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入殓的时辰终于到了。
按照“老摩公”的要求,我们将棺材顺着堂屋的大梁朝向摆放在堂屋的中央。然后,我们面向大门站在棺材的内侧。按年龄从大到小的顺序,我和二弟、三弟依次站在棺材的头部位置、中间位置和尾部位置,妻子就站在我的身后,二弟媳站在二弟的身后,三弟媳站在三弟的身后;帮忙的堂兄、表兄和寨邻,则站在棺材的外侧,与我们对面。
在“老摩公”的安排下,由四个人从棺材内侧将父亲的遗体连同“停床”一起抬过来。挨近棺材时,由我接住父亲的头、二弟接住父亲的胸部、三弟接住父亲的脚,待我们接稳了,抬“停床”的四个人便慢慢把“停床”退出去,完全由我们三兄弟抬着父亲。“停床”全部退出去后,我们对面的人都伸出手来帮助接住,将父亲的遗体慢慢地平放到棺槽里。之后,由父亲的堂兄——我们的三伯,把各位亲戚送来的白布一张一张地盖到父亲的身上。然后,把一床专用的被子盖到父亲的身上。最后,把妻子购买的一张长三丈六尺的白布盖上去。因为按布依族的规矩,入棺后盖在最上面层的必须是一张由大儿媳妇送来的长三丈六尺的白布。
用白布将父亲的遗体全部盖住后,“老摩公”又把一段大约有一丈左右长的白布拉出棺槽外面,对妻子和二弟媳、三弟媳说,等一会儿我将棺材盖合拢的时候,你们就使劲用力扯断这段布,然后分成三段,你们三弟兄家各拿一段回家当甄帕用,老人就会保佑你们各家幸福美满!这也是布依族老人去世入殓时的一个规矩。
一切准备停当,“老摩公”便身背长剑,手持长矛,口中念着布依族为老人入殓时专用的摩经。“老摩公”念完摩经,只见他将长矛各在棺材的头部、中部和尾部各重重地击一下,然后大吼一声,盖棺!听到“老摩公”喊盖棺,我们便一下子把棺材盖子盖到了棺材上。在棺材盖子合拢的那一瞬间,妻子也将垂挂在棺材头外面的那段白布扯了下来。
二
望着这块从父亲身上扯下来的最后一段白布,我又一次泪如雨下。父亲在世时,一直为让我们幸福而操心,一直为我们的幸福而感到幸福感到高兴……
我考上师范学校那年,正是家中最困难的时候。时逢大旱,大部分田地无法下种,父亲正为如何寻找水源种庄稼而发愁,奶奶突然病危去世。为安葬奶奶,父亲外借了为数不少的现金和粮食。送走奶奶,我参加中考考上师范学校的喜讯接踵而来。悲喜交加之中,父亲流下了一行热泪。那年,父亲三十八岁。他为自己的母亲离世而悲伤泪流,为自己的儿子考上师范学校而激动泪流。在那个人才缺乏国家对大中专毕业生包分配工作的年代,考上师范学校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不但意味着从此跳出农门,更意味着从此端上一个衣食有保障的“铁饭碗”。更令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我是寨子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参加国家统一招生考试考取师范学校的初中毕业生,可喜可贺。唯一让父亲感到遗憾的是,一向对我疼爱无比的奶奶竟然无缘分享这份喜悦。
父亲决定,在我入学的前两天,摆几桌酒席,请亲戚朋友来热闹热闹一番,共同祝贺我考上师范学校,也借此机会把教育过我的老师们请到家里坐一坐,喝几杯酒,叙几句话,表达对老师的教诲之情。那时办升学酒不像现在时兴收礼。被邀请的人也都只是说几句祝贺之辞和鼓励的话,偶尔也有人送个把笔记本支把钢笔之类的礼物。不收礼就意味着办酒席必须全额投入,这无疑又给贫困交加的父亲平添了一笔负担。我说,爸,奶奶去世时家里用去了很多开支,现在都还背许多债,这酒席就不办了吧!父亲说,你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第一个考得功名的人,这在清朝至少也可以算得上是“贡爷”,或许还比“贡爷”更高级一些呢,听说考取“贡爷”并不一定能够领国家工资,而你一旦从师范学校毕业,就领国家工资揣购粮证端铁饭碗,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喜事呀。有这样的喜事,怎么不热闹热闹地祝贺一回呢?何况,我们家已经十多年没办什么喜事了,加上你奶奶又刚去世,更得好好生生地热闹一回,把家里的悲伤和晦运赶出去。见父亲说得有理,我便按他的要求逐一去邀请附近的亲戚和教过我的老师。
不巧的是,我的一位同学也定在那天宴请老师。那位同学家距离我家不远,到他家得从我们寨子里经过。因为他先于我去邀请老师,老师便答应先到他家赴宴,返回时再来我家入席。我别无他法,父亲对此也表示理解。
为办好这次祝贺酒席,父亲找来寨子里几个玩得要好的朋友进行了认真的筹划。不但要按常规喜酒的规格摆八菜一汤,还要另宰一条狗,每桌增添一缸钵狗肉,体现这次酒席不同于一般的喜酒。
办酒那天,天一亮父亲就起床忙活。邻居们也陆续扛来桌凳摆放在院坝里,然后按父亲的安排,该杀鸡的杀鸡,该宰狗的宰狗,该切肉的切肉,该准备配菜的准备配菜,各自忙着自己该做的事。不到中午,办酒席所需的菜肴就准备妥当,只等赴宴的客人到齐,就可开厨炒制。午饭过后,帮忙的人闲着没事,便一边喝水烟筒一边划拳喝酒。循着划拳的声音,寨子里的寨邻和亲戚,陆陆续续朝我家院坝里走来,划拳喝酒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时间,院坝里划拳之声不绝于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场景格外热闹。不到下午三点,院坝里摆放的八九张饭桌都坐满了人,还有很多没有凳子坐的人围站在桌边观看喝酒的人划拳或打纸牌。
父亲一直在屋里屋外忙乎着。刚跟这个来客打完招呼,又连忙跟另一位客人打招呼。来客无论是本寨子的还是外寨子的,也无论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见到父亲就满口吉言表示祝贺,父亲也连忙拱拱手说,同喜,同喜,随即便与来客同碰一杯祝贺酒。等客人来得差不多时,父亲就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兴奋不已。但他并没有忘记,他所邀请的最尊贵的客人——那些教过我的老师,此时还有到来。他悄悄把我拉到院坝的边角上,低声说,去你同学家走一趟吧,把你的老师们请到家里来。
我匆匆赶到同学家。老师们正兴趣盎然地划拳喝酒。我走到班主任的身边,低声说,老师,到我家坐一坐吧,我爸已经把菜饭做好了,一直在等你们。班主任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几位正在划拳喝酒的老师,对我说,我先问一问他们几位后再回答你。班主任走过去,对划拳的老师们一一耳语。一位老师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再玩个把小时吧。听到我来请老师的消息,同学的母亲连忙过来劝说,无论如何也必须让老师们吃过晚饭才准走,并挽留我也一起吃了晚饭再回去。面对同学母亲的热情挽留,老师们都决定留下来。我别无法子,着急得不停地搓手。想到众多亲戚和寨邻的苦苦等待,我着急得泪水直在眼角边打转转。
