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夫记

绿灯一阵闪烁之后，红灯紧随而至。街口两端的行人迎面而来，交织在斑马线上的中部，迅速一分为二，两团黑压压的背影随之消散在公路的两侧。落在斑马线尾端的几位路人慌乱而紧张，甩开膀子，跨起大步，啜着粗气，向着目标奔去。

下一个目标在哪里？谁又说得清呢，过了绿灯的人，又匆忙赶往下一个红灯口。红绿灯旁的行人总是接踵而至，有的摆弄着手机，有的抖动着双腿，更多的则是望着红绿灯，表情冷漠而焦虑。

红绿灯是城市的组成部分，斑马线是路人的一道风景，这就是城市。又好比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在亲人的哭泣中离去，剩下的就是人生。

初夏的天空，万里无云。像这样的好天气，四季都不多，遇到了真是人间福报啊。但是，面对朝气蓬勃的初夏，人心千差万别。心里装满了愿望，又哪能处处如愿呢？

偶遇晴空万里的日子，我有说不尽的欢乐与喜悦。一出城，就是那条回家的旅途。此时此刻，骄阳漫天，我与路人一样，骑着单车，徜徉在温和与明亮的阳光之下，缓缓向前。

车行至嘉陵路人行斑马线，我需要推着单车，徒步穿越一条斑马线，左拐，进入一条单行道，就在我要出城市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

“嗨，爸爸，稍停一下，我有话对你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爸爸，是哪个女孩子在招呼他的父亲呢？”我抬头四下张望------城北大道右侧大街上空无一人，过了绿灯的人正向着他们下一个目标疾驶而去，卡在红灯口的人又逐渐聚集在斑马线的两侧。我反复东张西望，还回头看了一眼红绿灯南侧的路人，从人群的数量不难推测，绿灯马上就要闪现，行人就要穿越。

可以确定我身旁十米范畴之内没有一个人了。

我抬头望天，一无所获——有一个太阳在熠熠生辉。

原来是一个幻觉。根据现代医学的诊断标准，当一个人出现幻听时，不是好现象啊，说明距离精神疯癫不远了。唉，我摇着头，一边叹息，一边抚摸着自行车的把手惶惶不安。

“爸爸，你在叹息什么呢？我真的有话对你说！”刚才那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娇啜怜怜。

“你是妖还是怪，报上名来？”我把单车停在一个垃圾箱的旁边，勇敢地转过身来。我倒要看看，天地间到处都是金光灿灿的阳光，鬼魅邪祟还敢现身！

“啊，爸爸，上天总是垂怜弱小，你真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了！！天意啊！！！”一阵“咯咯”娇笑声清晰可辨，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由远而近。

我越发紧张不安。

路人又交叉穿梭在斑马线上。我再次看地，抬头望天——只有一个太阳，空气里蔚蓝一片。

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呵斥道：“哪里来的邪祟之物，知道我有师傅吗——我老师叫李耳，有道有德，我还有老师——我啥子都不怕，念一句“道可道”就让你现出原形来！”

“亲爱的爸爸呀，你神经有问题吗？把头低垂下来——我不在天下，不在地上——转来转去干吗啊，我的头都晕了——弯下腰，低下头，我在这儿呢——再低一点，地砖的缝隙中——看见没，爸爸？”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循声而至，反复寻找，在两块地砖的缝隙之间，只看到一粒异样的螺丝帽，三公分左右，铜钱大小，锈迹斑斑，模样尚可辨别。为了确认，我单膝着地，侧下右耳，仔细聆听------

“是我，莫要听了！真是我，不会错的！！爸爸的听力就是好，有德啊！纯粹啊！非至善之人是不可能听得到我们物类发出来的声音！”姑娘絮絮叨叨，不外乎是颂扬人类的道德高尚，有柔弱似水的，水纳百川的，拯救万物的------

人类道德的高尚与败坏与一粒废铁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冷语相讥道：“我们见过一些狐、黄、常、莽等牲畜以及柳、松、菜、竹等藤植之类成精的故事，还从来没听说过一粒螺丝开口说出人话的先例，更不要说成为人类的女儿？”

