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第九章）连载

第九章

一

按照布依族人家的丧葬习俗，在送父亲下葬的前一天，要对父亲进行祭奠。白天是堂祭，由亲戚来灵堂前祭奠。晚上是家祭，由我们在灵堂前祭奠。在家祭时，要由儿子撰写一篇祭文，当着寨邻老幼的面诵读，让广大父老乡亲在聆听祭文时与孝子孝孙一起缅怀父亲劳苦的一生。如果儿子不会撰写祭文，则由儿子请寨中懂文化的人代写一篇，家祭时由代写人或其他能识字读书的人代读。儿子自己会写会读的，则由儿子亲自撰写祭文并跪着诵读。

转眼就到了冬月十一。

中午过后，便陆续有亲戚来祭奠父亲了。来客还没有进院坝，就先燃放鞭炮。听到鞭炮声，我们男孝就在灵堂后的棺材下跪着，由女孝在院坝入口处跪着迎客。客人走进灵堂，将带来的祭品摆到灵堂前的案桌上，点上三炷香，跪到灵堂的垫子上叩头。这时，在堂前帮忙的人便把孝帕送来搭放在客人的肩上。见祭奠人已经准备妥当，“老摩公”便背上长剑，拿上长矛，念上一段祭奠专用的摩经，再让帮忙的助手们念诵“堂祭三献礼”。 

只见头包白帕子的主事者高声念道——

起鼓，鼓止；奏乐，乐止。

执事者各执其事，主祭者诣各就位。

帮忙的人中便有人敲响锣鼓，有人拿来酒瓶，有人拿来让祭奠者祭奠时上香所用的香。见一切准备妥当，主事者又高声念道——

上香，初上香，亚上香，终上香，上香已毕。俯伏，兴，伏，兴，平身复位。起哀，哀止，奠爵。

按照主事者所念的内容，祭奠者便点燃旁边人递来的三炷香，作三个揖，把香一炷一炷地递给帮忙的人插到灵前的香炉里。见祭奠者上完香，主事者又高声念道——

行初献礼。诣酒斟酌，司樽者举瓶酌酒。初献帛。歌诗：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我父，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我父，生我劳瘁。

俯伏，兴，伏，兴，平身伏位。举哀，哀止

行亚献礼。诣酒斟所，司樽者举瓶酌酒。亚献帛。歌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俯伏，兴，伏，兴，平身伏位。举哀，哀止。

行终献礼。诣酒斟所，司樽者举瓶酌酒。终献帛。歌诗：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式食庶几，劳其有矣。式饮庶几，维其时矣。我心悲伤，易为其矣。

起杖，俯伏，兴，伏，兴，平身复位。

在主事者高声念诵这三段献礼词的时候，旁边帮忙的人一边给灵前供桌上的酒杯斟酒，一边跟着主事者吟唱。待祭奠者伏身叩首起身作揖之后，主事者又高声念道——

执帛者捧帛，读文者捧文。化钱礼毕，撤馔，鸣锣，声炮！孝子出帏叩谢。

主事者念毕，帮忙的人们便帮助收拾供桌上的供品，敲响锣鼓，点燃鞭炮。在一阵咚隆咚隆的锣鼓声中和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我与两个弟弟从灵堂后面走出来，向前来祭奠的客人跪谢。客人一一扶起我们，并礼节性地说，快起快发，快起快发！

下午三点过钟的时候，舅父舅母领着客人来祭奠了。按布依族的丧葬习俗，在堂祭这天，舅父舅母要给父亲送灵房来，以此作为父亲在天堂居住的房屋。在堂祭这天，舅父舅母及他们带来的客人，是最尊贵的客人，所有的孝眷都要到院坝外面迎接。在迎接客人时，要由身为长子的我顶着父亲的灵牌，在两个年老人的搀扶下，带头走在最前面，我的身后依次是二弟、三弟，三弟身后依次是大堂兄、二堂兄……；男孝后面是女孝，依次是妻子、二弟媳、三弟媳，三弟媳后面是各位堂嫂、堂弟媳和各位堂姐堂妹及其他孝眷。来到客人面前，我们便全部跪下。帮忙的两位年老人接过客人手中的灵屋，把父亲的灵牌放进灵屋里，然后把灵屋放到的我背上，之后搀扶我转身往回走。我身后的弟弟和其他所有孝眷，也依次转身。在走回家的路上，想到父亲几十年的劳苦最后就只有这个灵屋了，我不禁悲痛万分，痛哭流涕。身后的弟弟和众多的亲戚，也都跟着大声痛哭。到了灵堂，帮忙的人将灵屋接下来摆放在案桌上，我们则进入灵堂后匍伏在父亲的棺材上号啕大哭。我的妻子和我的两位姑妈、几位堂嫂、堂姐堂妹们，也都跟进屋来哭成一片。待我们哭够了，“老摩公”才背上长剑，拿上长矛，大声地念诵摩经。把一段专用摩经念诵结束，帮忙的人又接着念诵“堂祭三献礼”。“堂祭三献礼”结束后，我又在一阵咚隆咚隆的锣鼓声中和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带领两个弟弟从出灵堂后出来一一地跪谢客人。

傍晚，等所有的亲戚都祭奠结束后，妻子和所有的女孝子，把父亲睡过的被褥从屋里抱到院坝，放在一个簸篮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糯米饭，摆放在簸篮四周，然后围着簸篮转圆圈。转圆圈结束后，各自找来一个装满水的瓢，向身边的其他人泼洒，直到簸篮里的被褥淋湿了，大家的衣裳也淋湿了才罢休。这是布依族人家丧事活动的一种风俗。而我们男孝，则带上酒菜，上山去祭奠父亲的坟地。由我用“老摩公”的长矛挑上父亲的踩棺鸡，（踩棺鸡是父亲入殓后，由作为长子的我购买的、专门用来送葬时踩在棺材上的鸡，在出殡之前，这只踩棺鸡一直用鸡笼装着，放在父亲的棺材旁），二弟端着酒菜，三弟拿着三炷香和一叠纸钱，在两位年长的堂兄陪同下，垂着头慢步地出门上山。我们今天上山的路线怎么走，明天为父亲送葬的路线就得怎么走。因此，该走什么地方不该走什么地方，我都得观察清楚并想好了才能走。来到父亲的坟地，我们在确定的坟地中心点插上三炷点燃的香，烧几张纸钱，然后说，土地老爷，我们来跟你买土了。明天，我们要将父亲安葬在这里，给你老人家添麻烦了，希望你老人家保佑我父亲入土为安，保佑我们所有孝子孝孙平安无事！然后，用手在点香烧纸钱的地方刨出一大捧泥土，用纸钱包好，放在一处地势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待明天父亲下葬时，用这捧泥土来掩盖父亲的棺材。随后，我们几个就席地而坐，把带来的酒菜吃喝精光。之后，按来时的路返回家中。跨进门槛，想到父亲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痛哭流涕，哀号不已！

二

转眼到了晚上，该到我们为父亲家祭的时候了。负责帮忙做家祭的人，在院坝里正对大门的地方摆放一张八仙桌，桌上撑一把黑布伞，伞下放一口盛满谷物的斗，斗里插一个用草纸包裹的茅草人，斗前摆放两个酒杯两双筷子，斗边点两支大大的蜡烛，桌下放一个半人高的纸马。在灵堂前的供桌上，摆好刚刚杀的一头肥猪、一只鸡、一只鸭和各类祭品。家祭的时辰到了，头包白帕子的主事者高声念道——

