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比往年要来得早一些。我关闭办公室大门,戴上手套,伸出舌头在干燥的嘴唇周围舔了一圈,把中午买好的一颗大白菜挂在右边把手上,骑上单车,从南往北走。
立冬以后,白天的日子越来越短。下班的时候,天已是黄昏。风里的雨越下越紧,有风把雨水拐带进脖子里,凉飕飕的,我缩一缩头,羽绒服就把大半个脸盖住了。
路上的车辆和行人稀稀拉拉的。我看着雨伞周围滴落下来的是雨水不是雪,可是,纯粹的雨又哪能这么冷呢?
冷风不停地吹,雨点子也越来越大,骑单车的人都不愿意在路上走了;我依顺着风雨把单车骑进一桥北桥头。下了车,怂在桥墩下暂避着风雨。
头从羽绒服出来:发现桥墩下面还有两人在下棋——心中一喜:正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冷的天、印着这昼夜交替的黄昏,这盘棋该是多么美妙啊!
棋若逢敌手,一局到深更。
棋如人生,到了精彩的时刻需要有人分享;此时此刻最是需要有第三者围观,越多越好。在我看来无论多么精彩的棋局,无论多么美好的人生,没有第三者的欣赏就像穿着光鲜的衣服走夜路!
我小心翼翼推车向前,轻轻地移动至棋盘子附近;为不惊扰对弈者,自行车经过两次摆放、悄悄地将大白菜从把手上取下来,自行车找着了平衡,稳稳地靠在一下水道的井盖之上。
我的出现暂时没有引起两位弈者的注意,他们的面部表情身体动作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棋局果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来得正好,只是二弈者无暇顾及我罢了。
要不是这风,要不是这雨,要不是这雪,要不是这接近黄昏的时刻,北桥头下可不只是我一个观众。
北桥头地势宽广,桥下宽阔,是江城散淡之人散居之地。跳舞下棋的,看相算命的,玩纸牌的,喝茶的,打麻将的,神侃的,围观的,散吹的,有约无约的------筒子十二巷的人都齐聚在这里。到了冬季,这里的人更多;城乡结合部的农人秋收一过,也带着些小崽们齐聚于此。
是一盘残棋,精彩至极——红、黑的兵力都损伤大半,大将与散兵所剩无几;双方炮马攻防在棋局的左边厮杀。黑方明显处于弱势,弱而懦,只能以黑马不停去羁绊红炮。黑方防线险象环生,其马疲于奔命,步伐异常艰难,另有一卒子原地踏步不动,好在士象齐全,所以阵脚并未大乱。
城市的路灯一盏一盏相继亮着起来。
一年四季,北桥头靠桥墩石壁下面,下象棋的人最多了。就有人磊起一长排桌子,全是石方桌组成,夜晚也不收;老板出租象棋,兼顾茶水。平时,对弈者一坐定,一大群围观者就跟了上来;也不管被助弈者乐意不乐意,有的伸长脖子,有人比划着双手,兴奋着张大嘴巴,唾沫纷纷绕绕。手舞足蹈者要多一些,默默无闻者也有。
楚汉一旦交战,观众就会分出红黑两个方阵。虽说十个观众十条心,但人心系肉做,都是红色的;只是心中有人,才有红、黑之分。于是,就有持强凌弱助纣为虐者,怜悯弱小助弱伐强者;也时常出现奕者不采纳观众意见而临阵倒戈者,有因助纣为虐反被将军致死者;你来我往、捶胸蹬足,红黑之心立时可分。
但凡助纣为虐者往往表情夸张,性情浅薄,赢得起输不起;赢棋时摇头晃脑,手舞足蹈;输棋时双手一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类人,情绪发泄完毕棋瘾也就过足了,并不真的在意谁家输赢。
助弱伐强的观众则不一样,他们性格内敛,充满同情心,观棋不语,谁家输赢都不喜形于色;指点江山时喜用肢体语言,偶遇棋主不纳言受谏者则转身离去。
棋盘周围人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没有绝对的君子和小人。
我一入局,就立在楚汉棋盘中位,除去偏袒之嫌疑,虽有心助力黑方,肢体语言上看不出明显倾向。
眼看胜败将定,红方开始注视我。
红方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皮肤黄中略显红色,脸盘子又长又宽,长略大于宽,颧骨就耸了起来,两眉毛大部分都是直立的,像是军警类退休干部,是个狠角色。他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警惕性瞟我一眼——意思我懂:“你是局外人、第三者,看棋可以,莫吱声!”
