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阔的散文《岁月流年为老牛》,可谓是“文为情生”。文章行文所到之处,都是与一头牛有关的情感的自然流淌。这种情感的自然流淌,让文章的表达变得“无招胜有招”。表达上“无招胜有招”,体现的是一种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不需要任何雕琢,不需要任何修饰,不需要任何技巧,一切都随意自然,一切都感动人心。
情感的自然流淌,由“梦”“牛”“泪”三个词语自然切入。透过一幅生动的情感画面,读者的目光顿时被泪水打湿:“我时常会梦到一头老牛,她站在老屋的牛圈里,隔着围墙看着我,没有期待,没有疑惑,没有不舍,只有满眼的泪水。”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父亲牵牛回家的长途跋涉:“父亲带着牛,既上不了火车,也走不了火车路,只能循着山间小路,慢慢把牛邀回来。”这一路走来,竟然是60多公里。“慢慢把牛邀回来”一句,简练,明了,富有诗意,更富有画面感,犹如一幅中国画,主题鲜明,留白开阔,给读者留下了一片宽广的想象空间。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我”放学回家时的一路喜悦:“拖着书包追着风,踢着石子踩着水,迈着欢乐的小步伐努力往家赶。”为什么会如此欢乐?因为,家里有了一头牛。放学了,可以回家放牛了。放牛,是“我”的期待,也是“牛”的期待:“我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牛儿期待的眼神。因为牛儿知道我回家之后,她就可以出门,到山上去吃草、寻伴、睏泥,运气好的话,还能捞到几口玉米杆、稻谷苗、地瓜藤尝尝,运气再好的话……再好的话放牛娃就得挨揍了。”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牛与“我”情感相通、心灵相通的融洽和谐:“在日复一日的放牛生涯中,我逐渐习惯了邀着牛从门前小河边爬到山间树林里,从对门山辗转到房背后,从陡坡箐下到窝子头……似乎只要有牛儿陪着,去哪里都不怕、哪里都可去得。有时候雨太大不能出门、或者牛儿耕地去了不用放的时候,窃喜中居然还夹杂一丝丝遗憾。牛儿也慢慢适应了与我结伴同行,有时我在山坡上睡着了,她会用湿热的舌头舔我的脚踝,提醒我小心着凉了;有时候我跟得太近,她就用那带着牛屎或者稀泥的尾巴抚摸我的脸蛋,帮我驱赶蚊虫也告诫我严防追尾;有时候我在前面爬田埂,她看我气喘吁吁上不去,就猛的顶我一角,帮我一个翻滚上高地。”这一段描写,牛“用湿热的舌头舔我的脚踝”“用那带着牛屎或者稀泥的尾巴抚摸我的脸蛋”“猛的顶我一角,帮我一个翻滚上高地”等细节,妙趣横生,寥寥数语,让牛的灵性跃然纸上。与这样一头有灵性的牛相处,能不欢乐?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对母亲体弱多病和父亲离世的伤痛:“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承重能力越来越差。”“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比一天消瘦,颧骨越来越突出,眼窝越来越深陷。有时候看着对门的山坡,一坐就是一下午。”父母患病,而“我”却少不更事,一点也不了解父母心中的苦楚:“母亲为了避免传染,给自己单独准备了一副碗筷,用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线拴了两根专属筷子,连在一起的筷子像极了打麦子用的连枷,我每次看着都觉得很好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有时候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他旁边,假装看山包、看行人、看蚂蚁,眼睛却不时瞄向他,感觉似乎也没瘦那么多,仍然很高大。”这样的描写,让人读后不禁泪流满面。父亲卖牛犊的场景:“有一天,父亲把刚出生两个月的牛犊卖了,一共680块钱,全都数给了母亲。”这预示着,父亲已经感知自己来日不多。“一个星期后的又一天,堂哥叫我今早别去学校了,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一刀白棉纸回来。”这预示着,父亲的生命即将停止。