肃静！

起鼓，鼓止；奏乐，乐止。执事者各执其事，主祭者诣各就位。诣酒斟所，孝子出帏丧左，孝妇出帏丧右，诣降神位前跪。上香，初上香，亚上香，终上香，上香已毕。鞠躬，俯伏，兴，伏，兴，平身复位。起杖，迎神沙毛血。

跟从主事者的念词，帮忙的人中便有人敲响锣鼓，有人拿酒瓶向桌上的酒杯斟酒，有人点燃插在斗边的那对蜡烛，有人带领我们所有的孝眷跪到院子里的木桌前，有人点燃一大把香后一一分发给孝眷，有人指挥我们按主事者所念内容面朝木桌俯身叩首起身作揖。

待我们作揖结束起身跪立，主事者接着又高声念道——

行降神礼。拄杖，孝子诣盥洗所，濯水净巾，起杖。诣降神位，司樽者举瓶酌酒，献帛，献糖食果饼，献魁园，献地根，献银杏。进爵。默听歌诗：

痛维我父，奄弃世尘。神思格思，陟降在庭。清酌既戴，其香始升。诵亲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思其致仪。

在主事者念诵这段家祭词时，帮忙的人中便有人抬来两盆清水，每盆清水里都放一块白布。从我开始，先从一个盆里掬水把手洗干净，然后从另一个盆里沾清水来擦眼睛。有人则跟随主事者一句一句地念诵着家祭词。主事者在院里念诵，跟和者在屋里念诵，让人听后觉得氛围更加悲伤。听完歌诗，就听到主事者念诵道——

歌止。奠爵。举杖。举哀。哀止。俯伏。兴，伏，兴，平身复位。诣落茅血灼之于火，三泪洒于第沙。孝子面向灵前皆跪。俯伏。兴，伏，兴，四拜。

听从主事者和跟诵者的所念诵内容，我们一齐俯身叩首起身作揖。待我们作揖结束起身跪立，就有人把那个插在斗里的茅草人取出来，与桌下的纸马一起点燃焚烧。待茅草人和纸马燃光烧尽，又有人过来把我们手中的香收去，插放在灵堂的香炉里，让我们都转身到灵堂前跪着。在灵前跪地时，要按照男孝跪前面女孝跪后面、主孝跪中间堂孝跪两旁的顺序，即我跪正中间，我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二弟和三弟，二弟和三弟身边分别是几位堂兄堂弟；我们身后，则跪着跟我们同辈的所有女孝和孙辈孝眷。帮忙的人，也全部集中到灵前的供桌边，左右两边各站着一群跟着念诵家祭词的人。见一切准备妥当，主事者又高声念诵道——

行初献礼。诣酒斟酌，司樽者举瓶酌酒。拄杖，初献帛，献魁园，献红乳白乳，献雄飞，献山珍木合，献银币，献刚猪，献炮烛灵屋，献食，献馔。进爵。默听歌诗：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我父，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我父，生我劳瘁。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歌止，奠爵。起哀，哀止。奏乐，乐止。俯伏。兴，伏，兴。四拜，起杖，复位。诵读祭文……阳眷皆跪。

按主事者所念的家祭词，帮忙的人中便有人敲响锣鼓，有人拿酒瓶向桌上的酒杯斟酒，有人指挥我们朝父亲的灵柩俯身叩首起身作揖。待我们作揖结束起身跪立，主事者就对我说，沾云，下面的内容是由你诵读祭文祭奠父亲了，开始吧。听从主事者的安排，我先是一个不漏地宣读了参加家祭的全体孝眷名单，然后才诵读祭文。祭文是我前两天夜里写成的，撰写祭文时，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往昔，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泪如泉涌。一滴滴伤心的泪水，被我溶进了书写祭文的墨汁里，变成了我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化成了我满含哀愁和悲伤的文字……

苍山静穆，寒风呜咽，冬雨泣淅。父亲呀，今天是您的祭奠日。我们悲痛地匍伏长跪在您的灵柩前，瞻仰您的遗像，回想您对我们比山还重比江还长比海还深的养育之情，阴阳两隔的伤痛，让我们泪如泉涌，肝肠寸断，恸哭惊天！

苍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苦命的父亲如此残酷无情？为什么要这样早就夺去我父亲年仅五十六岁的生命？苍天呀，我父亲这生命苦，你为什么不让他多享受几年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啊？父亲还在蹒跚学步之时，祖父就去世了，没有享受到父爱的温暖，父亲就成了孤儿。在别人欢乐的童年里，相伴父亲成长的只有艰辛和穷困，只有凄风和苦雨。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父亲在祖母的携领下坚强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安家立业，瞻养老人，抚儿育女。一月复一月，一年又一年，父亲在岁月的更替中成为人子成为人夫升为人父。正当父亲贵为人祖可以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时，却不幸被病魔缠身。幼年时没有快乐，青年时为生活奔波，中年时为儿子操劳，老年时被病魔折磨。人们都说黄莲苦，我父命比黄莲苦十分啊。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我父亲呀，为什么不多让我父亲多享受几年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啊？

……

寨邻老幼都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曾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文章，想来我写的祭文一定非常感人。所以，家祭一开始，寨里的老老幼幼都相携而来，聚集在院坝里，聆听我为父亲撰写并诵读的祭文。

我如诉如泣的诵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清。每读一句，我就要抽泣一次。我悲伤的情感让我的诵读更加具有了悲伤的感情，我的诵读由此深深地感染了大家。静静的山村里，夜空里只有我悲怆的声音在回荡——

父亲啊，为了我们三兄弟长大成人，您呕心沥血劳苦一生。可是，您还没来得及享一天福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让我们如何才能报答得了您那比山还重比江还长比海还深的恩情呀。为了让我们有一个好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您披星戴月，扛锄拿镰，犁田打耙，躬耕垄田，种禾收粟，将汗水变成了丰硕的粮食。农活之余，您一锤一錾一钎一铲地打地基垒石墙，一斧一刨一凿一锯地砍檩子解椽皮，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建起了一栋三间石木结构大瓦房，让全家老幼永远搬出了那栋破败的茅草房。随后，您又将住房的毛石墙改建成了砂浆墙并铺起了楼板，把我们的家居环境建造得更加舒适。在我们三兄弟都还读书求学的那些年月里，为给我们补营养、添新衣、交学费、买纸墨，只要忙完农活，您就担蔗杆、找药材、做石匠，一分一角地把挣来的血汗钱积攒起来，毫不吝啬地投入到我们的成长路上。多少个寒冬，天还没亮您就走出家门，爬坡上坎到南盘江畔担蔗杆回来再拿到镇集和县城贩卖挣些零碎钱。在担蔗杆回来的路上，您吃的是自带的冷饭，喝的是路边的沟水，从来都舍不得嚼吃一口肩上担着的蔗杆；多少个酷暑，您顶着炎炎烈日，翻山越岭，到深山老箐林里寻找每一种可以卖钱的药材，脸被荆棘刺破了，您随手将抽着的喇叭烟揉碎了贴上去，然后又继续在荆棘丛中穿行；多少个年前节后，您没日没夜地做石匠为别人家垒石墙，手指被石头砸破了，手掌被石灰浆冻裂了，您都不停下来歇一歇，直到大年三十夜领到了工钱后才回家。在您呕心沥血的抚育下，我们三兄弟得到了快乐成长。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并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可父亲您却积劳成疾，在期望我们更加幸福和更加事业有成的目光中病倒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您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作为儿子，我们为不能替您减轻病痛而感到锥心般的疼痛，眼睁睁地，我们看着您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一点一滴地在病痛中耗尽五十六岁的生命年华。父亲呀，您劳苦一生却没有享过一天福，如何不让我们作儿子的心痛如割、悲泪长流啊！

