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

父亲双眼失明，已有四十年光阴；母亲有脑梗，小中风十年。他们的一生勤劳而节俭，但，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留给父母的岁月已是越来越短。

死亡之神正四处游荡，夜色的帷幕在缓慢舒展。从出生那一刻起，死神就伴随着我们的一生，有的快，有的慢，没有老幼之别，只有迎面而来，或者擦肩而去。

最近，父亲胃部反复发烧。我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能感觉到火燎火燎的热浪在燃烧，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也许几天时间，死神就会找到我的父亲。

父亲去看病的是一家私立医院，新修建的，离家不远。选择这家医院，只是为避开等待，图一个方便。我回家时常路过这家医院，从外面看，冷冷清清的感觉，没有想到，一进医院，里面的人群川流不息，来来往往，有的搀扶，有的背行，挂号的挂号，交钱的交钱，排着长长的队。人人焦虑，个个着急。原来，医院里面里有好多生病的人。

我们挂的是消化道内科、专家号，据说是某个军医大的高材生。排在我们前面的女同志是一位病人的家属，她说她丈夫是胃癌晚期。女同志面容焦虑和憔悴，她挡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一边哭，一边闹，目的是要医生开一种止痛药。医生不同意。女同志很委屈，回头望着我，一双求助的眼神，说：“谁愿意多开药，老头子实在是太疼，吃了药才能休息一阵。你给评评理，是我不对，还是他的错？”我不敢多言，只在心里默念：医生啊，发发慈悲吧，开一瓶药，赶快交给病人------医生说不能开，有规定。女同志还是哭还是闹，医生莫办法，不停地说，下一位，下一位------女同志堵住办公室的大门，我和父亲就是进不去。我看女同志可怜，挺不容易，也不想招惹谁，更多的是同情。父亲耳聋眼瞎，我不着急父亲也不着急——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道理，接纳当下，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决，这是我最近一年才悟出的道理。

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嚯”“嚯”---乱吼叫，我回头一望，是排在我们后面的一对父子——我看清了后面中年人的脸，吓我一大跳，他身材高大，五官极不协调，眼神狠毒，挥舞着双手，张大了嘴巴，猿猴一般地喊叫。中年病人的身旁有一位老人，似我父亲一般的年龄，一双老手摁不住中年人，一脸焦虑，踮起脚不停地张望——他们的情况与我们父子正相反，我们安然许多，他们却很紧张。中年男人可能是看不惯前面那个女人，怨恨伴随着吼叫。我学习过一些心理学知识：后面的病人即便不是神经病也是精神分裂症，我不明白的是他爷俩为何来看消化道？

这人世间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精神病患者消化道也会出问题。

前面是一个怨妇，后面来一个怪人，看来今天的遇见，不是一般的巧合。好在，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我真不愿招惹谁，表现异常安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顺其自然。

果然，保安很快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带走了前面的女同志。中年人明显是畏惧保安，已经变得低眉顺眼，牵着他父亲的衣角，贼眉鼠眼，小孩一般乖巧的模样。

父亲是幸运的，胃镜的结果，只是一个胃窦炎。因为父亲是老兵，政府一级优抚对象。医院尤其喜欢这类病人。所以，医生再三要求父亲住院治疗，我们没有同意。父亲坚持说自己得的是癌症，不停地询问，医生也就变了脸色说：“就算是癌症，也不要怕，你都活了八十几，还有什么不甘心，你看多少中年人还有年轻的，说走也要走，谁也留不住。”最后，我们只是开了几天西药，匆匆忙忙离开医院。

在医院大门口的左侧条椅上，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感觉是一对夫妻。匆忙间，我回头一望，发现女人枯瘦如柴，双手牢牢抓住条椅，男的面容憔悴，摇晃着女人的肩膀，温言相劝。

我紧紧牵着父亲的双手，一步一步地离开医院，耳朵却是在认真倾听着老夫妻的对话。

男的：“老婆子，都到这儿了，上去看一看。”女的：“唉，我已经想好了，不上去了。”男的：“走，上去看一看，最后一次，只要指标下来，我们不住院。”女的：“都到这程度了，下不来了，我自己知道，不再乱花钱了。”男的：“起来嘛，用不了几个钱，只是检查，不住院，二妹崽的钱马上也要寄回来------”

我再次回头看，也不知道女人得的什么病，似乎是死神牵住了她的双手，漆黑的脸没有半点生气，整个身心都已瘫陷在条椅上。男的伏在女人的身上，也没有力气抱起他的女人。我和父亲渐行渐远，心想：尽管这女的病情凶险，死神一时半会还带不走她，因为，她男人情真意切，正气还在。男人散发出来的正能量，暂时还能对抗死神的牵绊。我放慢脚步，听到了男人最温柔的谎言：“老婆子，不进去也行，你把手松开，我带你出去吃稀饭------”

当我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条椅上已不见夫妻踪影——如果你觉得生活很虚假，那就到医院去听一听，随时是谎言，到处是欺骗------如果你真的觉得生活很艰难，那就到肿瘤医院去看一看，多少人在挣扎，多少人在留恋，回家的路是那样的模糊、遥远------

生活没有别处，回家才是归途，抵达是最终的目的。父亲用药后，效果很明显。回到农村的老家，又是剪桑条，又是种胡豆------白昼恍惚之间，父亲到农田，面朝地，背朝天。夜幕来临之际，母亲回家里，洗好锅，就做饭。父母之间总是磕磕绊绊，吵嘴还是吵嘴，平平淡淡。虽然有疾病，所幸都还在。到了周末，我照常回家看一看，有时，唠唠嗑，转一转，有时，就在家住一晚。

2019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