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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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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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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身立命


沙坦街是条老街,也是条小街,宽不过五米,从头到尾不足两公里。它像一个喇叭口,头大,嵌入旧县衙门门洞,与县城第一街人民路形成直角。尾细,甩到沧江埠头,静悄悄没掉了。但这个埠头不容小觑,它直面沧江入海口,江面辽阔深远,一望无际,沧江水浩浩荡荡奔涌而来,横扫千军如卷席,势头甚是凶险。衙门楼台上,建有一座钟楼,既用于报警报时,也拿来抵挡凛然杀气。相传,曾有知县感觉流年不利,诸事不顺,礼请堪舆师前来踏勘。这位美髯公,捻着三绺胡须,绕楼三匝,徘徊,沉吟,判了八个字,“历世久远,神武有灵”,飘然而去。知县忐忑不安,与同知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解放后,沙洲县委县政府沿用原衙门,改建成办公楼。街面房间,布置成文印室、会议室、接待室。虽说县委县政府临街,但大院异常安静,只有春天的麻雀,夏天的知了,拔长高声聒噪。甬道两边,种满万年松柏,绿油油阴森森,一眼看不透。百姓家里做红白喜事,需要松柏点缀,用红线扎了,放在箩筐里,系在礼品或器皿上,显得喜庆一些。时常有人进院子去,掐一些派用场。传达室老师伯叫光勤伯,面容慈祥,坐了十几年,见是本街人,熟滋滋拉不下脸,都会通融:“紧简手一点,进去剪了就出来。”
年前,光勤伯退休了。传达室换上俩保安,身穿灰制服,肩膀上,四对灰稻穗,还是新丁。他们看见金良阿太进去摘松柏,就提高一点声音:“阿太阿太,不要随便进来,要登记的。”
“哈,阿义家的老三个,你个厮儿,死狗老老起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还尿我手上。现在就神气起来了?”
阿义家老三,一下子蔫巴,低声下气说:“阿太,老说尿你手上,有点创意好不好?别这样,我长大了,要面子的。”
他边上伙伴陪笑,挤眉弄眼:“金良阿太,你先走去,我下班帮你摘一些,送你家。”
金良阿太,是沙坦街口打银店房东阿太,她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叫周金良,属于小巷名流,所以人称她金良阿太。这阿太也不是随便叫的,碰到街坊有不平事,她经常会出来两肋插刀,居中调停,落得一个阿太的称号。近来她有一房玄孙,生来一周岁,要做对对,摆帽饭,她自告奋勇过来摘松柏:“你是阿林的碎儿嘛,我也识你。谁不知道谁家的底细。县政府有啥了不起,县长都是我远房侄孙。”
“曲县长不是部队转业的淄博人吗?也成你侄孙了?”
“反正,不是县长,就是副县长。我家当年也是有背景的,书香门第,名门望族。”
“好好好,你家有背景,惹不起。”
“就是,你们保安,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这钟楼,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好好,摆设摆设。阿太你少说两句,我们晓得了,领导听见,要批我们了。阿太走好,恕不远送。”两小伙低声下气,赶紧把老太给哄走。俗话说,老也厮儿,嫩也厮儿,老太倒不是倚老卖老,她就是要个满足感。
金良阿太说这些话,中气十足。对周边,她有充分发言权。她搬到沙坦街很久,中途搬出去过,然后又回来,如今四世同堂,还没听过敲钟的声音。钟响不响,极为讲究,钟置于室内,待瓮以呼。谁当真爬上去敲,那就是没事找事,钟不是随意就能敲响的。毋庸置疑,十五米高的钟楼,是沙洲境内地标,它矗立在那里,就有不可替代的肃穆高傲。