这时,父亲满头大汗步履匆匆赶到我的同学家,对我瞪瞪眼,气冲冲地说,怎么回事?来了大半天,客人没请去,自己也老面不回头!我把情况对父亲说了,父亲径直地找到我的班主任,说,老师,你们无论如何也得到我家坐一坐,就算是给我儿子一点安慰和鼓励吧。现在,家里十多桌客人都坐齐了,都说必须等你们去了才准开席。听了父亲的话,班主任感到相当为难,说,我跟其他几位老师商量商量,看看应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几位老师一碰头,决定先安排两位老师与我父亲一起回去,其他老师留在我同学家吃过晚饭后再去我家。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父亲也表示赞同。可我同学的父母却不同意这个意见,坚持要求老师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把晚饭吃了再走。父亲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不禁问道,等吃了晚饭再让老师走,那我家里的客人怎么办?同学的父亲说,你家的客人怎么办,那是你家的事,老师们现在在我家,就是我家的客人,我留客人吃晚饭,难道错了?父亲说,你留客人吃晚饭再走很应该,可我家的客人都在等着老师们去开席呀,你就不能谅解我一下,先让两位老师跟我走?同学的父亲说,不行!客人在我家晚饭不吃就让你带走,今后我把脸面搁哪儿?今后我儿子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见同学的父亲如此强留,那两位决定先跟我父亲走的老师,一时也不知是应该马上走还是继续留下来。父亲连忙走过去拉着这两位老师的手,说,老师,你们就先跟我走吧!家里的客人都等着你们呢!同学的父亲连忙走过来推开我父亲,说,别把我的客人拉走!老师们觉得,再让两位学生家长僵持下去,肯定会发生争吵,于是便对我父亲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到你家吧。听了老师的话,父亲急得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家的面子大请得动你们,我家的面子小请不动你们。我来请了,给不给面子你们看着办吧!父亲说完转身就走。班主任见状,连忙跑过来拉住我父亲的手,说,别这样,学生考取学校,你们做家长的高兴,我们做老师的也很高兴。既然大家都高兴,何必为一点小事争执得不愉快呢?经过班主任老师的调解,我同学家同意马上开席,让老师们吃过饭后就立即去我家。父亲也同意这个意见。最后,我父亲在班主任老师的动员下,跟我同学的父亲碰了一碗酒,才匆匆赶回家。我则留下来陪老师一起走。
老师们果然遵守对我父亲的承诺。在我父亲回家不到四十分钟,老师们就把饭吃好了。一一接受同学及其父母的敬酒后,就随我一起往我家赶。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把老师们带到了家中。此时,已经快到下午六点钟。好在那个季节天黑得晚,几乎要到七点半钟太阳才落山。家里所有的客人,都八个人坐一桌八个人坐一桌地围坐在院坝里的饭桌边,有的喝茶,有的抽烟,有的品酒,都在耐心地等着老师们的到来。见老师们走进院子,父亲连忙跑过来,一一跟老师们握手,然后又一一给老师们敬烟。随后,由一位年长的族人把老师们带到堂屋。堂屋里,早已并列排好两张八仙桌。老师们入席后,帮忙的寨邻马上把早已炒好的菜肴端上桌。上齐堂屋主宾席的菜,又立即把菜肴端到院坝里的所有饭桌上。一时间,堂屋里院坝里都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
父亲把我拉到堂屋里,让我一一给老师们敬酒。父亲说,感谢老师们的教育,感谢老师们为我家培养了一个可以揣购粮证、端铁饭碗、领国家工资的读书人。按照父亲的要求,每走到一位老师的面前,我就鞠一个躬,然后双手端起酒杯递给老师,老师,感谢你的培养和教育,请喝一杯酒!接过酒杯,老师先给我一通表扬,再讲几句祝贺之辞,接着讲几句鼓励的话,最后又提几点希望和要求,末了一仰脖子把酒一口喝光。父亲立即上前把老师的杯子斟满酒,然后自己也敬老师一杯,先是感谢老师,再希望老师继续一如既往地关心我教育我,待老师再表扬我一番祝贺他一番后,双方才碰杯对饮。敬完一位老师再敬下一位,等把老师的酒敬完,我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只觉得大脑里闹哄哄的。父亲显得很高兴,不但给老师们敬酒,还给席上的每一位客人敬酒。敬完堂屋里的客人,又到院坝里一桌一桌地敬。客人回敬他,他也爽快地喝下。敬了一轮又一轮,喝了一杯又一杯。也许是心情舒畅,父亲的酒量变得出奇的大。夕阳西下时,父亲把步履蹒跚的老师们送出寨口,自己竟然还步履平稳如常。夜色苍茫时,父亲把喝得东倒西歪扶墙而行的寨邻送到院坝口,自己的步履才有些蹒跚。送走客人,父亲又在厨房里跟几位帮忙的朋友和堂兄弟堂侄子们边喝水烟筒边端酒碗喝酒直到深夜。
送走最后一位堂侄,父亲偏偏倒倒地扶着墙壁返回屋里。我怕父亲摔倒,连忙跑过去搀扶。父亲双手扶住我肩膀的那一瞬,我感觉到父亲的身子好沉好沉。也许,是因为父亲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债务吧。倒到床铺上,父亲双眼半睁半闭地对我说,沾云,虽然我们家很穷,但我们家的酒席办得很热闹,你们老师都喝得很高兴,所有的亲戚和寨邻也都喝得很高兴。人啊,辛辛苦苦奔波劳作图啥子嘛,就图一个高兴!不等我回话,父亲就酣然入睡,顷刻间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三
为我筹办婚事和操办婚礼,也是父亲感到最为高兴和幸福的喜事。我结婚安家,是父亲欢庆我考上师范学校十年后的事。那年,父亲四十八岁。他为自己的儿子结婚安家而感到高兴和幸福。
尽管我和妻子是自由恋爱,但当我们的恋爱发展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时,父亲却要求我们按照布依族人家的礼仪筹办婚事和举行婚礼。按我们布依族的婚俗,筹办婚事要按“提亲”、“订婚”、“烧香”、“开庚”、“送期单”、“迎亲”、“拜堂”等程序依次进行,不但有些繁琐,还有些麻烦。我有些不愿这样做。父亲说,结婚安家是人生一辈子的大事,除了你们年青人相亲相爱,还需要得到双方父母的祝福,也需要得到众多亲戚朋友和寨邻的祝福,更需要得到双方祖先的保佑,你们婚后才会更加幸福美满。我知道,父亲这是真心为了让我婚后幸福,就什么也不再多说,一切都听从父亲的安排,一步一步地按布依族婚俗程序筹备自己的婚事。
我买了一瓶酒一包糖两包烟,找到一位我熟悉岳父家也熟悉的长辈,请他当媒人去帮我提亲。那位长辈很乐意地接受了邀请,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提上两包我事先按风俗规定准备的礼物,登门到岳父家提亲。这只是一个程序上的仪式而已,并不需要媒人与岳父岳母商讨什么。见媒人上门,岳父便热情相迎。两位老人左一杯右一杯畅快地把酒喝够,我的亲事就定了下来。