对这一切,“我”却全然不知。直到“晚上,瘦骨嶙峋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才“慢慢明白”。这些场景描写,在不动生色的叙述中,刻画了一个生死别离的悲切画面,让人每读一句,都会流下锥心般疼痛的泪水。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一头通人性的牛见证并参与了一个苦难家庭的崛起:“随着家庭情况的变化,我的任务渐渐重了起来。以前家里最大的背篓有父亲背,最臭的牛粪有父亲挖,最难犁的地有父亲犁……当然,最脏的猪圈仍然是母亲铲。”“我”作为在家的唯一“男人”,立志要当“男子汉”,也体会到了当“汉子难”的不容易:“背篓虽然背不动最大的那只,但默默换了一只更大的,而且每次都狠心想多背一点,有一次终于超出了极限,放下背篓半小时了腿还在发抖。牛粪仍然很臭,但多挖几次以后,鼻子好像也就适应了,掉在头上、钻进脖子里的也不去管了。犁地我至今仍然不熟练,因为有一次耙田时没站稳,小腿被耙齿划出了好几道口,所幸暴躁的牛儿及时停下。”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牛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此,我家的牛,就真正过上了既当牛又做马的生活。”“我家这头牛,耕种的季节套上犁、收获的时候架上鞍。”“上辈子我们家是给这头牛施了多重的恩啊,居然真的让她一体两用、当牛做马了。”一头通人性的牛,默默地参与了一个苦难家庭的崛起和奋斗,让牛与人的情感交融,构成了一个家庭的命运共同体:“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一头牛了,当然也不是一匹马,更像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其实,从为整个家庭的贡献度来说,她早就超越了我。特别是我到县城读书以后,就剩下牛儿与母亲在老屋里厮守,清晨踏着露水一起出门,黄昏踩着月色一起回家,一人一牛,彼此为伴,互相鼓励……”牛儿与母亲在老屋里厮守的画面,用留白来表达情感,胜过了千言万语的絮絮叨叨。
情感的自然流淌,是家里的这头通人性的牛被母亲卖掉以后的伤感:“我考上大学那年,刚到学校一个多月,母亲就把牛卖了,拼拼凑凑打了两千块钱给我。后来,我老是问母亲,牛卖哪去了?母亲就跟我数:先卖给了东村的张某某,张某某又卖给了南村的王某某,王某某又卖给了西村的吴某某,听说吴某某是个屠夫……”因为“我”上大学需要钱,母亲就把牛卖了。对母亲来说,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对牛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奉献。牛为了这个苦难家庭的崛起,作出了巨大奉献。而“我”上大学,又是这个苦难家庭崛起最重要、最关键的环节。在这个时候,牛只能作出最后的牺牲。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想来,牛也是乐意的。因为,这是一头有恩于家,也有恩于“我”的通人性的牛。“我听不下去了,母亲的眼角也泛起了泪花。当时怎么就舍得把牛给卖了呢!牛儿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离开相处了十几年的人,又该有多不舍啊!我不敢想象那一幕,更不敢想象牛儿的结局。”表达人与牛的不舍情愫,也回应了文章开头所写梦里的“牛”为什么会“只有满眼的泪水”……
文章结尾,一句“如果有下辈子,我来做牛,你做我的主人”,表达了“我”对牛的深切感恩之情,用“我”对牛的感恩之心,回赎牛给自己留下的精神财富。这是情感的不舍,也是情感的升华。灵魂的回赎,让情感的自然流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情感因牛而起,情感也因牛而止,世间万物,都是感恩的轮回。
附:散文《岁月流年为老牛》
岁月流年为老牛
田阔
我时常会梦到一头老牛,她站在老屋的牛圈里,隔着围墙看着我,没有期待,没有疑惑,没有不舍,只有满眼的泪水。
大约小学二年级的春夏之交,父亲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从60多公里外的清水河镇牵了一头牛回来。当时,这条路还没有客运班车,我们去清水河要么是坐火车,要么走火车路。父亲带着牛,既上不了火车,也走不了火车路,只能循着山间小路,慢慢把牛邀回来。
