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高粱红了

一

入秋以后，者要寨子前面的田坝里，一派丰收的景象。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写满了丰收的希望，扬溢着丰收的喜悦。

站在高粱地边，嗅着高粱穗子散发的清香，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籽，仿佛就是一枚枚亮光闪闪的金币。

透过金币的闪闪亮光，隐隐约约可见一张张俊俏的红朴朴的脸庞，正在高粱地里闪现。那是还没娶进门的新媳妇特有的衿持与羞涩。据说，寨子里有好几户人家，收完庄稼后，就要为儿子娶媳妇了。高粱地里，虫鸣的声音，此起彼伏，悦耳动听，仿佛正在演绎一调又一调喜庆的婚礼进行曲。

想象之中，我仿佛参加了一场婚宴喜酒。一海碗一海碗的高粱酒，端上桌来，酒香四溢。红色的酒液，在海碗里泛着一圈又一圈闪亮的波光。高粱酒的波光，与我的目光相遇，顿时碰出了火花，倏的一下，就点燃了我决定痛痛快快喝一场高粱酒的豪情。

毫不犹豫地坐到酒桌旁，目光四顾。旁边站着的男人们，都心领神会，不需要招呼吆喝，就一一自觉地坐到桌边，精神抖擞，时刻准备着端碗豪饮。

我端起酒碗，凑到唇边嗅了又嗅，唉呀，这酒，真不是一般的香啊。

听了我的赞叹，大家都纷纷端起面前的酒碗。礼貌性地碰了碰碗，就迫不及待地把酒碗凑到唇边。先是呷一小口，称赞酒不错，然后使劲地喝一大口，再喝一大口，一边咽下喉咙，一边不住地点头，算是对酒的称赞，也算是对同桌喝酒人的礼貌回应。

喝下第一口，满嘴生香，回味无穷。

喝下第二口，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喝下第三口，浑身是劲，豪情万丈。

集体喝下三口酒以后，便一对一或一对多，相互举碗邀请喝。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不多时便过足了酒瘾。这个时候，互相邀请喝酒的环节就暂告一个段落。接下来，便是比试手艺的时候。要么划拳，要么打牌，目标不是自己喝酒，而是让对手输了喝得醉倒在酒桌子下面。一时间，酒桌边就高声喧哗，欢声阵阵。

喝够了，走进高粱地，淋漓尽致地洒一泡尿，舒舒服服地伸一个懒腰。啊，阳光好明媚！

回过神来，办婚宴喜酒的悦耳小打音乐消失了，喝婚宴喜酒的寨邻也消失了，摆满高粱酒的酒桌子也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高粱穗子。耳边，高粱地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依旧悦耳动听。

洒在高粱穗上的阳光，散射出一圈圈光泽，犹如酒碗里荡漾的酒香。是的，看着这一地沉甸甸的高粱，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海碗又一海碗淡红色的高粱酒。我嗅到了高粱酒的清香。那醇正的酒香啊，让我满口生津。

酒香是从寨前的老槐树下飘来的。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叟，坐在老槐树下，一边品着高粱酒，一边抽着喇叭烟。他们面前的石板上，摆放着一只装酒的土陶壶和两个盛满高粱酒的土碗。老叟们的左手，都夹着一支喇叭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地从指缝间飘逸出来，弥漫在须发之间，把一张张苍老的面庞，虚化得更加模糊。除了一位正在端着酒碗品呷的老者，其余的人，都半睁半闭着眼睛，听着高粱地里的虫鸣，唠叨寨子里的陈年往事，沉浸在被喇叭烟熏绕的细碎日子里，把喝高粱酒催生的快感，过得漫不经心闲适优雅。

