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刘娟的散文《欸乃声声忆故乡》,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与感动,犹如在听一位邻家远嫁而来的媳妇,慢慢摆谈记忆深处的故乡与故乡里的陈年往事。
看到《欸乃声声忆故乡》这个标题,“欸乃声声”这个词就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看到“欸乃声声”这个词的时候,我便蓦然想起一首题为《渔舟晚唱》的古诗。这是南笼府首任知府黄世文,在雍正五年(1727年)朝廷把“南笼厅”升格为“南笼府”时,走马就任后撰写的《南笼八咏》组诗中的一首。这首诗生动描绘了渔人在傍晚从陂塘海子打鱼归来的生动情景:“夕阳一抹柳梢头,远浦回风返钓舟。击楫看山争晚唱,停桡对月发清讴。高穿云去惊归鸟,低逐波来起宿鸥。欸乃数声依古岸,渔灯几点下芳洲。”读这首诗,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击楫看山争晚唱,停桡对月发清讴”营造的悠闲自得,是“欸乃数声依古岸,渔灯几点下芳洲”呈现的清幽典雅。
最初只是觉得,散文《欸乃声声忆故乡》中的“欸乃声声”这个词,应当就是“题眼”。读完全文,才发现,这个词,不但是“题眼”,还是“文眼”,更是文章情感表达的“原点”。从这个原点出发,作者用点状发散思维,把河流、村庄、棉花地、薏麻地、果园、荷塘、渡口等多个场景连起来,构成一组承载故事讲述与情感表达的生动画面。这样处理,在生动的故事、生动的场景、生动的细节中,融情于景,借景抒情,融情于事,以事达情,让悠长悠长的乡愁,变成一缕又一缕一丝接一丝的可以触摸的情感具象。
“欸乃声声”这个情感原点,也是一个统揽全文的意象。这个意象,一开始就以文章标题的方式出现,牢牢拴住读者的眼睛。看这个标题,大概会以为,文章一定是在叙述在故乡划船的往事,一定是在描写水上生活的情景。但作者在叙述的行文中,“欸乃声声”这个意象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行文即将结束,才出现“欸乃一声”这句话。这样处理,让人读完全文后蓦然明白,其实“欸乃声声”这个意象,至始至终都隐藏在行文叙述之中,成为一条潜在的线索,把留在乡村的往事与现实的记忆串联起来,让记忆和情感的流淌有所依托。同时,也让读者在寻找文章意象的时候,不断在文章的艺术留白之处,补充和丰富自己的想象和情感,在阅读中实现思想互动。
文章的开头,从叙述一条河开始,把读者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乡。县城,河流,渡口,村庄,农用蓬斗车,乌篷小客船,渡船的少年等具象,虽然每一个都着墨不多,但把这些具象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河流渡口日常的生动画面。特别是“招呼一下,渡船的少年就娴熟地摇着木桨船载着过河”一句,就把“欸乃声声”的意象灵动地再现出来,也用烘云托月的方法,对行文书写进行了“开篇点题”。“从这个渡口大概再走八九里路,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村庄”一句,为下文描写村庄、棉花地、薏麻地、果园等场景时对“欸乃声声”这个意象的运用埋下了伏笔。