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取中药治疗妻子的“气管炎”是我们夫妻二人共同商量的结果。吃过第五副中药的时,妻子个人以为,可以停止服药了。事实证明,好多自以为是的决定都是糟糕的。
只要是联合国理事,都有一票否决权,何况是二人世界的夫妻。妻子停药的意见一出来,我一票就否决了。
顺着公园路,转过红岗山就到了大药房。出发前,我染了头发,把嘴角上边并不整洁的渣渣胡子刮了一遍又一遍。我上身披一件风衣,下着一条灯草绒库。到了大街上,我挺直腰杆,慢条斯理望着远方,不偏不倚跨步向前——照过面的人多半会在心里叹服:“啧啧,你看人家正派的男人!’’
在药房里,排在我前面抓药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感觉她的青春岁月已经流逝。在她的后背和双肩上是一堆顽固的焦虑。她的身体有时还会轻微地颤抖。她的衣衫尽管光鲜,体格却很瘦小。我知道憔悴的背影和枯萎的花朵所受过的苦。
我看不到中年妇女的脸,因为疫情没有结束,中年妇女带着口罩;还有她自始没有回转身来的意思。我们一直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我以散漫的目光流连忘返于大药房里里外外的人与事。
除了人的脸面表情之外,再好的背影都不会让一个观察者长期注意。
中药柜台里面有两位女服务员,一位是划价的,穿一件红上衣;一位是抓药的,穿一件白大褂。红衣服姑娘划好价,随手把中年妇女的处方单子递给前台年龄稍长正低头玩弄手机的白大褂。“白大褂”接过处方,上下一阵扫视,把手机往柜台上一推,身体在柜台之间不停地转动,抓药和称药,机械地重复着。
比较而言,划价的姑娘显得文静,容貌也比白大褂清秀许多。
在中药房西北角,一位老中医正用左手抬高鼻梁上的老花镜,一边认真把脉,一边察言观色,嘴里不停地对看病的老奶奶叮嘱:“吃清谈一点,保持情绪的稳定,一定不要着急上火,你这病,再也不能出现反复了!”老奶奶动作缓慢,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点头时意识显得清楚。老中医停顿一会又职业性地张开了嘴巴:“儿孙的事情不要操心了,莫乱发脾气,看今年的疫情,一些多病的老人怕是挺不过来,要特别注意!”老奶奶面色娇艳,呼吸紧促,多半是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这类人只因钱财事物着急上火惹出病来。老中医的话是有道理的,年轻时,老奶奶脾气一定很火爆。我侧起耳朵认真倾听,有时,还情不自禁地点一下头,有时,也把头转向药房外面的天空。
西路大街上,一台下水道钻孔机发出了“吐”、“吐”、“吐”的声音,音调整齐规律。三个护士在药房外面阶梯上开展义诊服务,过往的行人有的停了下来,排好队。一位老太爷不停地往上罩袖口,一副着急的样子,他已为丈量血压做好了准备。两排腰鼓队突然从东街转向而来,锣鼓声喧天而起。很快,腰鼓队伍挤占了下水道钻孔机遮护好的另一边公路。一辆出租车缓慢地跟随在腰鼓队后面,紧张的喇叭声接二连三------
“这是合欢吗,都变味了!你们的合欢存放了多少年了?”在我前面的中年妇女突然大声质疑——我赶紧从腰鼓队里钻了出来——看到中年妇女抬起的右手——我就知道她一定是把合欢皮衔在嘴里了。
“我们已经晒了,每一个月都是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过,反复晒,是真的——春夏交替,下雨的时间多,中药最易发潮——我们的中药算是最好的了,放心使用,放心吧------”“白大褂”嘴手并用,一刻也没有消停着。
“------这药不能用了-----我不捡了-----”中年妇女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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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把合欢换成茯苓呢,茯苓才是治疗失眠最好的中药啊?”我漫无目的对着前方自言自语。
“白大褂”警惕地抬起了头,中年妇女也转过身来。
有意识的一瞥,我没能完全看清中年妇女的脸——一个面颊窄狭,额头紧邹,青筋显露,小眼睛里布满血丝,松弛青黑的泪堂,眼角是深刻的皱纹,前额发根底部尽是白发,紧张、焦虑一览无遗——中年妇女不是一个事业型女人,是一个被家庭琐事缠绕而严重失眠的人。”这是我第一眼观察的结果,同情心油然而生。我决定帮助她,是一种职业形成的习惯。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共情是心理咨询师与人相处的基本技巧,爱人是生活的集成模式。爱其实是一种药,可治心病。
“恕我直言,你不是为了自己的事业,而是为了孩子和家庭关系操碎心的人?中药可以治疗躯体疾病引起的失眠,却不能驱除困扰你内心的心理问题。”夫妻关系与孩子是我们社会共同面对的问题,我望着中年妇女的背影投石问路。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因为失眠而来抓药?又是怎么知道我没有使用茯苓这位中药?”中年妇女疑惑地再次转身来,“我一人扶养两个儿子,我的丈夫形同虚无,和死去的人一样;每天晚上,孩子的哭闹声,让我不能入睡。让我奇怪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你不是一直在我身后吗?”
“如果和你婆婆关系处理好了,这样,你就可以从痛苦的失眠中解脱出来。”婆媳矛盾伴随每一个家庭,我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顺着妇女的痛苦继续深入。
中年妇女完全转过了身来,面对着我,当她听到婆婆二字时,表情痛苦,歇斯底里喊叫起来:“我婆婆是个坏人!不要跟我提婆婆二字!不要再说了------”
“你可以换一个环境。我知道你婆婆已经坏到了极点,而且用心险恶,只要她一出现,你片刻也不能容忍——你是一个为了家庭和孩子十分伤心的人。都是你婆婆的错。”“别人的错”是现代人的通病,我跟随妇女的思想暴露性推进。
“是的,都是我婆婆的错,你说得完全对,我真的很可怜!”中年妇女因为我们的思想高度统一,眼里闪着泪花,激动地说,“你的语言像啄木鸟的嘴一样尖锐,几乎就要把我的心掏出来了!”
“你说我的嘴像啄木鸟,比喻虽然恰当,但我没有掏空你心脏的意思,反倒是希望你更加健康地活着。”我放慢了速度,语气十分的真诚。
“是的,你说的都对!我不止一次离开我的婆家,可是,回到娘家的我照样失眠——你还有什么好的建议?”中年妇女把身体向我这边靠近过来,已经突破了疫情防控的安全距离。
“你的婆婆她失眠吗?”我没有后退,近距离注视着中年妇女的眼睛反问道。
“从来没有过——我婆子妈耳朵背,无论我怎么吵闹,她就是听不到,整天乐呵呵的,气死人了!”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摘下嘴巴上的口罩,凑到我跟前,心急火燎地说,“快告诉我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就是现在,告诉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在女人的心里,只要是她值得信赖的男人,是无所不能的。
“是吗,现在?现在我告诉你,你的心会更痛。快速运转的车轮不能急转弯,慢下来,就通过了。鲜花所以美丽,前提是绽放;只有枯萎后的花朵,才知道绽放的美丽。二十年后,一切都会结束。那时的你,就变成了你现在的婆婆——所有的怨恨已经消失殆尽。”
大药房异常安静。说到这里,我侧转身向那位划价的姑娘走了过去。
“今天的中药可以打八点五折!”划完价的姑娘抬起头,注视着我,继而加重语气,“中药,一般不参与积分,今天,我给你加了125分。”姑娘的声音像是黄莺鸟儿歌唱一般婉转动听。
2020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