这头牛到家以后,我肩上的担子便重了起来。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三姐已经出嫁。这头牛就是从三姐家出发走来的。哥哥在两座大山后面的云南布古村读寄宿制小学。二姐作为家里的重要劳动力,承担着更加艰巨的任务。所以我,便成了指定的放牛娃。
每天放学之后,我便拖着书包追着风,踢着石子踩着水,迈着欢乐的小步伐努力往家赶。我羡慕风,因为风是自由的,从来不用着急忙慌的赶路。她一会儿热情奔放,裹挟着细沙碎石直扑面门而来;一会儿又温柔婉转,腰肢一扭拉着柳条跳舞去了;一会儿又活泼调皮,吹得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但我不是自由的,我得赶紧回家放牛。
一两个月之后,我每次回到家,都能看到牛儿期待的眼神。因为牛儿知道我回家之后,她就可以出门,到山上去吃草、寻伴、睏泥,运气好的话,还能捞到几口玉米杆、稻谷苗、地瓜藤尝尝,运气再好的话……再好的话放牛娃就得挨揍了。
平淡无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两年过去了。在日复一日的放牛生涯中,我逐渐习惯了邀着牛从门前小河边爬到山间树林里,从对门山辗转到房背后,从陡坡箐下到窝子头……似乎只要有牛儿陪着,去哪里都不怕、哪里都可去得。有时候雨太大不能出门、或者牛儿耕地去了不用放的时候,窃喜中居然还夹杂一丝丝遗憾。牛儿也慢慢适应了与我结伴同行,有时我在山坡上睡着了,她会用湿热的舌头舔我的脚踝,提醒我小心着凉了;有时候我跟得太近,她就用那带着牛屎或者稀泥的尾巴抚摸我的脸蛋,帮我驱赶蚊虫也告诫我严防追尾;有时候我在前面爬田埂,她看我气喘吁吁上不去,就猛的顶我一角,帮我一个翻滚上高地。
大约四年级的时候,一向体弱的母亲查出肺结核。快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患上了“肝炎”。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父亲患的是肝癌,但大人们怕吓到我们,就说是肝炎。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懂得“炎”和“癌”有什么区别,也不懂得肺结核是什么,还以为是“背脊黑”——背脊黑,那洗洗不就得了。只知道,有段时间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承重能力越来越差。印象最深的是母亲为了避免传染,给自己单独准备了一副碗筷,用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线拴了两根专属筷子,连在一起的筷子像极了打麦子用的连枷,我每次看着都觉得很好玩。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比一天消瘦,颧骨越来越突出,眼窝越来越深陷。有时候看着对门的山坡,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有时候会搬一张小凳子,坐在他旁边,假装看山包、看行人、看蚂蚁,眼睛却不时瞄向他,感觉似乎也没瘦那么多,仍然很高大。有一天,父亲把刚出生两个月的牛犊卖了,一共680块钱,全都数给了母亲。一个星期后的又一天,堂哥叫我今早别去学校了,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一刀白棉纸回来。我买回来后,几个长辈拿起来称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沉重,说“斤头不足,斤头不足唉!快带信叫他家几姊妹赶紧回来!”我想,这些奸商真可恨。晚上,瘦骨嶙峋的父亲离开了我们。后来的几天我都在想,这些奸商怎么能可恨到这种程度!再后来,我慢慢明白,这跟所谓的“奸商”没什么关系。
随着家庭情况的变化,我的任务渐渐重了起来。以前家里最大的背篓有父亲背,最臭的牛粪有父亲挖,最难犁的地有父亲犁……当然,最脏的猪圈仍然是母亲铲。而在父亲离开、哥哥又在县城上学、二姐远去浙江打工的情况下,我就成了唯一在家的“男人”,便萌生了一种要当“男子汉”的念头,也慢慢尝到了“汉子难”的滋味。背篓虽然背不动最大的那只,但默默换了一只更大的,而且每次都狠心想多背一点,有一次终于超出了极限,放下背篓半小时了腿还在发抖。牛粪仍然很臭,但多挖几次以后,鼻子好像也就适应了,掉在头上、钻进脖子里的也不去管了。犁地我至今仍然不熟练,因为有一次耙田时没站稳,小腿被耙齿划出了好几道口,所幸暴躁的牛儿及时停下。
