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奶奶曾给我讲过一件发生在故乡者要寨子的趣事。
夏季的一个晚上,寨子里有个人到村前的田坝里放田水。这个人来到田坝里,远远地看到有个黑影静静地立在沟边的放水口。这个人蹑手蹑脚走到黑影的背后,黑影仍然丝毫不动,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身后已经站着了一个人。到底是谁呢?来田坝里放田水竟然睡得这么死!他决定吓唬这个黑影一下。
于是,他迅速伸出双手从后面蒙住黑影的双眼并将黑影的头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伙计,你猜猜看我是哪个,猜不出我不放手!”哪知经他这么一蒙眼一抱头和一声问话,那黑影便像是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蹭”地一下子撑了起来,并发出了一声刺耳而悠长的尖叫。
这个黑影哪里是坐着打瞌睡的人啊,竟然是一只个头高大的豺狗!抱住豺狗的这个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那只豺狗也许是因为突然间被人紧紧抱住头且蒙住双眼,也惊慌地边撑站起来边使劲挣扎。也许是豺狗挣扎时用力过猛,竟然一下子便将抱住它头颈的这个人甩到了沟边的那块稻田的中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被豺狗甩到稻田里后,那个人便屏息趴在秧苗丛中一动不动,静静地聆听田边的豺狗有何动静。再说那只豺狗把抱住自己的人甩脱以后,昂头长啸两声,在田边来回走了几步后,便大摆大摇地离开了。那人不知豺狗是否走远,也不知豺狗还会不会再回转过来,所以并不敢贸然起身出田,而是一直静静地趴在秧苗丛中,直到天亮确定豺狗不会再出现后才敢爬起身来回家……
奶奶告诉我,过去者要寨子周围都是树林,都是灌木丛,一到天黑,山后的树林子里就会传来豺狗叫唤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声音很长也很刺耳。那些声音先是从远处的山谷里传出来,接着是从寨子附近的山林里传出来,最后竟然是从房前屋后传出来,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刺耳,让人听得心惊胆战、毛根耸立。豺狗叫唤的时候,寨子里出奇的安静,鸡不敢鸣,狗不敢叫,连正在“回草”的牛也停止了咀嚼,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似乎随时准备着用牛角抵御突然窜进牛圈里袭击的豺狗。
每次回到者要寨子,我都会想起奶奶曾经给我讲述的那些关于“豺狗”的故事。望着寨子周围的山坡,我常常会问:这些山坡上,何时才能够再有“豺狗”出没啊?也许,者要寨子永远也不会再有“豺狗”出没的现象发生了。因为,在寨子周围的山上,根本就没有了适应““豺狗”生活的山林。也许,关于“豺狗”的故事,对者要寨子里的人来说,只能成为一些远古的传说。
二
我至今还记得,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故乡者要寨子前面的那片青冈树林,是何等的茂盛何等的壮观呀。
大半壁山坡上,全生长着高大的青冈树。那些青冈树,粗大的要两三个成年壮实男人手拉手才能围得过来,细小的也要有家里盛菜的缸钵那么大,一株株笔挺挺地直指云天。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走进青冈树林里,也是难以看到天空的太阳;那些密密层层的枝叶,将头顶上的天空全部遮挡了,让你感觉就像走进了一个用翡翠砌成的宫殿,高大挺拔的青冈树主干,就是宫殿的柱子,遮在头顶上的枝叶,就是宫殿的房顶。树林里,地下是一层厚厚实实的枯黄的落叶,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响声,感觉到脚底下软软的,就像是踏上了一层酥松的沙土上面。头上有密密层层的枝叶,地上有厚厚实实的枯叶,就是在久旱无雨的干燥季节,走进青冈林里也感觉空气是那样湿润,那样新鲜。刨开脚下那层厚实的枯叶,发现下面的泥土也是湿润的,湿润得让人感到振奋甚至欣喜若狂。
