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我们夫妻二人带着小孙女去诳公园。在我快要退休的岁月里,这几乎就成了自然习惯。
在公园门口,一个矮个子教练正在教一些小朋友打太极,看上去又像是在耍猴拳。教练振臂一呼:“雄不雄得起?”
“雄得起。”整齐的童音响彻黄昏。
我们家孙女就在这些身着红衫武功服的小朋友周围上蹿下跳,时而白鹤展翅,时而摔倒在地,身心投入,忘乎所以。
妻子在一旁照看着,我就成了闲人。有意无意之间,我一个人走向了公园中的丛林。
初月不满,月光清寒透彻,伴随城市的灯光余辉映射在公园植被的上半部位。整过公园形成明暗相成,高下相倾的格局。给人一种动中有静,静而生辉的和谐画面。
进入公园的深处,城市的喧哗归入寂静,偌大的公园居然听不到一声虫鸣,说明天气进入到极寒的季节。体衰的老人失去温暖和照顾往往会在这几天死去。寂寞的我突然想起父亲来,于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号码。
母亲告诉我,我的一位婶娘去世了,她送完烧香礼吃了晚饭刚刚回来。一种满载而归的实在心情,偶尔还能听到电话那头的母亲打出饱嗝的声音。
我问父亲今晚吃的是什么?母亲回答,吃了两个冷馒头。
父亲的胃糜烂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吃的中药、西药从未间断。死神虎视眈眈注视着父亲已久,似乎要把父亲逼进死角。
前年子的父亲住了几次医院,在阎王殿门口左右徘徊,所幸的是,我们几个晚辈们也在用力。死神稍微一松手,父亲又被我们拽了回来。
我一听说父亲吃的冷馒头,心里迅速窜出一股无名的怨恨之气。
我在恨我的母亲。这馒头是一周前我叫儿子买回去的。反复叮嘱过儿子、儿媳,一次不要买的太多,老人家节俭,不肯多吃,稍多就会馊去。
我怎能不恨母亲呢——母亲尝没尝?馒头温没温?味道馊没馊?——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心的怨恨逐渐转化愤怒,满肚子的无名怒火,几乎快到了要喊叫出来的地步,可是,接电话的是母亲——一个罹患脑梗十年的病人,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照顾他人。愤怒又开始转化成悲伤,我痛苦地挂断了电话。
自言自语的我,在公园里来回转圈子,很痛苦。我无法消除对母亲的怨恨,七窍冒烟的我只能诅咒起自己的儿子、儿媳来-----骂着,骂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就在我自怨自弃、晕头转向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夜凌晨我所做的一个梦来。
我梦到自己手拿铁锹,站在一个稻田背坎之上,有一段田坎已经垮塌,我高举铁锹,从上向下垒土,似乎是要补上这段垮塌的缺口。田背坎不算高,田坎下面是一块平实的稻田------整过梦境就一两秒钟时间,人就从梦中醒了过来。醒后的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明其意。
此时此刻,在绝望无助,怨气冲天的时候,我似有所悟:自己的位置是不是站反了——我应该站在田坎的下面,从下往上垒土,不应该倒打一耙,反而怨恨自己的母亲——这不是以下犯上吗?这不是潜意识的梦境在提示自己错了吗?毕竟,补缺漏,只能从下往上垒土,否则,地基不会牢固,缺口就不能堵上。
要孝顺父母,从良心开始,从自己做起。
有所领悟的我暗自发誓,要淡泊名利,早点退休,陪在父母的身边。无论酷夏与寒冷,无论风霜和雪雨,无论馒头或包子,只要我还在,一定要焐热——在寂静的公园里,我仰望星空,没有群星璀璨,只有孤月半残。凝神之间,我隐约看到父亲吃着热乎乎的馒头,那双目失明的眼睛像花开一般的灿烂——看着,看着,我就笑出了声来。
公园的深处,点点月色穿透密林,碎落一地,径林深幽,也有月光像泼进丛林的水,连成了一遍。天地之间,月夜明媚。我挺起胸,抬起头,大吼一声,抑郁的情绪淋漓尽去。
林子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来,狐疑地望着我。
呼吸、吐呐、喊叫不外乎是吸收天地的精华,吐出胸中的郁闷,公园里是经常有的事情,只是发生在夜晚,多少有些诡异。一阵观望之后,惊奇逐渐平复,因为没有结果发生,等待下去也就毫无意义,夜修的人相继消散在暮色之中。
文章来源作者日记《一千零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