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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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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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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中篇小说)

父亲是位农民,今年八十九岁,十岁时开始给地主放牛。父亲放牛十年,摸索出用口哨声指挥牛的行动经验。牛儿听到不同的口哨声音会自行上山和下山。牛鼻子上的长绳子就盘在牛角上,不用人牵。

牛有伤人的野性,天生的牛脾气。父亲知道牛的性,不骂牛也不打牛,牛就顺服父亲。人与牛和谐相处,不累。

解放前,父亲放牛时会将牛引至白毛草丰盛的山丘上。解放后,农民对耕地采取了保护措施,山上的白茅草变得稀少。近些年,不少农民成了农民工,白茅草已经占领了整个山坡。

白毛草叶片厚实、有锯齿,茎甘甜,是一种中药,根茎叶都有药用价值。一般的动物不敢吃这种草,唯有牛喜欢。牛吃白毛草不生病,四肢健壮,耕田有力。

父亲勤俭,饲养的牛也不偷懒。人与牛就受到主人的好待见。一年下来,雇主给父亲的工钱要比其他放牛娃多出半吊。父亲十年下来,到二十岁参军时,已积攒小钱十一吊。

正是有了这十一吊钱,才有后来与妈妈的故事发生。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情画意:有英勇的男子,在野外用白茅草将杀死的鹿包起来,走到女子面前,向她求婚,只要女子双手捂面不语,勇士就会心领神会,抱起鹿屁颠屁颠地向女子家里跑去——我们那个小乡村有这个风俗。当时的白茅草和今天的玫瑰花都是令女人心旷神怡的草本植物。“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其中,劲草也是指白茅草一类高叶植物。

至此,白茅带着实用性成功出场。

事实上,白茅草危害很大。白茅草会开一种花,称之为白羽丛。花粒会迎风招展,随遇而安;哪里有土地缝隙,白茅花就会落地生根,最后连成白茫茫的一片。白茅草挤压本土农作物,限制其他植被生长,甚至会伤害森林、侵占沼泽,对当地生态系统造成危害。白茅草地下茎非常发达,旺盛的茅草根能深达土壤公尺有余,有“万根草”之称,生命力及其旺盛,是最难根除的恶性杂草。除了牛,农人讨厌这种草,父亲也一样。

父亲帮人到17岁,思想活跃起来。有一年,地主用一块腊肉作一年的工钱给了父亲。当时,一块腊肉不值一吊钱;父亲二话不说,用鲜茅草叶包裹好腊肉,托媒人送给姑娘的父亲。姑娘父亲好饮酒,收受腊肉后满心欢喜。腊肉下酒当天喝高了,轻诺下这门亲事。当然,事情也不是我们以为那样简单。据说,凡是用腊肉下酒的人醉得快也醒得早。事情反反复复,前前后后用腊肉作为下酒菜一共吃喝三年,耗尽父亲积攒的十一吊钱;好在,婚事成了。那个年代,社会很混乱,收人家腊肉的人家,悔婚的也不少。

父亲利用茅草叶裹腊肉讨得姑娘家喜欢,与母亲结婚后态度发生了转变。事实上,联产地下放后,父亲十分讨厌白茅草,反复与其纠缠一生。

父亲与白毛草前期对抗的主要工具是锄头,双目失明后依靠的是自己的双手。

白茅草根部看起来很自然,其实不同寻常,它的破坏力很强,那些紧抓土块的根茎犹如混凝土中的钢筋,相互交错,能将锄头磕碰得直跳。白茅草一旦乘势,农人的锄头就很难将其铲除;除非,白茅草遇到像我父亲这类勇敢的农民。

父亲和白毛草有很深的渊源,他用白毛草饲养牛儿收获了第一桶金;以此用腊肉和美酒迎合外公的嗜好,又获得美满的婚姻,点亮人生第二道风景。父亲成家立业后,瓜瓞绵延,为了孩子的生存,本能地站在了白毛草对立面。解放初期,农民生存不易,山坡上的白茅草更加艰难。

无论白毛草生命力如何顽强,在父亲面前完全处于被动挨整的地位。

父亲会把裹挟白茅草根茎的泥土翻转来,然后,放下锄头,躬身蹲在土里,用时间和耐心把一卷一卷的泥土分成碎片,上下左右拿捏、反复寻找,清除泥中根系;第二年,又有漏茎之草破土而出,迫使父亲重复劳作。就这样,人与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生不息。总之,白茅草与父亲在纠结中,父亲占据优势,白茅草家族以退守为主。

父亲结婚后,在夫妻关系上很弱势;借用白毛草的生存策略,父亲同样以后退为主。

父亲二十岁参军。五十年代,征兵领导看上了父亲。父亲因奶奶身多疾病不愿参军。那时,征兵领导相中的兵源不能顺利入伍,地方政府有压力!