据说,这片青冈树林里过去也是豺狗经常出没的地方。但寨子里的人却似乎都不惧怕。在夏季雨后的日子,村里人都喜欢往青冈树林里钻。因为,每到夏天,青冈树林里便会长出很多的野生菌,有三芭菇、三堂菌、牛肝菌等等,这些野生菌味道鲜美,但数量却不算很多,到青冈树林里不是每天都能够捡得到。但比起在其它地方来说,到青冈林里能拾到这些野菌的机会却又多得多。而能够让人们每天都能够捡得到的,便是那些生长在青冈树下、被寨子里的人称为“青冈菌”的野生菌了。
只要到了夏天,“青冈菌”就会生长出来。特别是雨后的日子,“青冈菌”就生长得特别多。只要是长得粗壮一些的青冈树下,或多或少都要长出一些来。生长得多的,用一个背篼也装不完;生长得少的,也可装上大半提篮。这也正应验了“物多必贱”那句俗语。所以,寨子里的人总觉得“青冈菌”并不是那么好吃,特别是比起那些要靠运气才撞得着的“伞把姑”和“三堂菌”来说,更是觉得这种可以用背篼装回家的“青冈菌”没有什么味道,甚至觉得吃起来还有些隐隐约约的苦涩感。即使这样,但这青冈菌毕竟是一种免费获得的下饭菜,所以一到夏季,人们还是会背起背篼,争先恐后地往青冈树林里钻,将那些长在青冈林树下的白色的、绿色的、红色的、甚至是黑色的青冈菌摘回家,洗干净切成细片以后,拿到烧沸了的开水里滚一遍后滤起来用簸篮晾晒。每天劳动回家,就抓一大把晒干了的青冈菌,放在热水里浸泡片刻,再切几瓣大蒜和几颗生辣椒拌在一起炒,吃起来照样有滋有味。若能有几片肉添加进去,那味道就会更可口。
冬天里,人们也喜欢到青冈树林里转。因为一到冬天,青冈树上的一些枯枝就从树上落下来。更重要的是,一到冬天,青冈树林里就遍地都是从树梢上掉下来的长得饱满的青冈籽。人们在冬天里到青冈树林里转,不但可以把那些从树上掉下的枯枝成捆成捆地捡回家烧火过冬取暖,还能够捡到很多的青冈籽。把那些青冈籽捡回来晒干,砸破外壳,取出里面的果仁,用酒曲发酵了酿酒,不但出酒量多,而且酒的度数高。用青冈籽酿出来的酒,略带一点嫩绿色,清亮得就像春天里刚抽出幼芽的青冈树叶子。一口呷下去,略有些苦涩味,但咽下喉咙再细细回味,顿觉口中清爽无比,舌根里又泛起一丝微微的甜味,片刻之后,一股热流就从腹中缓缓升腾,能明显感觉到那股暖流正在心里一点点从胃升到肠里、升到喉间、再升到头顶。在寒冷的冬天里喝“青冈籽酒”,让人感到相当过瘾、相当舒服。正因为如此,一到冬天,就常有人去青冈树林里捡青冈籽,顺便也将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枯枝捡回家烧火做饭取暧。
那片青冈树林,成了者要寨子一道独特的风景。
春风起的时候,山林便渐渐泛绿了,绿得让人兴奋,让人喜悦。天还没亮,林间便传来一声声婉转动听的鸟鸣,有的悠长而纤细,有的短促但高亢,有的舒缓慢而持久,有的急促但低回,令人听后心旷神怡。
夏天里,酷暑的热浪一浪热过一浪,青冈树林里那种名叫“依呐子”的昆虫,也“呐呐……呐呐……呐呐依——,呐呐……呐呐……呐呐依----……”地鸣叫不停。那叫声很富有弹性,也很富有磁性,时而急促,时而舒绶,时而高亢,时而低回,特别是每鸣完一次,那尾音总是渐渐地从大声到小声、从高音到低音地缓缓滑下来,音声还带得有点颤悠悠的感觉,让人觉得就像是听一曲优美动听的乐器演奏。东面的虫鸣声正渐鸣渐小还没停止,西面的虫鸣又开始了。此起彼伏,也像树林外面的酷暑热浪一样,一浪接一浪从不停止。林外的热浪猛烈时,林中的虫鸣就变得急促而高亢;林外的热浪渐渐退去时,林中的虫鸣也渐渐变得舒缓而低回。听着青冈林里“依呐子”的鸣叫,不管是坐在屋里休息的,还是在田间劳动的,人们似乎都觉得,天其实也并不那么炎热!直到夜里,随着夜色越来越浓,热气也渐渐散去。青冈林里,“依呐子”的鸣唱也渐渐停息。劳作一天的人们,也在渐渐凉爽的夜里进入睡梦之中。