提亲通过以后,接下来就是举行订婚仪式。父亲请人用老皇历翻了一个上好的吉日作为订婚的日子。但他又怕岳父不喜欢这一天,便亲自上门找我岳父商量。两位老人是多年的熟人,性格较为相近,话也投机。自从我和妻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位老人私底下就先以“老亲”相称,断定两家一定会结成亲家。对父亲确定的日子,岳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对父亲提出的先订婚再烧香的做法不赞同,提议把订婚烧香合并成一个程序同时举行。按地方风俗,订婚和烧香,都需要请亲戚和家族的人员来吃酒席,如果订婚和烧香的日期相隔得太近,既麻烦主人家,也麻烦来吃酒席的客人,更麻烦来帮忙的寨邻。听了岳父的话,父亲同意把订婚和烧香合并在一天举行。订婚和烧香仪式,相当于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我与妻子的恋爱即将步入结婚安家的阶段,正式宣布父亲和岳父已成了真正的亲家。
得知我决定在国庆节举行婚礼,父亲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要求我必须回老家举行婚礼。那时,我已经从镇集上的中心小学调到县广播电视台工作,父亲最担心的就是我不回老家举行婚礼。父亲说,你是长子,你的婚事是我们家的第一台喜事,很多亲戚和寨邻都很关心,说一定来祝贺。让你回老家举办婚礼,主要是方便老家的亲戚和寨子里的乡亲来吃喜酒,来祝贺你喜结良缘,来祝福你婚后幸福美满。而且,你在老家办酒很方便,帮忙的人手多,粮食和小菜自家有,猪也自家杀,可以节省不少开支。如果你在城里举行婚礼,我实在不好意思邀请老家的亲戚和寨子里的乡亲去参加,一来路远不方便,二来去城里吃喜酒让他们难为情。我也只好等你把事情办过了,再在家里办几桌酒席,请他们来聚一聚。父亲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和表情都有些伤感,似乎觉得我已经决定不回老家举办婚礼了一样。因为我的新婚洞房已经设在县城里。我曾打算只在在城里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让亲戚朋友们知道我结婚了就行。我在县城工作,妻子在镇集上班,婚后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生活在县城里,回老家的时间很少很少。现在听了父亲的话,我彻底放弃了在县城举行婚礼的想法。因为父亲是我成长的支撑,我是父亲人生奋斗的支点。父亲愿意为我的幸福无怨无悔地付出,我人生路上的每一点成长与进步,每一点成功和收获,都让父亲感到高兴和幸福。对于我的婚事,父亲愿意操心,乐意付出,看到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幸福,他再苦再累也高兴。只是我觉得,我不想让父亲为我付出太多。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就已经是一个大人。在经济上,我有自己的收入,不能再让父亲和母亲为我的成长与进步开销不必要的费用。作为儿子,我知道父亲和母亲挣钱很不容易,知道家中经济很拮据。两个弟弟尚在读书,需要花钱的地方和时候还很多。在经济上我不能够给予父亲更多的支持,更不好意思再让父亲为我花钱。也正因为如此,我萌发了在城里举行简单婚礼的想法。原因只有一个,尽量减少父亲和母亲为我花钱。
见我不吭声,父亲又说,就回老家举行婚礼吧,按照给你订婚烧香的老办法,到女方家过礼的费用你自己出,我负责出人出力;在家招待客人的酒席,我负责承办,不让你出钱!我说,爸,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我娘花费过多。看到你们为我花钱,我感到心里难过。我已经参加工作七八年了,必须自己承担应该由自己承担的责任,不能让你们再为我承担经济上的开支。父亲说,帮儿子结婚安家是当父母的责任,何况,办酒席的粮食自家粮仓里储得有,小菜自家地里栽种得有,要杀猪自家圈里喂得有,花费不了多少钱。
同意回老家举行婚礼后,尽管我已经在城里布置了新房,但父亲还是找人帮我在老家布置了一间新房,加班加点打造了一张架子床、一张写字台、一个柜子。在为我筹办新新家俱和布置新房的期间,父亲还挑选了良辰吉日,按布依族人家的礼节和礼数,亲自与三伯父、大姑父及拟请来在我结婚期间担任押礼先生的那位朋友一起,用一张红纸写上我的生辰八字,连同两支毛笔、两碇墨一起装进一个红色信封,然后带上礼物,到我岳父家“开庚”。岳父把红信封连同礼物一起摆放在家神神台下的供桌上,点香烧纸祭完祖宗后,请一个毛笔字写得好的族人,从红色信封里取出那张写有我的生辰八字的红纸,把妻子的生辰八字写在我的生辰八字的右边,小心翼翼地装进红色信封里。吃过饭,父亲与陪他一起前去“开庚”的几位老人便把庚书带回家。回到家,父亲郑重地把庚书摆放到家神神台下的供桌上,点香烧纸,虔诚地说,各位祖宗,我们已经把儿媳妇的庚辰八字领回来了,希望列祖列宗保佑儿子媳妇平安幸福,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万事顺心。祈祷结束,父亲就把庚书放进我新房里的柜子里。尽管我和妻子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把决定在国庆节举办婚礼的事告诉父亲和岳父的,但父亲在为我的婚事举行“开庚”仪式不久,又带领前去“开庚”的原班人马,按布依族人家的礼节和礼数,郑重其事地到岳父家“送期单”,把那张写着我们定于国庆举行婚礼的红纸递给岳父。送过期单,父亲就集中精力为我筹备婚礼。父亲是怎样约请寨邻加班加点为我打制家俱和布置新房的,我不得而知;父亲是如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母亲坐在堂屋里商量怎样筹备我结婚酒席的,我也不得而知。因为工作岗位的特殊性和单位人手少的原因,在结婚前的一个星期,我还得扛着摄像机随行采访上级领导下基层检查指导工作的情景。等我放下摄像机请假赶回老家时,距离举行婚礼的时间已经只有三天了。
走进院坝,我发现家里已经四处扬溢着喜庆的气氛。屋里屋外所有的门框和窗框,都贴上了大红喜对,院落的板壁和新房的窗玻璃上,都贴上了大红“囍”字。屋内所有的房间门,都新刷了一层深红的油漆。新房里粉刷一新,新打造的架子床、写字台和木柜子,新刷的油漆在灯光下散发出喜庆的光芒。面对眼前全新的一切,我感到有些愧对父亲。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父亲在为我准备这一切的时候的情景,但我可以想象得出父亲为此付出的辛劳。夜里,送走来帮忙的寨邻后,我静静地与父亲和母亲坐在堂屋里看电视。
