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傍晚时分，有一只采花的蜜蜂，死了，死在春天里。蜜蜂的死被人类遇见，那个遇见的人是我。

春天到了，但是春天偶尔也会遇到很冷的天气。今晨，一夜之间，温度落差超过了十度。

因为是突然降温，人在室内的感觉并不明显。早晨，打开房门那一刻，一股冷气迎面而来，我折回身，将单衣换成羽绒服。

骑自行车在大街上，迎着风，我把羽绒服帽提上来，罩在头上，向城南的方向踽踽前行。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上，细雨蒙蒙，小雨合着冷风持续飘浮。到了中午时分，雨过天晴。太阳时进时出，气候暖和了许多。

城市隔离带里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

这座城市人工栽培了许多野罂粟花。小朵小朵的，没有枝干，只有小茎，盛开的野罂粟花风情万种、妩媚而娇嫩。太阳出来后，一些蜜蜂在小茎花朵上来来去去。

下午，办公室的我脱掉羽绒服，加班加点赶写一份材料。忙完工作，已过下班时间。我推上单车，恍兮惚兮，回往城北的家。

太阳落了山，又或是云层遮住了太阳？天气阴沉下来。满天是些浅浅的、低低的、灰黄色的片状云层，没有彩云那么美那么高。北风一阵阵向南吹去，风驱赶着云、层层叠叠、缓慢向南边迁移。

缺少太阳的照见，野罂粟花像丢了魂似的，弯着腰，焉着脸，在冷风中惊颤。

斑马线红灯前，我再次把羽绒服衣帽提上来，罩在头上。

这是一个长红灯，时长75秒。

这个时代，很少有骑自行车的人，还急着赶时间。

我不执意望着红灯，也不太在意绿灯什么时间闪现，大小车辆向前移动时，人就跟着感觉走。单位与家，一路上，要走两座桥，翻过一座山。红灯前，我会抬头看一看千变万化的云层，看惊怵不定的飞鸟，看斑马线上匆匆的行人，看隔离带里摇曳的野罂粟花，看鲜花丛中忙碌的蜜蜂，有时也看看自行车上的人------

一天又一天，焦虑的我有时也会紊乱作息时间——跟随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惚兮恍兮，南来北往。

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慢得下来才有机会活得更久。

我看到花朵里有一只蜜蜂，双后脚跗节上沾满了两团黄颜色的花粉，在花团里步履艰难，辗转反侧，它有时站在花戎上，有时钻进花心里，有时滚落在花瓣上，一阵蹒跚，又稳稳地站上花朵，不停地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我抬头看天，叹息道：这只蜜蜂是不是忘记工作环境和采蜜的时间？

我决定停下来。

一辆又一辆大大小小的车，风驰电掣穿过斑马线，谁愿意落在一个绿灯的后面？

我把自行车停在街边人行道上，蹲下身，继续观察花朵里的蜜蜂。

这只蜜蜂的后脚跗节膨大，在外侧有一条凹槽，周围长着又长又密的绒毛，组成一个像“花粉篮”的形状。我看它在花丛中穿梭往来收集花粉，毛茸茸的双脚尽是满满的粉。

蜜蜂不时停下来，用后脚跗节上的“花粉梳”将花粉梳下，收集在“花粉篮”中，又从嘴巴里吐出一些“口水”将花粉固定成球状。于是，花蜜球越滚越大，以至于这只蜜蜂飞行穿梭时蹒跚着步履，停停走走。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采蜜的工蜂，寿命只有几十天。

这冷的天，在黄昏来临的时刻，蜜蜂为什么不回家呢？

“一味采蜜，它的生命迟早会出问题！”

这是一只没有成年的工蜂，也可能是舍己忘我的老蜂？它是在全心全意的付出或是在贪得无厌的索取？

不要轻易作出判断，但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作为人类，最要紧的事，是督促蜜蜂快些回家！

