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还在流浪的人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2011年。
刁凤是个女人,准确一点说是一个流浪的女人。她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而来,没有人知道。
2011年的冬天,刁凤病倒在212国道马家大波路段的水沟里。最后,她离开了。她到了哪儿,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愿意知道。在刁凤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我遇到了她。我愿意把她最后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我救助的一个孤儿,那个还在流浪的人。她的名字叫“腊梅”,今年16岁。刁凤身材高挑,腊梅摸样俊俏。年少时刁凤的模样与腊梅一样俊俏?
第一位知道刁凤名字的男人不清楚是谁,但最后一个记住刁凤名字的人一定是我。
渝西北的冬天真是冷,开着暖气的车前窗玻璃遇到疾驶而过的寒流,形成一种挥之不去水蒸气,就像一位情意绵绵的姑娘深爱着自己的情郎,情妹妹总是出现在情哥哥的身旁,她们这些个模样,很显然,让我看不清楚车辆的前方。
我们这儿的冬天就是这个样,据说陪都重庆的浓雾让日本人的飞机也只能在空中瞎转转。
212国道在1957年就已经贯通。是国内的主要交通干线。兰海高速修建后,这条国道也降级为省道公路。
车流量逐渐多起来是近几年的事情,经济发展起来,老百姓生活富裕起来了,有钱了,公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可是,你看公路上流浪的人,精神异常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什么原因呢?因为我工作所在那个镇街恰好有一个精神病医院,这儿又是一个省道交汇处,时不时就有临近省县精神异常的人走失在那条上班的路上。
第一次看到刁凤,是在小车疾驶而过的瞬间我看了一眼。没有停车,我们还要上班呢。但是,我清楚了,那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
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这个女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衣服干净,头发花白,身材高挑,模样分明,是一位居家的女人。想着、想着我们就到了单位。事情一多,又把女人事情忘记了。
当天回家的路上,我又在原处看见了她,一动不动坐在原处,好像是在等一个人?
不是一个流浪的女人,我在心里确定下来。我还是没有停车。212国道上流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多,经常看得见,走过这条道的人都知道。
我们车上的同事还在讨论,现在物质生活提高了,人口也控制住了,物质生活丰富起来,流浪的人反倒是多起来。
这一定是哪个背时的男人把人家搞出毛病了,就拉到这大坡上一丢了之。衣服多干净,一看就知道,不是长期流浪的人。
第二天,我停车下来,给这女人四个馒头,两瓶矿泉水。女人接过馒头,用眼睛盯着我看。我也看她。女人的眼睛灰蒙蒙的,像是患了白内障。女人穿了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裤,一条围巾盖住了半张脸,因为是在冬天荒凉寒夜里也没被冻死,证明丢弃她的那个男人还有一点人性——抛弃她也许是无奈之举。
这女人已经是重病在身,脸上没有血色,灰黑之气从印堂贯穿整过鼻梁进入嘴里,这是我解开罩在她脸上的围巾细致观察时发现的。同时,我在揭开她面部围巾时,一股难闻腐臭之气从她的嘴里飘了出来,令人作呕。她的内脏似乎正在糜烂,她一定很痛苦。看到这里,就会明白,她最后的一个男人为何要抛弃她——谁愿意和一个将死之人呆在一起?
谁是最后爱她的男人?不是别人,是我。因为,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刁凤”。
同事们都催促我快点走,上班要迟到了。就这样,我们匆匆相遇,因忙乱而分手。我是一名乡镇司法所所长,兼顾着驾驶员的职责。同事们说要上班了,我哪里还敢逗留。到了单位,半个小时后,我又开车来到这个女人的身边。我不爱死人,但我十分怜悯身边躺在地上要死的女人,她其实很美,无比的凄美。
现在想起她的面容,我感觉我的眼里就要沁润出眼泪来。从她高挑的身材,清晰的轮廓,你可以看到一位二八姑娘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出现于造反派和保皇派之间。两排高喊着革命的口号,心里却想着美人,到了晚上,他们为了美人打得头破血流。保皇派赢,她就跟在皇派的身旁,革大赢,她就睡在革大的身旁。耻辱和肉身,风光与凌辱。她在哪里,美色在哪里,争斗在哪里。这个故事发生在四川南充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
她老了,她要死了,男人们纷纷离开了她,你说怪不怪,我反而来到了她的身旁。
212国道贯穿马家大坡,那里偏僻荒凉,山高路陡,野草杂树丛生,抛弃一个要死的人,这里是最佳的地方。你说这里没有人烟不是事实,因为从这里往上走两公里又是一个场镇,而且因为这里枇杷成林,山花烂漫,有一个养蜂的老人安营扎寨于坡上,距这位色枯精尽的女人不到二十米远。
养蜂人告诉我,这个女人是夜里被人用车运来的。一天夜里,有车停在他锋房对面的公路边。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车子没油了,你在这儿不要走,加完油就回来接你。
第二天早上,养蜂人看到了这个女人。养蜂人还说,他最初看到这位女人的时候,女人能走,从公路两端来回地走,但走不了多远,又会回到原地,他问过女人,女人不会说话。显然,是个疯了的人。
原来她是在等人,等谁呢?等那个加完油就回来的男人?
