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胎记(虚构小说)
文/文泽强
周五下午,当夕阳拉下夜幕的一刻,我骑着自行车往农村赶。上了车就有一种到家的感觉。在这黄昏的阴影中,自行车与黑夜的摩擦声,越靠越拢。周末的我每次回农村看望父母,不是下午就是早晨,不是傍晚就是黎明,只要挥汗如雨,没有回不去的家。
近期单位搞教育整顿,系统内人之弦总是绷得紧紧的。看上去个个周武正王,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神经兮兮的。就拿我来说事吧,今儿个周五,刚到父母家,屁股还没有座热,又收到系统提示:周末两天加班。
早早起床,我骑着单车又从农村往回赶。不早走不行啊,四五十公里的回程路,不是说到就能到的。
人似乎没有睡醒,自行车上的我恍兮惚兮。单车还没有放完双龙湖长下坡,轮胎似乎是焉了气。一阵猛烈摇摆,我差点就栽下跟斗,好在自行车是牌子货,人也是老手,随着坡势放缓,前后碟刹咿咿呀呀一阵呻吟,惊秫恍惚的我一阵左摇右晃,好歹还是刹住了自行车。
天上没有月亮,月初的天空只有一层又一层乌黑的云,低低的,睁开眼睛仔细看,还是看得见,像是要裹天铺地,即便不真的落在地上,也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儿,在哪儿去补胎呢?哪儿也没有修车的地方。车是必须要修的。只是这个时候,不要说修车的人,即便是好事的鬼也在梦乡。
回得晚,起得早,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疲倦,前看后看也见不着哪儿有店铺,模糊中发现公路旁一高山处有一住户窗前亮着灯火,只是稍微有点远,要走一阵子的山路。去就去吧,在这个时候,见着光就算不错了。
“要是那人家有修车、打气之类的工具就好了,即便没有,也可以在屋檐下避些朝露,天一亮起来,一切就好办了。”我扛着单车一边走一边想。
走近了才发现,还是一家大院子,房门紧闭。正堂屋是新修建的,院坝周围还很整洁,院前栽满了梧桐树,一排一排的,虽不算高大,也都到了开花的季节,凑近仔细瞧,一朵一朵的,白花纯洁,中间隐约有红点,煞是好看,用手一摸,湿漉漉的,用鼻子一嗅,清香迎面而入。黑夜里,再美的花也看不真切。
现在的人,就是眷爱古人,这建筑,也是在仿古。看这气势,大户人家,不要说了,肯定是有钱人。这样的人家,房门不开,半夜三更的,我哪里敢去敲门嘛。莫说教育整顿吓破了我的胆,放在平时我也不敢,弄不好就会被当着一个偷鸡摸狗的人——如果室内住的是女眷,也有违礼义廉耻,我们儒家讲究的是脸面。
“ 先蹲在屋檐下打个盹,藏着点、掖着点不是坏事,天亮后再做计较。”
失眠只是针对想睡的人而言,像我疲倦至极,屁股一挨着地就进入了梦乡。说是梦乡只是迷迷糊糊小憩而已并非死猪一般的沉睡。
朦朦胧胧之际,我听到“吱呀”一声响!看来是人家起床了,好!好!两个好字还在肚里,一盆脏水泼了出来!
“嗨,小心一点,屋檐下有人呢!”我噌的一下从地上立起身来,所幸只是两只鞋子泼湿了水。
开门的姑娘受到惊吓似的,迅速转身,手把开了半扇的门重新关闭起来。室内的灯光咻咻的几下越发明亮起来。有女人对话的声音从内室传出。
“果然住的是女眷!”开门的只是个婢女。我展开耳朵仔细倾听。这时的天还是黑黢黢的。
堂屋的正门重新打开,出现在门口的婢女逐渐清晰起来。
是一个青衣青裤的小姑娘,梳着的双髻垂于耳后,面容清秀而不失稚气。姑娘虽是受了主人的安排有了思想准备,脸上的惊惧之色也未完全退尽。
“先生,外面露气甚重,你可到——可到——!”姑娘气息娇啜不畅,略微停顿,垂下粉脸道,“我们家小姐说了,你可到正堂屋休息,待到天亮后再走------”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从室内走出一个小男童,个子矮小,从着装和言行举止推测,当是个男仆。这男孩也不言语,几步窜出室外,将我的单车扛进了堂屋的西角。
细看这男童,一身黄色短褂,穿的是最下等的黄麻布制成,上面好似浸了油斑还是别的什么,看上去不干净。近看还能看见肩膀处有毛发,看得出使的是挑担磨肩的活计。他卷起的袖口,露出肉色里子,有一大块红色污迹粘在里面,像是鸡血或者鸭血染过似的。脚上的是一双黄色的布鞋,到处是灰尘,灰尘上又掺和些雨露。鞋面上已经快要磨出洞来了,毛糙的线头也展露出来了,线头上挂着雨露和尘埃,看上去也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人家男童女婢都出面了,我再不进去就失了读书人的礼仪。
刚进得大厅,已有琴音从内室闺阁幽幽而出:“寒留二八青青涧,往事不堪,生命似流水,红尘泪落干。几度徘徊江畔,卜往亦,充肠尽初恋。谁曾想,去了永恒的容颜,失忆?谁肯?奈何誓破,忘川易联,身心具焚,情过千年,隐隐回旋尘世间------”
“这家小姐所奏琴声缠缠绵绵,感伤的琴音蛊惑人心!“不得已,我踮起脚尖朝那内室探视。
只见一位二八姑娘身着淡粉色锦缎裹胸、下坠白色曳地烟胧荷花百水裙,丝带挂了个薰衣草荷包,不时散发出阵阵幽香,倍感清香自然;单视背影,姑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妩媚羞羞,琴音悠悠,形之弱弱------可惜瞅着的只是个背影。
正在我出神之际,先前的婢女再次出现在我的跟前。
“既然先生有缘来到此处,请到内室相聚,小姐有话要对先生说!”
