谷子把身子给累坏了。我想,两种原因都应该有吧。父亲怕我累着,这是肯定的;父亲担心谷袋子被人偷偷地扛走,这也是肯定的。谷子是父亲耗尽无数的汗水和心血后收获的劳动成果,而我,则是父亲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正在成长进步的未来。

回到家,望着堆放在堂屋里的那堆小山似的谷子,父亲抹抹额上的汗珠,满脸绽放欢欣的笑容。找来一张凳子坐在院坝里,父亲拿起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个不停,从他鼻孔里呼出的一股股白色的烟雾,把身上的劳倦也带走了。晚饭时,父亲照例是先咕咚一声喝下半碗酒,夹两箸菜吃下后,又咕咚一声喝下剩下的半碗酒。再倒满第二碗酒的时候,父亲就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每呷完一小口就要夹一箸菜吃,一碗酒要呷上半个钟头才结束。喝完第二碗酒,父亲也不再吃饭,就让母亲把饭桌收拾了,自己找来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如果有外人来帮忙,父亲就要再喝两碗才不倒酒,几乎要喝到深更半夜才结束。

知道父亲在农忙季节里离不开酒,参加工作以后,农忙季节的时候,每隔两天我就要从镇集上给父亲打一壶五斤重的苞谷酒回来。有好几次,我从镇集回到寨口,正在劳作的父亲看到我骑自行车从田边经过,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打酒回来没有。我回答道,回家不打一壶酒来行吗?父亲一听,连蹦带跳跑出田来,从自行车上的提篼里拎出酒壶,迅速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喝一气,才拧紧盖子把酒壶放回提篼里,对我说,你先回家做晚饭吧,我歇一会儿再回来。说完,父亲又返回田里劳作。我也骑上自行车回家。

土地承包到户时,我家共承包了四亩五分稻田和三亩旱地。稻田大大小小共有九块,除了面积有一亩八分的大田外,尚有一块面积为一亩三分的稻田和七块总面积为一亩四分的小田。一亩八分的大田粮食年产量,要占全部稻田粮食总产量的三分之二以上。父亲和母亲格外看重那块大田,把劳作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块大田里。可以说,那块大田产出的每一粒稻谷和小麦,都凝聚着父亲和母亲的无数汗水和心血。而那块面积为一亩三分的稻田,尽管面积不算小,但粮食产量却不高。由于那块稻田距离河边不远,几乎年年都要遭受涝灾,或是被突然暴涨的河水带来的泥少把庄稼掩盖得找不到禾苗,或是被多日不见消退的河水把庄稼浸泡十天半月让禾苗无法存活。在集体年代时土地就非常贫瘠,那块田被称为“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成为父亲的责任田以后,父亲决心把它培育成一块肥沃的土地。用父亲的话说,既然集体已经把这块田分给了自己,哪怕是一堆牛屎也得想办法把它吃下去,何况是一块能够生产粮食的稻田呢,总不能因为稻田贫瘠就嚷着让生产队的领导重新给你分一块。如果大家都这样,那么把贫瘠的稻田分给谁呢?只有不肯动脑筋的人,没有培不肥的地。我就不相信,这块稻田会产不出粮食来!为此,父亲专门请来镇里一位搞土地培肥工作的技术人员,对稻田的泥土进行检测。经过几天的研究,那位技术人员对父亲说,那块稻田之所以会被人们认为屙屎不生蛆,主要原因是田土的碱性偏高,其次是稻田年年被水冲,肥沃的田土都被冲走了,剩下的板土都很贫瘠。要想培肥稻田,在秋后犁板田时,要先在新翻犁的田土上撒一层石灰,晒两三天后把这层撒有石灰的田土翻犁下去,又在新翻犁上来的田土上撒一层石灰,晒两三天后放水浸泡个把星期,把水放干后让田土板结后再翻犁一遍,然后种上马豌豆,来年打田栽秧时把田里的马豌豆全部压榨到田土里。以后连续种几年的马豌豆并全部压榨在田土里,稻田的田土肯定能够变得肥沃起来。当然了,要想留住已经培肥的田土,还得采取加高田埂或加高河堤的办法做好防涝工作,不能今年刚把田土培肥了,明年一涨河水就被冲得干干净净,怎么能让田土肥沃起来呢?父亲按照技术人员所说的方法去做了,果然三四年之后,那块稻田就逐渐变得肥沃起来,稻谷产量从原来的四百来斤上升到了一千三百多斤,增产了两倍以上!

见父亲把一块屙屎不生蛆的贫瘠田土培成了一块良田沃土,寨子里很多人都对父亲说,幺爷爷,你就是有福气呀,分田到户时,能够分到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田地分到户以后,又能够让一块屙屎不生蛆的田长出丰收的庄稼!父亲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分田到户时,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能够成为父亲的责任田,确实充满了神奇色彩,让那些眼红的人不服都不行!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在集体时代就是一块丰产田,用寨子里的俗话说,那是一块“宝肋”上的肥肉,让人眼热。在旧社会,那块大田是寨子里最有势力的大地主家的祖业,代代耕耘,代代富有。当初分田到户时,很多人都渴望能够分到那块田。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生产统计员,与生产队的几个干部一起研究如何分配这块田时,曾商量了好几夜提出了好几个方案,最后决定将肥田和瘦田分开来进行分类分配,采取拈阄的方式来确定田块。