良久,父亲走进房间里倒来一碗酒,先喝一口后递给我说,喝一口尝尝吧,看看这酒如何。我接过酒碗喝了一口,觉得醇香纯厚,口感极好。父亲说,这酒是前几天才洘出来的,共有三百多斤,不晓得够不够用?我说,自家洘酒多麻烦呀!父亲说,用自家 的酒办酒席,喝起来更觉得有味道,喝起来更觉得高兴!父亲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知道,父亲善于洘酒。奶奶在世时曾教过他一套独特的洘酒方法,可以用一斤苞谷籽洘一斤三十度左右的苞谷酒,出酒率几乎比别人要高出一倍。刚实行土地承包到户那时,父亲和母亲有一段时间专门洘酒卖。只因为我家离镇集太远,加上那时洘酒卖的人多,洘酒卖挣不了多少钱,所以前前后后洘了半把年时间就歇业了。从此,父亲只是在春节前才偶尔洘一回酒,用以在过年时自己品尝。想不到,为了给我办结婚酒席,父亲竟然自己洘酒了。洘酒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儿,煮料,下药,发酵,上甑,蒸洘,出甑,共需要经过六道工序。无论是哪一道工序,都得花很多的精力和劳动,特别是蒸洘出酒的时候,更是要连天连夜地守护在酒甑旁,既要注意火候,又要时常适时更换天锅水,既要随时揭甑出糟,又要添料上甑,蒸洘出酒后,既要时时品尝刚出甑的热酒判断酒的度数,又要保证饮而不醉随时保持清醒。一般来说,蒸洘两斗苞谷籽(约合八十斤)的酒,从添料上甑到揭甑出糟把酒蒸洘结束,大约需要九个小时。父亲蒸洘三百多斤苞谷酒所花的精力和时间,由此可想而知。但父亲没有说一句苦和累。一口又一口地品尝着自己亲手蒸洘出来的美酒,望着满屋子扬溢着的喜庆,父亲的脸绽满了无尽的喜悦。
转眼就到了接亲的日子。父亲和母亲按布依族人家的礼节和礼数,请寨邻到岳父家帮我接亲。按我们老家那儿的婚礼习俗,到新娘家过礼接亲时,要抬一对大如簸箕、贴着大红“囍”字的大糍粑和数十个碗口般大小的糍粑,挑“一方一走”(即一块大约三十斤左右的猪肉和一支完整的猪腿子),装一只鸡冠完整的大红公鸡,提一壶二十来斤重的白酒,拿若干糖果和花生葵花及几套衣裳。
接亲那天,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忙碌,做好接亲的各项准备工作,只等前来帮忙的寨邻集中吃过早饭,便把接亲所需的所有礼物挑出门。吃过早饭,帮忙的寨邻吹起唢呐,挑着礼物,浩浩荡荡地去接亲了。接亲的队伍分两批回来。第一批人员在当天傍晚回来。接亲的大部分人员,在岳父家吃过下午饭,就把岳父岳母打发的家俱、电器和一些床上用品、生活用品搬回来。由于家俱和电器需要搬运到城里的新房,只好让单位的同事开车来搬运。寨邻搬运回老家的东西,就只有一些床上用品和生活用品。第二批人员在次日天亮以前回来,主要人员是两位押礼先生、两位为新娘出门时“打火把”照亮的男童、两位搀扶新娘出门上路打伞的未婚姑娘和吹唢呐的五个师傅。他们与新娘及新娘家送亲的客一起回来。按老家的婚俗,我不需要亲自跟着接亲的队伍一起到新娘家接新娘,只需在家等接亲的寨邻把新娘接到家门口,才出门把新娘迎接进屋拜堂成亲。没有跟着去接亲,自然就没有亲眼看到妻子是如何被打扮成新娘的样子,是如何告别自己的父母兄妹,是如何被接亲的两位姑娘搀扶出门领上通往我家的道路。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出现在我家院坝里即将被我迎进屋跟我拜堂成亲时的情景:盘发描眉,穿戴一新,披红撑伞,羞态袅娜!我这才发觉,妻子其实很漂亮!尽管我们恋爱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略作打扮后也这样漂亮!
按父亲请人翻查老皇历确定的吉时,我与妻拜堂成亲的时间定在国庆节这天的清晨六点钟以后七点钟以前。为筹备拜堂仪式,父亲和母亲一夜未宿。进入国庆节凌晨零点,父亲就请两位多子多福的妇女替我铺垫新婚用床。床上的垫盖之物,既有母亲事先准备的,也有接亲人员从岳父家搬来的。铺好婚床的铺笼帐盖,先抱两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到床上打跳几下,再重新整理整齐。等铺床的妇女抱着压床的孩子走出新房间,我的三伯父便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一根两尺来长的桃枝走进房间,口中说着我听不懂的布依话,用桃枝在房间里轻轻舞动作清扫状,随后又在房间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站立片刻,用桃枝上下左右各扫一遍,喝一口酒,向扫过的地方喷吐酒雾。扫毕,三伯父走出房间,随手把桃枝插在房间门旁一处不起眼的缝隙中,然后把房间门关上,对众人说,在新娘没有进洞房之前,谁也不准再进这个房间。我问三伯父是何原由。三伯父说,刚才的做法,是老家的传统习俗“扫新房”。桃枝是驱邪之物,很多古书上都有关于把桃木剑挂在门上防止妖魔鬼怪进屋的记载。用桃枝扫新房,就是要把那些已经进入屋里的邪恶东西驱赶出来,使房间干净利落,让你们拜堂成亲住进来后一辈子安宁健康,幸福美满。父亲说,这不是迷信,而是流传了无数年代的习俗。凡是清扫过的新房,都很平安。扫新房并不是人人都会,必须请懂得咒语的人来扫才会灵验。听了父亲的话,我便明白刚才三伯父所说的那些我一句也听不懂的布依话,便是扫新房的专用咒语了。我不怀疑扫新房的灵验,更不会说那是一种迷信活动。我只知道,那是父亲利用传统习俗方式送给我的最美好的祝福,让我婚后安宁平安、幸福美满。
扫过新房,父亲和母亲便与三伯父等帮忙的家族长辈们一起,七手八脚地摆设我拜堂成亲时的供品和其他物品,准备我拜堂结束后请送亲客食用的“下马饭”。“下马饭”是专为送亲客筹办的一桌丰盛菜肴,以此表示对新娘家送亲亲人的答谢。准备工作处理完毕,父亲便陪三伯父等众多帮忙的家族长辈们坐在堂屋里,一边咕咚咕咚地喝水烟筒,一边慢慢地品着酒,摆谈着村里村外各种闲杂之事,等待着我拜堂成亲吉时的到来。我也静静地坐在堂屋的一个角落里,一边听着长辈们的摆谈,一边细细地观察着堂屋里的陈设。家神神台上,左右两边各插着一支刻有龙凤呈祥图案和大红“囍”字的两尺多高的喜烛。家神神台下,安放着两张并拢的大八仙桌。桌上摆放祭供祖先所用的煮熟了的一个猪头、一只公鸡和一些糖果及两瓶酒。所有的供品上,都贴着一个鸡蛋般大小的红“囍”字。八仙桌下,铺着一张竹席,竹席上放着一对枕头,用作我们拜堂成亲时的垫子。据说,在枕头下还放得有十枚古钱,用以祝福我的婚姻十全十美。堂屋大门门槛外,放着一盆炭火。按习俗,新娘进门之前,迎亲的人要在炭火上烧几枝艾蒿和桃枝,然后搀扶新娘从火盆上跨过,意为在新娘拜堂之前,用吉祥之气把那些一路上跟随新娘而来的邪恶之物驱赶干净。堂屋门槛上,放着一个马鞍,新娘进屋跨门槛时,要从马鞍上跨过,表示进屋成亲后诸事顺利,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够马到成功。离马鞍四五步距离的堂屋中间,放着一盏七星菜油灯。新娘跨过马鞍后,会有人立即点燃这盏七星菜油灯,然后再搀扶新娘从灯上跨过,意为进屋点灯,堂中灯旺,表示新娘进屋拜堂成亲后,家里就新添人丁,祝愿新娘早生贵子,让堂中人丁兴旺。这一切,都是父亲利用老家传统习俗寓予以我的最美好的祝福。的确,如果我不在老家举行婚礼,能够得到如此厚重的祝福?只要我幸福了,父亲就感到幸福,这是父亲永远的心愿。
优扬的唢呐声远远地传来了,在静谧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动听。唢呐声终于传到了寨口,在家里帮忙准备拜堂成亲仪式的人们一直子忙碌起来。父亲连忙拉着我,把必须参加我拜堂成亲仪式的外婆(我结婚时外公已经去世了几年)、大舅、幺叔公(外公的亲弟弟)和家族中的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及大姑父等长辈请到堂屋,让外婆等来自母亲家族的长辈坐在家神脚右边的条凳上,让大伯父等来自父亲家族的长辈坐在神脚左边的条凳上。把长辈们请到堂屋坐好,接亲的队伍就把新娘接到了屋前的院坝里。两位“打火把”的男童走在最前面。两位接亲的姑娘,一位给新娘打伞,一位扶着新娘。两位押礼先生和送亲的客人,则站在新娘的身后。吹唢呐的师傅们,站在院坝角上欢快地吹着迎亲结婚的唢呐调。
