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像一片几近枯萎的绿叶,斑驳沧桑,在风雨中摇摇摆摆。我知道她就要飘落下来了。一到周末,我就要回家看一看。或是乘坐儿女们的车或是骑自行车。因为路途并不遥远,说走就走,我不耽搁。
小孙女两岁半,她的观察力不会输给现在的母亲。“我不要爷爷走啊------”她一边哭喊一边用双手环抱住老人的脖子,还把离别的泪水涂抹在她爷爷的脸上。
走肯定是要走。我的策略是:“爷爷要带孙女一起走——”从单梯房的七楼下到一楼,一个“狼外婆”的故事好歹是把哭喊着的小孙女送到了她温馨的外婆家了------
我最担心是孩子的奶奶——提着背包走在我身后的妻子。我时刻都能感受到来自后方的眼睛——妻子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我每次回家要给父母买点小东西——钱是私房钱——用私房钱买东西那才叫干净利落——有些话不好明说,言行举止谨慎一点就好,说破了,看破了也就没有意思了。
这回我给母亲买的是一盒膏药——是那种贴在膝盖上保证管用的膏药!
妻子抱着小孙女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转小弯我肯定不好走进那家膏药铺——我注意这家膏药铺已经几个月。妻子也进去过。好在,我转的是大弯——从一家菜市场拐弯进入膏药铺。
这盒膏药几大百!妻子买的膏药一盒几块钱。
母亲小中风已经十年,幸运的是还能走。今年立春那一天,脑梗的母亲和双目失明的父亲吵了一架。母亲口鼻出现歪斜,说话走路就成了问题。
兄弟是个医生。他采用了针灸、电磁脉冲和熬服中药之类的保守疗法。我信奉的则是膏药。我的腰椎颈椎也疼痛过,贴上膏药就好了。有的膏药还真管用。只是一般的膏药用在母亲的膝盖上就完全失灵了。普通的膏药不管用,万一碰到那么一张真正的好膏药贴上去就灵验了呢!
母亲是个农民,没有读过书。她的个子很矮小,年轻时背有点驼,脑梗后头颅更低,像一只温顺的绵羊。母亲勤劳安分,敬神守法。她敬重天神和官家贵人,即便是农村来的基层干部也会受到母亲的尊敬。母亲敬重天神也和睦邻居,逢年过节就会去寺庙烧香拜神,把省吃俭用的钱奉献给执行神意的巫术者。母亲做到了洁身信神,守法爱官。不幸的是晚年的母亲被神排除在保护者之外了。
母亲晕车,看到车就晕。她一生都在庄稼地里干活儿,没有去过什么大城市,一直生活在一片很窄小的土地上。只要她的双腿能够站立起来,就会出现在那片属于她自己的田地里。
除草是母亲晚年最主要的劳动之一,有时一整天都蹲在地里爬行,即便是中风之后。一个农村老人乐意在土地上爬行,本来就是她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你若要让她离地而起,或更盼望她能挺起腰杆出现在城市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父亲就是显著的例子。
母亲现在站不起来了。有时借助辅助工具偶尔站起来,第一个朝向就是属于她的那片土地。人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是有道理的。
自行车上的我用手反复探视后背上的挎包,每次探视下来的结果,膏药都在挎包里。“膏药又没有长翅膀,明明放在挎包里,何必要探视呢?”话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没过多久,一只手又伸向了后背------
“母亲用了膏药肯定能够站起来!”我亲眼看到哪些躺在轮椅上进了膏药铺的病人杵着拐杖走来走去,哪些杵着拐杖进去的则甩开了膀子来回进出------都是我亲眼见证过的?难不成这膏药唯独对我母亲的膝盖不起作用?真是这样,人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处?