一个有良知的人，面对死亡的来临，无论遇到的对象是谁，都会一视同仁。

我观察着隔离带的花朵，只有这只蜜蜂还在工作。

最初的判断：蜜蜂采蜜过多，负重不能行。我采用最简单方式——用人类的双手在花丛中驱赶着蜜蜂，嘴里吆喝着；“回家吧，回家------”然而，受人为干扰的蜜蜂在花朵里起起落落，像只无厘头的苍蝇。

谁说蜜蜂是近视眼，我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双眼充满恐惧和焦虑！

不能任由蜜蜂在花瓣上浪费功夫，我轻柔地捉住蜜蜂，把它放在手心里------

我决定：去掉蜜蜂后退上蜜团，减少负荷，蜜蜂就能飞？

人类十分小心的动作，也可能伤害渺小的昆虫。

在我精心呵护下，卸去负荷的蜜蜂不再煽动翅膀，而是站在手心里，用双腿擦拭完双眼，默默地望着我，亦或是在观察风起云涌的方向。

“飞吧，飞吧-----”蜜蜂在我上下起伏的手掌中摇晃着身躯。

此时此刻，我开始重新判断：可怜的蜜蜂是被冻着了？

因为昨夜温差太大，白天的气温又多变，蜜蜂在全身心采蜜时，定时、定位的功能会受到了影响，尤其是刚刚接受采蜜任务的工蜂——话说回来，一些聪明的人类乃至江湖上的老手在利益面前，也会迷失本性。

被冻死的蜜蜂多发生在早春或者冬末。蜜蜂死亡时，头部朝向就是其蜂巢所在位置。

我用双手捂住蜜蜂，这种升温的方式没有起到明显效果。我想把蜜蜂含在嘴里暖一暖，马上就联想到“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毕竟，蜜蜂屁股上有刺。于是，我用嘴哈出一口暖气——是用力急了，又或是蜜蜂轻微了，它居然一个侧翻身，从掌心掉落在花丛里。

一阵好找。当我再次发现蜜蜂时，它的前脚抱住头部，后面一双脚弯曲着，搂住胸腹，头朝向北方，死了。

唉，蜜蜂真的死了，不知道你属于未成年的工蜂还是一只苍老的躯体？

从卷曲的躯体看你有过挣扎的痛苦，而你那对复眼中的神情又是十分的安详和平静。

春天里确有寒冷的天气。照常理，昆虫世界的成员应该跟随气候的节奏，感知天气的变化，遵循自然的规律，调整作息时间，然后，你为什么死在花丛里！是你受到雄蜂的驱赶，还是你已身患抑郁症？我不知道昆虫类物种如何管理情绪。我常常对人语：少比较，看开一些。至于雄蜂不劳而获且偷吃蜂蜜，精神一饱满就比拼交配的权利——人类也有类似的情况，我们都看开一些！

我反复思考，你的死亡，也可能是因为气候的突然变化、还未成年的你忘记了妈妈的话？

你妈妈一定说过，天气冷时，小宝宝不要被暖阳迷惑，要躲在蜂团的正中央，冷不着，饿不着，养好身心才干活！

一只小的蜜蜂，存活几十天，赶死又拼命，不必这样啊！今天早上，我也冷得很，只是我把头缩进脖子里，把鸟儿的羽毛披在人身上。

我不知道你那颗完全付出的心是否掺杂着贪婪的成分，就像你们昆虫也无法理解我们人类。我无法跟随你的心灵，看清楚一只昆虫的能量体。我唯一知道的是，你有自己的选择，你在追求自己想要的——对花蜜的痴爱，对花朵儿的陪伴，对职责的坚守，对工作的热诚，对使命的完成------除此之外，你选择了放弃！放弃就意味着生命的失去！人类对轻视生命者持鄙视的态度，但我尊重不同物种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牺牲自我的选择。

我把蜜蜂放在泥坑里掩埋起来。情绪低落！

为什么不把蜜蜂放在花丛里——我们人类的习俗是入土为安。万千世界中，我葬你一抹辛酸泪，你笑我满纸荒唐言。千百亿昆虫的世界啊，再有如你者，难！

唉，无论多么渺小的生命体，也会有美丽的遇见。

2023年3月9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