红方双像已破,但有两兵过河、合兵一处堵塞住黑方像眼,另外一炮在黑方左边虎视眈眈,反复做着炮翻山的局;黑方士像全在,但护卫黑帅显得力不从心;黑马左冲右突,已是气踹咻咻。
黑方也看了我一眼,瞬间又把双眼移动至黑马之上;一副眼镜的下方已有密密麻麻的细汗渗透出来。
黑方已成死背兜格局。棋局要活只能动马。
黑方喉结上下滑动,正用唾液压制心火,意欲用黑马踏破红方双兵之阵,这种结果是黑马和一红兵必定双亡。出现黑方士像齐全对阵红方的一兵一炮,如果这样,走出和棋未必没有可能。
黑方带一副眼镜,白白净净的面容,瘦瘦的身体落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给人一种人衣分离的感觉;他的眉毛两个尾端向下低垂,鼻子小,小而不正,有中风的迹象,类似在教职部门工作过的退休员工。
黑方又看了我一眼,我眨了一下眼,示意:舍马杀兵,稳步求和;黑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果断出马踏死一只红兵------这就就行成红方一兵一炮、黑方士像齐全的局面。棋书上有记载:一兵一炮可赢士像全,更多的结果却是和棋。
黑方陷入最后挣扎阶段,行棋越是瞻前顾后,迟疑不决,频频抬头、低头------
红方同样抬起头来,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神、面部表情平静似水!
红方左手五指突然张开,用右中指在棋桌上不停地敲打;还拿出一支烟点燃,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放在楚河的界边一动不动;烟雾随着火朵儿在那楚国的境内冉冉燃烧。
河界三分阔,心机万丈深。
黑方坐不住了,不停地咳嗽,白白净净的脸上咳成猪肝颜色。
“黑方有病,不是肺气肿就是肺结核!”我怜悯地看着黑方,死心塌地要帮他。
黑方那瘦瘦的一双手左右挥舞,想是要挡住那些满盘皆是的烟雾;可是,源头在不断滋生,仅靠瘦瘦的一双手哪能捂得住?
黑方突然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居然是投降——我的眼睛眨了又眨,但为时已晚。
结束了!黑方不屑一顾。
红方赫然起身,扔掉香烟的手立马就多出一个记事本。只见黑方在本子写上一个“方小艳”的名字、转过身——红、黑各奔东西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统子深巷夜暮之中。
那记事本上密密麻麻写着“方小艳”的名字!是个女人的名字,我看得清楚------这时的天还没有完全黑定。
我到了自家楼下突然想起大白菜来,双手拍着大腿悔恨不已:倒不是因为白菜涨了价,这是妻子早上的交代------所幸北桥头离家不远,急急骑了车回去寻找:下水盖上哪里还有白菜——恍惚间发现棋桌边有一女人正拿着我的大白菜,会不会是方小艳?定睛仔细瞧——不过是路灯下一广告牌投下来的影子。
来去之间,一恍一惚,回到家时,我已六神无主!
妻子大声蚊道:“为何这么晚?”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了一盘象棋。”
“这冷的天看棋?到底看的是什么!”
“看的是人!”我顺势而答。
“大白菜呢?”
“人家拿走了------”
“叫什么名字!!!”
我坦白道:“方小艳、是方小艳------”
至此,妻子认定我是第三者——中意的人名叫“方小艳”!
2021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