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三千,不外功名利禄,悟道万年,终归田园井边。说道乡村田园,我想起老家的那口水井来。
农村的老水井,还在使用的已经很少了,这是事实,就像一些农村的居民逐渐流向城市一样,许许多多的乡村老宅也都废弃了,何况是井。
距离我们农村的老宅正南方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口老水井,父母还在使用,遗憾的是井口上方的那快石井盖被秋收稻谷的割谷机给碾压坏了,线路也出了故障。
针对父母而言,这又是一次生命之门,跨不过去就会成为坎。这个坏消息由母亲通过手机向四面八方传递开来,接到消息的我,平静地安抚道:“哦,井盖坏了,周末我买一个铁井盖回来,可承重卡车的碾压,再也不用担心坏掉了。”
母亲腿疼不能走,父亲眼瞎却能行。母亲的焦虑没有因为我的安慰而缓解。因为脑梗,她的思绪像一团麻,脑壳里是无穷无尽的想法而无抽丝剥茧的办法。父亲则睁开双目失明的眼睛,摸索着下过一段坡,穿过一片果林,趟过藕塘和稻田,来到记忆中的井边,用手反复触摸,井盖确实破碎了,父亲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破碎的井盖是晚年的父母遇到的又一次严重生活变故。
庚子年的父母气血衰败,肌肉、脏腑、气血和骨骼正在迅速萎缩,鬼魅魍魉开始纠缠不清,死神正在步步紧逼。父母的脑瓜子本来就不听使唤,坎坷和遭遇却屡次出现。一块破碎的井盖会不会把父母逼近墙壁的死角?还真不好说。某些时候,做子女的需要站在父母所遇的急难险滩之前面,也算是对死神的警告和堤防------
前天早些,我听说母亲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心跳一阵加速——感觉不能再耽搁了。
淘宝店上的井盖到处都是,这只是原来的想法。以目前母亲的身心状况来看,做子女的需要应时而变,变则通嘛,通才能保全。于是,我就骑着单车满大街找铁井盖,一个城市跑了不到一半:找着了,而且质量还挺好的。
昨天中午,我把井盖绑在电瓶车上,上午出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把井盖从城市运到农村。
用电瓶车驮运一口八十厘米外径圆形生铁井盖并非易事——横竖落不到实处,怎么着都有挂碍。好在自己早有计划和准备,行事还算稳重,做的事情符合人伦道德,行走的也是在人行的道路上。晚是晚了一点,到家时还算平安。
我的几个叔爷听说我回家来换井盖了,都围在井边帮起忙来。晚秋的太阳余热未尽,露出金灿灿的光芒。
太阳没有私心,下午三点,还像正午的时光,感觉不到偏斜。热气腾腾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脸上,老人们的身上,新生的再生稻田里,打开井盖的水中,跳动的山雀,还有山川与河流,看不到一处被太阳遗落的地方。
太阳啊太阳,火热的阳光,你的爱无边无疆,即便碰到乌云,也不会撤回爱的光芒,就像天下的父母对待他们的子女一样。
安装井盖的工程量不大,过程简单,技术含量也不高,但是,有两个细节,我们“施工队”经过仔细讨论,方才确定下来的。
第一是连结潜水泵的引水管通过井口下方穿过而不是走上方,第二链接潜水泵电源线室外部分通过架线在外而不是掩埋在地底下。
引水管走井口上方的优点在于安装简单且潜水泵损害后便于调换,缺点在于需用切割机在井沿石口一侧切割开一条缝隙,将引水管掐在缝隙的中间。只有这样,井盖才能捂得严实,引水管也不易被收割机碾压破碎。
引水管走井口的下方,工程量大,工人必须下到井中,在井壁上戳一个洞,通向井壁外面的接水管,好处在于不会损坏水井上方的井口圆石。
压在井口上方的圆孔石重达数百斤,是封井之作,是整过水井的精华部分。多少年来,经过千万人次的践踏,井沿石溜圆光滑,看不到任何棱角了,就像水一样的温柔平整。即便是用脚踩在上面我都有一种心疼的感觉,更不要说用切割刀在沿石上面开口子了。
我热爱生命,尊重万物。我认为,太阳有生命,地球有生命,植物有生命,水有生命,石头是不是同样拥有自己的使命呢?