今天的果,是昨天种下的因,今日种下的因,正是明天的果。男人们是坏,那个加油的男人最坏,能有什么好结果。
你相信因果吗?我信。当一个人真心对待一个人时,人人都会开口说话。
女人能吃,当我再次出现在这个女人面前时,四个馒头和两瓶矿泉水都吃完了。当时我想,女人还会活一阵子。女人躺在公路边的水沟里,还好,这两天没有下雨,水沟里没有水。
我们再次相遇,女人一眼就认出了我,来了精神,平躺的身子坐起来,又用厚厚的围巾把嘴和鼻子都围了起来,脸撇向一边。女人知道自己嘴臭,不把嘴对着我。那个加油的男人肯定因为女人的嘴臭骂过女人。
这个女人是哪里的人,要是她能够说话就好了。只有弄清楚她的身份,后面的事情处理起来就不难。养蜂人说她是疯的。无论是癫还是疯,必须要核实身份。我一急躁,就在她的身上身下一阵翻找——所有口袋里面都是些卫生纸,铁钉,毛线,塑料袋之内的东西,身份户籍无从核实。
那个加油的男人为何不把女人的身份证、户籍本放在她的口袋里?也许,他也不知道,也许他是铁了心让她去迷失在人间。
还得想办法和她交流。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知道如何产生共情的许多技巧。
有心理大师曾说,上善若水的人可以与高山流水交流,与花草树木对话。我信。
任何一位精神异常的人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她的精神总有一个时刻会表现为正常。这个女人也不例外。通过眼神的对视,语言的交流,行为的接触,三翻五次之后,女人开始间歇性与我语言交流。
刁凤说,她是某市高坪人,一共生育了九个孩子。她对前三十年发生的事情清楚地记得并能够精神地说出来,尤其是在她讲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精彩,在她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光芒。问及后三十年发生的事情,她不再言语,表情木然,有时以摇头的方式表示拒绝。最后我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刁凤的眼里再次散落出精神,点头,身体向我倾斜。
唉,晚了!她就是一朵开在路边的鲜花,人人可以爱戴,可以采摘。真乃是:年少春宵夜夜少,岂有岁月总是春,马家大坡躺尸骨,儿女成群无亲人。
再美的鲜花在万千浪蝶的采摘之下,哪能够不粉尽精枯,再美丽的时光也有人尽曲散的时候,又岂能够暮暮朝朝。刁凤啊,我能够带你到那里去呢?你想回家?是么?可是你的家在哪里呢?不,你是有家的人,只是我没有找到而已。我不能够将你带到我的家呀,我曾经带了一位被父母遗弃的小女孩回到家里,妻子不喜欢,我再带一位老女人回家,一家人岂能愉快。
不过,我愿意把刁凤送到救助站。我是一名司法所所长,我熟悉法律,我有办法,根据《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流浪人员流浪地所在政府是有救助责任和义务的。我就去了辖区政府,感觉有些心虚,没有直接去找民政部门的领导,我通过同行业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转达了我的意见。朋友很热心,我亲自看到他和辖区政府同志一起去了现场,到处了解情况。
刁凤有救了。是谁救了她?是我呀,一名司法所所长啊!
周四,我们上班,刁凤还在水沟里躺着,下班的时候我在车里发现她坐在公路边上正在看着我们路过的警车,我的心里陡然紧张起来,赶紧给我的朋友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发起牢骚来。周五,我给了刁凤二十元钱,叫她买一些馒头吃。周五的晚上开始下雨,下了两天三夜,周一,太阳出来了。上班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刁凤,悬掉着的心一下安静了下来。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这个女人了,我们一车的人都说没看见呢,谁也不愿再提及。有人说刁凤去了救助站,有人说她已经火化了,有人说加完油的男人已把她接回家,也又有人说是附近的一位熊姓的单身老男人用背篼将她背回家洗衣做饭去了------有几次我想打电话问我辖区的那位朋友,鼓起好大的劲,最后还是泄了气。但是,我不相信传言,毕竟,三个下雨的冬夜是不会冻死人的!刁凤的衣服穿得厚实,身上还有二十元钱。她一定还活着,只是已经离开了!
文泽强写于2013年10月19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