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醒来,我发现自己老了,是十分的苍老。当我起床时,感到呼吸困难,行动非常吃力——不单是吃力,更为稀奇古怪的事情是:我那反复开闭的双目失去了光感,张开的耳朵听不到声音——如果世界声色依然存在,那一定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出了大问题——我的耳朵聋了,两只眼睛瞎了,都是真的;而且,我的身心意识已经相当迟钝和模糊。令人欣慰的是,我的心还在跳动,手脚也能动弹。
我用双手抚摸自己的面部和双颊:脸上的肌肉凭空不见,颧骨高耸,双颊凹陷,上下牙床全部脱落,嘴唇开闭乏力,有少量的哈喇子从嘴角流出,两个耳轮变得单薄枯焦,肚子上的肌肉消失殆尽,两只大腿枯瘦如柴------
我反复回忆和思索现在的模样:这个人哪里是我——活脱脱的一个僵尸的模样——是的,除了言行举止类似于死人之外,而且记忆与模样完全不是原来的自己,毫无疑问,这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位九十以上年纪的老人。只是,人还活着。
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排除多余而毫无用处尿液;可是,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尿尿的工具了。这当然令人紧张。慌乱中我将裤衩褪至脚裸——其它的物件可以缺少,如果少了排泄的工具,活人就被尿憋死了。
人的哪个物件重要自己是一清二楚的,从事排泄与交配的工具当然排在前位,所有的生物和器具都遵循用进废退的原则。龟缩不等于彻底消失,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如果仔细思索其中必有猫腻,再想下去,太累人了。
这或许也只是一种退让而并非躲藏。它不属于眼目功夫的范畴,只需要踮起脚尖,翘起殿部,双手并用,深入探索,大小母子相互配合——逮住了不松开,深吸一口气,憋足劲,事情算是成功了一小半——要完整地拉完一泡尿,就好比参加一场马拉松似的比赛,不只是坚持而是耐心地等待——与其说是生命的残余还不如说是冰雪即将融化完成后的滴滴不休——我已使劲了力气,那泉水又总是延绵不断,滴滴不休。
我的身体有些摇晃,阳气似乎虚脱殆尽。好不容易提起裤子,可是,总有尿液再次滴落出来------我的头脑昏沉而模糊:下一步要干什么呢?身心几乎就要停滞不前了,一阵茫然之后,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吃早饭的时候到了。
吃饭与排泄一样重要,就我而言,其境界和困难程度还不在同一个层面。如果省去吃饭也就不需要排泄了,有人尝试过,像我这样半死不活的人哪里做得到。说排泄困难,自己总算独立完成了,虽然时间长一点,毕竟,是随身常用的工具;吃饭就不一样了,所有的饮食和碗筷都必须向外去索取。
隐约记得我的家在农村,饭桌在堂屋,这来源于童年的记忆------摸索着前进,凭借阻碍与触碰,需要反转,继而选择后退,方向错了,后退反而接近了目标——不要嘲笑我的反复和磕碰,这本身就不是幸福的旅程而是在体验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儿孙存在,即便有也应该不在身边;兄弟姐妹存在可能性更不大了;反正,到了我这个年龄,该走的就走了。年轻的人也有年轻人的事情。不过,有一个女人似乎就在我的身边。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可能是我的妻子。是与不是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没有心力深究下去了。
因为牙齿已经脱落,我只能囫囵吞下一些物品,软硬兼施,是什么食品,多与少,味道如何,都不重要------吃早饭时,是我被妻子数落并伴随推搡的过程。
我怀疑过这女人未必是我的妻子,是与不是确实不重要。一个又聋又瞎的人,遭遇责备和推搡,心有怨言在所难免,只有接受不是选择。亲人不知道瞎子的世界,明白人也犯糊涂。到了我这个年龄和处境,不要说什么尊严,活下来实属不易。吃饭的时候因为我拿倒了筷子,妻子又责备我是一个废物,我顺从地调转筷子,又因没有及时摸到饭碗受到妻子的大声呵斥。我感知到死亡身影。尽管我的耳朵聋了,高分贝的音量多少能够听到一些。