父亲啊，在我们三兄弟的成长路上，您耗尽了血操碎了心。即使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为了我们，您仍宁愿独自支撑一切困难。在您生病的那些日子里，为了不耽误我们的工作，您总是对我们说自己的身体还很好，不需要住院治疗。当我们离开您返回单位上班时，您又反复叮嘱我们，让我们千万不要因为牵挂您而耽误了工作。多少次，我们打电话回家向您问候，您也总是对我们说，您的身体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可是，当您了解到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时，尽管我们已长大成人，尽管您自己还被病缠身，但您还是要不顾自己身患重病长途爬涉来宽慰我们。每当这时，我们才真正感受到，父亲啊，只有您的怀抱才是我们在风雨中可以真正甜憩的地方。每年秋收新米进屋的时候，如果我们因为忙了不能及时赶回去尝鲜，您仍会长途爬涉地将新米给我们送来。每当这时，我们已不能尝出了新米的味道，因为伴随新米饭被我们咽下去的，全是我们流出来的泪水。每年春节，您都要左等右等直盼到我们都回家了，您才舍得将那头喂了又喂的年猪杀来过年。春节过后，您又将腌制好的腊肉塞给我们带走，尽管我们知道，老家离镇集很远，平时买肉得走上十几里山路，但我们还是不忍心拒绝您塞给我们的那些腊肉，因为我们看到，您塞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几块腊肉，而是一颗滚烫的心和一份厚重的爱。在您眼里，我们三兄弟是您的心肝。正因为如此，您才会毫不犹豫地为我们奉献一切。只要我们能够成长，能够进步，您就宁愿付出一切。您常说，我们三兄弟的进步就是您的骄傲。父亲啊，正是因为有了您精心的呵护，我们才得予快乐地成长，正是因为有了您无价的付出，我们才会事业有成。父亲呀，在过去的岁月里，您是我们成长与进步的支撑，在今后的日子里，您仍是我们成长与进步的动力。我们只有更好地做人，更扎实的做事，才能不断地成长和进步，才会更加事业有成。惟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辜负您寄予我们的厚望。父亲啊，您呕心沥血劳苦一生对我们的抚育，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您身体力行教育我们做人处世的道理，我们将永远铭刻于脑，用更加有成的事业，用更加高洁的人品，报答您的养育与期望。

父亲，您安息吧！

当我泪流满面诵读完祭文时，在灵堂的里里外外，早已是哭声一片。良久之后，主事者才用衣袖抹干眼角的泪水，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酒，大声地念诵着余下的家祭词。灵前的众多寨邻也跟着一句一句地念诵着。我们则听随主事者所念诵的家祭词，该向父亲的灵柩叩首就叩首，该起身向父亲的灵柩作揖就作揖；其他帮忙的人，该敲鼓的时候就敲几声鼓，该往供桌上的酒杯斟酒的时候就往酒杯里斟几滴酒。主事者和跟诵者所念诵的内容是——

祭文诵读读毕。俯伏，兴，伏，兴，平身复位。

行亚献礼。诣酒斟所，司樽者举瓶酌酒。拄杖，亚献帛。进爵。默听歌诗：

哀哀我父兮，生我之劳。奈何生死兮，人莫能逃。生当尽孝兮，死当尽礼。死不复见兮，徒尔悲号。哀哀我父兮，恩若昊天。身非我有兮，父母所传。生不尽孝兮，死徒悲忆。欲报深恩兮，报恨终天。

奠爵，起哀，哀止，俯伏，兴，伏，兴，平身伏位。奏乐，乐止。

行终献礼。诣酒斟所，司樽者举瓶酌酒。拄杖，终献帛。进爵。默听歌诗：

人生百岁兮，七十者稀。光阴迅速兮，朝露易逝。勿因妻子兮，忘于父母。老来七十兮，犹戏班衣。何努修身兮，孝悌为先。一喜一惧兮，父母之年。父母在堂兮，言不称老。提携捧抱兮，勤劳万端。哀哀父母兮，恩爱周全。义方是训兮，欲来高堂。抚及成人兮，婚姻必联。有垂天伦兮，身体所传。不可不知兮，父母之年。及时奉养兮，亲膳问安。子道少缺兮，遗恨终天。父母愁叹兮，是谁之愆。父母有疾兮，子孙彷徨。拜求良医兮，汤药必尝。衣不解带兮，食不甘味。无离左右兮，勿游远方。棺廓为厚兮，衣衾为先。葬于高埠兮，免水淹沦。父母暴露兮，悔将何及。     曾子出妻兮，孝道克敦。文瑞行孝兮，感动仙杭。安安送米兮，因离母居。惟子不孝兮，抱恨百年。熊衮父亡兮，天乃南金。毛义捧檄兮，为母之存。柏榆泣杖兮，因母之老。木连敬孝兮，勤极母恩。悯于全孝兮，不问其言。子夏问孝兮，惟色惟难。武伯问孝兮，惟疾惟忧。懿子问孝兮，以礼是酬。子游问孝兮，不敬何由。子羔问孝兮，泣血沾衣。大舜耕田兮，孝德素称。文帝孝母兮，亲尝药根。武王行孝兮，伴母凄凉。闵损单衣兮，和度光阴。子路负米兮，怀胎之恩。董永贫困兮，犹卖其身。郯子行孝兮，鹿乳奉亲。吴猛疼父兮，蚊咬其身。王祥为母兮，冻卧寒冰。郭巨救母兮，埋儿得金。杨香打虎兮，报父之恩。寿昌寻娘兮，奔走四方。黔娄尝粪兮，为查父病。黄香扇枕兮，以慰父亲。庞氏侍婆兮，感动龙居。菜子作戏兮，双亲笑盈。蔡顺采桑兮，欲分黑白。王裒泣墓兮，母魂安宁。丁兰刻木兮，悔过已深。庭坚侍亲兮，粪便污身。吾思古人兮，孝道俱全。为子不孝兮，报恨百年。

何为天堂兮，何为地府？天堂快乐兮，善人乃登。地府愁惨兮，恶人之所。柏杨萧萧兮，悲风恐多。愁云黯黯兮，烟水扬波。神魂一去兮，再不复见。歌残楚惨兮，涕泪滂沱。斜阳落兮，烟迷。哀孤雁兮，独飞。风萧萧兮，云惨。魂渺渺兮，何依。夜月出兮，凄凉。猿猴啼兮，悲伤。愁惨惨兮，何及。魂归来兮，高堂。

