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昆虫叫“天牛”,专门啃食树木的心。华荣山余脉,有一座山叫上马寺,植被丰富。在上J马寺的山脚下,有一排低矮的茅草房,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几易翻修,六间正房已换成砖石,茅草也由青瓦取代。孩童时期用于养牛的两间土坯偏瓦房至今常存,几代人都叫它“牛圈屋”。
“牛圈屋”右墙角屋檐边有一颗“橙子树”,几丈余高,双伞形,上层伞被盖住“牛圈屋”的房瓦,下层伞被盖住屋檐前的地坝。粗壮如小盆,不知道它活了多少年。“牛圈屋”铸泥坯成房时,“橙子树”便从墙角里钻了出来,野生的。记忆中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始终如一。至于它是哪一日那一夜长大的,不记得了。
父亲老了,我老了,“橙子树”也老了。“橙子树”的躯干呈墨黑色,枯槁的树枝散落一地,却看不到一片枯萎的树叶。新的枝条很快又生长出来,枝叶始终茂盛,青鼬鼬的,四季常青。那枯萎的枝条上光脱脱的,看得见有多余的枯枝,却不见地上一片树叶。不是绿叶飘落变成枯枝,而是枯枝本来就不生长绿叶。
童年时代,我是一个放牛的娃儿。天天从“橙子树”底下经过。我记不住“橙子树”成长的过程,父亲一定看见它开枝散叶,长高,长大。
四十年前,“橙子树”长了虫,那一年,父亲的眼睛瞎了。不见光阴的父亲,还坚持劳动。失去眼睛这一辨识功能后,父亲外出劳动主要依靠记忆加上手脚的触碰。“牛圈屋”那颗盛开的“橙子树”成了父亲的一根拐杖,也像他的一双眼睛。它是一盏指路的灯,成为父亲外出劳动和耕耘回家时必须触摸到的灵魂。当然,父亲心中还有无数明亮的灯,那些“橙子树”们就像满天星,它们和劳动就是父亲全部的人生。
今年,“橙子树”又病了。最先发现“橙子树”生病的是父亲。如果不是父亲的双手触碰到树干底部的一层厚厚的锯木灰,只能说明是父亲与树有一种心灵感应——今年的父亲已是疾病重生。
我知道“橙子树”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病,那是天牛的幼虫,专门偷吃树木的心。四十年前,“橙子树”生过同样的病,童年的我用“氯氯粉”堵住了天牛的嘴,加上“橙子树”的树皮迅速吸纳、增厚、不屈不饶的复制,赶造了第二颗树干的心。那一回,父亲双眼失明,“橙子树”也是死里逃生。
成年天牛拥有一双漂亮的翅膀,他们存活的时间一般只有八到十天。
或许是天牛与我有仇,小时候,我总是寻找天牛,一逮就是一双。那些成双成对的花天牛正是我征伐的对象。因为天牛是所有动物中做爱最为频繁的昆虫,拥有“欢喜虫”之称谓,以花天牛为最,每天可做爱9小时,繁殖力极强。小屁孩,什么也不懂,看到两只背在一起的天牛,就逮住,把它们四只触角捆绑在一起。天牛的感觉器官遭到破坏后,只有死路一条。
五十岁的我,开始热爱自然,敬畏生命。说歹毒,也歹毒过。今日,因为“橙子树”,是父亲的眼睛,犹豫,但只能拿出“铁钎子”、“敌敌畏”、“药棉”、还有“黄泥巴”——直抵天牛的老巢,封堵所有的缝穴和洞口,不留丝毫的出路和余地。你是昆虫我是人,要说苦,都有苦。我知道你啃食树木也是为了繁衍和生存。幼时的你为了羽化成虫,得道升天,啃食树干,掏空树心;成年的你为了繁衍后代,吞噬汁液,一遇情人,紧张交配。说句良心话,我们同属芸芸众生,都是为了生存,并无仇恨。要说错,都有错,将心比心。你贪婪无比,吃完、吃尽“橙子树”。假如,你侥幸成人,失去了双眼,你就会明白参照物的重要性。如果,我蜕型成了昆虫,我宁可吃泥土,吃清水,吃空气,也不去啃食人家的心。即便到了非吃不可的地步,也一定会留有余地,掏肝掏肺也不掏空人家的心。说委屈,都委屈。童年的你,暗无天日,得道之后,也只是快活了几天。我的寿命是长些,可是,上有父母下有小,骑个单车来回跑。父亲双目失明,白日茫茫不见光阴,我痛苦煎熬,夜夜失眠直至天明。说幸福,都幸福。小时候,你躺在人家的心窝,安逸舒适,饱吃饱睡;一旦羽化成虫,纵情享乐,美其名曰:爱的奉献。我呢:生在新中国,活在新时代,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遇到大的灾害,高中时谈恋爱,有单位,有工作,有妻室,有儿女,四个老人都还在。说功利,都功利。你从生到死,只为自己,对人类无贡献,对植物是破坏,你没有药用价值,不能吃,不能穿,张牙舞爪,伶牙俐齿,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者,享乐主义者,无用主义者,官僚主义者——披肩是铁布衫,穿的花裤子。说功利,我也有。装清纯,望远方,露才气,写文章,明说是陶冶情操,暗地里在发泄情绪,表面没有图功利,内心也是在证明。说本事,有本事。表面上你软弱无骨,其实凶残,一吃就是一颗树,一毁就是一片林;长大成虫了,两根长棍子,张嘴是利器。你有翅膀,从不上天——我几乎没有发现哪一类动物能像你们一样整天趴在人家的背上。论本事,我不错。虽说不能上天入地,也有一双硬手笔。高眉骨,挺脊梁,能舞剑,能弄枪,闲暇时写文章,胸有点墨,喷出正能量。要说我们来对抗,你祖宗十八代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天牛兄啊——称你为兄,是我对动物的尊重。显然,这是一群很少的人类。今天药杀你,不是滋味。爱与仁,两者相权,舍其轻。就像海浪与海礁,岛礁击杀海浪,海浪才会后退。此刻,我知道你正在经历痛苦的煎熬,挣扎惨烈。我杀死过你的祖宗,不想让你经历同样的下场。人类、昆虫、植被,所有的遇见不是一晃而过的单纯。我建议,你们的种族改良后代:不吃植被,饿了吃泥土,渴了喝清水,成为利他主义者,像蜡烛,像春蚕,像雷锋,真爱人类,好似帝尧爱护舜,奉献出九个儿子再加娥皇和女英。请你离开吧,我给你预留了一条逃生的管道,在树干的中心,通向三维的世界。只要我父亲还健在人世,一定不要再回来!当下,鸡蛋和石头、昆虫与人类有善恶之别,强弱之分。
2019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