歹说好说父亲还是跟着部队走了,成为彭老总的兵。

父亲入伍后一天晚上,突然情不自禁地流泪;第二天,接到电报:奶奶去世了。母子之心想通,两人的血气会彼此照应,量子纠缠就是这个道理。二十四孝中,孔子的弟子曾参也曾有类似的情感交流。有一次曽参去山里面砍柴,家里来了客人,其母情急,咬破自己的手指,曾参突然觉得心疼,赶紧返回家中。

奶奶去世后,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父亲没有回家,带着创伤服完兵役。

此后,父亲一人独处时,老是暗自流泪;有时喝高酒,无意识间会说到奶奶的话题上,人就放声痛哭;众人一阵安抚,各自散去,留下父亲一人,哭声变小,抽泣一阵后,回到家里。家人看不出父亲流过泪。

说父亲弱势,不是身体的问题。小时,我亲眼见过父亲和母亲发生一次近距离打架纠纷。争吵只是三言两语,很快,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最终,母亲借用工具——火砖两块,左右手高举过头,欺身上前。父亲撒腿就跑。我们家原是白茅草盖的茅房,独立小院。父亲绕茅屋连跑三圈,母亲在后穷追不舍。

母亲身体本就矮小,还驼背,时间一久,自然力不从心,眼看二者距离越来越远,恼羞成怒的母亲即将火砖掷向父亲。一掷不中,再掷,差距更远;继而,母亲蹲地嚎啕大哭,一阵横竖躯体,完全是要死不活的模样。父亲放慢速度,回头,发现母亲不跟;停下矫健的脚步,试探性转身,又一阵搂抱抓扯------

一柱香的功夫,事情平息下来。

父母干仗的阵势着实惊吓小孩:我哇哇大哭,就差哭背气;好在时间不长,结局转忧为喜。当时不算明白,次数多了,就见怪不惊了。通过反复观摩,长了知识,还把这些攻防战术用在我们夫妻身上,效果明显。

母亲生了九个孩子,不遗余力养育着孩子。脑梗后的母亲,健忘,唯有生孩子的事情,看见儿媳、孙媳们就问:“你生了几个孩子?你生了几个孩子------”年轻的女人们无一作答,或不屑一顾或转腚离去。

母亲火爆脾气由愤怒与辛酸组成,一遇孩子们生活无着落就恼火;这时,父亲像做错事的孩子,冷静地观察母亲的动态,随时准备全身而退。父亲的后退有无奈也有愧疚。成年后,我才明白,父亲思想灵活,意志力很坚定。在孩子的管理上面,母亲动口不动手,父亲则冲锋在前,经常使用的工具——数量众多黄荆树苗条。

父亲不是真要抽打我们,他会留一条路给我们逃跑。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我跑得最快,父亲现在还夸奖我。幺兄弟就不那么幸运了,经常挨抽。幺兄弟生就一副牛脾气,喜欢硬钢,不善于观察,也不掌握跑路的关键技术。所以,幺兄弟四十五岁离了婚,再婚也不幸福。

父亲爱我,不单是我学会了放牛还善于跑路,至关重要的是我始终支持父亲除草的劳动行为。这种支持来自于我与孙女躲猫猫的行为体验——晚年的父亲耳聋眼瞎,依靠双手与外界联系。父亲触摸到的不只是草,是潜意识的显现,是存在的延续,是生命的依据。

父亲也爱姐姐。记得有一次,姐姐半夜生病,漆黑的夜下着雨。一月中,有那么几个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尤其是下雨天。父亲右手抱着姐姐,还打一把伞;左手拿着一只火把。火把不同于手电筒。为防止小火苗熄灭,有时,父亲需要停下脚步侧转身体。小火苗一旦熄灭,父亲就把姐姐放在腿上,腾出手来重新点燃火把。父亲说,在雨中走夜路,人不要多想,只要方向不出错,目的地会越来越近。父亲对姐姐的爱笃定而深沉,毋容置疑。姐姐去乡公所卫生院看了三次,有时在白天,有时在黑夜,都是父亲一人所为,因为妈妈还要照顾更多更小的孩子。

父亲是一位多神论者,像中国大多数农民一样,信仰并不坚定。遇到兄弟姐妹大病大灾时,父亲就会向上天的神仙发出求救的信号;根据需要,也会向地上低等级神灵提出请求。父亲推功揽过——一味恳求不要为难他的子女,罪过都由自己一人承担------子女的安全问题一旦得到解决,马上又会思考子女的饮食问题。

六七十年代,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在一个锅里打饭吃,称之为“大锅饭”。那时,干好干坏一个样,父亲办法虽多但效果不好。我们家兄弟姐妹多,生活十分困难。母亲眼见孩子们挨饿,情绪不安。父母三天两头发生争吵多源于此。为了一日三餐,外出觅食是父亲的责任。就像雌雄二鸟,为了孵育后代,分工明确。

有一次,父亲找不到充饥的食物,不敢归巢;思来想去,将家里还未完全成熟的柚子摘下来,挑到城里去买。供给时代,父亲的行为受到了严厉打击,柚子被没收,回家的路遥遥无期。父亲流浪在码头、车站、长江的中上游捡拾垃圾维持生活。

以前,河边滩头堆放垃圾的场所都有老大把守。为了生存,父亲通过铁腕一般的手段,在一个垃圾场站住了脚。一个月时间,父亲捡垃圾卖得现金27元。凯旋归来的父亲受到母亲的热情对待。家里的生活得到临时性改善。