为父为母兮，乃乾乃坤。世之常理兮，人之大伦。或富或贵兮，或贫或贱。千千万万兮，皆受此恩。人无父母兮，焉有此身？有恩当报，方可为人。上继祖宗，下传子孙。今也当丧，徒劳悲伤。呜呼哀哉，呜呼痛哉。

逝水永无归浪，落花再不还枝。椿庭百岁送终时，此是人间大事。常想音容如在，便是礼节无违。子子孙孙尽心而为，莫使将来有悔。勤把家堂修好，先将祭祀安排。必诚必敬必哀哉，孝子慈孙远代。秋菊梧桐叶落，春风桃李花开。感时触景易伤怀，孝子顺孙远代。

歌止，奠爵，起杖，起哀，奏乐，乐止。府伏，兴，伏，兴，复位。

行犹服礼。诣升堂掩门，孝子门东西向，孝妇门西东向。发鼓三咚，启门。孝子哭入丧左，孝妇哭入丧右。执帛者捧帛，读文者捧文。化钱礼毕，撤馔，鸣锣，声炮！

主事者念毕，帮忙的人们便帮助收拾供桌上的供品，敲响锣鼓，点燃鞭炮。在一阵咚隆咚隆的锣鼓声中和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中，我们都伏在父亲的灵柩前嚎啕大哭不止……

三

泪眼矇眬中，我的记忆回到了父亲曾经教诲我正确面对成长路上受到的挫折的往昔……

初中毕业那年，按照我平常的模拟考试和预选考试成绩，是应当可以考上一所中专学校的。

在那个人才缺乏的年代，能考上一所中专学校，不但意味着从此就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为领国家工资的干部和端上了不管旱涝也仍然有粮油可吃的“铁饭碗”，而且意味着一参加工作就成为我们这类生长在偏远山村的农民的儿子羡慕不已的“街上人”。毕业时如果运气再好一些的话，还有可能被分配在县城里工作，即使运气再不好，最差也会被分配在乡镇所在地工作。所以，初中毕业报考中专学校，成了众多考生奋力追求的目标。当然，报考师范学校也大有人在，但多是一些几经报考中专学校劳而无果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考上师范学校，也照样能够成为领国家工资的工作人员和端上不管旱涝也仍然有粮油可吃的“铁饭碗”。但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分配在边远山村当小学老师，工作条件艰苦，工作强度繁重。只有少数人员会被分配在乡镇中心学校工作，能够分配在县城学校工作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学习成绩好的初中毕业生，绝大部分都选择报考中专学校。

祖祖辈辈在边远山村里生活，让我对那些生活和工作在乡镇集市上的“街上人”心存羡慕，对那些生活和工作在县城里的“城市人”心存羡慕，甚至对那些虽然祖祖辈都生活在边远山村但有亲戚是“街上人”或“城市人”的农村人，也心存羡慕。我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街上人”并能够娶一个“街上人”的姑娘当老婆，就心满意足了。城市离我太遥远，那怕只是那座距离我老家三十来里路的县城，也觉得离我太遥远。我不敢奢望自己能够有机会到县城里工作和生活，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城市人”，更不敢奢望会有一个“城市人”的女儿嫁给我当老婆而让自己有机会成为半个“城市人”。正因为渴望成为“街上人”，所以，我把奋斗的目标定在了报考那些毕业后绝对能够分配在乡镇集市上工作的中专学校。

我以为，我是有把握考取中专学校的；我的同学也以为，我是有把握考取中专学校的；我的老师也以为，我是有把握考取中专学校的。因为，我当时的成绩很突出，很多复读了几年的同学，考试成绩都远不如我，就连那两个平常经常被学校领导和众多老师挂在嘴上要求广大学生当作学习榜样的同学，有时候也会落在我身后。用老师的话说，我是突然之间奔出来的一匹黑马，勇猛异常，一现身就让若干优秀了多年的竞争对手落在身后；用同学的话说，我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一个武林高手，不声不响之中就让无数努力了不知多少年的竞争对手败在手下；用我自己的话说，我只是一个在突然之间醒悟了的农民的儿子。我觉得，如果再不拼命学习，就不可能考取中专学校，就会像我的父辈祖辈们那样永远地生活在那个边远的山村。于是，我就心无杂念地学习；于是，我的学习成绩就一下子冲了上来，名居整个初三年级学生考试成绩总分前三名；于是，大家对我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难怪，因为我在升入初三年级以前一直默默无闻，学习成绩永远也进不了优秀行列，但也永远掉不到最差劲的行列，平平淡淡，无法引起老师的关注，也无法引起同学的关注，更无法引起学校领导的关注。在升入初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突然觉得，我必须努力学习了。于是，整整一个暑假，我足不出户，日日夜夜蜷伏在自己的房间里，心无杂念地把中考要考的科目，特别是把从初一到初二所学过的内容重新学习了一遍，把书上所有练习题重新抄写再做了一遍，该记的一定记住，该背的一定背得，该理解的一定反复地思考直到弄明白。暑假结束回到学校，我的学习成绩就冲了上来。我学习成绩的进步没有什么秘诀，如果硬说有什么秘诀，那就是心无杂念地学习，专心致志地思考。学习成绩冲上来以后，我的自信心也相应地得到了增强，主要是我认识了自己，过去不是我学习成绩不好，而是因为我没有用心去努力学习。我坚信自己，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学习成绩就一定会提高；我坚信自己，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考上中专学校的目标就一定能够实现；我坚信自己，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有朝一日也一定能够成为“街上人”。

因为自信，所以自负；因为自负，所以自傲；因为自傲，所以自轻。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就陷入这样的情形之中而不能觉醒。也许，我当年中考时就是这样。因为过分自信必中无疑，所以就在自我陶醉的盲目乐观中自我轻视。结果，中考放榜时，我以两分之差落榜了。而我的考分，却又高出师范学校最低录取分数线七分。我为自己报考中专落榜而叹息，老师和同学也为我报考中专落榜而叹息，父亲和母亲更为我报考中专落榜而叹息。

看过中考成绩回到家，我走进房间趴在床上痛哭了很久。从我进屋时脸上的表情，父亲就知道我没有考中。我趴在床上痛哭的时候，父亲也不管，只是坐在院坝里咕咚咕咚地不停地喝着水烟筒。那时，奶奶还健在。她老人家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安慰我说，别哭了，哭多了会把眼睛哭坏哭瞎的。我仍然哭个不停。父亲在院子里喊奶奶出来，说，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等他把心里的难受全部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到时你想让他再哭一场，他还哭不出来呢。于是，奶奶就轻轻走出我的房间，到院坝里与父亲咕咚咕咚地不停地喝着水烟筒，任由我在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地痛哭着。哭着哭着，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真的就觉得心里变得轻松了许多舒服了许多，竟然就突然不想哭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谁敢保证自己一参加考试就能够金榜题名呢？何况，这次中考落榜的又不只是自己一人。我们学校通过预选考试取得参加正式中考资格的总共有三十人，其中只有五人是应届毕业生，其余二十五人全是至少复读了两年以上初三的往届生。在五名应届生中，只有一人考中；在二十五名往届生中，也只有两人考中。想到三十人参加中考，最终才考取三人，自己落榜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了。作为一名应届生，我能够取得参加正式中考资格就已经算是取得很大的成功。有很多复读了好多年初三的同学，奋斗了好多年也没有取得参加正式中考的资格。自己第一次参加中考落榜遭受的打击，怎么能够与那些复读了多年初三而落榜的同学遭受的打击相比呢？有的同学参加这次中考落榜后，就无缘再参加中考了。因为按当时的政策，只要年纪超过十八周岁，就不能再参加中考。这次中考，即将年满十八周岁的同学就有好几个。这些同学中考落榜后，不知是如何的伤心和痛苦呀。跟他们相比，我幸应多了，好歹自己的考分离最低录取分数线只有两分之差，而他们的考分比我的考分也还要低十多分。我还有机会再复读几年，而他们却已经没有了复读的机会。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让自己伤心了。