“母亲贴了膏药就会站起来,不必纠结了!“
一想到母亲站了起来,我的双脚就格外有力。自行车在我的驾驭之下像一只正在追赶猎物的豹子,链条在前后两个飞轮之间迅速转动,发出咬牙切齿的沙沙声,前后轮都快要离开地面了,可是没有翅膀,还是飞不起来。
“我们的膏药贴上去,三天就会见效果!”一个长相甜美、也有些年纪的姑娘每次都会这么对我说。姑娘举止镇定,言语真诚,看不出丝毫的虚情。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多次观察之下,完全信任了姑娘。
只是钱没有凑够,否则上一个星期就下手了。
一溜烟的功夫,自行车上的我沿着嘉陵江畔出了城。
“昨晚上还在下雨,今天则是朗朗晴空!”我抬头望着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的,破碎,不成片,似轻絮的白纱,如卷曲的百合,也像蓬松的棉花。南方的云不如北方的云厚重、稳定和高远。白云轻盈地向北边移动,准确地说是飘向我母亲居住的地方——“云彩啊,你象征人事,是不是要把我买到好膏药的喜讯告诉我的母亲?世间人并非你般浅薄无情!如果你真的知道人事,那请你告诉我,我买的膏药是不是正好可以治愈母亲的疾病?”
“嘉陵江畔的水是那样的美,清澈透明!”自行车上的我深情注视着一河江水和山上密密的树林。美丽的嘉陵江哟,你浇灌了多少农田,滋润了多少生灵,你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干净,你代表一方生态,希望民心不似变幻莫测的白云而如你一般纯正。美丽的江河啊,我本是嘉陵江畔一散淡之人,不图名利,无么追求,可是我母亲的膝盖为何如此疼?
江本胜博士写过一本书:“水知道答案”——嘉陵江的水啊,请你告诉我,我这膏药到底灵不灵?
出了城,就是一波平原。公路两旁是一排排白杨和万年青,天空中有劳燕在分飞,稻田里的青蛙在鼓舌。飞燕在空中盘旋多半是为了食物,假如是为了爱情,为何单飞而不成对?食物已让青蛙的肚子和嘴巴鼓了起来,它们的瞎鼓噪一定是为了爱情。秧苗被人类定格的田里,似乎没有竞争,没有病痛,只有茁壮成长。它的生命很短暂,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是稻谷成就了人类,还是人类成就稻谷,谁又说得清?没有那一种生物不是为了后代而生,有的人没有孝顺父母的感情。
柏油路上到处都是死去的蚂蚁和一些细小的昆虫,人行道旁随处可见飘零的树叶和枯萎的生命。鱼在水中游,叶从草上飞,花儿路旁死,草在土中生------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巴呼啸而过,一只小猫从车轮底下惊秫而出——宇宙充满生气,生活多姿多彩,死神又时刻在光临。蜉蝣的生命只有一天,有一首楚辞栩栩如生:“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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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啊,我很快就能到家!有了上好的膏药,何必忧心。”
在一街道红灯旁,一位环卫女工人蹲在公路上——一些负责任的清洁工人遇到粘连在路面的的烟头或者其它什么垃圾时,会蹲下身来用心清理,我遇到过好几次类似的模样。出于对清洁工人的安全考虑,我会把自行车横靠在清洁工人的身后,以防止那些冒失的驾驶员冲撞到工人。
“地面上干净着呢,你这是怎么啦?”
“我的膝关节出了问题。”女工人转身望我一样,略微一转念,伸出一只手继续道:“同志,你能拉我一把吗,我的膝盖站不起来了!”
“你为何不贴膏药呢?”清洁工在我的搀扶下左脚着地,右脚的脚尖勉强支撑在地面上。我从背包里拿出膏药:“你不妨拿一张去试一试,灵验着呢!”
清洁女工的头向我这边凑了过来,她的年龄不算大,衣服整洁,只是肤色有些黑。当她看清楚我手里的膏药时,头就摇动起来,然后挽起右边的裤脚:“看看,我贴的就是你这种膏药;前面几张有些用处,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了!”女工疲倦地转过身去还善意地笑道:“要说最好的膏药,还是城南工业园区的杨膏药。”
女工垫着右脚,红红的大背心一摇一晃,渐失在街道的巷尾处。
“多好的膏药啊,怎么说不管用就不管用了呢!------”
“绿灯已经出现”,后面的司机猛打着喇叭,回过神来的我在阵阵的喇叭声催促下一纵上了自行车,抬起头,把紧了方向,一路北上------
2021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