我的任务变重了,牛儿自然也不得轻松。有天,母亲听人说,某某地方的牛也可以驮东西。从那开始,母亲就一直在打听这个事。毕竟,她的结核病虽然在恢复,但仍然不能干重活,背不了太多也锄不动太久。挖芭蕉芋的时候,哥在的时候哥管挖,我和母亲负责清理削根。哥不在的时候我管挖。背呢她只能背五六十斤,走得还慢。我背九十多斤,还能放小跑。母亲想着自己背不动、儿子背多了又心疼。那就只有打牛的主意了。别说,还真让她给弄成功了。她量了牛的“三围”,到镇上请人量身定做了一套牛鞍。从此,我家的牛,就真正过上了既当牛又做马的生活。以前电视里的人说“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听了之后我就在想,这人肯定是说假话,你要么做牛、要么做马,怎么可能同时做牛又做马。后来我家这头牛,耕种的季节套上犁、收获的时候架上鞍。这时我才明白:电视诚不欺。然后我又想,上辈子我们家是给这头牛施了多重的恩啊,居然真的让她一体两用、当牛做马了。
刚架上鞍的时候,牛儿满眼疑惑,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抗拒。一段时间后,她的身体没那么抗拒了,但眼神里的疑惑还在:正儿八经的一头牛,怎么就被当成马来用了呢。比她更疑惑的,则是寨邻老幼:牛背上放马鞍——这不是乱套了吗!每次与架着空鞍的牛走在路上。大家都要驻足观赏,“水牛架马鞍,还是头一回见”“到底能不能驮哟,我长这么大只见过马驮谷,还没见过牛背鞍”……驮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更惊奇了“咦,还真的能驮,这得有两百斤了把,够你跑两趟了”“哇,改天我来借你家牛鞍去试试,让我家的牛也驮起来”……每次遇到这样情况,我都很不好意思,感觉自己“逼牛为马”,比资本家压榨剩余价值还残忍。后来,真的有人来借我家鞍,说拿去试试,可以的话给自家的牛也配一套鞍。过两天,他们抱着鞍回来了,说还是你家牛通人性,自家牛一点都不乖,鞍子根本架不上去。我心想,还好他们家的牛反抗得坚决,不然我们家可就对不起全寨子的牛了。其实我家牛儿最先也反抗得也很凶,边跑边跳,东躲西藏,鞍子不知道被甩飞了多少次……
自从他们说我家牛通人性以后,我越看越像那么回事。她饿了会用角打墙,像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出了门会上蹿下跳,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田野里狂奔撒欢的时候,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路过苞谷地时拼命地挣一包嫰玉米,含在嘴里一脸傲娇;驮着两百多斤的担子的时候,一步一个脚印,浑身上下透露着沉稳的气质;糟蹋了别人的庄稼被我拴在树上狂揍的时候,鼻子呼呼吹着气,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像极了小时候我被哥哥打了,想还手又打不过那不服气模样,所以打着打着,我便问她,还敢不敢?还敢不敢?还敢不敢……似乎要等她说不敢了才罢手。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一头牛了,当然也不是一匹马,更像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其实,从为整个家庭的贡献度来说,她早就超越了我。特别是我到县城读书以后,就剩下牛儿与母亲在老屋里厮守,清晨踏着露水一起出门,黄昏踩着月色一起回家,一人一牛,彼此为伴,互相鼓励……
我考上大学那年,刚到学校一个多月,母亲就把牛卖了,拼拼凑凑打了两千块钱给我。后来,我老是问母亲,牛卖哪去了?母亲就跟我数:先卖给了东村的张某某,张某某又卖给了南村的王某某,王某某又卖给了西村的吴某某,听说吴某某是个屠夫……
我听不下去了,母亲的眼角也泛起了泪花。当时怎么就舍得把牛给卖了呢!牛儿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离开相处了十几年的人,又该有多不舍啊!我不敢想象那一幕,更不敢想象牛儿的结局。
如果有下辈子,我来做牛,你做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