听不到我的哭声，父亲就走进房间，说，我们知道你已经很努力很用功了，第一次参加中考就能够考得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只要不懈气，只要不灰心，相信你通过不断的努力，一定能够考得上。走，到院坝里坐一坐，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的心情就会好一些。跟走出屋子来到院坝，我感觉到屋外的阳光亮得有些惨白，房屋周围的树木，枝叶上都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似乎它们都在朝我投来讽刺的目光。我看看父亲，父亲一脸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父亲拿起烟筒，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然后吐出一缕一缕白色的烟雾。望着吸烟吐雾的父亲，又望了我家对门的那脉巍峨的山坡，心中不禁茫然无绪。返校复读来年再考，自己到底能有多少胜算?

父亲望了望我，停了喝水烟筒，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了，想玩就开开心心愉愉快快地玩几天，想睡就舒舒服服安安逸逸地睡几天。玩够了，睡足了，跟我干几天农活，等开学了，安安心心回学校复读，认认真真地努力学习，仔仔细细地复习考试。只要你已经认真地去学习了，已经努力地去做了，已经全力以赴地去考了，就不会有什么抱怨有什么遗憾了。只要你愿意去读，愿意去拼，我和你娘就会竭尽全力支持你，直到你读满意为止。听了父亲的话，我说，爸，我会努力的，我也相信自己经过不断的努力，早晚总有一天能够考取，不会让你们失望。正说着，奶奶就给我端来一碗面条，说，吃吧，前段时间你连天连夜复习考试，花费了不少脑筋，人都瘦了。我接过面条拌和时，发现碗底竟然还有一个煮熟了的鸡蛋。我抬头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低下头，什么也不问。我知道，这是奶奶专门对我的安慰。小时候，只要我受到什么委屈伤心地哭泣过后，奶奶总要煮一个鸡蛋劝慰我。能够吃到煮鸡蛋，再大的委屈也可以先搁下来再说。吃过煮鸡蛋，再大的委屈也顿时烟消云散。有时，为了能够吃上奶奶的煮鸡蛋，明明没有受到任何委屈，也要装出受到了委屈的样子莫明其妙地嚎哭几声。等吃到奶奶的煮鸡蛋后，就乐得哈哈大笑，奶奶却也不会责怪我，只是微笑地望着我欢快地吃煮鸡蛋。这次，我是真的伤心地哭了，没有佯装。奶奶也是真心安慰我。我低着头狼吞虎咽，几嘴就把一大碗面条吞下了肚。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你能够几嘴把一碗面条吃完，说明心里已经没有什么难过的事了，这种状态有点像我小的时候。我小时候也这样，心里有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憋着了，就放声大气地哭一场，哭够了心情就舒服了，哭够了就狠起劲大吃一顿饭。那时，我可没有你现在有福气呀，哭过后你奶奶从来不煮鸡蛋给我吃。你看看呀，奶奶对你比对我好多了。你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有朝一日真的考上了中专学校，你奶奶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奶奶接过话说，要是你真的有朝一日考上中专学校成了领国家工资的工作同志，我们一定摆酒席为你祝贺。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文化人，考取中专学校，应该跟旧社会考取“贡爷”差不多吧，这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呀。你就努力学习吧，争取成为我们家第一个考取的人！你好学上进，不光是我们祝愿你考取，连老祖公们也会祝愿你考取。有祖宗保佑，你一定能考取！

四

此后好几天，任凭我出门玩耍，还是在房间里蒙头睡懒觉，父亲不问我，母亲不问我，最疼爱我的奶奶也不问我，就连两个不谙世事的弟弟也不问我。我自由自在地外出到亲戚家玩了两三天，又回家舒舒服服地睡了两三天懒觉。时间一晃就过了一个星期。

一天早晨，父亲很早就起床了，在院坝里嚯嚯地磨着刀。磨好刀，又到厨房里烧火炒饭。炒好饭，父亲便喊我起床。父亲问我，这几天休息得差不多了吧？我说，差不多了，身体休息得差不多了，心情也调整得差不多了。父亲说，那就跟我到山里头逛几天吧，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利用假期挣点钱，开学后也可以用来买双把鞋子穿去上学嘛。我说，好吧。于是跟父亲一起吃饭。饭后，父亲用一块方帕包了一大砣饭团，拿起磨好的斧子，带着我走出家门，向村外的山丛中走去。父亲说，快收庄稼了，很多人家都需要使用扁担和尖担。趁这个时节，到山里头找一些木料回来砍扁担和尖担卖，一定能够挣到一些钱。我说，这倒也是。我知道，父亲平时在夏季的农闲大多是去找药材，很少去找木料砍扁担和尖担卖。加上父亲也不善于做木工，有了好木料也未必能够砍得出好扁担和好尖担来。

那几年，我们寨子里有十多个跟父亲年纪上下不多的木工手艺人，专门在农闲里砍扁担和尖担卖，差不成了专业户。他们钻山林找木料眼光独特，即使在别人走过无数趟的地方，也照样能够找到好木料。他们砍扁担和尖担的手艺，可以算得上是专业水平，能够木尽其材，物尽其用，几乎做到把从山林里找回来的木料都砍制成长短不一的扁担和尖担拿到集市上售卖，而且他们砍制出来的扁担和尖担，形状秀美，做工精致，每一根扁担，每一根尖担，都仿佛就是一件艺术品，总让购买的人爱不释手。我从未见过父亲砍扁担和尖担到集市上卖过，偶尔看到父亲砍次把，也都是家里自用。于是，我对父亲说，寨子里砍扁担和尖担的人这么多，你的手艺又没有他们好，恐怕来做这行生意找不到钱吧！父亲说，猫有猫路，耗有耗路，你不去做，怎么就认为不能找到钱呢？何况，我们家自己也需要使用扁担和尖担，如果确实卖不出去，自家拿来使用也可以嘛，反正快要收庄稼了，正是需要扁担和尖担的时候。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跟在父亲身后径直往山里走去。