活着的人不可能心甘情愿去死的,除非是傻子。也确实有垂暮之人上吊投河的,那是在过去而非现在。社会在发展,各类生活体系正在完善,决定活人死亡的只有自己。
当妻子让我去死的时候,我确实滋生出自杀的念头——我隐约记得就在我家侧房的谷仓底下,放着“敌敌畏”——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现实社会不愁吃穿,虽然我的耳目失聪,心里还是明亮的。
好在我有口能言,我解释我的眼睛和耳朵出了问题,就在一夜之间。或许是妻子相信了我的语言与内容,吵嚷声音就少了许多。我不知道此刻的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能吃,能动,说明他还活着,劳动就是活人最好的证明。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因为身体能动,我就是劳动人群中的一员。
我到底能干什么呢?童年的我:割草,放牛,是地主家的一个长工。成年后的我经历了什么,做过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今的模样,我终究是想不起来了。
我对食物的本身没有任何兴趣。为了肚子的需求,我费力吞下一些食品。丢下碗筷,我朝漆黑的另一个方向流淌而去。妻子嘤嘤的唠叨声像苍蝇一样远离并彻底消失——我到了一片树林——这是谁家的树林,是什么树,有多少,是哪一个世纪生长出来的果树会如此茂盛------
我蹲下身体,趴在地上,在树与树之间,像一只行动十分缓慢的乌龟,移动着——地里到处都是杂草,只是跟随着小草而已——哦,我原来是一个草童,这是我的本分与自由——有草的地方就有我的存在,久久地跟随,人与草就融合在一体。
只要有土地的地方就会有小草,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土地是我劳动的地方,小草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养成我现在的生活习惯,根植于我意识深处。
我在果地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不用眼睛也不用耳朵,不用头脑也不用心机,不用去知道小草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草——不用,什么都不用,想都不要想——小草一直在地里,在我的身边,我的脚下,我的手上------小草让我遇见了最美的自己。
小草的生命从未消失过,除去的小草是今日存在见证,新的小草又与我明天相遇。没有想过要把小草清除干净,只是在清除。清除是持续的行动,没有思想。有思想的时候就出现了间歇和烦恼。
除草就是我的存在,劳动是我生命的体现。活着并不等于存在,只有行动证明了的活着才是真的存在。我与小草不停止亲密接触的过程,自在高于存在。准确地说不是自我的存在,是犹如小草那般鲜活的无忧无虑。
专心除草的人总是忘记了时间和地点。我在果园里爬啊爬,转啊转,是人碰到了草还是草遇到了人,说不清楚。我干了些什么,经历过哪些事情,拥有过什么名利和遭遇了什么毁誉,印象全无——人的一切都散落在草丛之中,犹如草籽上的一滴露珠或者是草根上的一粒微尘,又或是草丛中的一只蚂蚁、一条无脊柱的蚯蚓-------失去了记忆,忘记了头脑的功能。
此时此刻,人的全部行为只是与小草在一起,在合一中体验高级生命的存在。事实上,什么都不存在——在生命最后时刻,我似乎就要做到了。
要除去土地中的小草这本来就是一件荒诞的事情,但是,并非我一个,而是所有农人都在重复这一荒诞行为;假设荒诞中没有真谛存在,农人就失去了劳动的意义,更不要说长久的存在。
我的处境只是我存在的一种状态,是遇到美或者丑我的良知早已决定。当自己完全融入土地之中,成为土地或者小草的一部分,就有了一种十分真实而美妙的受乐。
其实,生活到处都有美,安静下来就会遇到;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这种美妙不属于声色犬马的范畴,而是本身如小草一样的客观存在,就好像是重度抑郁的人特别渴望的那种睡眠突然带来的宁静和喜悦——继续用语言来描述就会适得其反了,除非蒙蔽你的双目,堵塞你的耳朵,消停你的心机,自己去感受,或许就遇到了——也许是在草丛中,也许是在卫生间的死角,也许是在厨房冰箱的下面------