说得明白一些,就是在下文的叙述和描写中,无论是描写“在棉花地里开始了快乐,就在棉花地里延续快乐”,还是叙写“我最不喜欢去的地方”薏麻地,无论是描写橘园里“大人的欢笑声、孩子的跑闹声,偶遇橘王的惊叹声,还有来凑热闹的小鸟渣渣闹闹声”,还是刻画“坐在大木盆里在荷塘里摘莲蓬采荷花”,都要从渡口的“欸乃声声”中出发,所有的情感表达,都回响着“欸乃声声”的韵味。只不过,在具体的叙述和描写中,作者没有这样去写。没有写,并不等于说“欸乃声声”这个意象不存在,只是隐藏在了文字叙述的背后而已。散文表达,就需要这样的艺术。行文到最后,作者描绘了一个诗意纷飞且情感绵长的画面:“离开故乡后的每次回望,总先想起那个渡船的少年,手握双浆环抱由前向后弧度划一圈,动作干净丝滑,浆板由水面斜插入水向后翻推,欸乃一声,船就借力向前远远滑出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返于江面渡着过河人,河风渐渐吹白了青丝,吹皱了脸颊,眼里的青涩,也在月升日落中慢慢变得成稳变得沧桑。”这个场景,把“欸乃声声”这个意象演绎成了由若干个特写镜头组成的生动画面,将情感表达推向了顶峰。
生动的细节描写,让场景更有画面感,也让情感表达更贴近内心的真实。棉花地里欢乐的情感释放,缘于刻骨铭心的记忆画面:“在一片棉花地旁那条弯弯的小道上,两个熟悉背影被小道旁及腰的野草半遮掩着有些模糊。路旁棉花地里两岁的我仅仅只是转身的一瞬间,却能精准的分辨出那一定是离去的背影,无论如何叫喊仍然固执的渐行渐远。”薏麻地里讨厌的深刻记忆,缘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情绪:“薏麻的茎秆和叶子都长着细细的绒毛,粘在身上总是很痒。我最害怕的,还有叶子上的好种类似于小蜈蚣虫一样的数脚虫,无数只脚不同节奏地撑着细细的身体,扭摆着向前蠕动,每每看到,就会感觉全身要起鸡皮疙瘩,躲得远远的。”橘园里欢快的上蹿下跳,缘于舌尖味蕾的回味无穷:“剥开薄薄的橘皮,然后分开一瓣一瓣的橘瓣来,每一瓣橘瓣里,颗颗果肉紧密而湿润的拥挤着,仿佛果肉里的汁水马上要溢出薄薄的皮膜,忍不了一秒钟就被送入口中,橘汁瞬间夹着清甜在嘴里爆开浆,裹着清凉的甜蜜果香,迅速传导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发出强烈的信号——太、太好吃了……。一个橘子只要被剥开了,橘瓣瓣是根本没有停留的时间的,一会而就被悉数送进嘴里,滑到肚子里。”
生活的美好,需要用美好的心情来品味,需要用细腻的言语来描绘,需要用生动的场景来分享。把自己发现的美好,写成优美的散文,让大在欣赏美文的同时,感受阅读带来的审美体验,激起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感,把日复一日平平淡淡的日子,变成美美好好的岁岁流年。
这样做,且能坚持不懈,岂不美哉?
附:《欸乃声声忆故乡》
欸乃声声忆故乡
刘 娟
县城边有一条河,名叫富河,涨水期河面宽有千余米。如果从河面上坐船顺流而下,大致划行一个半钟头,就可以到达县城所辖乡镇的一个渡口处。如果沿着河边的土石道路坐农用蓬斗车五十分钟左右,也可以到达这一处渡口,招呼一下,渡船的少年就娴熟地摇着木桨船载着过河。无论是坐沿河路的篷斗车,还是坐河面的乌篷小客船,都要到达这个渡口下船,从这个渡口大概再走八九里路,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村庄。