在路上，从与父亲的交谈中我知道了很多关于找木材砍扁担和尖担的知识。砍扁担和尖担最好的木材是“岩攀竹”。这种树木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都长得非常笔直，树干上很少有骨节疙疤，木质结构紧密，木纹条理优美，质料坚硬且极有韧性，砍制成扁担或尖担，色泽柚黄光亮，纹理清晰，无论是承担几百斤的重担子，还是挑起几十斤的轻担子，都颤悠悠的，让人一把担子担在肩上就感到心情畅快，一点也不会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用岩攀竹砍制的扁担和尖担，最受购买者欢迎。根据扁担或尖担的大小长短不等，一根扁担或尖担，最低的可卖几十元，最高的可卖一百多元。据说有人曾把一根岩攀竹扁担卖得二百多元的高价。砍制扁担和尖担的好木材排在第二位的是“岩桑树”。这种树多生长在岩崖边上或巨大的岩石上，树干一般长得都不高大也不很笔直。但从根部到分桠的那段树干，足够砍制一根扁担或尖担的长度。岩桑树木质结构紧密，纹理优美，色泽金黄，质料坚硬而且富有韧性。用岩桑树砍制的扁担或尖担，承担货物时也颤悠悠的让人惬意，也是购买扁担或尖担的人争相购买的材料。但由于岩桑树承受重量的极限没有岩攀竹的大，担子太轻时颤悠度也没有岩攀竹的好，所以用岩桑树砍制的扁担和尖担，在销售上价格就要比岩攀竹便宜一些。除了岩攀竹和岩桑树外，岩茶树、岩槐树等木质好的树木砍制的扁担或尖担也颇受购买者青睐，价格相对岩攀竹和岩桑树来说，也更要便宜得多。除了上述几种木材之外，其他木材砍制的扁担或尖担，都被称为“杂木扁担”或“杂木尖担”，很难卖上好价钱。到山林里找木材，首先是找岩攀竹和岩桑树，哪怕只是找到一根四尺长的材料，也算是有了几十块钱的丰厚收入；其次是找岩茶树和岩槐树，若能找到一根四尺长的材料，也算是有了十把块钱的可观收入。踏遍山林上下，既找不到岩攀竹和岩桑树，也找不到岩茶树和岩槐树等，只好随便找一些可以将就砍制成扁担和尖担的杂木材扛回家，晾干了砍制成扁担和尖担，哪怕一根只卖二三元钱，若是一天扛回六七根扁担或尖担的木材，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些收入。

走进山林，父亲带着我四处钻四处找，钻了四五个山头，也找不着一根可以砍制扁担和尖担的岩攀竹、岩桑树和岩茶树与岩槐树。又继续去别的山头去寻找，大约又钻了四五个山头，爬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也依然一无所获。坐在一壁高高的岩崖下歇气，我感觉到手脚都变得酸软无力。父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摸出烟袋，抽出一张裹烟纸，抓出一小撮烟丝，慢慢地裹一支喇叭烟，慢慢地把裹好的喇叭烟衔在嘴角上，慢慢地摸出打火机打火把烟点燃，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吸，慢慢地从鼻孔里呼出一股又一股长长的白色烟雾。望着父亲有滋有味地吸喇叭烟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渴也有些饿。我说，爸，这山里哪儿有水呀，我好想喝水。父亲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喇叭烟吞下去，然后从鼻孔里呼出两股长长的白烟，才对我说，我也不晓得哪里有水呀。在山上，我们都是扯“骂滚果”嚼了解渴。说完，父亲就拔扯了身边一蓬样子有些像蕨根草但又不是蕨根草的草类植物，拔出地面后，发现这植物的根部上竟然结着好多像手指拇一般大小的果实。父亲随手摘下几颗在衣裳上擦了擦，便丢进嘴里嚼起来。父亲说，这种“骂滚果”水分多。好多人都吃过，没有毒性，可以放心嚼吃来将就解渴。这种果子用布依话讲叫做“骂滚果”，至于用汉话讲应该叫做什么，我不知道，寨子里也没有人知道。听了父亲的话，我也拔扯了身边的几蓬“骂滚果”，摘了几大捧结在根部的果实，慢慢地擦干净了嚼着吃。“骂滚果”水汁丰富，果汁口感清凉，但味道有些涩，还伴有浓郁的泥土味。虽然有些难予下咽，但皱着眉头咽下去后，还是觉得勉强能够解渴。就这样，我坚持把面前的一大堆“骂滚果”全部嚼完，那种渴得喉咙几乎冒烟的感觉就渐渐消失了，留在喉咙和口里的是一股浓浓的涩味和泥土味。在我不停地嚼“骂滚果”的时候，父亲也一边不停地抽喇叭烟，一边不停地嚼“骂滚果”，几乎是抽一口烟就嚼几颗“骂滚果”，仿佛是用烟来下“骂滚果”汁，又似乎是抽烟过后，“骂滚果”果汁的涩味和泥土味就会消失。总之，我看父亲的样子，烟抽得津津有味，果子也嚼得津津有味。过足烟瘾解过渴，父亲把喇叭烟蒂上的火星灭熄，又用鞋底踩几下，然后把那砣从家里用方帕包来的饭团解开，掰了一小砣放在自己的掌心，把余下的大半砣饭连同方巾递给我。接过饭，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尽管没有下饭菜，尽管饭里只放了一点淡淡的盐，尽管饭已经冰凉，但吃起来还是觉得非常可口非常有味道。饥不择食所描绘的情景，也不过如此而已罢！

吃过饭，父亲又带我继续钻了两三个山头。但依然找不到岩攀竹、岩桑树和岩茶树、岩槐树等优质木材。这时，我明显感觉到，山林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幽暗，山林里的鸟鸣声也已经变得很嘈杂，山林深处固有的那种恐惧感也渐渐变得明显起来。我对父亲说，爸，天色已经不早了。父亲说，那就下山吧！我说，钻了一天山林，一棵可以用来砍扁担和尖担的木材也没有找到。父亲说，山林里可以用来砍扁担和尖担的木材很多，只是我们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那种木材而已。找不着理想中的木材，总不能空手回去吧。所以，只能在下山的时候，顺便砍一些勉强可以砍制扁担和尖担的木材。我与父亲下到山脚时，就已经砍了十四根有漱口缸般大小的木材。父亲坐在木材上，不慌不忙地裹一支喇叭烟慢慢地吸。等把一支喇叭烟吸完，身上和额上的汗水也干了，父亲才拿起斧子，把那些从山上砍下来的木材一根一根地砍成方型的木材条子，然后捆成大小不同的两捆，小捆的四根，让我扛；大捆的十根，父亲自己扛。捆好木材条子，父亲又裹一支喇叭烟抽完了，才扛起木材条子带着我慢慢地从荆棘丛生的山间小路一步一步地走向山外。

第二天和第三天，父亲又继续带我到山里找木材。虽然钻了很多山林爬了很多山头，但仍然没有找到理想中的优质木材。最终都只是砍回了一大捆勉强可以砍制扁担和尖担的杂木木材。此后的几天，父亲没有再带我进山林，而是在家里集中精力连天连夜地把从山林里扛回来的方型木材条子砍制成扁担和尖担。我不会做木工，也不曾学习过做木工的技术，自然无法把从山林里扛回来的木材砍制成扁担和尖担。我所能够做的，只是把父亲已经砍制好的扁担和尖担成品进行进一步加工。先用刮刨将每一根成品扁担或尖担慢慢刮几遍，努力把它刮得更光滑更平整，接着用碎碗片慢慢地刮几遍，再接着用粗砂布和细砂布反复各搓擦几遍，最后又用菜油拭擦一遍，让所有的扁担和尖担都光泽锃亮、纹理清晰。对一些质料结构和木纹条理有些跟岩攀竹等优质木材相似的木材，砍制成扁担或尖担后，还要找一些相应的植物涂料涂染一番，以便拿到市场上后冒充岩攀竹等优质木材，以期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把从山林里扛回来的木材全部砍制成大小不同长短各异的扁担和尖担，就到了县城赶集的日子。父亲就带着我，把砍制好的扁担和尖担扛到县城里卖。