狂风暴雨的时候,这片青冈树林就显得雄风十足。狂风起处,青冈树林便随风起伏,林涛时而从山脚涌上山顶,时而又从山顶涌下山脚,时而从山的东面涌向山的西面,时而又从山的北面涌向山的南面,时而却又只在半山腰的林间里打转转。狂风时刮时停,林涛也时起时落。风起林涛涌,青冈树林里便呼呼地发出一阵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让人心惊胆颤!风停雨住,青冈树林恢复了平静。“依呐子”依旧不停地叫,各种各样的鸟儿依旧不停地鸣。只是在林间的地上,又多了一层厚厚的落叶。
青冈树林留给我的回忆永远是美好的,每当想起青冈树林那些美好的情景,我总是兴奋得像回到了童年。
但田地承包责任到户两三年后发生的那场抢伐青冈树的事件,总让我感到心痛无比。因为从那时起,青冈树林就难以逃过斧头的伤害。从此,青冈树林不再宁静;从此,青冈树林不再茂密。因为,青冈树林里的树木正一天天被人砍伐回家。
分田地到户以后,土地的生产大权已由农户自己掌握,很多人家在解决了吃饭问题后,都想修屋建房。可是,修屋建房需要柱头、需要檩子、需要穿枋、需要椽皮,但想修屋建房的人家,却又都没有多少积蓄可以用来购买建房材料。于是,便有人盯上了那片集体管理的青冈树林。漆黑的深夜里,寨子里的人便会常常听到有用斧头砍树的声音、或者是用锯子锯木料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青冈树林里传出来。此后,每当夜里出现狂风暴雨,第二天就会发现青冈树林里有几棵合抱般大小的青冈树不翼而飞了。那些被砍伐偷走的青冈树,都是被人在平时里东砍一斧西砍一斧日月积累地将口子砍深,只等狂风一刮将树子吹倒,便趁着大雨把树干扛走。留在树桩旁边的,只有一堆胡乱砍下来的树枝桠。村里的干部也曾多次到青冈树林里巡察,但总没逮住偷树的人。每当发生偷树事件后,村干部们也曾组织人员到寨子里的各家各户去查找,但总找不到刚被砍伐偷去的青冈树。村干部们怀疑,那些不翼而飞的青冈树,有可能是外村人来偷的,但肯定也有寨里的人参与。青冈树林里的青冈树,就这样这个月被人偷偷砍走一棵,下个月又被人偷偷砍走一棵,但村干部们却总查不出是谁干的勾当。
渐渐地,有人竟然明着去青冈树林里砍树了。起初只是在快要过年的那几天,有个把几个人去林子里砍些树桠枝回来煮棕粑。去砍树枝桠的那几个人也不跟村干部请示,自己想去便去了。拎着斧头,扛着扁担来到林里,选好几棵不算高的青冈树,脱下鞋子,吐两口唾液在手撑上抹了抹,便呼呼地爬上树去,拿起斧头砍下一些小枝桠。砍够了,便一溜子从树上滑下来,三下五除二把那些枝桠捆好担回家来。见这个人如此,其他人也坐不住了。集体的林子,你能砍我也能砍,于是,去林子里砍青冈树桠枝的人多了起来。这些人先是砍小树枝桠,然后有人便砍起了大桠枝。砍着砍着,又有人直接砍树了。见有人砍树了也没有村干部前来制止,于是大家都砍起了树,不再有人砍树桠枝了。
一时间,这片不知宁静了多少年的青冈林变得喧闹起来。斧头砍树的声音,大人喊小孩的声音,大人之间相互对骂的声音,小孩哭泣的声音,在青冈树林里响成一片。从青冈树林通往寨子里的路上,也是热闹无比,有用担扁挑枝桠回家的,有用肩膀扛树干的,有一家两夫妻或两父子或两兄弟抬的,有用牛马拖的,大家都匆匆忙忙地把砍倒的青冈树往家里搬,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赶回青冈树林里砍树,似乎不把青冈林砍光砍完誓不罢休。砍伐声一直从早上响到深夜,搬运树木的人也一直从早上忙到深夜。第二天天一亮,青冈树林里又四处响起了砍树的声音,青冈树便一棵接一棵地在挥舞的斧头中倒下了。