在分配肥田拈阄时,父亲高风亮节,提出自己最后一个拈阄。等到只剩下最后一颗阄时,父亲才捡起来,拆开一看,竟然分到了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有好几户人家的婆娘,竟然嚷着要重新拈阄,或是将那块大田分成几部分后重新分配。我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最后一个拈阄,都是大家选剩了才拈的,凭什么我家拈到了好田你们不服气?老天有眼,不让老实人吃亏。采取拈阄分田,这是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的办法。现在我家分到了,看谁有本事敢抢夺过去!见母亲说得理直气壮,那几个婆娘便不再多说什么。那块大田终于成了我家的责任田。在分配瘦田拈阄时,父亲仍然坚持最后一个拈。这次,父亲的运气就不如前次那样好了,拈到的竟然是被人们视为屙屎不生蛆的一亩三分的那块田。这时,母亲拿着阄在人们面前晃了晃,说,刚才喊我家把那块大田拿出来重新分配的人,现在为什么不喊我家把这块屙屎不生蛆的瘦田拿来重新分配?谁也不再说话。很多人认为,分到那块一亩八分大田的人,肯定是有福气的人,得到那块大田后,家道肯定会兴旺发达,因为过去耕种那块大田的大地主家,就兴旺发达了好几辈人;而分到那块屙屎不生蛆的一亩三分瘦田,肯定是一个倒霉的人,肯定从此就要走背时运,肯定要穷愁潦倒一辈子,因为过去耕种那块田的人家,换了多少户主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凡是耕种这块田的人家,最终都穷得揭不开锅,有的还搬出了者要寨子到外地谋生。现在,父亲既交好运拈到了那块最肥的上等好田,又倒霉地拈到了那块最瘦的下等田块,好坏相抵,运气也就不会好到哪里去。于是,那些眼红父亲拈到好田的人们,自然就感到心里平衡了,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父亲拈到了那块屙屎不生蛆的瘦田。这样一来,大家就不再对我家分到的田块多说什么。

经过几年的耕耘,父亲把那块屙屎不生蛆的最贫瘠的瘦田培成了良田,怎么不让村里的人佩服呢?但他们都只看到了父亲的收获,却没有看到父亲的付出,便认为父亲是有福气的人。面对村里人不知是由衷称赞还是心生妒忌的话语,父亲一边抽喇叭烟一边回答说,这块田呀,其实就跟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是有良心的,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她就会真心实意地对你好,只要你实实在在地耕种了,你就能够收获到实实在在的果实。听了父亲的话,那些跟父亲说话的人都连连说道,幺爷爷说得有道理,说得有道理!

除了耕种好责任田,父亲和母亲还利用寨子里的有利水源,把屋后的几块自留地改成了稻田,面积大约有一亩四五分。后来,父亲又把那块位于一个名叫“冗宝那”的地方的责任地改成了稻田。“冗宝那”远离寨子十多里,位于寨子东面的深山里。“冗宝那”里的那块责任地,大约有七八分的面积,地形平坦,土地肥沃,种苞谷杆粗捧大,产量相当于一亩二三分旱地面积的产量。可喜的是,在地边竟然有一口山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断,雨季时水流有成人手臂般大小,枯水季节水流也有筷子般粗细。把屋后的那几块自留地改成水田后,父亲又接着把“冗宝那”里那块责任地改成了水田。为种好那块田,父亲常在正月间来到“冗宝那”的山间里,捡牛屎粪堆放在田角里备用。每年清明前后,父亲就抽空到“冗宝那”,把田块翻犁打成水田,然后到山上割橛叶和杂草压榨到田土里。只等把田坝里的责任田的秧苗都栽种完毕,就跟母亲赶到“冗宝那”打理那块远在深山凼子的稻田。因为远离寨子,父亲和母亲去栽种和收割那块田的庄稼时,还要带上锅瓢碗筷到那里煮饭吃。通常是用一天时间犁耙田土,用两天时间栽种秧苗,用两天时间收割稻谷。每天劳动到中午,父亲和母亲便要收工,母亲生火做饭,在煮饭的时候顺便迷迷糊糊地打一阵子瞌睡休息一会儿。把饭吃饱,父亲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抽,等把那支喇叭烟完全抽完了,才捞起裤脚下田。栽秧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先用半天时间在村前的那块秧田里把秧苗扯了担回家搁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把秧苗担到“冗宝那”栽种,直到天黑了才收工回家。第三天又继续前往,下午两三点钟把秧苗栽种结束,父亲和母亲却不忙着回家,而是利用这半天时间,到周围的山上采摘金银花。那时,“冗宝那”周围的山上有不少野生的金银花,都是在农历五月中旬绽开。那时,寨子里的人家都忙着栽插水稻秧苗,根本无暇去山上摘采金银花。父亲和母亲在这个时节里去“冗宝那”栽秧,有多余的时间当然要去摘采金银花。经过半天的忙碌,等到夜幕降临回到田边碰头,父亲和母亲都各自采摘到六七十斤新鲜的金银花。回到家里,父亲连夜把这些金银花摘干净后用甑子蒸十把分钟,然后倒在簸篮里晾晒。忙完农活拿到县城里卖掉,家里就增加了几十块钱的收入。

种田让父亲收获成功、收获喜悦、收获幸福,父亲也对种田报以了极大的热情。他不但把五亩四分责任田耕种得硕果累累,还把一些水源条件好的自留地与责任地改成了水田。但父亲还不满足,还到一些水源条件好的荒坡上开垦新的水田。寨子后山上有一个名叫“摩哈”的地方,是寨子里生产生活用水的水源地之一。那里地势呈梯级状,每个梯阶都较为平坦。父亲几经勘测后,决定先把那片荒坡开垦成坡地,再慢慢地把坡地改成水田。说干就干。父亲立即搬石头把那片大约有两亩左右的梯级状荒坡围圈起来,以示自己即将开垦那片荒坡,让别人不要来争抢。圈完地,父亲先顺着荒坡的地形走势垒起地埂,再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把板结的泥土挖松、敲碎,把翻挖起来的杂草和灌木丛的根堆放在地里焚烧成火土用以培肥地力。经过一个夏季农闲和一个冬季农闲的忙碌,七八块总面积约有两亩左右的弯月形的坡地就形成了。之后,父亲在地里实行苞谷与马豌豆轮作,在地边地角栽上梓木树。经过几年的培育,那几块地就渐渐肥沃起来。父亲随即把其中三块用水条件方便的坡地改成了水田,在其他地块里全部栽上梓木树。如今,那些梓木树已经长大成林。