五

从老家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空手步行往返一趟也觉得疲惫。但我和父亲却要各自扛着一大捆扁担尖担步行到县城里卖。那时进城几乎没车可乘，虽然偶尔也有辆把车进城，但我们经常赶不上车辆进城的时候，即使有时也在偶然间遇着了，也舍不得花车费钱去乘坐。我家如此，寨子里其他人家也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舍不得花钱乘车，都是靠两条腿步行，无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把一捆扁担扛到县城农贸市场旁边那条专门卖扁担的街巷里，我累得精疲力竭。把扁担往墙边一搁，坐在地上就不想动。父亲却似乎一点也不累，把扁担捆拆开，一根挨一根地摆成一行。摆好了，上下左右审视一番，把其中的一些扁担位置进行调整，又上下左右审视一番，才在扁担旁边蹲下来，从怀里摸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抓一小撮烟，慢慢地裹喇叭烟。喇叭烟裹好了，并不忙点燃了吸，而是拿在手里把玩一阵，边把玩边审视身边那一排摆放整齐的扁担，仿佛在欣赏一批刚完成的艺术品。看了好半天，父亲才慢慢地把喇叭烟衔在嘴上，慢慢地摸出打火机点燃烟头，悠然地吞云吐雾。

卖扁担的人很多，大约有几十人。长短不一、色泽各异的扁担和尖担，靠着街巷两边的墙壁，整齐地摆放着，一直从街口摆到巷尾。光是我们寨子，卖扁担的就有十多个，他们都是这条专门卖扁担的街巷里的老熟人，卖扁担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们，买扁担的人也大都熟悉他们。他们一把扁担扛进街巷里摆放好，马上就会有人围拢过来，拿起这根扁担看看，拿起那根尖担瞧瞧，讨价还价一番就成交了。父亲和我是第一次到这条街卖扁担和尖担的，除了寨子里的人，几乎没有其他人认识我们。

父亲蹲在摆放整齐的扁担旁边接二连三地吸了好几支喇叭烟，仍然没有顾客来问津。我坐在地上歇够了，站起来到处走走，看看别人的扁担为什么会吸引顾客的目光。这一看，我就看出了差距。那些刚把扁担扛到集市上就有人围拢过来的人卖的扁担，无论是式样还是做工，看起来都要比我家的好。当然，也有一些人卖的扁担，无论是式样还是做工，也都比不上我家的好，这些人家卖的扁担，自然也跟我家一样，从扛到市场上摆放开始，尽管也有很多购买扁担的人从面前走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一眼，更不要说问一问价格。蹲够了，父亲便站起来，背靠墙壁跟扁担排成一排，一动不动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出神，仿佛自己也是一根正等待着顾客前来购买的扁担。站了很久，仍然没有人过来问津，父亲又蹲下来，从怀里摸出烟袋，慢慢地抽一张裹烟纸，慢慢地抓一小撮烟丝，慢慢地用裹烟纸把烟丝裹成喇叭烟，慢慢地把裹好的喇叭烟衔在嘴上，慢慢地摸出打火机点燃喇叭烟，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吸，慢慢地从鼻孔里一股一股地呼出白色的烟雾。

集市上最热闹的时刻过去了，前来购买扁担的人群渐渐变得稀少起来。有很多人的扁担卖得只剩下两三根，而我家所卖的扁担，扛到市场时是多少根，现在还是多少根，始终没有人肯停下来看一眼，仿佛我们卖的不是扁担，而是没有人需要的什么东西。父亲把抽得不剩半丝烟丝的喇叭烟蒂丢到地上跺了两脚，叫上我把所有的扁担收拢捆起来，扛到街口边的另一个地方摆放。重新换一个地方后，可对比的卖主没有了，可对比的货物也没有了，我们家摆卖的扁担终于吸引了一些准备购买扁担的顾客的目光，终于有人肯停下匆匆的脚步站到我们摆卖的扁担面前看一下，终于有人在看过我们摆卖的扁担后跟父亲询问扁担的售价，终于在有十多个人围看我们摆卖的扁担后卖出了一根。虽然那根扁担只卖得了两元钱，而且还是父亲用木质最好的木材砍制的那根扁担，但也总算是等来了生意的开张。之后，就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我们摆卖的扁担，有人来询问我们摆卖的扁担的售价，有人在跟父亲讨价还价中以最便宜的价格买走了最满意的扁担。等到夕阳西下，卖扁担的街巷里只剩下卖扁担的人的时候，我和父亲便收起摆卖的扁担。点数一下，我们竟然卖了十根，收入十五元。这次，父亲共砍制了五十根扁担和尖担扛到县城的集市上摆卖。余下的四十根，我们得扛回家，等七天后县城再赶场时，又继续扛回来卖。把扁担扛出集市时，我们了解到，有些卖扁担的人，竟然一根也没卖出去，扛进集市时是多少根，扛出集市时仍然是多少根。跟这些人相比，我和父亲还算有些运气。

走出集市，父亲在街口买了两个馒头，递给我一个，他自己拿一个。吃完馒头，父亲裹一支喇叭烟点燃了衔在嘴上，喊上我，各自扛起所扛的那捆扁担，迎着即将落山的太阳走出县城，朝老家所在的大山深处走去。当我和父亲把肩上的扁担放在家门口时，已经夜深人静了。顾不上抹干额头的汗水，我快步冲进厨房，用最快的速度拿碗舀饭，风卷残云般填起饥肠辘辘的肚子。父亲却不像我，一进家门就找碗舀饭，而是先找出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上几口酒，再找来水烟筒，咕咚咕咚地喝上一阵子，又再咕咚咕咚地喝几口酒，才慢慢拿碗舀饭慢慢吃。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身都不翻一下就天亮了。第二天早晨，父亲问我，还去不去山林里找木材砍扁担。我连声说，不去了，歇几天再说吧。说完，又继续睡觉。父亲什么也没说，拿起镰刀扛起尖担上山割牛草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担着一挑牛草回到院坝里。吃过午饭，父亲出门去田坝里放田水，我在家里看小说。一连几天都这样，我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

终于等到了县城赶场的日子。父亲喊上我，天一亮就把扁担扛到县城里卖。这一次，我们的运气没有上一次那样好。在街巷里摆卖了一天，尽管也换了好几个地点，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来拿起我们摆卖的扁担看一看。我们扛进集市时扁担是多少根，扛出集市时扁担仍然还是多少根。走出县城时，身上没有一分钱买食品充饥，只能饿着肚子坚持把没有卖出去的扁担扛回家。回家的路上，无论是井水沟水，还是山崖下的浸山水，只要勉强可以入口，我就要停下脚步，把肩上的扁担放在一旁，然后俯下身子使劲喝一阵，直到肚子里咕咚咕咚地响个不停才站起身来。回到家，已经是夜深人静。顾不上抹干额头的汗水，我就快步冲进厨房，用最快的速度拿碗舀饭，风卷残云般填起饥肠辘辘的肚子。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身都不翻一下就天亮了。