见这片不知被多少辈人培育了多少年的青冈林一下子就被这样疯狂地砍伐,寨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气得不停地捶胸顿足:“造孽呀,造孽呀,老祖宗留下来的这片风水树,怎么就这样被糟蹋了啊!”村干部们也纷纷上山劝阻砍树的人们不要砍了。可是,劝住了这家,那家却又来砍了。最后没办法了,村干部们只得用大喇叭喊话,说要是有谁再不听劝阻,就要把名字报到政府,让公安机关来把他抓去坐牢。那时,快过年了,谁都害怕真的被公安机关给抓去;加上分田到户才两三年,好日子刚开始,谁想被抓去坐牢呢?听了村干部的喇叭喊话后,青冈林里的斧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砍树的人们却不甘心丢弃自己砍的树,又都发动全家老幼齐上阵,把砍倒的青冈树连主干带枝桠一起搬运回家。望着这一切,那些从小就在青冈树林里玩长大并已经变老了的老人们,心痛得只有不停地抹眼泪的份。
这年春节,寨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围坐在烧着“青冈树”柴禾的火坑周围,高高兴兴地吃着年夜饭、喝着青冈籽酒。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听着狂风刮过青冈树林发出的尖叫声,寒颤颤地蜷缩在灶门口不住地叹息。尽管那时我还小,但也感觉到这个春节过得很伤感,因为自从有人进到青冈树林里砍树那时起,奶奶就一直在流泪。
奶奶因为风水树被破坏而伤心,我却是因为奶奶的伤心而难过。于是,我总觉得,狂风在大年三十刮过青冈树林发出的声音,那是青冈树林在悲伤地嚎啕大哭,寨子里燃放的鞭炮,听起来怎么也感觉不到是为欢度春节而放,总觉得那是在为被砍伐的青冈树而哀鸣,听起来便觉得心里酸酸的眼眶湿湿的。
望着奶奶沧浊的泪水,我不禁想,那些居住在青冈树林里的豺狗,为什么不窜出来把那些砍树的人咬死呢?有豺狗把砍树的人咬死了,就没有人再敢去砍树了,没人再去砍树了,寨子的风水就不会被破坏,风水树不被破坏,奶奶就不会伤心不会流泪,我也就不会难过了。于是我又想,但愿那些居住在青冈树林里的豺狗们,能在大年三十夜里窜到那些砍树的人的家里,将他们家的腊肉叼走,把他们家的牛马、猪狗和鸡鸭都叼了去,最好是把那些砍树的人也咬伤,好好教训一下这些没有良心没有责任的人!可是,那些砍树的人家终究还是没有豺狗的光顾。
春节过后,村干部们经过商量并报请上级同意,按时有人口将青冈树林里所剩的青冈树平均分给寨里的人家管理,还签订了相应的管理合同。规定管理青冈树的人家只能管理好青冈树,若需要砍伐,需写出申请,经村民小组签出意见后报村委会研究,再报经上级政府审批才能砍伐。尽管手续麻烦而且繁琐,但还是有人能够办好手续将自家管理的青冈树砍来修建房屋。
如今,那片青冈林里所剩的青冈树已经廖廖无几了。那座曾经长着茂密青冈树林的山坡,已经变得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光光的头上,所剩的几根毛发也随时都有脱落的可能!青冈林曾经的美丽和宁静,值得今天者要寨子里的所有人珍藏在记忆深处,像品尝珍藏了多年的一坛好酒,时不时端出来尝一口,在回忆美好的往昔的同时,用时光抚平青冈树林劫难给我们带来的创伤和留下的伤痛。
三
与青冈林难逃劫难一样,故乡者要寨子对门的“坡习”山上的那十多株古“棵松”,也在寨里人的不知不觉中被人砍倒偷走。“坡习”山上的那十多株古“棵松”栽于何年何月,者要寨子里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是何人所栽,寨子里也没人知晓。