我披着红绫来到院坝里,先给送亲的客人每人敬一支烟、一杯酒,然后在前面引路,让两位接亲的姑娘把新娘搀扶进屋。当我给送亲的客人敬完烟和酒,他们却拉住新娘,不准新娘跟我走进屋,非让我亲自背进屋不可。那一刻,我心情激动无比,顾不得习俗上是否可以让新郎背着新娘进屋,当即走到新娘面前,弯下身去背起即将跟我拜堂成亲的新娘。这时,吹唢呐的师傅们又吹起了迎新娘进屋成亲拜堂的唢呐调。我踏着优扬的唢呐调节奏,背着新娘来到火盆前,驻足片刻,等到炭火上的桃枝和艾蒿燃起了一星星火点和一缕缕清烟时,才缓缓地跨过火盆,然后又驻足片刻,让清烟熏到了新娘的身上,才迈步跨过放在门槛上的马鞍。跨过门槛来到堂屋,我又停步片刻,等帮忙的人把那盏摆放在堂屋中间的七星菜油灯点燃了,发出明亮的灯光,才缓缓地从灯焰上跨过,然后又停步良久,让七星灯的灯光在新娘的臀部下久久地燃亮。我这一路背着新娘走进屋来,都是顺应了父亲寓给予我的深情祝福。来到家神神台下,我把新娘从背上放下来,然后并排面向家神站立。三伯父立即点燃一把香递给我。我接过香,诚虔地朝家神作了三个揖,再一一分插到相应的家神牌位前,然后退回来与新娘并列站着。我点完香,外叔公便代表母亲的家族点燃神台上右边的那支喜烛,三伯父代表父亲的家族点燃神台上左边的那支喜烛。在点燃蜡烛的时候,幺叔公和三伯父都同时念着一些祝福我们婚后早生贵子、家道兴旺、事业有成之类的吉祥话,只是由于我当时满怀拜堂成亲的喜悦,根本没有用心地聆听两位老人所念的那些押韵的四言八句吉祥话。点完蜡烛,我和新娘便在悠扬的唢呐声中,听从三伯父的喊话拜堂成亲,一拜天地,二拜堂中长辈,夫妻对拜,进入洞房!我和妻子进入洞房后,参加我们拜堂成亲仪式的长辈们,便出门把送亲的客人一一接进堂屋,按辈分的高低和年龄的大小为顺序,围着家神神台下的八仙桌坐了下来,热热闹闹地吃“下马饭”。一时间,唢呐声,划拳声,欢笑声,在山村的清晨里汇成了为我奏响的婚礼进行曲。
至今回想起来,我仍因为父亲在我和妻子拜堂成亲时不能在堂上接受我和妻子的跪拜而感到遗憾。我和妻子在“拜堂中长辈”的时候,竟然没有看到父亲和母亲的身影。我不禁有些伤感。父亲和母亲为筹办我的婚礼操碎了心,却在我们拜堂时没有到场接受我们的跪拜。事后我才知道,帮我确定拜堂时辰的那个先生说,我拜堂的那个时辰,对我们的婚姻来说是上好的吉时,但却不能让父母参加,因为父母在那一时刻正好跟我相克,如果他们出现在我成亲的堂上,就会影响我们婚后的运程。所以,在我和妻子拜堂成亲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避。是啊,为了我的幸福,父亲和母亲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我能够幸福,他们就感到幸福,感到高兴。
四
为我送家神进新家,也是父亲感到最为高兴的事。不管我搬几次家,也不管我搬到什么地方居住,父亲总要亲自为我送家神进新家。父亲说,为你送家神,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每为你送一次家神,就看到你又有了一次新的进步,又有了一次新的收获,我不但高兴,还很自豪!父亲在世的时候,共为我送了三次家神。我觉得,父亲给我送家神,既寄托了他希望祖先们保佑我平安幸福的美好心愿,又表达了他对我的嘱咐。我们家世代都是居住在山村里的平民,谁也帮不了你,你的每一点成长与进步,都得靠你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有祖宗跟着你,你就会永远得到祖先的庇佑。你成功了,祖先跟着高兴,你进步了,祖先跟着欢乐。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不能丢了祖宗,不能忘了祖宗。
父亲第一次为我送家神进新家,是在我从乡镇调到县城工作并在县城里安家居住后的第一个春节前夕。我调进县城时,刚好碰上“房改房”政策的施行,单位一位中层领导购买新房后,把原来居住的那套住房退还单位,我就购买了,首付九千元,余款在银行按揭贷款两万元支付。房子有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共计七十余平方米。按当时的级别,我只能购买六十五平方米以内的房子,超出的部分得按当时房管部门核定的市场交易价支付。为购买这套住房,我和妻四处借钱,背负了很多债务。把房子购买到手略作一番简单的粉刷,就到了我们举行婚礼的国庆节。结婚时的许多开支,都是找朋友帮助在另外的银行贷的款。新房里的家俱,也都是赊购的,说好了等举办婚礼后用收到的礼金支付。因为经济拮据,我和妻子举行婚礼时,已经没有钱拍婚纱照,只照了一张小二寸合影办结婚证以示结婚纪念。
知道我们购买房子和结婚安家背负了很多债,父亲和母亲每逢县城赶场时,都会挑一些大米来给我们。那时,妻还在乡镇工作,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天黑才归家。我在县广播电视台当记者,也常常是整天整天在外采访。父亲和母亲送米来的时候,常常遇不到我们在家。好在正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弟与我们住在一起。所以,即使我们不在家,只要等到三弟放学从学校回来,父亲和母亲就能够进屋。父亲和母亲也不多坐,吃过午饭后,便与上学的三弟一起出门,上街赶场采购生产生活所需的物品就回家。
临近春节的一个星期天,恰逢县城赶场。父亲和母亲来赶场时正好我和妻子都在家休息。父亲对我说,今年是你们的新婚之年,又是你们搬进城里的新房居住的第一年,你们就在城里过年吧,让新房里多有一些喜庆多有一些吉祥。过两天我选一个好日子,给你把家神送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农村,如今你进了城,不但在城里生活,而且在城里工作,成了名符其实的“城里人”,但不能一进城成了“城里人”后就不要了祖宗。所以,一定要把祖宗接过来,让他们跟你一起,到城里感受一下城市的现代文明,让他们能够时刻看到你,保佑你事业有成、家庭平安、幸福美满。我对父亲说,爸,你放心,即使成了“城里人”,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农民,不会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不会忘记自己的家在农村;爸,你放心,即使成了“城里人”,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宗,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出生在边远偏僻的农村,永远不会做出让祖宗感到丢脸的事。所以呀,即使你不提醒我安家神,我也会主动跟你提出这件事。进了城,我更需要及时把祖宗接到城里来,让他们监督我提醒我让我时刻都清楚自己应当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父亲说,听了你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最担心的事是,怕你进了城就变得傲气起来让农村人不敢接近……。我说,爸,你放心,我永远是农民,我的血液里永远流淌着你遗传给我的那种纯朴、厚道、热情、直爽、真诚、老实的品质。
