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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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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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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东(非虚构小说)

五一节前一天晚上,天一插黑,我即抬头望天,天上到处都是闪烁的星星,明晃晃,亮堂堂。有的地方一米见方就密布着数十颗星星,这和小时候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像这样到处都是繁星点点,尽情闪烁而且极其明亮的夜晚,一年是难得几回见——这预示着第二天有个好天气,一定是晴空万里。

好季节遇到了好日子,我们就要放开手脚,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我工作的城市在东边,母亲养育我的地方在乡村。我说过,要把母亲接到我居住的城市来养老。这么好的日子,错过了就不会再来。

母亲晕车,自然而然不喜欢车,老人家看到车就晕。年轻时就这样,到了八十岁还这样。2009年,母亲因为脑梗引发小中风,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到了现在,母亲说话经常断片,吃一顿饭,要歇好几次,走起路来慢慢腾腾的,或许一个很小的闪失,那些老化的血管就破裂了。

有人说,人生好比一次旅行,驿站是歇息的地方,抵达才是最终的目的。

我想把母亲接到城里来,想了好多年——或陪她一同坐车,或陪她一起走路------甚至使用麻醉和救护车的方法都是想过的。只因母亲固执己见,念及山坡上的一些果树和院子里的一些鸡鸭。相距百里,更担心的是路途中的节外生枝。想来想去,总有不妥之处。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能走的机会越来越少,心里的想法就急迫起来。

五一节到了,我下定决心。观察好天气,准备了饮用水,带足了干粮和必需的药品。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出发,一路向东。

母亲出生在农村,在农村长大,又出嫁到农村,在农村生儿育女。母亲一直没有离开过农村,就是离我们家不到二十公里的小县城她也没有去过。在农村活来活去,一不留神就到了垂暮之年。大客车、小车、摩托车母亲都是不能去够坐的,她对汽油味过敏,闻着就是吐。

小孩需要听从父母的意见,任性和淘气也在所难免。出发前一个月,我买了一辆四轮代步车。事先没有与母亲通气——成年人,对待像小孩似的母亲,有时可以商量,有时也需要任意妄为。

在我很小时,在夜幕降临的时分,繁星闪烁,东方的天空是红彤彤的一片。我总是问母亲:“东边的天空为什么这么红?”母亲根据自己的经验告诉我:“明天是个晴天,那是一个大太阳即将出来的征兆。”母亲所指的大太阳是根据古代的谚语——“早红雨绵绵,夜红火烧天”而来的。第二天是不是真有一个红红的太阳挂在天空?就现在而言,我是一次也回忆不起来了。

成年后,我参加工作的地方刚好就在东边的这个城市,长期生活在霓虹灯下,时间一久,也就明白过来,那红彤彤的天空,是一个城市的夜晚释放出来的全部光芒。

我买的是一辆电瓶四轮代步车,可以坐两个人。车速有两个档位,一个乌龟档位,很慢,一个兔子档位,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我们图的是一个安全与稳定。这款车也可以不用电动,手推着车,也可以继续向前。我做好了两手准备——最好的结果是我载着母亲一路向东,或像兔子一样快速向前,仅次一些也能像乌龟一样慢步而行,实在不行,我还可以步行推着母亲一路向东。

既然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那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

我们起的是大早,天刚蒙蒙亮。一百里的路途,假如不能够使用电力,人力徒步推行,尽管会晚一点,一整天也能够到达目的地。

母亲坐的是前位,我在后排。我用手环抱着母亲,伸出长手腕握着前面的方向。母亲年轻时背就驼了,现在的背快要耸到天上去了,就像一个圆,也像一个低头认错的孩子。如果驾驶员洋洋得意起来,就会犯下一个错误——我的母亲很可能从我两手的腋面下方溜达出去。当然,我呢,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我的双腿不是平放在脚踏板上,而是双下肢后撤,脚尖垫底,抬高双腿,形成第二道保护屏障。

我们的车速很慢。母亲说不晕车,这就好了。

买车前,我已制定了周密的行动方案——第一步是观赏。我只是让母亲观赏,只是观赏而已,在母亲观赏的同时,我就在一旁敲打边鼓——反复赞赏车子的安全与稳定,还有车子行走在路上时风景之美丽,一个星期左右,母亲爱上这辆车。第二步是把玩。母亲可以用手触碰车辆的这儿与那儿。当然,我也会围着代步车转来转去,亲自用手擦拭车辆的灯光和座椅,把充电器连接到电瓶上,几天时间下来,母亲就熟悉了刹车的位置和方向------第三步是试坐。我先坐到椅子上,幸福地注视着前方。告诉母亲,很多路上的行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我们是幸福的人。又让母亲闭上眼睛,扶持她上车。母亲睁开眼睛,可以看着前方,双手抬起来,放在方向上,人并不觉得晕。不多久,母亲可以上下车,有时还说:“这是个新鲜的玩意儿!”第四步是点火。母亲坐在前位,我在后面,我们启动了钥匙——车子并没有立即动起来,我们只是在适应。反复开关,反复上车和下车------车子是完全静止的,没有任何震动。我告诉母亲,如果母亲能操控这辆车子,那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啊。第五步是推行。母亲上了车,我推着母亲漫步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推行的速度很慢,比乌龟爬行的速度还要慢,慢很多------我告诉母亲,那个叫文某某的邻居正在看我们,还有那个黄某某------母亲成了一位真正幸福的人。第六步是上路。拉动油门的前一刻,我告诉母亲:我们居住的那条街距离二姨妈只有三公里,如果开车去,需要半小时,途径三条街,路过一座桥------不知不觉间我拉开了油门,代步车缓慢前行,像乌龟一样慢慢地爬行在乡村小道而不是大桥上——除了自豪,母亲没有晕车的症状反应。