以后遇紧张日子,父亲就外出捡垃圾补贴家用。要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站住脚,靠的是实力,父亲做到了。从此,一家人的日子有了盼头。

父亲是三叔伯兄弟中的老大。小时,三兄弟为了争夺食物来源也会打架。二叔身体结实,性格阴沉,出手狠。幺叔个子高大,脾气暴躁,爱用工具。三兄弟打起架来,没有一次不是父亲吃亏的。父亲有一个策略:打不赢就跑!所以,每一次发生在自家兄弟之间的斗争都是父亲临阵脱逃作为战争的结束。有一次,幺叔手持扁担穷追父亲十公里,直到我们姑爹家;在亲人的干预下,父亲逃过一劫。

这种事情也不是懦弱,父亲跑路是因为清楚身后那个追赶人的德行。

联产地下放后,父亲不在外出;一门心思守在几亩联产地里,起早贪黑,辛勤劳作。我们家耕种联产地上的禾苗长得好,与邻里的禾苗就是不一样,产量高不说,地里还不长草。邻里群众佩服父亲。

有土地的地方就会有杂草,其中,白茅草尤为突出。为了铲除这种草,父亲把中年时期的主要精力和时间消耗在地里。父亲一生不屈不挠,有草必除,每年如此。

在岁月的流逝中,父母渐渐老了。

哥哥姐姐成人后,先后成家立业,各居一方。

好起来的日子,父母照样吵架、打架,父亲还是一味退让。八十年代父亲眼睛瞎了,时隔不久,母亲也因脑梗行动受到了限制。

母亲一如既往呵斥着父亲,父亲反过来更爱母亲。

10年前,因为脑梗,母亲脑部功能退化明显,一直说头痛,头冷。

我给母亲买了一顶血红色的貂毛帽子。母亲戴了帽子去东家,到西家,头上的帽子像一个太阳,东起西落,左右漂浮。母亲回家就在父亲面前炫耀:今天走的哪条路线,遇到了哪些人,在哪儿耍了一整天-----貂毛帽子给了母亲无穷无尽的喜悦和力量,驱散了她阴霾岁月,照亮她脚下的路程。

好景不长。记忆不好的母亲把帽子弄丢了。

受到重创的母亲情绪低落。兄弟姐妹都参与到找帽子的行动中;一天、两天过去,谁也没找着。一家人心灰意冷。父亲没有参与到找帽子的大军之中,想不到,一周之后,这帽子居然出现在父亲的手中。

父亲拿着貂毛帽子,上下一阵摇晃说:“你们看,这是帽子么?”我们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我们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找到帽子?按照父亲的说法,需要找么,帽子本来就在那儿。只有母亲双手掰弄着帽子,不惊不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找回帽子哪一年距离父亲双眼失眠已经三十年了。

二十一世纪,父母都买了养老保险;父亲还享受到军人优抚待遇。父母家有钱用了。母亲身心每况愈下,说话走路都是问题,但其性不移,支配父亲愿望更为强烈。

今年的夏田,父亲顶着烈日外出除草,顽强与执着更胜过往。

因为天气大热,母亲不放心,拄着拐外出寻找父亲。母亲走到联产地里看到父亲时,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就用拐杖对趴在地上的父亲头上敲打了一下。可能是手脚不灵活,落拐太重,父亲当即就晕了过去,十分钟后才苏醒过来。苏醒后的父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想起来又已忘记。晚上,父亲继续给母亲洗脚,越发用心用力;第二天,父亲依然外出除草。父亲清除的不仅仅是草,是在泥土中获取希望,获取生命能力的希望。

晚年的父亲,坚持外出除草,即便是刮风下雨,也少有例外,除非是子女的强力干预。近些年,父亲不能上后山梁子了;因为,上去就找不到回来的路。

人在路上,就会有风景。父亲改变出行的路线,放弃大量联产地,最后,坚守住一块田一块土。父亲凭借记忆沿着固定的路线出去和回来,在仅剩的两块田土里画上类似于“太阳”的圆。晚年的父亲就在这个圆圈里打着转,来来去去。圆圈弧线的周围,圆绰绰、光脱脱,像是黄金抹刷一般圆润与光滑。圈线上下闪动着光泽,寸早不生。这是爱,是抚摸,是灵魂的触动,是父亲最后的依托。

白茅草存在上亿年,其家族能屈能伸,在众人不喜欢的地方缓慢生长,一旦成势,其力量仅次于水。君不见白茅草,冬时枯死春满道。白茅草的枯萎,是为了在冬天里潜藏;白茅草的坚守,是为了在春天里生长。冬去春来,白毛草遇见阳光、碰到春雨,就会从沉睡中醒来,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在广袤的平原和高山,在崎岖的林间与乡村,像父亲这样的农民万万千千,绵延不绝。一切过往,都只是历史长剧的一个序幕。父亲老了,帷幕也将落下。父亲与冬天的白毛草一样,顺应着自然,当以匍匐的姿势倒在地上。但是,无论是人或是草,新的生命曙光伴随朝霞,正旭旭升空。

2023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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