即便到了这种环境,还是犹豫不决,在那堂屋转圈子,这倒不是我不近女色;这食色本就一家,只要是还能吃饭,色就会伴随其间,我怎么可能不心动呢!问题是今天我们要加班,要点卯,要写材料,自行车轮胎没了气,眼看天就要亮了,回不去,交不了差!后疫情期间,工作不好找,我那一家人都望着这点工资买米面呢,可不能为这女色坏了我家的生计。
儒家的门生讲究的是个修身、齐家,不要说不会装,单就控制情绪的能力我也不在人下。
“先生,看你脸红的?不进去也罢,我们家小姐要的不是你想的内容,照照镜子看看年龄!”婢女白了我一眼,去了先前的生疏——“小姐见先生是个读书人,只要先生给我们家三郎起个名字而已。”
“给三郎起名字”我环顾屋前院后,大院子里除了小姐和婢女之外只有一个男丁,定是那个给我扛自行车的童仆无疑了。
”好的。“我应声而答。你还别说,这取名字还真是一门学问。“名者”、“命也”,这名喊起来顺风顺水,那就是好名。起名的事情,难不到我。无论是给猫狗、给人我都能取个好名来。
“三郎,快过来,先生答应给你起名了。”婢女向着堂屋西角的男童吆喝道。
我见那男童正躬着腰给自行车修补轮胎,还鼓起嘴巴对着气门嘴吹气呢!
“这穷人家的孩子,命苦,在山上见不到世面,居然用嘴巴给自行车吹气。”我问了三郎的姓,婢女告诉我:“三郎是后山黄角平黄聪的儿子,一出生父母就去世了。为了生存,学会些宰鸡杀鸭的小本事,勉强混口饭吃。因为小姐身体羸弱,气血堵塞,需要活物补养,请了三郎负责小姐牲畜饮食的供养问题。三郎也忠心,我们主仆三就像亲姐弟一样。”
听了婢女的介绍,又见三郎给我修补自行车的低矮形貌,就在心里想,定要给三郎起个富贵的名字。只是都不知道三郎的出生年月,只好按照世俗“金”“银”“财”“物”冠以名字,我顺口就到:“那就叫三郎为黄数金吧!”
“黄数金”听了我给的名字,丢下自行车,三两步跑到我的跟前,拱手作揖,到头便拜,高兴得忘乎所以,人模鼠样的在地上打起滚来。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鸡叫,赶紧从堂屋走出来-----一个激灵,方才发现刚才的故事只是一个梦。呆立在半山腰的我打了好几个冷颤也没能完全回过神来!这时的天际已出现在天边,一片白云轻轻破开那袭黑纱,轻盈得仿似游弋于天地间的一片白羽,又迅疾如一道白箭刺向天空之中。天亮了。
我一阵左右环顾——所谓的庄园,不过是半山腰的一座新坟罢了。满院子的梧桐树与坟前摆放的一推花圈相似而已。真是遇到鬼了,我怎么会选这么一个地方来睡一觉?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梦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人生亦梦亦幻,何必计较真假。想到这里,我也不再害怕。
从花圈堆里推出自行车,两个轮胎居然鼓鼓的,不像是焉了气的样子;我蹲下身体仔细来瞅,也看不出什么痕迹,倒是有一股骚臭味扑鼻而来——是那黄鼠狼的气味。细瞧坟茔后方,有一碗口大的洞穴,深不见底——这定是那黄三郎的窝邸。
“三皮子太狡猾了,我分明是着了道!这皮子与那为情溺水的女鬼狼狈为奸,偷吃山里人鸡鸭,弄出些光来,诓得我上山,得了人名卖起乖来!要不是急着回家,我是要毁了这畜牲的窝邸才解气。”
“唉,其实人畜都是为了生活,使的手段不同罢了。回头又一想,这畜牲是比人活得舒服——不从人胎,不走人道,居然是人模人样,又得了上等的人名,出入尘世,几人识得破——也不知还要祸害多少良家人的小鸡、小鸭!”
作为读书人,取个人名,动动嘴皮而已,问题是被一个畜牲诓去一个人名,心里终是不爽。我扛着自行车,朝那洞穴处呸了一口唾液,系着一双湿漉漉的鞋子下了山,向那城里的方向骑了去。
2021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