“啊哈哈，我的老爸，你的单纯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还说你是读书人呢——石头变成人的故事多着呢。那个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贾宝玉不就是一坨顽石演变而成？还有那个神通无以伦比的孙猴子也是石头生的嘛。我是石头中的石头，矿石中的精品，千锤百炼而成，说几句人话有什么奇怪。”卡在火砖之间的螺母翻着白眼，努力尝试从缝隙中转过身来——“爸爸，帮帮忙，动动你的手指，一个女孩子平躺的姿势有失雅观。只要是我侧转身，空间就出来了，身体一挪动，自由就获得了。此时此刻，离开爸爸的帮助，我要转过身来比登天还难——来，抬起你的手指，轻一点，很快就好！”姑娘说完话，长叹一声，似乎疲倦不堪。

“帮你翻转身体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不愿意成为你的父亲。”我不需要女儿了，就这样。但是，我还是伸出一根手指，稍微一用力，螺丝母趁势从缝隙中欢欣鼓舞地爬上我的手指。

我用拇指和食指掂量着螺丝母，上下一阵审视——螺丝母锈迹斑斑，像是血斑与泪水。她的心脏和嘴巴几乎完全被污泥塞满，看不出少女面目，能够向人类发出求救的声音实属不易！我心生怜悯，语气就缓和了许多。

“我不是一个心肠狠毒的男人，既然你能开口说人话，想必你对我的家庭状况是了解的。我已有一儿一女。儿子结婚后要买车，要买房。前年子女儿又出嫁了，刚刚生下孩子。虽说女儿不是亲生的，作为父母，帮衬一下总是应该的吧？”我摊开双手，无可奈何道，“你也不要多说了，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光鲜。我呢，想必你也看得清楚了，每天骑着单车上下班，穿着皱巴巴的衣裳，阳气逐渐消散——再多出一个另类的女儿，弄出几个幺蛾子来，我还能活几天呢？”

“爸爸啊，我们相识虽然短暂，但我观察你好长一段时间呢！二十年前，我从西北边陲来到这个城市的中央，在这里风光了十年。许多建筑物的兴起都有我们的一份功劳。想当初，我和我的丈夫夫唱妇随，鼓起干劲，齐心协力——上桥梁，起钢床，钻隧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每一根钢管都要通过我们的强化和参与，形成管网，矗立天下。想想看，想想看啊，这些不是成就吗？”姑娘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唉，兴衰成败都有时，功名利禄总是空。十年前的一天黄昏，我们的家族在完成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座建筑撤场时，我被一个大号的扳手卡住了头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从钢架上坠落下来。这是工人的疏忽，但我不埋怨人类。千百年来，是人类的发明创造，让我在烈火中诞生。作为一个物件，人类要让我消失，有什么是不应该的呢？”

“你真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好姑娘，那后来呢？”我对这个所谓女儿的悲惨的遭遇生出一些恐惧和担心来。

“爸爸，结局凄惨又凄惨。你肯定不知道，和丈夫分离时几乎昏迷的我，先是“啪”的一声，掉在一个下水道的井盖上，一个反转，又飞身上天，再一次坠落——巧得很啊，不偏不倚，不大不小，我刚好穿过井盖的井眼进入了一个满是污泥的下水道。”姑娘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这不难想象，无论是人类还是物类，一旦进入污泥中的下水道，不是真死也是半死，除非奇迹出现，我是这么认为的。

“爸爸，你的认为符合万事万物互为一体的规律。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才坚定地相信，你是我最亲爱的父亲。事实上，正如你想象的一样，当我进入污泥的那一瞬间，立即处于一种无法呼吸的假死状况，比真死亡痛苦万分。

好在，确实出现了奇迹。就在上月，你们这座城市启动了下水道管网改造。很好啊！不久的将来，你们的城市就是最畅通的、宜居的、幸福的榜样。这从一片树叶飘零知道一个季节的更替与一块火砖的移动推测一个城市的畅通是一个道理。”