给我送家神那天,不到中午父亲就来到了县城新居的门口。父亲轻轻地敲门,在门外对我说,沾云,老祖公到了,你出来把老祖公接进屋吧。我连忙开门。只见父手捧香炉站在门口。父亲身后,我的一位表兄背着背箩静静地站着。香炉里,插着一些燃过的香杆。三炷插在香杆丛中的香,正袅袅地冒着清烟。见我打开房门,父亲就立即念到,鲁班造门三尺三,白日敞开夜里关。今天喜逢吉良日,恭请祖宗进屋来。祖宗保佑儿孙好,富贵荣华万年长。父亲念完,就把香炉递给我。我双手接过香炉,小心翼翼地捧进客厅里,轻轻摆放在饭桌上。父亲和表兄也随即跟进屋来。进屋后,父亲立即从表兄背的背箩里,先拿出两个装有菜肴的碗,再拿出两双筷两个酒杯摆放在香炉前,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低声说道,各位祖宗,沾云已经把你们接进新家里了,你们先品点酒歇歇气,等我们把神台安装好,就把你们请上家神神台上就位。说完,父亲夹了一箸菜吃起来,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才坐到沙发上一边慢慢地裹喇叭烟抽,一边慢慢地喝茶歇气。
我知道,父亲和表兄从老家给我送家神来,的确非常辛苦。从小在农村长大,我知道接祖宗进新居的情景。天还不亮,父亲和表兄就在家里做菜饭敬供祖宗。先在家神神台上点三炷香,再给各位祖先敬酒。斟酒过三巡,就给祖宗绕纸钱。烧完纸,父亲和表兄坐在供桌前喝酒吃饭。酒足饭饱,又点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然后拿出一个新购买的香炉,用一条二指宽的红纸在香炉颈上缠一圈后,摆放在家神神台前的供桌上。随后,双手把老香炉从家神上捧下来,先把饭后刚点的三炷香连同一把烧过的香杆移到新香炉里,再把老香炉请回家神神台上安放平稳,接着把新香炉端放到背箩里。最后,父亲端来两碗菜,拿来一瓶酒两双筷两个酒杯放到新香炉旁边,把一些香和纸钱放在背箩里备用。准备妥当,父亲在家神神台下磕三个头作三个揖,说,各位祖先,我们上路吧,去沾云安在县城里的新家居住。说完,背起装有祖宗栖身的香炉的背箩出门上路,步行三十多里路到县城。每走六七里路,父亲便与表兄在路边坐下来,拿出酒瓶和酒杯,斟满酒后在香炉上绕三圈,说,各位祖先,喝杯酒抽支烟歇歇脚吧。说完,便与表兄对饮起来,然后各自裹了一支喇叭烟抽。抽完烟,又各自斟满一杯酒喝了,才站起身来继续上路。接老祖公进新居,不管路程是远是近,途中都必须歇三四回气,每歇一回,都要喝酒抽烟,这是老家那儿流传了若干年代的习俗。在歇气过程中,还得注意观察香炉里燃着的香,如果快要燃尽了,必须马上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确保进入新房时,香炉里香火不断。就这样,父亲一路走走歇歇,一路喝酒抽烟,一路背着香烟袅袅的香炉,把老祖公送到了我安在县城里的新家。
与表兄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喇叭烟,又喝了一杯热茶,父亲才着手安装家神的神台。按父亲的安排,两天前我就请人在客厅里对着大门的那堵墙上,打好了孔并钉好膨胀镙丝,请人打制了两个五六寸长的铁三角架,找了一块长三尺三寸宽九寸的木板,写了一张“王氏宗亲香位”六字红纸条幅。父亲让我和表兄先把铁三角架铆在墙壁上,再把木板平放在铁三角架上,一个简易的神台就搭建好了。接着,父亲让我们把写有“王氏宗亲香位”的六字红纸条幅贴在神台上方的墙壁中央。随后,父亲走到香炉前,恭恭敬敬地作三个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香炉摆放在神台上正对着“王氏宗亲香位”六字红纸条幅的位置。把香炉摆放好,父亲又点燃三炷香,先面向香炉作三个揖,再把香插进香炉里,说,各位祖先,你们到家神的神台上就位吧!上完香,父亲让我把事先准备的那只鸡冠完整无缺的大红公鸡拉出来,面朝家神神台,把公鸡鸡冠中间最突出的部分掐下来,等鸡冠上涔出殷殷血滴,便把鸡冠对着“王氏宗亲师位”六字红纸条幅上的“王”字点过去,那个“王”字上便沾上了殷红的鸡冠血。父亲随即从鸡颈上扯几根鸡毛粘到那个“王”字上。之后,又掐鸡冠两次,分别点了“宗”字和“亲”字,再扯几根鸡颈毛粘在“宗”字和“亲”字上面。用鸡冠血点完神台上的祖宗牌位,又用同样的方式先用鸡冠血点再用蘸了鸡冠血的鸡颈毛粘在家宅土地神所在供位的墙上。这项仪式结束后,父亲当场宰了这只大红公鸡,在鸡血快要滴干净时,用一叠厚厚的纸钱拭擦鸡颈上的刀口。父亲说,今后逢年过节,就用这叠蘸了鸡血的纸钱烧给祖先,只要烧这种纸钱,即使没有宰鸡祭供,祖先也会感觉到你已经用鸡祭供他们了。
把鸡打理干净,便将整只鸡放在锅里煮熟,用一个大钵钵装盛,摆放在家神神台下的供桌上,各用一个小盘子,分别装盛鸡血和鸡的内腹杂件,分别摆放在鸡的左右两边。炒制了几盘其他的菜肴,摆放在鸡的四周。随后,又在供桌上摆放酒杯、碗筷。把酒杯斟满酒,父亲便点燃六炷香,面向祖宗神台作三个揖,三炷插在家神的香炉里,一炷插在家宅土地神的香位上,一炷插在厨房灶神的香位上,一炷插在大门口门神的香位上。插完香,父亲便请祖先们就位接受祭供,先用“老祖公老祖婆老祖祖”的泛称进行普遍邀请,再从自己往上溯源,对三代以内的已故亲人一一点名进行重点邀请,最后用“各位祖先,对还没有请到的,你们相互约来”的泛辞来泛请。斟酒过三巡,父亲让我和妻子在家神台下跪着,他和表兄也跪在我们身边,边给祖先们烧纸钱,边作揖边说,恳求各位祖先,保佑我们家老老幼幼一年到头平安无事,保佑沾云夫妇工作顺利、事业有成、平安幸福。烧完纸钱,我们围坐在家神神台下的供桌四周,有说有笑地与祖先一起,分享我们用真诚和真心营造的高兴、喜悦和幸福。
父亲第二次为我送家神进新家,是我从安龙调到顶效开发区工作并把家安在兴义城里的时候。尽管那时我们还只是租房居住,但父亲也显得很高兴。父亲说,你把家从安龙县城搬到州府所在地的兴义城里,是你人生的一大收获,你的工作和生活将从此迈上一个新的台阶。我们家的列祖列宗,也因此才有机会跟随你来到州府所在地落脚。你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喜事?要是你将来再举家从州府所在地的兴义市搬到省府所在地的贵阳市居住,我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老祖公们也不知会高兴得成什么样子。我说,能够从山村里走出来到镇集上生活再到县城里生活,现在又能够从县城里搬到州府所在地生活,我已经知足了。父亲说,有老祖公们保佑,有你自己的不断努力,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吧。到时,我还会帮你把老祖公送进安在省城里的新家。我对父亲说,爸,但愿你老人家的话能够灵验成真吧。可惜,父亲再也看不到他期望出现的那个美好时刻。