村里的高粱红了。

美妙的喜事，美妙的喜酒，都会接踵而至。

二

仲秋时节，者要寨子前面的田坝里，放眼所见，都是红透了的高粱。

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在阳光下散射出金光闪闪的光芒。整个田坝，弥漫着熟透了的高粱籽散发出来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嗅着令人欣喜的乡村味道，站在田埂边，极目远眺，高粱穗子散发的闪闪金光，炫闪得让我感觉到有些目眩。红高粱折射的光芒，把村里人的心也映红了。因为，在村里人的眼里和心里，那一粒粒金光闪闪的高粱籽，就是一粒粒金光闪闪的金籽子。高粱丰收了，经济增收了，心也就自然地红起来了。

站在田埂边观望，我发现，田坝里红透了的高粱，每一株禾穗都显得格外谦逊，低着头，弯着腰，排着队，不争先，不表功，不喧嚣，默默地等待主人来检阅，静静地等待主人前来收割。让人看了，顿时心生敬重。

当然，在田坝里，也还有一些没有红透甚至还略显青涩的高粱，昂着头，挺着胸，仰视天空，傲气十足，似乎整个田坝里，所有的高粱，唯其最秀美，唯其最尊贵，其他的高粱，都不值一提，都不屑一顾。微风过处，这些高粱秆子就随风摆动，全然没有高粱穗子半点丰硕沉甸的稳重样子。让人看了，顿时心生鄙视。

两相对比，不禁慨叹。万物皆有品格，不管你的存在有多优越，唯有成熟的品格，方能令人肃然起敬。

高粱地里，不时钻出一两个人来。头戴草帽，手握镰刀，背着满满的一背箩高粱穗子，笑容满面。定睛细看，才蓦然发现，茂密的高粱地里，还有不少人正在收割成熟的红高粱。高粱长得太茂盛，人一但钻进高粱地，就全部淹没在高粱穗子里，全然没有半点身影。只有定睛细看，才会发现，在那些晃动的高粱秆下，不时会有人从高粱秆茂密的叶丛中，冐出半个脑袋，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另一只手挥动镰刀，高粱穗子就迅速被割了下来，顺手一丢，就丢进了背后的背箩里。

交谈中得知，高粱不但丰收还俏市，收购价格不断上涨。当初种植时，收购公司与种植农户签订收购合同，保底收购价格为每市斤三块。高粱开始成熟时，收购价格涨到每市斤三块四角。高粱进入收割期，收购价格涨到每市斤三块六角。高粱进入收购期，收购价格涨到每市斤三块七角伍分。公司还承诺，先前收购的高粱，收购价格没有达到三块七角伍分每市斤的，公司将给予补足差价。

就这样，还没等到地里的高粱全部熟透到可以整块田地收割时，收购高粱的人就已经来到田边守候。不得已，村里人就每天钻进高粱地里，发现有红透了熟透了的高粱穗子，就一镰刀割了装进背箩。割满一背箩就立即背回家，倒在院坝里晾晒。几天下来，一块地的成熟红高粱，也就收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有几株半生不熟的高粱了。这种半生不熟的高粱，可收可不收。若是来割高粱秆时，发现数量不少，也就顺手收了丢在背箩里，若是数量不多，也就算了，一并裹在高粱秆里，晒干了，或当作牲口的草料，或当作埋进土里肥地的桔秆。

收割进屋的高粱穗子，都是白天收割，夜里脱粒。高粱种得多的人家，院坝里一到夜晚就灯光通明机器轰鸣。虽然忙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痛，但也依旧笑容满面毫无怨言。因为，收购高粱的人，正在等着过秤付款呢。高粱脱粒结束扇干净，装袋过秤，一张张红色钞票就到手了。捏着红钞票，哪里还感觉得疲劳呢？