”进入下水道的工人很匆忙，无视我的存在。即便是我叫爷爷叫祖宗他也听不见，当然，我不埋怨工人——听得到我们钢铁物类发出的声音极其罕见。不得已时，我狠咬了工人手指一口——他发现了我，弹指一飞，我就从污井里出了地面。经过无数次践踏之后，我最后被挤压在两块火砖之间，再次失去了方便。过程就是这样。”

“姑娘，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做你父亲啊，到底能帮助你什么，你看到了我的家庭，也知晓我的经济状况？”

“爸爸，别担心！是这样的，我已有了心上之人，作为你的女儿，我马上就可以嫁出去，这和家庭经济没有关系。我们物类不像人类的奢侈和张扬，只要你动动手指，像刚才一样，转手之间。物类出嫁简单得很呢——不要车，不要房，不要彩礼和嫁妆。爸爸，点都不为难。当下，请把我嘴里的淤泥疏通一下，好吗？我说话很吃力——马上就告诉你、我处的对象和把我嫁出去的良方。”

“好，直接说方法，如果真的简单，就不磨叽了。”出于好奇，作为利他主义者，又是举手之劳，我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嗯，爸爸，好样的。我已经观察了一个月，我要嫁的对象就是-----就是你的自行车——哦，不、不、是自行车后轮中轴——就是那根轴心哥，他才是我后半生真正的情郎”

“你是什么东西！我那自行车中轴上的螺丝帽完好无损，原配相当，难不成你要拆散他们夫妻——嫁二嫁的不是什么好人，明明是被人抛弃的婊子，还称自己是姑娘，典型的娼妇，异物怪相。”我怒骂道。

“嗯噎——”“嗯噎——”一阵抽泣之后，又传来一阵嘤嘤的哭诉声。“爸爸，可怜可怜我吧，人类不是提倡物尽其用吗？大慈大悲的父亲啊，最伟大的难道不是父爱吗？——我是出嫁过一次，但不是被抛弃的婊子，这是你们人类的疏忽，是人类的失误啊——你们人类不也有一个叫武曌的女子从儿媳的身份改嫁给父亲变成了武媚娘？父亲啊，为何没有女人喜欢你？为何你总是骑一辆破旧单车呢？要好好地反思，什么是妄自菲薄？什么是人情世故！实话实说，我不是要取代轴心哥的原配，我看到中轴哥已经动摇，姐姐的正位不保——你摇一摇自行车，中轴稳不稳？后轮正不正？要不了多久，你的自行车就报废了——我只是做轴心哥哥的一个小妾，与姐姐一道，共同成就哥哥的霸业。”

“你的意思是不动原来的螺丝帽，只是把你加固在你姐姐的外面？”

“是的，爸爸。轴心哥的身体很坚实，穿透姐姐的身体还剩下八个厘，拥入我的内心绰绰有余。”姑娘看了我一样，幸福地说，“动手吧，爸爸，一分钟就搞定了。我观察了好久，型号和质材如出一辙，没有分毫的差别。”

姑娘停顿下来，面部白里透红，羞羞道：“爸爸，我知道你把这破玩意儿当宝贝，爱自行车胜过了儿女——作为你的女儿，似乎马上又相当于你的儿媳了，我一想起激烈的吻和洞房之喜，心啊，狂跳不已！”

“来吧，爸爸，请给我这个机会-----就是这样，紧固是我们的本能。你们人类谈价值，我们钢铁类讲物品。一个道理，都是使命的完成。只要我们夫妻仨在一起，保准延长自行车的寿命。陪伴也是一种孝顺，我愿和爸爸历经风雨。这就回家去，孝敬爷爷和奶奶，不离不弃。”

回到家里，父母还没有吃晚饭。虚是虚，幻亦幻，妖非妖，怪非怪，若把异类当人看，螺母的爱情在人间。基于螺母的苦难和对人类的贡献，我打开电脑，写下这篇文章。在回家的旅途中，螺母是我见到最心满意足的姑娘。

2020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