种田让父亲变得没有空闲日子。干旱的时候,为及时翻犁那些被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田块,父亲常常彻夜彻夜地在河边守水。先是跟别人家借一块位于河边的田块,把水放到里面蓄起来,等把田水灌满了,就把水放到沟渠,让它流进自家的田块,随即牵牛耕犁打耙田土,迅速把旱田变成水田。在此过程中,母亲一边负责糊田埂,防止田块里的水渗漏出去,一边来回地往返于蓄水田块与自家田块之间,防止有人趁自家不注意时偷放排放在水渠里的水。如果遇到特别干旱连田坝里的那条河流也断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连续几天几夜在河边排队戽水,直到把河边的那块借用的蓄水田灌满水,才开始放水翻犁田块。雨水好的年景,在打田前夕,父亲也要熬上一两夜在田坝里守水。特别是在把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翻犁打耙成水田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就要抱上一床棉被来到田坝,先把沟渠疏浚通畅,再把水放进田里。水流淌进田块里后,父亲就抱着棉被来到沟渠的分水口,裹一支喇叭烟慢慢地吸,吸够了,才把塑料亮纸铺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塑料亮纸上,把棉被裹在身上,迷迷糊糊地打一会儿瞌睡。待到天亮,父亲一觉醒来,发现那块一亩八分的、刚割完麦子满地是麦茬的大田已是白华华的一片,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才抱起棉被到田边走一圈,把吸完的喇叭烟蒂扔进水里,又裹一支喇叭烟,边吸边匆匆回家。用盐水、苞谷面和谷糠拌和成一大盆饲料,抬给圈里的那头老黄牛吃饱了,就牵牛扛犁来到田坝里翻犁田块。

栽秧的时候,天一亮父亲和母亲就到秧田里扯秧,午饭后把秧苗担到水田里栽插。一窝秧苗一窝秧苗地插,一行秧苗一行秧苗地栽,把那块一亩八分的大田的秧苗全部栽插完毕,父亲和母亲要整整忙碌一个星期。把栽秧绳拉好,父亲从左向右插,母亲从右向左插。他们躬着腰,埋着头,一手握秧,一手插秧。插到两人相遇时,又各自沿着来时的方向栽回去。到了田边,两人都伸起腰来,把栽秧绳向前移动两行秧苗的距离,又躬下腰继续栽秧。就这样,父亲和母亲面前的秧苗一天比一天增多,身后的水田一天比一天减少。栽好最后一窝秧苗,父亲不及把沾满泥浆的脚从田里抽出来,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掏出烟袋,抽出一张裹烟纸,抓出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吸,每吸一口,要仰头从口里吐出几个飘飘悠悠的烟圈,再从鼻孔里呼出两股白色的烟雾。把烟吸完,父亲才从田里站出来,走到田边的沟渠里把脚上的泥浆洗掉。清清爽爽地从沟渠里站出来,父亲又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才拿走起担秧的扁担回家。栽完田坝里责任田的秧苗,父亲和母亲又去栽用自留地和责任地改成的水田秧苗。把所有田块的秧苗都栽结束,父亲和母亲来不及歇一口气,又扛起锄头到山地里薅苞谷。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把所有苞谷薅完毕,就进入了夏季的农闲。



父亲在夏季的农闲里根本闲不下来。

天刚亮,父亲就起床磨镰刀,然后上山割牛草。父亲把一大挑牛草担回家时,很多邻居都才起床洗脸。放下牛草,父亲把头天晚上剩下的冷饭炒热了,用辣椒水拌了吃下两碗,再用一块方帕包了两碗,将那把专门用来挖药材的“洋镐锄”和一把镰刀装进一只麻丝口袋,出门到深山老箐林之中挖药材。读初中时,我曾在暑假跟父亲到深山老箐林里挖过几次药材,那情景让我终身难忘。

顺着寨子东南面的那条石阶路,我跟着父亲一直向山的深处走去。一路上,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边走边裹喇叭烟,裹好了就衔在嘴上点燃了吸,吸完一支又接着裹第二支点燃了吸。翻过几个山垭口,穿过几个山沟沟,就来到一个名叫“瓦窑坡”的山脚。在路旁的水井边坐下,父亲又裹一支喇叭烟吸。吸完烟,父亲在井里捧了几捧水喝,对我说,你也捧几捧喝吧,进山后就难找到水喝了。我也学父亲的样子,捧了几捧水喝。那水很凉爽,也有些甘甜,我忍不住又再喝了几捧。喝过水,父亲就带我上山。上山的路几乎都淹没在草丛之中,很多地方都需要把挡路的刺笆笼掰开后才能走过去。

