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摧残着父亲,他的头部顶端毛发脱落。缺少毛发遮蔽的头部又受到蚊虫的叮咬,引发了炎症。老人家神经细胞回路退化,双目失明,蚊虫吃饱喝足离开后,才知用手去挠痒痒,头部就感染了。
花斑蚊的毒性很大,我们用了好几种药膏涂抹都没有效果。蚊虫的先祖、先辈都来咬我的父亲,我们结下世仇好多年了。
上周末,我在父亲蚊帐内反复清点,发现帐内有九只“花斑蚊”。通过观察它们的纹路,吸血量多少,展翅快慢,口器长短,腹部大小,飞行速度和穿越耳际留下的声音,我判断这些花斑蚊中有三对是夫妻。有一只落单的花斑蚊处于不安分的状态,从它莽撞的行为和“悻咛”的歌唱声中可以判断其处于青春期,正在寻找伴侣。遗憾的是它走错了方向。剩下两只很小的花斑蚊为雌性,是成年夫妻的孩子,从它们已经开始吸食人血的嗜好可以判断——通常情况,雄性的花斑蚊口器钝化,无法吸食人血。但要对应出它们是哪一对夫妻的孩子,则需要继续观察。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九只花脚蚊很快就会被我诛杀,没有一只能够幸免。因为,父亲的蚊帐已被我完全关闭。
如果不了解花斑蚊的固执和贪婪,势必以为这是人类的强势和对蚊虫纲双翅目类的残忍,甚至会认为我以大类凌霸小虫。介于此,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对手。
此时此刻,我所诛杀的对象全称“斑点花脚蚊”,也叫伊蚊。其飞行速度极快,可以根据活物释放的二氧化碳前后滚翻、俯冲、急转弯、突然减慢和加速等“精准定位”。人畜被其扎伤后,奇痒无比,用手一抓,立即能起一个红包,有的甚至肿胀。如果被扎的人自身又有“热毒”,则会出现像暗疮状的毒疮,挖损后有流脓的可能,出现感染、毁烂,甚至有被传播登革热、乙型脑炎、基孔肯雅热等疾病的可能。所以,花斑蚊属于真正的四害之一。尽管它们的寿命不长,雌性为3~100天,雄性为10~20天。飞行距离也很短,主要集中在繁殖地100米内。有极其罕见的例外者,飞行距离能达到180公里。花斑蚊主要在白天吸食人血、牲畜,叮咬凶猛,习惯孳生于天然积水和阴暗潮湿的角落。故此,花斑蚊有“亚洲猛虎蚊”之称,着实让人类惶恐不安!
没有我的介入,父亲在与花斑蚊对抗中完全处于守势,除了依赖一把蒲扇漫无目地上下飞舞之外,还有一顶旧蚊帐。
父亲年岁已高,行动缓慢,感知能力有限,面对蚊虫的进攻和撕咬没有还手之力。而且,攻击父亲的蚊虫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种族而非单一个体。即便是一对一,父亲也没有胜算。
我想全部消灭花斑蚊也是办不到的。任何一个物种的存在都有其道理,并非一个模样俊俏的物种就能够取代一个污浊形秽的物种。我与花斑蚊的爱恨交织,只需打破一种不合理的不平衡就可以了。
我爱父亲,这是人类天性使然,花斑蚊叮咬我爱的人,所以我恨它。今天,但凡进入父亲蚊帐的花斑蚊都要死,这是我能力所及的范围。
每到周末,回到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关闭父亲的蚊帐。从那一刻起,所有已经进入蚊帐内的花斑蚊已注定死亡。
通常情况之下,我只用三个书夹足以完全封闭蚊帐的进出口,把掉在木床外面的蚊帐压在竹席之下,确定所有的蚊帐没有任何封穴和漏洞,诛杀才正式开始。最先需要消灭的是成年的雌性母蚊子,蚊帐内一共是三只。为了繁殖后代,雌性花斑蚊尤为贪婪,它们吸一次血就能产一次卵,一生能产卵八次,每次三百粒。这三只雌性花斑蚊可产卵蚊虫五千只以上。我坐守帐内,一阵骂骂咧咧,一边杀气腾腾。
也可能是花斑蚊的先祖、先辈习得性反应,当我关闭蚊帐的那一瞬间,立即引起了雌性花斑蚊的激烈反应。有一只腹部滚圆、殷红透明的母蚊子仓惶之间从蚊帐上脱落下来,掉在枕头上,当它翻转身来,起翅展飞的一瞬间,被夹在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还原成父亲的一滴血,粘稠、猩红。我有些伤感,出手更猖狂。另外两只雌性花斑蚊拼命逃窜,能跑到哪儿去呢,进来了就不能出去。所有物种都适用于“得与舍”的因果定律,获取越多,失去也就越快。雌性的花斑蚊也是这样,吸血越多死亡就来得越早。
其中一只雌性花斑纹挺着大肚子从我眼前缓慢飞过时,我一伸手就把它抓在了手里,一紧,没有感觉,黑灰湮灭。
没有消停,我的眼睛正紧随着另一只雌性花斑蚊移动。
第三只雌性花斑蚊躲避死亡的经验很丰富,是蚊帐内的女首领。尽管它飞行时十分吃力,但从不停留,在蚊帐内绕行,这给它见证它两个妹妹的死亡争取到了时间。女首领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停下来就是死亡。
任何物种都不可能处于长期的运动状态,何况是无脊椎类花斑蚊。 一分钟之后,母蚊子就放弃了生还的念头,它直接停留在我眼前的蚊帐上,绝望地注视着我。
《诗经.柏舟》记载: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它的意思是,心中有幽怨抹不掉,好像没洗的脏衣裳,静下心来思前想后,只恨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太过贪婪了,有翅膀又能怎样呢。我看不到女首领的眼泪,但我知道它正在哭泣。这从女首领在蚊帐内绕行时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到了这个时候,泣求有什么用呢?到了周末,我都会对花斑蚊进行一次剿灭。蚊子发出的声音不外乎两类,一类是为了爱情发出充满生气的“悻咛”“悻咛”声,一类就是面对恐惧逃避死亡时发出的“呜咽”“呜咽”声。很显然,倾听女首领泣求的我是不耐烦的。