村里的高粱红了，村里人手里的红钞票多了，村里人脸上的笑容也更灿烂了……

三

深秋的者要寨子，阳光下弥漫着高粱酒的醇香。

几户还来不及酿烤高粱酒的人家，正把红灿灿的高粱籽，晾晒在院坝里。穿透屋山树枝缝隙斜射过来的一缕缕阳光，浸润高粱籽散发出来的清香，把院子点染得喜气洋洋。

面对一地红灿灿的高粱籽，我不敢再想喝高粱酒的事。大醉几场过后，再香再醇的高粱酒，也激不起我看到高粱酒就两眼发光的豪情。

手握木耙，一遍又一遍地把晒在院坝里的高粱籽翻过来又翻过去，仿佛在漫不经心地翻读一本线装的古书，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些已经在记忆中淡忘的与高粱有关的往事。

在木耙推过去拉过来之间，我蓦然想起了高粱粑，想起了老家者要寨子过去建新房时撒高粱粑的情景。

建新房撒高粱粑，是者要寨子的一种习俗，表达的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祝愿。建新房上高梁，意味着新房建造得高大雄伟，是为华堂。高粱粑呈红色，在新房上的高梁上撒高粱粑，象征着华堂落成时喜从天降，预示今后日子一定越过越红火，那是一件多么值得令人高兴、喜悦和振奋的事。

从建新房时所贴的对联，就已经感受到一种喜庆祥和的氛围和意气风发的振奋——

人居玉宇千年顺，日映华堂万事兴。

创立栋宇千载盛，建造华堂万年长。

在这种氛围中，举行一出在新房上的高梁上撒高粱粑的仪式，就把建新房时吉祥欢乐的氛围推向高潮。

建新房撒高粱粑时，都要说一些令人听后心向美好的吉言。

撒高粱粑的时候，主人家面向大门跪在新房的堂屋正中央，由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掀起他上衣的后襟，接住从高梁上撒下来的高粱粑。

撒高粱粑的人，坐在新房的高梁上，撒一把高粱粑，就大声念一句祝福的话——

粑粑撒一双，金银堆满仓。

粑粑撒一对，荣华又富贵。

粑粑撒一袋，粮食满坝晒。

粑粑撒一兜，牛羊满山走。

粑粑撒一箩，珍珠撮箕撮。

给主人家撒完高粱粑，等主人家躬身兜着高粱粑离开堂屋，撒高粱粑的人就把高梁粑撒给在场的其他人员，每撒一把，也是一句美好的祝福。先是朝东南西北中各撒一把，然后就随意地撒，想朝哪个方向撒就朝哪个方向撒。撒高粱粑的人每撒一把，下面的人就朝着高粱粑飞去的方向拥挤过去，发出令人昂奋的欢呼声。因为，撒高粱粑的人所说的祝福话语实在太诱人。与其说，抢高粱粑的人是在抢高粱粑，不如说抢高粱粑的人是在追求美好的未来。不信，你看——

撒高粱粑的人，坐在新房的高梁上，朝新房的东边撒一把高粱粑，高声念道：“东边一把高粱粑，哪个抢得柜里金银随便花。”朝新房的南边撒一把高粱粑，念道：“南边一把高粱粑，哪个抢得圈里牛羊随便拉。”朝新房西边撒一把高粱粑，念道：“西边一把高粱粑，哪个抢得箱里珍珠随便拿。”朝新房北边撒一把高粱粑，念道：“北边一把高粱粑，哪个抢得水里鱼儿随便抓。”朝新房中央撒一把高粱粑，念道：“屋中一把高粱粑，哪个抢得地里宝贝随便挖。”

听着这样美好的祝福，在场的人，又有哪个不动心呢？所以，建新房撒高粱粑，成了每家每户建新房时都必须举行的一个仪式。吃新房子酒抢高粱粑，成了每一个人参加建新房上高梁时最开心的时刻。因为，没有谁不期望好运降临自己的身上。

建新房撒高粱粑，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往事。若不是看到高粱成熟了想起高粱粑，很难想起建新房撒高粱粑的情景。

如今，高粱归仓了，也到了寨子里修建新房的好时节。只是不知道，寨子里有人家在修建新房时，会不会也撒高粱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