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书信

在一个深夜人静的夜晚，我们家老花猫突然不见了，悄无声息，传说是死于疾病。

这个离奇的故事，起源于2004年的冬季。一天黎明的早晨，还在睡梦中的母亲，听到“咪喵”——“咪喵”——“咪喵”——的叫声。母亲披衣起床，打开窗户，一只流浪的花猫果断窜进了她的卧室。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花猫。皮毛被污泥与寒霜粘牢，部分脱落，部分跌倒。母亲收留了它。从此，花猫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一住就是十五年。每一个黎明和黑夜，花猫伴随父母一起劳动，一起休息。无论冬夏，在黎明来临之际，最先起床的是花猫，先是在父亲的床前叫三声，上二楼，去到母亲卧室的门口“喵”——“喵”——“喵”——

花猫一年四季，除了生育，就是捕食。一年生几胎？产了多少崽？我们不知道。花猫对小猫的爱全心全意，繁衍和付出高于人类。只要有人喜欢它的孩子，从不吝惜。后来，因为花猫生育太快，有猫的邻居们，不再收留它的小孩。花猫并不因为人类的嫌弃而停止交配，还是不停地产崽，竭尽所能地抚育，直到小猫能独立。是时候，它会领着孩子们走出家门，自然离去。去哪里了？我们不知道，夜深人静时，老花猫孤零零地回到家里。

花猫与人类不同，它对配偶的选择十分严格，不滥交，光阴之下不偷情，不淫乱，为了生育而怀春。花猫与人类都有欢愉，因果不同，人类只畏果，花猫不问因。有偶然，有必然，正如人是高等的动物，猫是低级的物种。

花猫刚来时，爱清洁，讲卫生，从不乱拉屎，也不乱撒尿。它如狗一般的忠诚，也像公鸡准时发声。在家时，伸出舌头，舔着孩子，眼神像井水一般的清澈，舌头像清风一样温柔。外出觅食时，行动比落叶还轻，眼神像钩针专注，肉体似秤砣稳定，耐心是人类的百倍、千倍。休息时，行神合一，一动不动。它不似某些个人，两副面孔，三心二意。花猫出击时，快如闪电，所有的出击一次即中，所有的捕获一气呵成。

花猫自给自足，少有依赖主人。它行动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光明磊落，捕昆虫，逮老鼠，捉田鸡------遇什么吃什么，不挑剔，不麻烦，三餐都是在外面。父母的家，是旅途中的客栈。风霜雪雨、烈日酷暑，四处奔逐，夜幕降临，方才回去。它感恩生命中每一次遇见，如同父母的家，无分别的喜欢和尊重，这是它对人类的喜欢和信任。

然而，今年的春天，父母不再待见花猫了；不是突然，是嫌弃，一日不如一日。

花猫老了。岁月磨灭它的勇敢，一轮又一轮的幼崽消耗着它的肉体。到了夏季，花猫的动作开始迟钝，双珠含泪，两行泪痕，嘴鼻歪斜，精力消退，毛皮脱落，体型变瘦。和人一样，花猫神气渐散，举止昏聩。一个悲惨的事实正在发生——花猫在父母家客厅拉大便，不是一次，不是一日，而是整过夏季。父母有信仰，但是，也有脾气。不但操扫帚，有时举菜刀。花猫真的老了，像中风的病人，彻底昏聩。只有离开，没法逆转。

父母下定决心，关闭了那扇“门”——用火砖塞住花猫进出的洞。那一段时间，花猫的泪痕开始漫过腹部。一个个漆黑的夜晚，父亲能听到了“咪喵”——“咪喵”——“咪喵”——的叫声，母亲似乎也知道——只是，都不愿意打开那扇门了。花猫反复在门外犹豫，徘徊。

花猫注视着那扇它所熟悉而紧闭的“门”。它难过的是火砖的出现，而不是阻挡。“门”是人类区别于其它物种的特殊装置，能开能闭，否则如同墙壁。所以，开与闭是门的本来属性。关闭意味着拒绝，不只是物质界的限定，而是意识深处的决裂。“火砖”阻隔了花猫的通道，界限已定，分别是不二的法门。

花猫走了，是自愿的离开。花猫有能力进出，让它难过的是被堵赛的门。它恨火砖，也讨厌墙壁。物质界的阻挡，轻松就能跃越，好比鸟儿，有翅膀岂惧树枝断裂，所以停留，是想再次依偎。花猫走了，自愿选择了黑夜。无边无际的黑夜啊，移动着一双绿莹莹的眼，鬼魅一般——是怨恨，不甘心。

亲人们都在说，花猫已经死了，我说，不一定。有一个理论叫“薛定谔的猫”：装在盒子里的猫是死是活，只有打开盒子看见，方可确定。花猫不是对黑夜的恐惧，就猫科动物而言，黑夜并不存在，除非是自己走错了方向或者曙光还未来到。也有另一种说法，在某一世纪的清晨，花猫也能读懂我写的文章。谁说猫命短，文章也一样。如果，所有的解释都合乎逻辑，又哪来的“量子纠缠”。

我不确定你是死是活，纠结让人最难过。心神恍惚时，想起黑夜里游荡的猫，心如针锥，痛苦如斯；或将痛苦掩埋于心底，或在痛苦中睁开眼睛，孤独似彼。只能怜悯只能想，悲悯对悲悯，相思对相思。

如果你到了天堂，有一封书信马上寄过来。父母有过错，我愿意忏悔。需要说明的是，我们人类爱护动物，保护自然。在农村，客厅也叫堂屋，一般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你拉屎又拉尿，无论何种因，结果也有错。猫、人异类殊途，既然同居，人道为尊。你本是流浪的畜生，已从门外入，又从门里出，进出十五年，也算得上自在。“门”的开闭，是按照契约精神，前提是约定。门关闭在后，脏、乱、差在先。动物非草木，人类有感情。岁月没有永远，生活有聚有散。我把你的优点都写进了书信，也真实陈述了父母的状态，没有谎言，也不欺骗。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几万年，不遇战争，不遇灾难，就是最好的时代。父母和你都已经老了，离别属于自然。我们和解吧！真心实意。

如果你还在去天堂的路上，安心去吧，走好。我父母的身体还可以，不要挂念。如果你心真不甘，多看一看我给你写的书信，所有的陈述都是事实，是真心的和解而非辩驳。

2019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