眼看成功在望,出发的愿景如针锥心,稍停即痛——行动还得越慢越好。

上了合肖路,刚好是早上的六点钟,太阳已从“上马寺”的山顶上爬了出来。一露脸尽是亮堂堂的光芒。要是在大冷的冬季,这个时候,伸出手来也未必能够见到五指。

四轮车缓慢行走在柏油路面上,时速六公里,不摇晃也不颠婆。五一节后,白天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两天温度出奇地高。因为是早晨,一路走来,晨风拂面,全身却是凉飕飕的感觉。我反倒是把母亲顾盼得更紧一些。

公路上的行道树遮不住母亲流连忘返的目光,农田里到处可见一些农人忙碌的身影。一汪一汪的水田一片链接一片。有的农田栽种的秧苗已变成了绿油油的颜色,秧苗正在稻田里蹭蹭的上窜。一些偷懒的农人也不敢拖延栽种的季节,半截水田里已插上了秧苗,看样子也不比我和母亲起的晚。一路走来,沟田里看不到荒芜的农田。粮食的价格也是涨不到哪儿去了,我这么想着。

解放后,我们家分了一块大水田,田名叫十六挑谷。父亲当兵去了,母亲栽秧时一直不抬头,一人一天就把十六挑谷栽完了。只是在插完最后一株秧苗、伸腰抬头的那一瞬间,母亲的腰椎发出了碎响。从此后,母亲的背部就弯曲了,头颅始终低垂向下。也有说母亲是去修水库挑土折断了腰。反正是很早的事情,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出生,估摸着是发生在父亲当兵在外的那段日子。后来,我们四姊妹的背也跟着母亲成了驼背。当然,没有母亲的那么严重,只是在母亲怀孕时受了点小影响。我们的背要比母亲的好看得多。

我们是在龙市吃的早餐。母亲说龙市的房子啊好高、好大哟,比电视里的房子要高、要大。

天空中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远处的华荣山脉清晰可见。不时有小鸟在空中飞翔,留下一些悦耳动听的歌声。一只猫在公路中间徘徊,一辆疾驶而来小车呼啸而过——“喵”的一声,小猫居然从车轮底下窜了出来,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似乎,也有遗憾充斥其间。

我们在双龙湖用了午餐。母亲说,双龙湖的水好宽,好多啊,要是都放到田里去,要长好多的谷子出来哟。

饭后,母亲吃了两粒血塞通,我们继续向东。

我们的计划是在云门用晚餐。

下午,母亲的话明显少了。东张西望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耷拉着脑袋睡着的那阵子,我就把代步车开得像兔子一样快,母亲一睁开眼睛,我就关闭电源,下车推着母亲,像乌龟一样慢慢爬。我告诉母亲,那个红彤彤的城市,估摸着在太阳落坡的前后,准能到达。

傍晚,母亲再次服用了一粒血塞通和三粒速效救心丸。我们一刻也没有歇息,一路向东。

在母亲的生活之中,不喜欢车子已是命中注定。车子它本就不属于母亲生活的需要范畴。事实上,要增加一个人的需求真的很难。

晚餐,母亲什么也吃不下,而且出现了轻微的呕吐。

天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在云门大桥上,夏天的夜晚没有风,嘉陵江畔寂静无声,江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天上的月亮倾泻而出,抛洒在天地之间每一个角落。桥下的江水藏不住那一轮明月。水里的月亮睁大了眼,静静地注视着天上的月光。惹得夜色伸出了手,任由一片云彩羞羞的捂住了月亮的脸。坝坝舞的大妈们早早地回了家。一切都静下来了,出奇地安静。没有高山流水,没有曲高和众。

我知道不能再走了。我与母亲就这样悄悄停留在天水之间,停留在那一座横跨两岸的大桥上。桥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没有蛐蛐的歌唱,没有流水的嬉闹,没有青蛙的鼓噪,没有夜枭的惊叫------母亲坐在车上,我站在母亲的身后。

母亲累了,我们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就这样,我们站在桥上,很安静,很好,倾听着彼此心脏的跳动,还有前方那个城市无声无息的召唤声。

只要方向明确,停止是为了更好地向前。

“还有多远?”母亲有时睁开眼睛望着大桥的另一端缓慢地问到。

“很近。过了大桥,快到了。”

“你的家就在桥的那一头?”

“不是,是我们的家,它在那一抹红色的下方。”

“红色!是天空中那一团红颜色的光吗——太远了,太远了——怕是去不到了!”

“很快就到了,就是那一团红颜色光芒的下方。那是我们家和别人家的灯光连在了一起,共同发出的光芒——我愿常在,我们一定能够到达。”

成功只有一个,就是母亲熟睡之后,到那个要去的地方------

2020年5月4日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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