天亮后，父亲走进房间问我，还去不去山林里找木材回来砍扁担？我说，现在都还有几十根扁担没卖出去，再找木材来砍扁担，拿卖给哪个哟！不去了。父亲又问我，这两个星期找木材砍扁担和到县城里卖扁担，你有什么感想？我脱口而出，很苦也很累，却挣不到钱！父亲说，确实呀，我们又苦又累地干了半个月，却挣不到两文钱。我们砍制的扁担之所以卖不出去，一方面是由于木材质料不够好，另一方面是由于我们砍扁担的手艺技不如人。我想了想，觉得这跟你们读书考学校是同一道理。你看是不是这样。岩攀竹和岩桑树是砍制扁担最好的木材，不但购买的人多，而且能够卖上好价钱，是砍扁担卖的所有人都苦苦寻找的目标。找木材的人，能不能找到岩攀竹和岩桑树，既要看你有没有机缘，更要看你付出的努力够不够。别人都去的地方，你也跟着去，能不能找着，凭的全是机缘；别人去过的地方，你再去，不管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找到，那是现实，如果你偶尔也找着了，靠的就是机缘；只有别人没去过或很少有人去过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得着，这就需要你比别人走得更远走得更多和付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这有点像你们考学校，那种毕业后就可以分配到县城或镇集上工作的中专学校，都是考生们苦苦追求的目标，肯定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人去报考，特别是那些学习成绩优秀的人，都会争相报考，要想考上这样的学校，得讲实力，更得讲机缘。有实力而没有机缘，很难考取；有机缘而没有实力，也不可能考取。如果与你报考同一个学校的考生，实力都没有你强，那就不管有多少人报考，不管竞争有多大有多激烈，你也能在竞争中胜券在握。如果与你报考同一学校的考生，实力都比你强，那么失败的就只能是你了。考试靠的是实力，选择报考志愿靠的是机缘。有的人考得了很好的成绩，却考不上所报考的学校，那是因为报考这所学校的考生都很厉害；而有的人考分并不高，却考上了所报考的学校，那是因为报考这所学校的考生都不算厉害。实力靠自己天长日久的苦练，机缘靠自己审时度势的灵活判断。有了实力以后，该如何把握自己的机缘呢？还是用我们找木材来砍扁担的事例来说吧。我们上山找木料，用了最大的努力也还找不着岩攀竹和岩桑树之类的好木材，就得尽快退而求其次找一些杂木料，只要勉强能够砍制成扁担就可以，只要不空手归家就算有收获，即使砍制出来的扁担卖不出去，也可以自己使用，还可以拿当礼物送给那些没有时间和精力或根本不会砍扁担的亲戚朋友，也算是积累一些人情，总比什么也没有好。你们考学校也应该这样，考不上能够分配在县城和乡镇所在地工作的中专学校，就要退而求其次报考毕业后会被分配到边远山村当小学老师的师范学校。分配到边远山村当小学老师，总比没有工作好嘛；虽然工作条件艰苦一点，但至少也比钻山林找木材砍扁担好嘛；尽管工资收入不算太高，但至少也比到市场上摆卖了半个月也卖不去一根扁担的收入可观嘛；尽管生活水平达不到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但至少比身上没有一分钱买食物饿得只有喝水充饥的程度挨饿到深更半夜才吃到冷饭填饱肚子的境况好嘛！是啊，我们上山林找木材，首选的目标是那种能够卖得好价钱的岩攀竹和岩桑树。但是，当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找不到这类木材时，就得趁早调整寻找目标，另寻其他木料。否则，等到天黑错过了时间，最终就会什么木料也找不着，最终就会空手而归。你们考学校也一样，能考得起那种一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城或镇集上工作的中专学校最好不过，若是经过努力还考不上，就得趁早调转目标报考师范学校。不然，等年龄超过十八岁错过了机会，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想想看，我所说的话有没有一定道理。

听了父亲的一席话，我的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父亲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却懂得很多人生道理。他用钻山林找木材砍扁担卖的事例开导我选择好人生的追求目标，让我从亲身经历的事情中懂得，作为一个家庭经济收入困难、家庭条件艰苦的农民的儿子，人生奋斗的目标，首先必须考取一个能够分配工作的职业学校，毕业后能够拥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能够每月都领到一份稳定的工资，能够拥有一个无论旱涝都有饭可吃的“铁饭碗”。至于工作的环境、工作的条件，那是从职业学校毕业以后的事，在没有考取学校之前，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学校都考不起，还有什么资格去考虑毕业后参加工作的那些事呢？父亲说得不错，能够在条件和环境都好的地方工作肯定好，在条件和环境不好的地方工作也不算差，再差的工作也总比没有工作的好。工作条件再差工作环境再差，也总比我们爬坡上坎扛木材钻山林找木材好吧。是啊，如果考不上学校，我将永远跟随父亲在农闲里钻山林找木材砍扁担或钻山林找药材！虽然也有一定的收入，但毕竟只是劳作一回有一次收入呀，甚至有时劳作了也还不一定有一分钱的收入，这哪里比得上有工作的人，虽然说有工作的人也很辛苦，但每月时间一到就签字领钱，工资收入有保障嘛。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他去钻山林找木材砍扁担了，父亲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他扛扁担到县城的集市上卖了，父亲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他饿着肚子扛扁担从县城里回家了。听完父亲的一席话后，我说，爸，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听明白了听进去了，现在已经知道今后应该怎样去做怎样去努力。父亲说，体验过生活的艰辛与挣钱的艰难以后，你才会明白，有一份能够让国家发工资的固定工作，那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说，爸，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父亲微笑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烟袋，抽一张裹烟纸，抓一小撮烟丝，边裹喇叭烟边走向院坝。

新学期开学后，我满怀信心地回到学校复读。经过一年的刻苦努力和反复训练，我的考试成绩和临场应试技能都得到了明显提高。老师和同学都说，我百分之百能够考上一所好的中专学校。但在填报志愿时，我却选择了师范学校。并不我具有投身边远山村小学教育事业的崇高理想，而是我想万无一失地考上师范学校，让自己早日拥有一份能够领国家工资的固定工作，从而摆脱那种钻山林找木材砍扁担卖却没有人购买的困苦境况。果然，天遂人愿。中考成绩揭晓时，我以高出最低录取分数线七十多分的优异成绩录取了师范学校，考分超出中专最低录取分数线五十多分。老师和同学都为我没有报考中专志愿而表示惋惜，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报考师范学校心里压力小，所以考试时发挥出色，自然就能够考出很理想的分数；而报考中专学校心里压力大，考试时发挥不出最大限度的潜力，自然就不可能考得很高的分数。如果我当时报考中专，或许还不一定能够考上最低录取分数线。与其去冒没有把握的风险，不如选择自己把握性最大的目标。让我感到幸应也让父亲感到幸应的是，由于我的成绩优异，在跟县教育局签订定向合同时，没有被定向到边远偏僻的山村小学，而是被定向到了镇中心小学。这意味着，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就会被分配到镇中心小学工作！这意味着，尽管我读的是师范学校，照样能够在镇集上工作和生活！全家都为我的幸应感到高兴。在送我到师范学校入学前，父亲大摆酒席，请亲戚和寨邻为我庆贺。可惜的是，在我刚刚通过预选选拔考试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没能跟我一起分享考上职业学校的高兴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