三十多年前,我曾就此事问过寨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他说他高祖父的高祖父还是娃娃的时候,“坡习”山上的那些“棵松”就已经是大树了,只不过,那时的松树不是几株,而是大半壁坡都有。老人说,“坡习”山上的松树是者要寨子的风水树,是不允许砍伐的。尽管老人这么说,但“坡习”山上的松树却在不断地减少。到我懂事时,所见到的松树就只有十多株了。其中山顶有五六株,山颈上有三四株,山腰上有两三株。坐在我家的院子里,能清晰地看到“坡习”山上的那十多株古“棵松”,特别是山顶那几株,就像几把撑开着的巨伞立在山顶。因为有了那几株松树的衬托,“坡习”山就更显得富有灵气、更有生机。不光我有这种感觉,村里好多人都有这种感觉。于是都非常感激寨里的老祖先们,为我们栽下了这些松树。
我曾爬到过“坡习”山顶,实地看看那几株松树长得有多大。来到松树下,我才发现,这几株松树每株都需要三四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把树干抱住。而在我家院子里看这几株松树时,树干却仅有家里盛菜的缸钵般大小而已。但就是“坡习”山上的大松树,尽管已经被者要寨子的人们一代接一代地管护了若干年,但最终还是被人偷偷地砍走了。如今,“坡习”山上已没有了一株松树。再坐到我家的院子里看望“坡习”山时,感觉到“坡习”山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种灵气,就像一位头发已经脱光了的久病老人,显得呆板、笨拙、木讷。
“坡习”山上的松树是何时被人砍走的,没有人知道。只是在某一天清晨,有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偶尔抬头看看“坡习”山,竟然看不到山腰的那两三棵松树了。于是,他便问邻居,“坡习”山腰上那两三棵松树,何时被人砍走了。听他这么一说,邻居惊讶地问,“坡习”山腰上的那两三棵松树真的没有了?抬头一看,果真没有了。于是,寨子里的人都像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发现“坡习”山腰上那两三棵松树,已经不知在何时被人给砍走了。
是的,正因为“坡习”山就在者要寨子的对面,大家每天早晨一开门就能看见“坡习”山,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就对“坡习”山熟视无睹了,以致连山腰上的松树被人砍走了,竟然过了很长时间了也没有人发现。发现“坡习”山腰上的松树被人砍走了以后,寨中的一些老人每天早上开门后,都要数一数山颈上和山顶上的松树少了没有。一个月过去了,松树没少;半年过去了,松树还是没少;一年过去了,松树依然没有少。可是,当几个老人再次相聚到一起交谈时,竟然发现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数“坡习”山上的松树了,于是又静静地坐下来数。这一数,竟然发现山颈上和山顶上的松树都各少了两棵。老人们顿时气得说不出话,只是无奈地叹息。有两三个老人甚至气得在寨子里破口大骂偷砍“坡习”山上风水树的人缺德,没心没肝没肺,今后肯定不得好死。尽管如此,但“坡习”山上的松树仍然两三年就会有一棵不翼而飞。到现在,“坡习”山上已经不剩一棵松树了,但村里人却始终无人知道,这些松树是被谁砍走的,砍树的人又是何时砍走的。正像这十多株松树是何人所栽,栽于何年何时一样,始终没人知晓。
十多株在“坡习”山上生长了几百年的古棵松,竟然在全寨人目光所及的对门山上被人不知不觉地偷走了,这是那十多株见证了者要寨子沧桑岁月的古松在劫难逃的定数,又是者要寨子的悲哀!是啊,被者要寨子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几十代人精心管护了若干年的风水树,尚且会被人偷偷砍伐,寨子周围山上的那些无名的杂木和灌木丛,能逃得过被人放火焚烧的劫难吗?