上山的途中,父亲的眼睛不住地向四周扫视。凡是见到可以卖好价钱的药材,就要停下脚步去看看好不好摘采或挖掘。如果好采摘或挖掘,一定停下来采纳或挖掘。走不多久,我们就看到了一笼金银花。花期好像已经过了,但花枝上还有一些零星的尚未完全绽开的花骨朵。父亲看了看,说,大约可以摘五六斤鲜花,晒干了也应该有斤把干花,摘吧!于是,我和父亲就围着那笼金银花采摘起来。摘完金银花正准备离开,父亲却向我摆了摆手,说,看,花藤中缠有几根天门冬的藤!我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发现了两三根有筷子般粗细的天门冬的藤子,正缠在金银花的藤蔓上若隐若现。我曾在寨子后山上看见一些天门冬的藤,都只有麻线般大小,最粗的也只有香棍般大小而已,却没有见过如此粗壮的天门冬的藤。藤都这样粗,地下的天门冬一定不会少,这窝天门冬肯定能够挖出几十斤来。父亲顺着天门冬的藤藤一理,就找到天门冬生长的地方。

把周围的草丛和灌木丛割干净,父亲从麻丝口袋里拿出那把专门用来挖药材的“洋镐锄”,慢慢顺着天门冬的藤子的根部把泥土一层一层地刨开。大约刨到尺把深的地方,就看到了一个个深埋在泥土里的天门冬。为不损坏土里的天门冬,父亲不再使用“洋镐锄”,而是用镰刀削了一根尺把长的木尖扦,一点一点地把天门冬旁边的泥土撬开。直到躺在泥土里的那只天门冬全部裸露出来,才轻轻把那只天门冬从泥土里取出来。那是一只长约六七寸、犹如幼儿手臂般粗细的天门冬,于少也有半斤重。接着,父亲又慢慢地撬土,轻轻地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埋在土层里的天门冬取出来。顺着那些结有天门冬的地下根系走势,父亲时而用“洋镐锄”挖土,时而用“洋镐锄”把土坑的面扩大,时而用木尖扦撬泥,时而用手把土坑里的泥捧出来。不停地挖、不停地刨,就能够不停地从土坑里取出天门冬来。直到在泥土里再也找不着一个天门冬,父亲才停手不再挖下去。这一窝天门冬整整让父亲挖了近三个钟头,流了很多汗水。

把挖出来的天门冬一装袋,竟然装了大半麻丝口袋,大约五十来斤。把天门冬装完袋,父亲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就地而坐,摸出烟袋子,抽出一张裹烟纸,抓了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衔在嘴上,点燃了有滋有味地吸起来。一边吸烟一边用手扇凉,父亲说,今天运气不错,一上山就碰到了这么一大窝天门冬,这是我这些年遇到的最大的一窝天门冬。过去,最多的一窝也就挖了三十来斤鲜天门冬。而这窝天门冬,晒干了最少也应该有十五斤吧。按一斤一块钱计算,也有了十五六块钱的收入。父亲吐出几个烟圈,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饿了吧,咱们先把午饭吃了,再到周围找找看,或许还会遇到两三窝这样的天门冬呢!说完,父亲就把饭团从麻丝口袋里拿出来,递给我一包,他自己拿一包。打开包饭的帕子,父亲和我都迫不及待地张嘴吃起来。尽管饭有些凉,但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或许是我们的确有些饿了。

吃过饭,父亲用衣袖抹抹嘴,马上裹一支喇叭烟吸。吸完烟,父亲把衣服脱下来盖在装有天门冬的那只麻丝口袋上,只穿一件红色背心。走,到周围的林子里找找!父亲一手拎着一只空的麻丝口袋,一手提着“洋镐锄”,边说边向林子深处走去。我指了指地上的袋子,问道,这袋药材就放在这里?不放在这里,难道你要扛着它满山遍岭地走?父亲头也不回地回答。我又问道,难道不怕有人顺手提走?或是一会儿走远了,回来找不着!父亲说,不会有人来提走的,经过这里的人看到袋子上的衣服,知道袋子的主人就在附近,自然就不敢把袋子提走!父亲说完,加快走进林子深处的脚步。我也连忙跟上去。一路上,只要看到可以卖钱的药材,无论是桔梗、百合,还是三重楼、苦金盆,只要见着了就挖起来装进麻丝口袋。这一次,我们再没有进山时的那种运气,只遇到了几根藤杆杆像麻线般大小的天门冬。父亲看了看,说,算了,让它再长几年再来挖吧。然后,又继续走进林子的深处寻找新的目标。不知转了多少山头,钻了多少林子,当我们又转回刚进山的地方时,虽然没有再挖到新的天门冬,但挖到了不少的桔梗、三重楼和苦金盆。我们扛回来的麻丝口袋,差不多装满了药材,其中要数苦金盆最多,占到药材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苦金盆这种药材,至于学名叫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当地人都称之为“苦金盆”。这是一种埋在泥土里的块茎类药材,块茎呈瓜状,大的如缸钵,小的如皮球。父亲说,如果牛拉稀,把一个皮球般大小的苦金盆剁成碎末,拌在谷糠里喂牛,一次就可以止住。苦金盆跟萝卜、山药一样,含有大量的水分,所以有些偏重。药材商收购苦的金盆都是鲜货,价格不高。但父亲仍是见着就挖。父亲说,虽然苦金盆价格低,但如果数量多,照样能够卖得一笔为数不少的钱。在农村就这样,要想方设法让身边的东西变成钱,一分一分地攒,小钱攒多了就能够变成大钱,就能让小钱帮助你解决大问题。听了父亲的话,我不再觉得父亲上山找药材时见什么要什么的行为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地方了。把装药材的麻丝口袋扎好,父亲掂了掂,把最轻的一袋放到一旁,对我说,回去时你就扛这袋吧。说完,父亲钻到林子里砍来一根手臂般粗细的木棒当扁担,把最重的两袋药材担了起来。