我第一次来到村子时,据说只有两岁零一个月。两岁零一个月的某一天,在一片棉花地旁那条弯弯的小道上,两个熟悉背影被小道旁及腰的野草半遮掩着有些模糊。路旁棉花地里两岁的我仅仅只是转身的一瞬间,却能精准的分辨出那一定是离去的背影,无论如何叫喊仍然固执的渐行渐远。这个定格的画面,从两岁零一个月开始,一直烙印进了内心深处,画面清晰且深刻影响至今。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持续五年的快乐拉开了帷幕……
棉花地里的小棉花苗,好像也没有比我高多少,但是,偶尔有一两株壮实的小枝丫上,却冒出了几朵小花苞。爷爷成功利用了这些花苞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把我从哭喊声中带到了不可逃避的现实中。于是,棉花地里掐枝、薏麻地里剥麻,水田里插秧,红薯地里翻藤,荷塘里采莲,橘园里摘果,瓜地里搬瓜,都有了我快乐的身影。活动种类的丰富多彩,远远胜过鲁迅先生童年的百草园,悠闲快乐的幸福,一点也不亚于陶渊明的桃花源。5年时光的快乐,存储了后续几十年的美好回忆,就像做老面馒头,每次都留着的那个酵母球,每每只需要一点点粉末,就可以发酵出满满快乐。
在棉花地里开始了快乐,就在棉花地里延续快乐。爷爷摘的那朵含苞待放的棉花,成功转移了我被离别的愁绪,成功将满眼的泪水幻化作满地的欢笑。每次棉花“掐尖”的时候,我就跟在爷爷奶奶后面,或者找一处空旷地摘几朵较为喜欢的粉白色棉花玩过家家。原本安静的棉花地里,被咿呀乱语的童声点缀出无尽的欢乐,这欢乐一直伴随着棉花树,从出苞到掐尖再到采棉最后到收枝。当雪白雪白的棉花挂满枝头,蓬松柔软爆出苞壳,我也已经步伐稳健了,可以挂个小布袋在胸前,不太熟练的摘着低处枝丫的那些白白胖胖的棉花,最后还可以骄傲地和爷爷奶奶胸前胀鼓鼓的棉花布袋一起上称。
薏麻地是我最不喜欢去的地方。一根根又高又细的薏麻,一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般都有两米多高,可以淹没整个劳作的身体。薏麻的茎秆和叶子都长着细细的绒毛,粘在身上总是很痒。我最害怕的,还有叶子上的好种类似于小蜈蚣虫一样的数脚虫,无数只脚不同节奏地撑着细细的身体,扭摆着向前蠕动,每每看到,就会感觉全身要起鸡皮疙瘩,躲得远远的。每次去薏麻地,都是在长有薏麻之外的地方玩,看着爷爷奶奶在麻地里弯腰剥麻。剥好的薏麻要一扎一扎捆好扛回家泡在水塘里。一般情况下,都是第二天在剥麻机上,手动对每一根薏麻进行二次剥皮。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可以操作这个活了:取一根或者是两三根排列好放在脱麻机上,用刀片夹住快速一拉,薏麻上一层绿色薄皮就脱掉了,露出白白的薏麻,剩下一节还有皮的麻头地方,同样再放在刀片上夹住反手一拉,手上的一整根薏麻的皮就都去掉了。反复操作,很快手上就会握着一小把去了皮的雪白薏麻,顺手搭晾在事先支好的竹竿上。一早上下来,几根竹竿就能搭着满满的丝带般的雪白薏麻,在空中随风摆动,丝丝分明。这些一竿一竿随风垂摆的雪白薏麻,把简单空旷的场坝点缀得更加柔美、诗意。晾晒干的白色薏麻,随时可以出售。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奶奶家全年最主要的经济收入,是棉花和干薏麻,偶尔也有果园里丰收而自销不了的果子。村子每家都会有种一些果树承载春夏秋冬的需求。春天的桃子、李子、杏子;夏天的西瓜、香瓜、蜜瓜;秋天的梨和橘子、冬天的枣子和柿子。我们孩子的快乐,就是转换在不同季节里爬上不同的树摘不同的果子。橘子和李子是家家都会种的果树,而且产量可观,挑出去可以多少换点家用补贴。每到收获的季节,爷爷会将透红的李子挑到渡口,坐上乌蓬小客船逆流而上到县城的码头,售卖给城里的收购客商。家种的李子大多是酸甜酸甜的,爱吃的也并不多,所以卖不到几个钱。