年过五十的我,语言稀少近乎沉默,行动变得温柔而迟缓,时常心怀恐惧。因为恐惧做起事情来总是小心翼翼,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我是一个猥琐的人。也正是因为对生活的畏惧,步入老年的我,做事也顺利,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了。
我们“施工队”中最年轻的工人是我,比我更年轻的工人都在外面打工去了,剩下的就是些“德”字辈老人。
下水井开疆拓土非我莫属。
水井不是满水井,我没有泡在水井里,只是把一双大脚横跨在井壁坎眼上。水井里空气清凉,环境安静,便于施工操作。只要下半身稳住,安全就会得到了保障,稳定下半身的关键在双脚,这个时候双脚不能颤抖。我做到了。
工程进展很顺利。在这里,有个小插曲需要介绍一下,这是一个短暂的走神而引出来的故事。
故事是在三十来年前,发生在我第一位女友家。
女友家住在半山腰,吃水不太方便。为了讨得女友的欣赏和未来的老丈人欢心,我先是学会了编背篼,但背篼编制得不好,输了面子,就想在挑水上显示出些力气来,争个回彩。
到了井边,或许是手提绳不稳又或者是松绳太快,那水桶噌的一下就落在了井水中,更加倒霉的不是桶口触水而是桶底,那桶底一下子就被井水的反作用力击开了。还好的是绳索没有离开双手且圆形的木桶底板卡在了木桶的底部而不是脱落在十余米的深井中。
我有主见,片刻慌乱后就镇定下来。把水桶从井水里提出来,用力压实底板,在水田边抓了一把泥土,揉水和实之后均匀地涂抹在桶底的周围。补漏的过程没有影响到我挑水的整过进程。可能是我挑水回走时快了一些,一挑水桶淌出一些又漏掉一些水来,到家时,就只有半桶水了。
前女友似乎并不在意。我看到老丈人的嘴反复动了许多遍,嗫嚅着,吐出一些声音,最后形成了一句话——半灌水!
三个月后,我和第一任女友告吹了。是女方先提出来的。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帮长工出生,祖父更穷,是饿死的。回想老丈人家水桶木质材料以及厚薄,桐油的方式,箍桶的匝数来推测,我第一次爱情的悲剧早已注定。
哎,人穷志不长,学艺又不精,力气也使得不均匀,受些委屈理所当然。只是女友告吹的事一直积在我心里好多年,直到后来听说女友的丈夫去世了,疙瘩才逐渐消散开来。
井盖安装完成后就是走线路的工程了,布线时又出现了一个小问题。
我们走的是明线。走明线修复方便,衔接省时。走明线就需要庄杆的牵引和承载。
开始布线时就出了错误。我们本应该从井边布线,从引庄上一步一步地将电源线引进室内,然后链接上电源。可是,我们使用的方法先是把水井的线路接上,再把室内的通电线路接通,然后才去固定布线庄。这样做的缺点是线路的长短已经固定,除了安全隐患之外,引线庄的高低前后也只能随着线路的长短左右移动。
中途我们需要借助一根桉树的枝桠作为过境线路承受点。由于线路不够长,我们怎么也不能把电源线放进枝桠的内部去。一着急,我爬上楼梯,用弯刀将桉树枝桠从根部上端砍断,轻松地将电源线挂在了枝垭口里。
下了楼梯,我看到只剩下一尺长短的庄枝,立时就后悔了:没有头颅的树枝一定会承受腰斩的痛苦,离开太阳和雨露的滋润,慢慢失去养分的供给,不会生长也不会再为人类引领和利用,三年五载就枯死和脱落了——我为斩断桉树枝条难过了好一阵子。只是还有许多后续工作需要完善,还需要在果园里前后穿梭,在稻田里来回奔跑,在井口的边缘抹上水泥,在井巢的周围填埋上新鲜的泥土,把落在井水里灰草树叶清理干净------我的脸上、身上沾满了井泥和尘埃,手脚划出好几道血痕,口渴了我就喝井水,凉悠悠,喜滋滋的,心灵深处是没玩没了的喜悦。
劳动时,我走过神,出过错,回忆起流逝的岁月,按住过当下的喜悦,也累也口渴,渴了喝过水,有汗往下流,真实不伪装的劳动,忙碌而幸福工作,这是真正的喜悦,没有什么功名利禄能胜过这种美。
井盖封了口,潜水泵通上电,供水塔开始工作,清澈的井水开始流淌------
抹去脸上的汗水,拿起桌上的碗筷,仰望东逝的渠江,与父辈们几杯浊酒喜相迎,无挂无碍在酒中,此时此刻,春光无限好,哪里是黄昏,我与宰相李斯同享“牵犬东门,逐狡兔”痛饮之乐,而结局比谁美?
73岁的李斯被判处腰斩,在行刑的路上,他突然回头对着同处死刑的儿子李由说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李斯想到的还是最纯粹的亲情,远离故乡多年,他最终明白了,和家人在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时光。
2020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