来到山下的水井边,父亲把担子放在路旁,对我说,喝几口水解渴了再走吧。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金灿灿的晚霞把天边染得通红通红的。在霞光的映衬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向着夕阳的一边,都变得金灿灿的,而背面则显得更加黑漆。背对夕阳站在井边的父亲,也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幅像似用墨笔一笔抹成的人像。这次喝水,父亲没有用手捧,而是趴在井边,用手撑着井沿,把头伸进水井里,用嘴直接从井里喝水。父亲似乎很渴,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站起身来,用手背抹抹嘴,连声说舒服舒服。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趴在井边,用手撑着井沿,把头伸进井里喝水。嘴刚接触水面,我便仿佛看到井底似乎正有什么东西朝我游过来,黑乎乎的,一晃一晃的,样子有些可怕。我不敢再喝,连忙一扭身站了起来。定睛细看,发现刚才所看到的黑乎乎的不停地晃动着向我游过来的东西,原来是井里的清苔。清苔的根部长在井底,上部不停地向上生长,顶尖几乎冒出水面。井水不停地从井底冒出来,在水流的作用下,清苔不停地晃动。看清楚惊吓我的东西是什么以后,我不再害怕,就趴下身子把头伸进井里喝水。井水从口里进去经过喉咙再到肚子里,清凉的感觉让我顿时清爽无比。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喝到肚子实在装不下了才站起身来。用手背抹抹嘴,我也禁不住称赞到,这井水喝起来确实舒服!父亲坐在井边的一块石头上,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慢慢地吸,吸完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熄,又趴到井边把头伸进井里咕咚咕咚地喝一阵水,站起身来,用手背抹抹嘴,让我也再喝一阵井水后,才担起担子,对我说,走。我喝过水,用手背抹抹嘴,扛起药材口袋,跟着父亲上路回家。

一路上,父亲总问我是否还扛得动,如果扛不动,就分一部分给他担。想到父亲一天都在挖药材,如今肩上又担着两大口袋药材,怎么说我也不能再把药材分给他,便对他说,还扛得动。父亲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爬完一个坡来到山垭口,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裹一支喇叭烟吸。把烟吸完,又继续担起担子上路。来到进寨的最后一个山垭口歇气时,父亲问我,这时候你最想的是什么?我说,最想的是吃饭,最好是用霉豆腐辣椒蘸豇豆下饭。父亲说,这好办,回到家就可以吃得到,你娘肯定早就把豇豆放在甑底里煮好了。我问父亲,爸,你现在最想什么呢?父亲说,最想喝酒,舒舒服服地喝一大碗酒,最好是度数有点高的那种酒,可惜家里已经没有酒了。我说,爸,我去给你打吧。父亲说,家里没有钱,你先去寨子里的小卖部里赊账打两斤回来吧,跟开小卖部的大哥说,等赶场天把药材卖了,就一定来付酒钱,决不拖欠很长的时间。

回到家把药材口袋往院坝里一丢,我拿起父亲的那个可以装两斤酒的军用水壶就往寨子里的小卖部跑。把酒赊回来,看到父亲还坐在院坝里咕咚咕咚地喝着水烟筒,一股接一股地从鼻孔里呼出白色的烟雾。见我回来,父亲连忙把酒壶接过去,拧开壶盖,咕咕咚咚地把酒往嘴里灌。母亲见状,连忙跑过来夺下酒壶,说,忍着点喝吧,酒喝人情,肉吃味道!好东西不能一下子就吃完,要少少的吃,才能多吃几顿。说完,把酒壶拿进屋里藏起来。回到院坝,母亲对父亲说道,我说你回到家怎么不忙着吃饭,原来是等儿子去打酒!恐怕你俩父子找一天的药材,也还挣不到这壶酒钱吧!父亲说,今天找的药材,至少可以买三十斤酒。说完,父亲便起身到厨房吃饭。饭后,母亲立即把父亲白天挖的天门冬倒进锅里煮熟,然后舀到冷水盆里冷却,一个一个地把天门冬的皮剥了,放在簸篮里晾晒。在煮天门冬的时候,母亲还把我们白天挖到的桔梗皮剥了,用筛子盛放在院坝里。等把几十斤天门冬的皮剥完,已经是深夜鸡叫头遍了。

第二天早上,等我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父亲已经从山上挑一担青草回到了院坝。吃过饭,我又跟父亲到深山里找药材。我们仍然去瓦窑坡,但却是另走一条路上山。发现天门冬后,父亲对我说,你按我昨天挖天门冬的方法慢慢挖吧,挖完了再去山林里找。说完,父亲就钻进山林里没有了身影。父亲走后,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先把天门冬藤子周围的杂草和刺芭笼割干净,然后沿着藤子生长的地方慢慢地把泥土刨开,发现埋在泥土里的天门冬后,就用木尖扦轻轻地撬,一个又一个地把土里的天门冬取出来。今天遇到的这窝天门冬虽然只挖了大约二十来斤,但也整整让我花去了近三个钟头,而且几乎还有二分之一的天门冬被我弄成了两截或三截。