但橘子就不一样,口感非常好,水分很多,剥开薄薄的橘皮,然后分开一瓣一瓣的橘瓣来,每一瓣橘瓣里,颗颗果肉紧密而湿润的拥挤着,仿佛果肉里的汁水马上要溢出薄薄的皮膜,忍不了一秒钟就被送入口中,橘汁瞬间夹着清甜在嘴里爆开浆,裹着清凉的甜蜜果香,迅速传导到身体里的每一个神经细胞,发出强烈的信号——太、太好吃了……。一个橘子只要被剥开了,橘瓣瓣是根本没有停留的时间的,一会而就被悉数送进嘴里,滑到肚子里。爷爷所在的村子种的橘子,估计是小有名气,每年秋收后拿到县城都很畅销。也因为这点名气产生的经济效益,村里每家基本上都会种有一片橘园。爷爷奶奶因为体力有限,种的橘园并不大,但是村里每家的橘园大多挨在一起,中间只用竹子做的篱笆简单分隔,并不影响我们孩子穿梭其中。这各家各户的橘园连在一起就有一大片,这一大片橘园是孩子们的乐园,特别是当红红的橘子挂满枝头的丰收季节,大人们兴高采烈的忙着采摘橘子,孩子们上蹿下跳穿梭在橘树间。个子大的孩子,早就一唆溜顺着粗壮的树干,爬上较高的枝丫上,摘得那些树顶上当阳的橘子,一个劲儿的炫耀。这些树顶上的橘子吸收充足的阳光雨露精华,都是最甜最好吃的。个子小的孩子,就只能在橘树下,扶着树干眼巴巴的望着,或是摘着低处的橘子以解口馋。大人孩子都摘不到的地方,就会拿来木梯子架起来,爬上梯子,顾不得靠梯子的枝丫都在快乐抖动,多高的橘子都是尽收箩筐了。这个时候,大人的欢笑声、孩子的跑闹声,偶遇橘王的惊叹声,还有来凑热闹的小鸟渣渣闹闹声,交织成一曲美妙的丰收乐章。橘园集中采摘的丰收热闹会持续两三天,但孩子们却可以玩耍月余时间,从苦涩的青橘开始,到又红又大的橘子压满枝头,每天都有我们快乐的身影。
这一片橘园承载了村子的丰收和喜悦,也孕育了孩子们的童趣和幸福。快乐当然不止摘橘子,快乐在每一个季节的每一块土地上随处可见。每到夏季,我总是抢着坐在大木盆里在荷塘里摘莲蓬采荷花,还会偷偷带着长叉和大哥哥在夜里守着西瓜听着故事,少不了扛着袖珍小锄跟着爷爷到番薯地里刨番薯,一扯一大串数都数不完;拿着大缸钵屁颠屁颠跟着哥哥姐姐满地跑着摘各种果泡;还有竹林里掰也掰不完的雨后竹笋一装一麻袋。村子里的鸡鸣狗叫、鱼鸭同游,每一个角落漫开的快乐和幸福,一直漾到成年后的每一个需要回忆的瞬间。虽时隔数年,但仍不曾退掉那个年代花样缤纷的彩色生活。每一次抬头,依然看得见那片纯粹净蓝的天空,天空下那片富饶热闹的小村庄,村子里那群欢快无邪的孩子……
离开故乡后的每次回望,总先想起那个渡船的少年,手握双浆环抱由前向后弧度划一圈,动作干净丝滑,浆板由水面斜插入水向后翻推,欸乃一声,船就借力向前远远滑出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返于江面渡着过河人,河风渐渐吹白了青丝,吹皱了脸颊,眼里的青涩,也在月升日落中慢慢变得成稳变得沧桑。那个像桃花源一样的橘园小村,在每一次浆板划过水面的欸乃声中,释放出的幸福魔力,随着层层叠叠晕开的波纹慢慢抵达思念的港岸……
如今,昔日热闹繁华的村子,因为人口迁徙完全淹没在历史尘埃中,棉花地、橘园、荷塘、番薯地都已荒没,水田旱地也没有耕种了,只剩下两三个老人种的几亩玉米地。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快乐小村,深深的印刻在记忆深处,让每一次回望都变得甜蜜悠长……
(作者刘娟系黔西南州改革服务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