“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我们拼命地吸血是有原因的——请看一看我的腹部就知道,三百个孩子啊,不吸血是不能生产的。今天晚上我就要生育了!”雌性女首领稳定一下情绪继续到,“我们没有刻意吸食你父亲的血液,只要是释放出二氧化碳的活物,都是我们的对象。我们对人畜是无分别度的。听你刚才的人话,我才知道你父亲是个瞎子。实事求是地说,老人家并没有因为我们吸食的这点血液而影响到健康,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父亲的身体并无大恙,这是有目共睹的现状。”
“做人不要太绝------”雌性女首领希望继续与我交流——“啪”的一个对掌声穿帐而出,哭求声音戛然而止,伴随而至的是“呜吖”一声惊叫,它居然从我的双掌之下脱颖而出,极其罕见的例外,女首领能做到——也可能是她的哭泣声多少缓解了一些杀气,我就慢了那么一点点,女首领活了下来。
死神没有走远,跟随我的双掌,还在蚊帐内游荡。“嘿——”“嘿——”不要再说了,一切都已经晚了,说得再多有什么用处呢!我一边冷笑,一边紧盯着女首领游移不定。我也知道蚊虫类生命的苦短和艰难,为了繁殖后代不得不吸食鲜血。我也学习过孔孟之道,常怀仁爱之心。
就说前些年吧,我不知与你们蚊虫类的先祖、先辈交流过多少次,我父亲是个苦命而卑微的人,不要吸食他的血,好不好?——我们家养有好些鸡鸭、猫狗,还有我们临近的张二娃,体健身壮,他们家还有好多好多的牲畜------为什么一定要吸食我父亲的鲜血呢!我也尝试过用盘香驱赶,引领你们成佛、成仙,甚至在关闭蚊帐之前,我多次坦诚地交流和用蒲扇驱赶,周而复始,只是希望你们离开,仅此而已,何曾有意赶尽杀绝呢?可是,你们听从过吗?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吗?难道你们昆虫类生物都没有心肠?——唉,我的肺腑之言,说的都是人话啊,不至于听不懂吧?要是听不懂人话,为何现在语言如此的悲切,那一句又不是人语呢?
古时有句谚语:“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你们既然选择吸食我父亲的血液,这已经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了,作为首领的你,吃饱喝足之后,还待着不走,居然要在账内繁衍后代,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啊。换成你,能放过我吗?唉,不知你们昆虫纲目类对后代应尽的职责有哪些规定?照顾老人是我们人类社会上万年流传下来的美德,人间律法也有明确的规定。有些低等类牲畜也模仿人类反哺它们的父母,这样的故事也时常发生过。
我的父亲老了,是没有什么用处了,疾病重生,血液也不新鲜,属于你们蚊虫类世世代代来叮咬的对象?“诗经”上有这样的记载?诸佛、诸仙能够同意?天国、天神看不见?
保护父亲的安全是人类儿女应尽的责任。遇到危险就哭泣,而不是勇敢地面对,这是一位优秀女首领理所当然的品质吗?“孙子兵法”记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伐兵攻城为下下。如果你们稍微懂得人类的智慧和我的良苦用心,何至于你死我活?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呢------
女首领听得懂人话,此时此刻,早已泪流满面。它不再恐惧,也没有了悲伤,不待我话说尽,一头撞在了我的掌上。
女首领的气节多少让我有些感动,心里也不好受。为了它和它的子孙后代,我决定书写一遍祭祀女首领的文章。
《诗经·大雅·荡》记载,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它告诉我们,贪婪才是我们人类与其它物种共同的敌人。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繁殖,贪心一起,哪怕是善良的开始,也很少有能善终的。
我之所以书写这篇祭祀女首领的文章,是希望以此来修复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焦虑和紧张——所有蚊虫的先祖先辈以及它们的子孙后代啊,请用清新的环境取代污浊的地方,用甘露换取鲜血------若能跃出人类的双掌,脱离开闭间的死亡,只有远离尘世中的蚊帐,遁入虚空,去到远方,吃草啃土,喝风饮露,以此来避免人虫之间的恐惧和伤亡。
云海苍苍啊,天道有常。江水泱泱啊,虫人尽伤。百年乃易了之光阴,千古有莫凭之道场。地老天荒,时绝伦常。维兹星暗月明,悠哉,雌虫怅怅。际此烟横雾谷,非首领独殃。寻水源于河洛,见双掌之血迹。苟否绝夫掌下,岂有祀文一章。呜呼,哀哉!魂魄散聚,斗转星移。啊,孰之过,焉有错,何必论短长。彼若成人子,吾愿为昆纲。结局无二样,亦复何妨!
2020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