生活的美丽总是短暂的,我必须从草丛中回到人的本质上来,因为我的肚子又咕咕地叫起来了。
这是上午还是下午,是白昼还是晚上我开始运用头脑去思索,似有所悟时,烦恼随之而至。
没有日月星辰的提示,听不到蟋蟀的叫声也看不到飞鸟的痕迹,失去参照对象的我,只能启用头脑的思想。
回到了现实的我才知道自己是一个饿着肚子,即将要死的老人。
肚子里的咕咕声我听得清楚,我不清楚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而要聆听外部的声音却很艰难。
在果园里,我除没除去草的真实性不重要,我是人是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明白我是人而不是草,这就是烦恼的根源——烦恼一出来,我又要在现实世界里跌跌撞撞。
是的,人的饥饿只有食物才能满足;所以,我要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呢?我的知觉是如此的模糊。尽管,我不知道从何处回家,但必须回去。如果方向错了,会离家越来越远;虽然如此,我也不曾片刻停留。
回家的过程,会被果园里的树干和荆棘牵绊,也会被田间土坎所阻隔,像是出入一个迷宫世界。迷林本身不是烦恼,离开行动的思想才是烦恼的源泉。
少年夫妻老来伴正好印证在我的身上。如果不是妻子的及时出现,我真的会消失在杂草丛中,消失在天地之间,被岁月侵蚀,被鼠蚁啃食,化作一缕青烟,变为一滴雨露,上升为烟,下归为尘。
牵着我的女人是不是我的妻子,我说过,不重要。因为,很多事情的真假不该去辨别,评判也无意义——如果不是自己的妻子又会是谁呢?一个无缘无故的女人来牵引一个将死之人?这些问题本身就是痛苦的一部分;然而,我喜欢存在的体验而非理性的推理;不是不想,是力不从心。
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对妻子是怨恨的;当妻子牵着我的手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心里又充满了感激。我看不到妻子的脸,也感受不到她手脚的粗糙,因为我自己的手犹如枯木一样失去了感知的活力。当我揣摩面前的女人是不是妻子时,就想看一看她的容貌,听一听她的声音,想知道她到底是一位中年妇女还是和我一样沧桑和衰老------想到了这些,我心已是疲惫不堪。
我不需要人的陪伴,无论他是谁,除了自己,我不需要任何别人。
妻子牵着我一路回走,一路唠叨,是在责备和埋怨。我跟在妻子的后面,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吃了第二顿饭,我有心做一套广播体操,有套路但没有行动。我的手脚抬不起来了。只是心还在动。只要是在动,说明阳气还在,呼吸尚存。如果心都不动了,人就真的死了。
撒完第二泡尿,也可以说是到了夜晚------迷迷糊糊中我躺在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果园,继续拔着草,在地里像乌龟一样慢慢移动——我把白天散落在地里的小草一株又一株拾在手上,小草从左手转移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回到了树林——有的小草随风而去,有的又重新生根发芽,绵延不绝,到处都是,无边无际,一轮漫过一轮——天地之间一片葱绿、明亮,昼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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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我,没有恐惧,没有烦恼,耳聪目明,天地光明——我看到了广阔的大地和地上的小草,看到了一片又一片丛林和丛林里的鲜花和水果,看到了的白云和白云上面的天空,看到了清澈的小溪和溪水里游动的鱼——我也看到了自己——快乐的我像小鸟一样在空中自由飞翔,越飞越高------还有很多鸟儿在空中陪伴和鸣叫,清脆而深远——这就是一个临死之人昼夜之间的存在——你不需要遇到,遇到的也不是我。
2020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