曾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每年农历正二月间草木干枯的时节,寨子背后的“坡书”“坡嫩”等山坡上,常常会在傍晚时发生山火。那火一直从山腰烧到山顶,火苗时而大时而小,火势时而猛时而弱,远远望去,那燃烧的山火便像一条长长的蛇,在山上扭过来摆过去,溅起星星点点的花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只要火蛇不往寨子里窜,人们就会各自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望着山火燃过山头,烧到远离寨子的另一座山上了,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屋睡觉。两三天过后,等风把被山火烧过的那些杂木上的灰尘吹干净后,村里的人便扛着尖担,拿上镰刀,上山割“火烧柴”回来做柴禾。几天下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起了一堆大大的“火烧柴”,几乎可以用到栽秧上坎。我也曾跟着大人们一起上山割过好多捆“火烧柴”。那时,只觉得把“火烧柴”作为柴禾非常好使,因为“火烧柴”已经半干了,一放进灶堂里就非常肯燃,火烟也少,在灶堂边烧火不会因为受到烟薰而不停地流泪。
作为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尽管也非常憎恨那些砍伐青冈树林的人,憎恨那些偷走“坡习”山上的风水树的人,憎恨那些故意放火烧山的人,但却又不可避免地参与到一些破坏农村生态环境的活动中去,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除了曾跟随大人们一起上山割“火烧柴”之外,最令我不可饶怨自己的,是我曾在山上挖了很多的“木疙蔸”,让很多树木永远不能在山坡上复活。
每个寒假,我几乎都要上山挖“木疙蔸”,而且所挖的“木疙蔸”都是那种名叫“羊角柴”、不知在岩崖上和砂石缝里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木疙蔸”。只因为听说这种“木疙蔸”既肯燃又很熬火。我挖“木疙蔸”很卖力,一早上要挖两背篼,下午也要挖两背篼,有时甚至一个下午就能挖三四背篼。因为那时奶奶已经是七十多岁接近八十岁的人了,冬天里一直离不开火塘边。我挖“木疙蔸”,那是在尽孝。那时,每当看到奶奶坐在火塘边、烧着旺旺的“木疙蔸”火边烤火取暖、边煨苦丁茶边喝水烟筒的快乐情景时,我就会感到无比的自豪。
如今回想起来,不禁为当年的挖“木疙蔸”行为感到愧疚。是啊,我一天要挖四五背篼甚至六七背篼“木疙蔸”,要让多少灌木林从此失去生长的机会呀。
如今再回到那些曾经被我挖过“木疙蔸”的地方,发现那种名叫“羊角柴”的灌木已经绝迹了。很多当年被挖过“木疙蔸”的岩崖,也都在风雨的冲刷中全部裸露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苍白得毫无半点生机。看着眼前的的一切,我又想起奶奶曾经讲述过的那些关于豺狗的故事。像眼前的这种环境,会再有豺狗出现吗?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可能会再有!