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把家从安龙县城搬到兴义城里的情景。搬家的日子,是父亲和岳父两位老人一起去找人翻老皇历确定的,早上六点钟准时把家俱从屋子里搬出来,中午十二点钟准时把家俱搬进新的屋子里。搬出原居房屋时,先搬家神再搬家俱,搬进新的房屋里时,仍先让家神进去再让家俱跟随。为帮我们把家搬好,搬家的前一天,父亲和岳父便约上三伯父和大姑父赶来坐阵指挥。十多个邻近的亲戚和朋友赶来帮收拾东西,大包小裹的物品和拆散了的家俱,堆得满屋子都是。才到清晨五点,四位老人便在家神神台下的供桌上摆放祭供的酒菜,然后点香恭请祖先:各位祖先,沾云马上要把你们接到兴义城里,你们相互邀约来食用一些东西和喝点酒吧,等良辰吉时一到,就上路出发,与沾云到兴义城里居住。斟酒过三巡,烧完纸钱,四位老人围坐在供桌四周,吃菜喝酒,抽烟摆白,坐等良辰吉时的到来。
良辰吉时终于到了。父亲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说声走喽,便双手捧起香炉出门。岳父和三伯父及大姑父,连忙把祭供祖宗的那几盘菜肴、几双筷、几个酒杯、几个碗和家神神台上还没用过的香和纸钱,全都装进背箩,然后匆匆跟着出门。待四位老人把祖宗搬出家门,帮忙的亲戚和朋友们迅速把家俱、电器和其他物品搬到屋外的街道上装车。我请了一辆双排座的中型货车拉载家俱等物品,借用单位的一辆工作车拉载帮忙的亲戚和朋友。装好东西,父亲和岳父、三伯父及大姑父便坐到货车驾驶室的后排座位上。与四位老人同乘一车的,还有妻子、鹰儿和三位亲戚。我和另外几位亲戚朋友,则乘坐单位的那辆工作车,紧跟在货车的后面。来到兴义城里我租住的那栋房屋前,时间距离中午十二点还有四十多分钟。从货车驾驶室下来,父亲双手捧着香烟袅袅的香炉摆搁在我们租住的房屋的窗台上,从跟着下车的岳父手里接过背箩,拿出一盘菜一双筷一个酒杯和一瓶酒搁在香炉前,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说,各位祖先,我们已经来到兴义城里了,你们先品点酒歇歇脚,歇好了就进屋。说完,父亲打开酒瓶,把酒杯斟满酒。随后,把酒瓶口对准嘴巴喝了一大口,用手抹了抹瓶口后递给我岳父,岳父喝了一口后,也用手抹了抹瓶口再递给三伯父,三伯父喝了一口后,仍然用手抹了抹瓶口再递给大姑父。就这样,酒瓶在四位老人的手里递过来递过去,直到每人都喝上了三口酒后,才一起蹲在窗台下,一边裹着喇叭烟抽,一边看着年青人们从货车上把东西搬下来堆放在房屋门前的院子里。
把货物全部从货车上搬下来,就到了进屋的吉时。岳父负责开门,父亲负责捧香炉,三伯父负责念进屋吉言,大姑父负责背背箩。房门一开,三伯父站在门前念起四言八句吉祥话,父亲双手捧着香炉快步迈进屋,大姑父背着背箩跟着进屋。四位老人进屋后,帮忙的亲戚朋友便七手八脚把家俱、电器等各类物品搬进屋里。由于是租住的房屋,我不便在屋子里安装家神神台,只好用一张书桌摆放在安放家神的地方作为搁放香炉的神台。摆放好香炉,四位老人立刻把菜肴、碗筷和酒杯摆放在香炉前,然后点香斟酒,祭供祖宗搬进新住所。祭毕,四位老人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酒来,有说有笑,喝得非常开心,喝得非常高兴。
父亲第三次为我送家神进新家,是在我从安龙县城搬到兴义城的第三年的初冬,我从出租屋里举家搬进自己购买的商品房里居住的前夕。新居所在的商住小区,距离出租屋只有三百余米。刚购下这套商品房不久,我因为痔疮严重住院进行手术治疗,父亲从老家赶到兴义城,陪护我生活了一个多月。尽管只付了三万多元的首付款,尚在银行里贷有八万多元的按揭贷款,但父亲还是为我已经在兴义城里购买了商品房而感到高兴。在医院陪护我期间,父亲一有空就到新房里走走看看。尽管没有装修,但父亲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去看房回来,父亲说,在兴义租房三年,你终于购买了自己的房子,你的人生又取得了新的收获。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作为一个男人,不管你的追求是什么,都必须抓住“安居乐业”这个基础。对安居乐业这句话,照我的理解,就是一定要有一处能够让自己的家人遮风挡雨的固定居所,一定要有一份能够让自己立身安家的工作。要想乐业,必先安居,只有安居,才能乐业。你现在购买了自己的房子,虽然还背负着不少债务,但也总算有了自己的窝。背负一点债务没关系,人生一辈子,怎么会一点债务都不背呢?在没有人可以支持你的时候,要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就得借债。借债就得偿还,要还债就得想方设法挣钱。等把老债还清了,又得重新借债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就得不断为还债而奋斗。人就是这样,在不断借债中改变自己的处境,在不断还债中努力奋斗,在没完没了的循环中让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不必为自己负债而烦恼。房屋不在大小,只要属于自己所有就行。有房子就算得上安居了,今后你需要做的,就是要集中精力去搞好工作和事业。用稳定的收入来用心经营好自己的家庭幸福,用心培养自己的孩子读书成人。出门在外工作,建不起房子,人家会说你没本事;干不好工作和事业,人家会说你没能力;家庭不和睦幸福,人家会说你没情义;不把孩子培养成人成材,人家会说你不仁爱。人生一辈子,虽然不必在乎别人的评论,但必须在乎自己对日子是苦是甜是好是坏的感受。只要你们高兴,只要你们快乐,只要你们幸福,我当父亲的,自然也就跟着高兴跟着快乐跟着幸福了。我觉得父亲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与其说父亲是在宽慰我,不如说父亲在用他自己的经历来鼓励我。这些年来,父亲不就是一直为了改变我们的家境而不断地借债吗?不是一直在为了还债而千方百计地挣钱吗?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一席肺腑之言,还犹在耳边萦绕。
借钱把房屋进行简单装修后,我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说,既然已经装修好了,那就搬进去过年吧,让老祖公也感受一下你入住新居的快乐。搬进新居时,一定要办一回搬家酒,把亲戚朋友都都请去,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入住新房子,越热闹就越喜庆,越喜庆居住以后就越幸福。听了父亲的话,我决定在举家搬进新房之前,先选一个吉日把祖宗迎进屋,然后再确定一个吉日搬家俱和办搬家酒席,请亲戚朋友来热热闹闹地划拳喝酒。父亲对我的打算表示积极的支持。