挖完天门冬,抹抹额头的汗水,就地坐下来歇一会儿。等身上的热气退下去,我站起身来,环视一下身边的树林,不知何去何从。于是便把手罩在嘴边,对着树林深处高声喊道,爸——,爸——,你在哪儿?喊了几声,除了自己的回声和几声鸟儿起飞拍翅膀的声音,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没办法,只好扛起装天门冬的袋子,东张西望地走进林子的深处。一路上,不管是见到桔梗和百合,还是见着三重楼和苦金盆,只要能够卖钱,见到什么药材就挖什么药材。不知钻了多少山林,翻了多少山头,只觉得背上的口袋越来越沉重,肚子也越来越饿,腿脚也越来越酸。一路走一路呼喊父亲,但总听不到父亲的回答。我索性坐着不走了,从口袋里拿出用方帕包着的饭团来吃。父亲的饭团还放在我的麻丝口袋里,此时已过了晌午,父亲却还没有吃午饭,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又按来时的方向边找药材边返回跟父亲分手的地方。一路上,我又挖了一些桔梗,挖了两三窝藤杆有麻线般大小的天门冬,每窝大约挖出了七八斤。来到跟父亲分手的地方,发现父亲没有回来。我又把手罩在嘴边,大声地对着树林的深处高喊几声,仍然听不到父亲的回声。没办法,我只好就地而坐,心燎火急却又无可奈何地等着父亲。树林里,时而传来一两声悠长的鸟叫,时而又由远而近传来一些蝉鸣的颤声。在鸟叫和蝉鸣的衬托下,树林显得格外幽静。坐着坐着,我不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林子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但仍看不见父亲的影子。看到天色已晚,我又用手罩在嘴边朝林子深处高喊几声,爸——,爸——……。除了我的回声,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只好扛着自己找的那袋药材踉跄着下山。来到山脚的水井边,趴在井边把头伸进井里喝足水,便坐在井边的一棵树下等父亲。我知道,父亲肯定要回到这口井边与我相会后才回家。等呀等,直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才看见父亲用木棒担着两麻丝口袋药材一瘸一跛地从山上的树林里向山下走来。看到我,父亲高兴地说,知道你肯定会在这里等我,所以下山时没有去我们分手的地方找你。看到父亲一瘸一跛的样子,我问道,爸,你咋了?父亲淡淡地说,摔了一跤。原来,父亲去摘采一笼生长在岩崖上的金银花时,不想脚下的金银花藤竟然被踩断了,父亲一下子从岩崖上摔了下来。幸好岩崖只有七八尺高,而且崖下也没有锋利的石头,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伤情,但也把脚扭伤了。父亲趴在井边把头伸进井里喝足水,站起身坐到井边的一块石头上 ,摸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抓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吸。边吸着烟,父亲边对我叙述今天的遭遇,他叙述得很平静,就像在叙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而我却听得心惊不已,仿佛从岩崖上摔下来的不是父亲而是我。

我从麻丝口袋里拿出饭团递给父亲,说,我一直在喊你找你,但总找不着,让你午饭也没有得吃。父亲接过饭团,说,我经得起饿,少吃一顿午饭没关系。父亲边说边打开包饭的帕子,把饭团掰了一半给我,说,你也吃一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把药材扛回家。父亲捧着饭团咬吃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背有好几道伤口。伤口上沾着许多烟丝,烟丝上凝固着乌黑的血垢。我猜想,父亲当时肯定流了很多血。父亲此时的手,也肯定还很疼。吃完饭,父亲趴在井边把头伸进井里喝了几口水,站起身来裹了一支喇叭烟吸完后,才起担起担子喊我上路。那天回家,我们走得很慢很慢,直到夜深人静才回到寨子里。吃过晚饭洗脚的时候,我又发现,父亲左脚已经肿得发亮,右边的脸上和额头,也还有好几个乌黑的伤块。此后连续四五天,父亲都没有再带我到深山里找药材,每天早上都坚持到屋后的苞谷地里割青草和摘苞谷叶回家喂牛。

脚伤痊愈后,父亲又继续带我到深山里找药材。我担心父亲在找药材时会再次摔倒或遇到其他什么意外事情,就坚持跟在父亲身后。父亲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两父子在一起,能彼此有个照应,但找到的药材没有分头行动的多。我默不作声,只是紧跟在父亲的身后不停地向山上的林子里钻。有时,我也会跟父亲略有分开,那是看到父亲找到了一窝天门冬开始刨挖后,我便到附近不远的地方找药材,原则上是能够听得到父亲的呼喊声或让父亲听得到我的呼喊声。

几天后,我们遇到了一件惊魂不已的事。那天,我们钻进山林不久,天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地由远而近传来,刺眼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地从天空一直扯到与天相接的山头。那时,我们正走在瓦窑坡的两座山峰之间的沟谷当中。为了避雨,父亲拉着我就近蹲在一块岩石下面躲起来。那块岩石有半间房屋那么大,略呈倾斜状横卧在沟谷里,我和父亲就蹲在岩石倾斜面下方。雨越下越大,我们的衣裳渐渐被飘洒到岩石下面的雨水浸湿。不多时,山沟里哗啦啦地流起了山洪。山洪越来越大,越来越猛,一下子就涨到了我们的脚肚子。我见情况不妙,慌忙对父亲说,爸,这岩石下恐怕不能再住下去了,得尽快离开,晚了恐怕情况就会有危险。听了我的话,父亲什么也没说,拉起我淌过沟里的山洪,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山沟爬到半山腰上的一个悬崖下面坐着歇气。雨还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雷声还在轰隆隆地响个不停,闪电还在亮惨惨地扯个不停。山沟里,山洪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见此情景,我内心感到无比的恐惧。怔怔地望着父亲,我想尽快下山,一刻也不想再在山上停留。父亲坐在地上,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掌捧着脸,默默地望着山沟里咆哮的山洪出神。我说,爸,我们冒雨下山吧,在山里我感到害怕。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行,这会儿雨大雷多又扯着闪电,冒雨下山危险。等一会儿雷停了雨小了不扯闪电了再下山吧。说完,父亲将我搂进怀里,一股暖流顿时传遍我的全身。