四
来到故乡者要寨子,唯一能够让人感到生态环境还有些优美的山坡,便只有“坡谢”山了。
“坡谢”山位于者要寨子的北面,坐落在者要寨子跟田坝寨子之间。此山高不过三百来米,占地也不过百来亩,就像一壁绿色的屏风,将者要寨子和田坝寨子分隔开来。与寨子四周的众多山坡相比,“坡谢”山只算得上是小山一座。“坡谢”山虽然矮小但却颇有气势,山势突兀,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山上树木郁郁葱葱,四季常青。从北面看过来,两条山沟从山顶直划下来,将一座山峰划成了三个紧紧相连的部分,就像三根并拢向上伸直的手指。从南面看过来,“坡谢”山就像一位头戴尖顶钢盔、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而挺胸平坐的将军,坡前左右两座低矮的山堡,就像是这位气宇轩昂的将军的贴身卫士。
多少年来,尽管寨子周围的山坡都遭到种种难逃的劫难,使山上的树木被砍光烧尽。但“坡谢”山上的树木却一直都被保护得比较完好。那些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树木,不知道已经生长了若干年了,老得已经成了像姜块般形状的“木疙蔸”,紧紧地吸附在悬崖之上,将一壁壁高而陡峭的悬崖遮盖得严严实实。若不走到山脚,肯定看不出“坡谢”山四周都是悬崖。据说,“坡谢”山上至今还生长着许多珍稀植物。
现在细细想起来,“坡谢”山上的植物之所以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让山上的生态环境还保护得比较完好,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多年来“坡谢”山一直被奉为者要寨子的神山。老辈人说,守护者要寨子的神灵一直就居住在“坡谢”山上。因为站在“坡谢”山山顶上,坐落在“坡谢”山脚下的者要寨子和田坝寨子,甚至就连与田坝寨子相隔一条河的者秧寨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神灵居住在这样的山上,能够把山脚下几个寨子里的各家各户的动静掌握得清清楚楚。因为“坡谢”山上有神灵居住,所以寨子里的人家住户对“坡谢”山都很敬畏,平时既不敢随便爬到“坡谢”山上玩,更不敢砍伐山上的树木。二是“坡谢”山有专人守护。因为“坡谢”山是神山,寨子里就有专人进行守护。寨子里每年过“三月三”时,要由守护“坡谢”山的人带领负责上山祭供山神的人员上山对山神进行祭供。平时里,守护“坡谢”山的人要负责为“坡谢”山的树林防火,还要对那些未经允许就爬上“坡谢”山的人进行制止。对那些不信邪而偷偷爬上“坡谢”山上砍伐树木的人,要及时赶去在山下好言劝阻,如若还不停止砍伐,定要破口大骂,让全寨人都知道有人在“坡谢”山上偷砍树木,让那人不得不因为要顾及自己在寨子里的名声而慌忙丢下砍伐的树木逃回寨里。
我常在想,“坡谢”山上的树木,到底是因为有人的守护才没有被毁坏,还是因为“坡谢”山是神山才会受到众人的爱护?其实细细想起来,还是因为人们从内心深处萌发了保护“坡谢”山上的树木的意识,人们才没有刻意地去破坏“坡谢”山上的树木。如果人们没有真正从内心里产生要爱护“坡谢”山上的树木的想法,他们就不可能会自觉地去爱护“坡谢”山上的树木,即使有人守护,即使山上真的有神灵,照样会有人去砍伐山上的树木,人的私欲一旦强烈起来,他还会在乎有没有人在看守呢?还会在乎那个谁也看不见的神灵吗?
是被人们寄予一种希望的风水树也罢,是可被人们用来修房建屋的林木也罢,是不被人们在乎的灌木丛也罢,是几乎有些令人们讨厌的“刺芭笼”也罢,都没有逃出那些人为的破坏而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强健而凶猛的“豺狗”,因为山林的减少而隐身,因为山林的消失而绝迹。没有了“豺狗”的出没,者要寨子少了几分害怕遭遇“豺狗”袭击的担忧,少了几分被“豺狗”伤害家畜家禽后的愤怒,少了几分听到“豺狗”长啸时产生的恐惧。但是失去了山林的涵养,者要寨子四周的山坡失去了灵气,到处裸露的石头让者要寨子周围的生态环境变得更加脆弱、土质变得更加贫瘠!有谁能够想到,如果生态环境再继续恶化下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否有一天也会像那些迹踪全无的“豺狗”一样,因为环境的难以栖身而远离故土搬迁他方呢?
所幸的是,如今的者要寨子,很多曾经被开垦作为耕地的山坡,都被退耕还林了。曾经长满苞谷的坡地里,已经长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树木。很多人家也都将过去烧柴禾的“老虎灶”改造成了节能灶,一些人家还建起了沼气池,上山砍柴割草作柴禾的人家变得越来越少,寨子周围的山坡上,也都长满了齐人高的“刺芭笼”和很多说不上名的杂木树,尽管还不算茂密,但已经显得有些生机盎然。
清明节我回者要寨子到后山上为先祖们祭坟时,竟然将栖息在路边“刺芭笼”里的几只野鸡给惊吓得飞了出来。
消失多年的野鸡都回来了,也许“豺狗”回来的日子就不会很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