搬祖宗进新房的头一天下午,父亲便邀约岳父、三伯父和大姑父来了。那时,父亲已经病得很虚弱。从安龙农村老家坐车到兴义城里,竟然有些支撑不住。到车站下车时,一路晕车让父亲面色苍白得毫无半点血色。来到家中,父亲不住地咳嗽。咳得有些声嘶力竭,咳得几乎喘不出气来。坐下来慢慢喝下半碗温白糖水,又歇了大半天时间,脸色才稍稍有些血色。吃晚饭的时候,即使我们做的菜肴都是父亲平时最喜欢吃的猪肝和鲜牛肉,但他仅吃了几箸,勉强咽下半碗饭,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边慢慢地饮一杯温暖热的白糖水,一边无精打采地看电视。直休息到次日中午,父亲的精神状态才恢复正常。
按一位善长用易经预测吉凶的朋友的建议,我搬祖宗进新房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至七点钟,即下午五点以后把祖宗从旧居里接出来请进新居,在七点钟之前把祖宗请上新居家神的神台上就位入坐享受祭供。下午四点钟才过不久,父亲和岳父、三伯父、大姑父四位老人便准备菜肴祭供祖宗。斟酒过三巡,四位老人便烧纸钱。之后,站在香炉前的供桌边,喝酒吃菜等待确定的吉时到来。父亲身体不好,不敢饮酒,便用白糖开水代酒与岳父、三伯父和大姑父碰杯对饮,用以表达心中的喜悦之情。
吉时到了,四位老人跟往常一样,由父亲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把香炉从神台上捧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慢步出门,其他三位老人也慢慢跟在他身后迈步出门。一路上,四位老人仍是走走歇歇。虽然旧居与新居相距不远,但四位老人仍然歇了三回气喝了三回酒抽了三回烟,才走到新居的门前。跟随四位老人一起为我请祖宗进新居的,还有我的两位弟弟和几位好朋友。这次请祖宗进新居,跟前两次略有些不同。除了迎接承载祖宗的香炉外,还须把柴、米、盐、茶、豆、水、火一并请进新居。这些东西都是与祖宗一起,从旧居里带出来的。出门前,各取茶、盐、米、豆四种东西少许分成两份分别用纸张包好,然后每样东西各取一份用纸包好,共包两包;取若干块长约四五寸的干柴,用红绸锻捆成两小捆,用一根木棍打成挑子模样;生一盆炭火,把火煽得旺旺的燃出火苗;用水桶在旧居厨房里接半桶水;用背箩把即将拿到新居里使用的锅瓢碗盏盆及菜刀、砧板等厨房用具装好。迎请祖宗从旧居出门时,一并把这些已经收拾妥当的东西拿出门。迎请祖宗进新居时,我和妻子先进屋关门等候。父亲在屋外边敲门边说,沾云,老祖公来了,请开门迎接接进屋!我连忙开门,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香炉,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这时,三伯父在门口念起了四言八句吉祥话。我转过身,把香炉捧进即将安家神的房间里,四位老人也跟随进屋。紧接着,依次是提水桶的人进屋,挑柴挑子的人进屋,拿盐茶米豆纸包的人进屋,抬火盆的人进屋,最后是背厨房用具的人进屋。
进屋后,大家便七手八脚在指定的墙壁上安装家神牌位和家神神台。安装完毕,父亲恭恭敬敬地把香炉捧上家神神台的正中央摆放平稳,恭请各位家神到神台上就位入坐。然后,父亲捉来那只事先准备的鸡冠完整无缺的大红公鸡,郑重地掐鸡冠血点祭家神牌位。通过一阵忙碌,终于祭供家神完毕。我们便围坐在家神神台下的供桌边,有说有笑地吃菜喝酒。父亲仍然用白糖开水代酒,一一跟岳父、三伯父和大姑父碰杯对饮,一一跟前来帮忙的几个朋友碰杯对饮。四位老人吃过饭,便退出供桌到客厅里抽烟。由于没有搬家俱进来,老人们只好坐在装修房屋后还没来得及搬运出去的一些木板上,但他们都显得很高兴。我和几位朋友则坐在供桌前划拳喝酒,划拳时声音高昂,喝酒时情景豪迈,欢声笑语,充满屋子。
那夜,父亲一直陪伴岳父、三伯父和大姑父坐在客厅里烤着炭火喝着茶品着酒聊着天,直到深夜里我们几个年青人划够了拳喝够了酒时,才返回出租屋里休息。由于搬家俱进新居和办搬家酒席宴请宾朋的日子定在搬老祖公进屋的半个月之后,三伯父和大姑父难以等到那个时候。第二天吃过午饭,三伯父和大姑父就提出要返回安龙老家。我和妻子本来也反复挽留父亲和岳父住下来玩到把家全部搬进新居以后再回去,但父亲和岳父却说,我们四位老人一起出来,就应当一起回去,我们怎么能够留下来而让三伯和大姑爹单独回家呢?说完,父亲和岳父便与三伯父和大姑父一起乘车返回安龙农村老家。望着父亲瘦弱的背景,我感到有些失落。从此,父亲就再也没有来过兴义。想不到,父亲第三次为我送家神进新屋,竟然是最后一次来到我安在兴义城里的家。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无论如何也要挽留父亲在我的新屋里住上十天半月才让他回农村老家。
搬进新家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是在兴义过的年,这是我搬到兴义居住后第一次留在城里过年。这并不是因为我住上了新房屋就不想再回农村的老家陪父亲过年,而是父亲要求我们在搬进新家的第一年,必须在新房屋里过年,祭祭祖宗,放放鞭炮,让新房屋充满喜庆之气、吉祥之音,让我们的小家庭年年岁岁平安健康、万事如意、幸福美满、事业兴旺。其实,自从父亲生病以后,他一直盼望我们能够多有一些时间回老家跟他团聚。特别是在春节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加强烈。但是,为了让我们搬进新家后的日子更幸福,父亲宁愿苦受期盼之情的煎熬,也要让我们留在新居里过春节。除夕之夜,听着屋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格外思念远在农村老家的父亲,也格外担忧久病不愈的父亲。拨通家里的电话,我听到了父亲那熟悉的声音。父亲说,我现在身体很好,你们别挂念。我们现在正看中央电视台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很精彩!一点也不感觉到疲倦。我让鹰儿通过电话向爷爷拜年。我感觉到,在听到鹰儿说祝爷爷春节快乐的那一瞬间,父亲一定在流泪,因为我听他在电话里祝福鹰儿春节万事如意的时候,声音竟然有些哽咽。随后,我又把电话递给妻子,让妻子通过电话向父亲问好。父亲通过电话向我们祝福的话语,仍然有些哽咽。我下定决心,来年一定接父亲到兴义城里的新家过春节。
搬进新家的第二个春节,父亲不愿到兴义过春节,我们只好回老家陪他过年。我又一次下定决心,在搬进新家的第三个春节,无论如何也要把父亲接到兴义过年。
可是,还等不到春节,父亲就去世了。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在搬进新家后的第二个春节,无论如何也要把父亲接到兴义过年,让他真真实实地感受一回在城里过年的氛围。尽管从调进安龙县城工作那一年算起,我在城里居住已有七八个年头,但父亲一直未能在城里过上一回春节。不曾在安龙县城里过过,也不曾在兴义城里过过。尽管父亲一直为我能够在城里购买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感到高兴和幸福,但父亲却一直未能在真正属于我自己所有的城里的房屋里住过一宿,不曾在安龙城里的房子里住过,也不曾在兴义城里的房子里住过。我为此感到无比的痛心和遗憾。我觉得愧对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