雷声仍然由远而近轰隆隆地响个不停,闪电时而在山的东头扯亮时而在山的西头扯亮,亮得令人不寒而栗。每有一绺闪电在山头扯闪,就伴有一声巨大的雷声在山头炸响。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说,爸,雷会不会把我们躲雨的这壁悬崖炸垮?父亲说,不会吧,我们又没有做过什么违背天理的事,不可能遭到天谴雷劈!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只有被人算计的分,没有我们算计别人的事,连踩死一只蚂蚁都怕惹事生非的人家,怎么会成为让雷劈的坏人?父亲说这话是为了安慰我,让我听后不要惧怕什么,但我从父亲说话的语气里,却听出了他内心的恐惧。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山谷的上空,一声震耳发聩的雷声也随之在山谷里炸响。顷刻之间,刚才避雨的那块横卧在山沟里的岩石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倒在山沟里以后,又下滑了十多丈远才停下来,另一半则在山沟里的原地方岿然不动。新劈开的岩面呈褐红色,就像已经渗出了血液的刀伤口,令人看后惊恐不已。望着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父亲声音颤抖地长叹一声,好险呀,幸好老天保佑,让我们父子及时离开了那里。那块岩石缝里肯定有红蚂蚁或蜈蚣,不然,雷电为什么偏偏要去劈那块岩石呢?因为只有生有红蚂蚁和蜈蚣的地方,雷才会去击。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我听。仰头看了一眼我们栖身的这壁悬崖,父亲说,走,得尽快离开这里。说完,父亲腾地站起身来,拉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往山下跑。雨仍然在下,闪电仍然在扯,雷声仍然在响,只是雨点已渐渐由大变小由急变缓,闪电扯亮的频率也渐渐变慢亮度也渐渐变弱,雷声也渐渐由近而远由大到小由多到少。

下山后,父亲拉我跑进路边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认识父亲。见父亲如此慌张,便问道,幺爷爷,你从哪里来,怎么淋湿成这个样子?父亲回答说,从山上下来,刚才的情景吓死我了。此时,我才感觉到,我浑身上下正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听完父亲叙说刚才发生的情景,主人安慰说,幺爷爷福大命大,雷公怎么会不长眼睛呢?来,到火塘边烤一会儿,身上就不冷了。说完,主人就领我们到火塘边烧火取暖。把火烧起来后,主人又找来水烟筒让父亲喝。随后,主人家倒来一大碗酒递给父亲,来,幺爷爷,喝一口酒下去压一压,心里就不害怕了。父亲也不客气,接过酒碗咕咚一声就喝下半碗。把剩下的半碗酒搁放在面前的地上,父亲又喝了两口水烟筒,从鼻孔里呼出两股长长的白色烟雾后说,你这酒劲头好厉害,是自己的?主人说,是用自家种的苞谷自己的,如果幺爷爷觉得好喝,那就再喝几碗吧。父亲说,再喝碗把就行了,喝多了你以后喝什么呢?说完,父亲一仰脖子把半碗酒喝下去,然后把空碗递给主人。主人又倒了一碗满满的酒端到父亲面前。在那户人家吃过午饭,我们就空手回家了。此后半个多月里,父亲一直没有再带我到深山里找药材。



寒冬里,没有药材可找的父亲,要么带我去南盘江畔的八坎寨子担蔗杆到集市上卖,要么约上几个寨邻到附近的村寨里给人家垒墙建房。但建房垒墙都是在土地承包到户四五年之后的事。刚实行土地到户那段时期,大部分人家都还不算富裕,能够建新房的人家还不多,大家都忙于抓生产种粮食解决吃饭问题,忙于在农闲抓副业挣点钱补助家庭开支。那时,寨子里大部分人家在冬季从事的副业,就是到位于南盘江畔的八坎寨子担果蔗到镇上的集市和县城里贩卖,从中赚起微薄的差价。八坎是一个布依族寨子,盛产果蔗。果蔗汁多味甜,皮薄质脆。吃的人很多。那时,八坎寨子还不通公路,要把生产的果蔗拿到集市上销售换成钞票很不容易。于是,八坎寨子里种果蔗的人家,就以低于市场价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价格,把果蔗卖给外面的人,让他们把果蔗搬运到山外的集市上销售。果蔗成熟的时候,到八坎寨子担果蔗的每天要有几百人,寨子里人来人往,仿佛成了一个甘蔗销售市场。这种情景从农历腊初开始,直到正月十五以后才渐入尾声。

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带我到八坎寨子扛果蔗,是我小学毕业考上初中那年的冬天。此后连续三四年,一进入农历腊月我们就到八坎寨子扛果蔗,直到扛果蔗实在挣不了钱,才终止从事此项副业。

在我的印象里,去八坎寨子扛果蔗的时候,几乎都是细雨迷蒙的天气。而把果蔗扛到县城卖的时候,却又几乎都是阳光灿烂的晴天。也许是老天有意让天气变得这样,我扛果蔗贩卖才能够挣到钱,因为,只有天气晴朗变暖和了,赶场的才会舍得掏钱购买果蔗来嚼吃。从我们寨子到八坎寨子,要走三个多钟头。去八坎寨子扛果蔗,天没亮就得起床。把饭吃饱,再用帕子包一砣饭团去当午饭。父亲和母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路上要翻越若干个山垭口,绕转若干个山膀子,穿走若干个山沟谷,才来到八坎寨子后面的那座大扁山。从大扁山顶下到八坎寨子,要在山上绕转若干个拐弯,穿走若干个沟谷,直走得两耳嗡嗡作响时才到达八坎寨子。这时回头一望,只见大扁山云雾缭绕,已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走进八坎寨子的,仿佛是从天上按下云头降落的一般。

来到八坎寨子,父亲和母亲就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因为回去的路途遥远,又多是爬坡上坎,所以必须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把果蔗买好,不然,天黑前肯定到不了家。看到合适的果蔗,父亲和母亲便停下脚步跟蔗地里的主人讨价还价一番。通常都是从田坝的东头走到田坝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才找到既让自己看了满意、价格也符合自家经济实力的果蔗。购买果蔗时,主人是一片一片地卖,不能让买主一棵一棵地选。确定购买的那片果蔗,无论大小都是一个价,每购满十棵,主人赠送一棵。所以,在走进果蔗地里以后,父亲和母亲总是要反复地观看,反复地对比,最后才确定是否要购买。如果决定购买,就根据自己选定的那片果蔗情况,跟主人谈价格。谈定价格,主人就点数连卖带送的果蔗棵数,在地上划一条线作记号,再让我们数一遍,如果数目相同,就从最后一棵开始,连根把果蔗刨挖起来。母亲挖果蔗时,父亲坐在蔗林下,掏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抓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慢慢地吸。等母亲把果蔗打理好,他才站起身来帮母亲捆挑子。父亲的一挑是三十棵,母亲的一挑是二十棵,而我只扛一捆,也就十二三棵。把果蔗捆好,父亲又裹了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吸上一口,躬身担起果蔗挑子喊我们走。

我们从蔗地里走出来开始爬大扁山时,是下午三点钟左右。路上都是担果蔗或扛果蔗的人。山坡陡,路面窄,弯道多,走在路上,肩上的果蔗时常会碰撞到路边的石头,一点也不好走,路上的人都走得很慢。根据大扁山的坡形走势,大家都习惯把大扁山从八坎寨子到山顶的路段分成九个台阶,因而又把大扁山叫做“九台坡”。扛果蔗从八坎寨子出发,来到二台坡,就要开始歇气。以后每爬完一个台坡,就要歇一回气,直到翻过了九台坡,才改为每翻越一个或两个山垭口才歇一回气。来到二台坡时,我们在路边选择一处人少的地方歇下来,然后把从家里带的饭团拿出来吃。我和母亲吃饭的时候,父亲坐在一边裹喇叭烟吸。等父亲把烟吸足,我们也把饭吃结束了。父亲吃饭的时候,我和母亲就背靠在路边的岩石上闭眼睛迷糊一阵子养神。二台坡没有水井,想喝水却没有水喝。父亲便从我扛的那捆果蔗里抽出一棵最小的,折成三截,每人拿一截嚼吃解渴。但父亲和母亲都舍不得多吃,撕蔗皮嚼吃几口后就把甘蔗插进挑子上,直到回家,那两截果蔗也仍然还有好长一段。

翻过二台坡,父亲和母亲在三台坡和四台坡也不多歇,一般都只是父亲裹一支喇叭烟吸完了就担起挑子上路。五台坡有水井,歇的时间就稍长一些。把挑子放下,父亲把水喝够,才坐下来慢慢地裹一支喇叭吸,把喇叭烟吸完,再喝几口水,又裹一支喇叭烟吸完,才担起挑子上路。在父亲吸烟的时候,我和母亲便背靠路边的岩石闭目养神。父亲喊走后,我们再了喝几口水,才扛起果蔗去追父亲。五台坡的那口井,严格说起来不应该称为水井,而只应该称为小水坑。那是路边的一块岩石下面的一个直径两尺左右、深一尺左右的圆形土坑,几丝细若发丝的水,细细悄无声息地从岩石下面渗透出来,慢慢地在土坑里积蓄,天长日久就形成了一洼可供路人饮用的水井。据说,雨季时从岩石下涌出的水流有手臂般大小,但这样的情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也许是在长期没人饮用时,土坑里的水就不断地往外溢,把水坑下方的那几笼刺芭笼和几蓬茅草浇灌得特别茂盛特别鲜嫩。爬到九台坡,汗水已经把背上的衣裳打湿。坐在山顶的岩石上让凉风除除地吹,感到格外舒服。父亲裹一支喇叭烟吸完了,脱下外衣吹一阵凉风,又裹一支喇叭吸,吸完了又吹一阵凉风,才担起挑子上路。尽管回家的路还很漫长,但我们感觉到脚步已经不再像爬九台坡的时候那样沉重。

回到家吃过饭,母亲立即煨一大锅热盐水,让我们用来泡脚和擦洗身子,说这样做脚肚子就不会疼痛,身上的各大关节就不会酸痛。第二天如果天气晴朗,父亲和母亲就要把果蔗担到县城里卖。运气好的时候,整挑果蔗就会被一下子卖掉。但大多数的时候,运气都不会这样好,得把果蔗挑子解散了,一棵一棵地卖,有时卖到傍晚也才卖去一捆。于是,又得把没有卖完的果蔗扛回家,次日接着扛到县城里一棵一棵地卖,直到卖完为止。如果从八坎寨子担果蔗回来的第二天仍然是雨雾迷蒙的阴雨天气,父亲和母亲又继续到八坎寨子担果蔗。连续担两三天后,不管天晴下雨,只要到了镇集和县城赶场的时候,都要把果蔗担到集市上卖。一天卖不完第二天第三天接着去卖,直到卖完了才又去八坎寨子担果蔗回来。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一趟又一趟地到八坎寨子担果蔗回家,一趟又一趟地把果蔗从家里担到县城和镇集的市场上卖,用无尽的汗水赚回微薄的差价。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在腊月里,通过担果蔗卖,凑足了过年的费用,买回了过年的酒和肉,买回了过年鸣放的鞭炮,买回了我们过年穿的新衣。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在正月间里,又继续通过担果蔗卖,凑足了我们上学读书的学杂费,为我们购买了读书需要的钢笔、墨水和本子。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挣钱确实不容易。回想往事,就更能体会到父亲哺养我们长大成人的艰辛。生在农村,我深知父亲的劳苦,深知父亲养育我们的艰难。所以,我倍加努力。不然,我愧对父母的养育,愧对父亲流出的血与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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