俗话说,日不讲人,夜不讲鬼。没过几天,钟楼就开始当当作响。县前消防中队搬进来,值班室设在钟楼最高一层。两个时辰换一个班,穿橘红色制服、戴战斗帽的消防兵,攀着钟楼外围铁把手,蜿蜒而上,成为县城一景。郊区许多乡亲,卖完瓜果蔬菜,成群结队赶到,把扁担拄在空箩筐里,解开褂子扇凉风。等时辰到,看完消防兵换岗,才一路啃着麦饼,喝着凉水,乐呵呵回去爬山岭。钟楼外的铁把手,是后加的,不很牢靠。有一次,大个子中队长秋建平,爬到一半位置,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伸手将铁把手给掰下来,半个身子悬了空。唔,他擎着空把手,愣了一秒钟。街路上,观众一片惊呼。幸亏秋队长另一只手,握着另一个把手,他反应敏捷,一把稳住高大身躯,继续攀越而上。这个把手后来就没补上,消防兵攀到这个位置,就欠长身子,跃一跃,直接越过这个空档,省了一档。个子小一点的队员,晃晃悠悠,比较吃力。
自此时起,金良阿太经常听到钟楼发出声响,听多了,她说这声音不吉利。值班人员看见县城哪里发生火灾,便敲起警钟当当作响。沙洲古城,大部分都是老建筑,砖木结构,火烧连营。金良阿太听到呜呜声,就心骨头抖抖动,说整个心脏都揪揪拢。消防队唯一一辆红色消防车,从门楼肚子里,轰轰隆隆钻出来,一路嘶哑呜咽,“完了完了”,往火灾现场冲去。县城唯一的交通要道,人民路很是狭窄,消防车一出动,石板路劈里啪啦跳动,蓄在石头缝里的黄泥水,四处飞溅。路边行人自行车,都靠边站,静候消防车开过去,才恢复正常秩序。行人自行车渗入沙坦街,购买衣裤围巾皮带等日常用品。衣裤皮带,挂起来,卖相才好,男女老少,在衣裤底下钻进钻出。


本地有说法,男人不能在女裤底下钻来钻去,会走倒霉运。这些裤子,显然是干净的,早上挂出来,晚上收起来,谈不上晦气。但是许多人没有想到,顾客在挑选裤子时,店家为做成生意,都会怂恿客人:“进来哪,进来哪,套一套,看看乐事不乐事。”
有人看看店家就走了,上别处转转。有人坐到圆凳上,脱下裤子,套上新裤子,试一试长短大小,踮着鞋,也不套进去,前前后后,转动看一看。有害羞一点的,进店堂后卫生间,换了出来,照镜子看合不合适。店家一律拍掌:“撸替,撸替,乐事兮乐事。”
乐事,也就是合适的意思。不管乐事不乐事,店家都说乐事,卖快卖好。那裤子总归是被套过了,但大家都忽略这一点,依然在裤裆底下钻来钻去。警觉的人,掠一掠裤子,歪歪头走过去,肩膀被遮到,不算不净。其实,即使谁真的晦气,估计也不会想到,在这毁了运气。
沙坦街自然形成步行街,因为车子开不进去。顾客到了沧江埠头,就是水路一条,需打回头。埠头是纯天然状况,有不知何时运来的岩石,堆在江滩上,起保护堤坝作用。岩石被江涛拍打冲刷着,已经没了棱角,厚厚的苔藓贝壳,层层叠叠粘在岩面,色泽暧昧不明。沧江黄霜霜的,几千年流不尽污泥浊水。偶然会有一条清流,夹杂在浊水中,不久就被同化,浑浑噩噩流向远方。
“上游生态保护工作,明显不到位,这是沧江县领导失职。”阿贵老师端着饭碗,蹲在江边拨饭。菜汤浇在饭上,贵翁之意不在菜。他在部队入的党,思想觉悟高,关心国家大事,他喜欢的就是这种舞着筷子,和街坊展开激烈讨论的气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上到伊拉克,下到意大利。一碗饭拨完,国际大事还没讨论出结果。他搁下饭碗,掏出烟来,一边点烟,一边咳嗽,侃侃而谈,直到碗边饭干板结,路灯初上,细蚊围绕路灯翩翩舞蹈,方才恋恋不舍回家去。家里还有一大镬盘碗,泡在热水里,等他走归去洗。县城塘坝路,是沿江走势凸出来的。沧江抱着县城主峰六龙山兜一个圈,然后往下游流去,流到大海。过去不远江边,那座拱型玻璃钢结构厂房,是阿贵老师早年上班的沙洲县渔械厂。阿贵老师叫周金贵,是金良阿太的长子,一个退伍老兵。他也是历史复杂的人。当兵前,不懂事,他见有头黄牛在田里放养,以为无主,牵了回家。结果对方报案寻找,虽然当年没有大数据监控分析,但一头牛,不管大小,无论如何是藏不进被窝的。他被派出所叫进去,锁了一天,写检讨书。牛当然还给主人。后来他去当兵,在兵工厂工作,学到一手金工技术,退伍回来,安排在金工车间工作。小儿子周统权没怎么读书,分到一张初中毕业证书,呆在家里,游手好闲,他只好早早退休,让儿子顶替,有个编制,有人管束。阿贵老师和老伴,在家开个店,烧米面点心,猪脏粉,独此一间别无分店,料足菜好,供应给隔壁卖衣店伙计,生意不错。后来大儿子结婚,媳妇想开卖衣店。店面改为上午卖点心,下午卖衣服。
沙坦街两边房屋,都上了年头,有些是清朝民国时节建筑,屋檐长满青苔瓦松,微风一吹,瑟瑟发抖。瓦当刻有文字图案,也有用四方之神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做图案。许多瓦当松动掉落,像老人牙齿缺失,黑咕隆咚。一些人家孩子长大,未婚妻已经显怀,等不及拆迁,只好简单装潢搬进去结婚。外墙看上去,就像小姑娘初学化妆,小指甲抠一片胭脂花粉,没有细细涂匀,就直接坦在门脸上,新是新事一些,但是看着不协调。许多年前,就传说沙坦街要拆迁,说了二十年,纹丝不动,居民们都有些扫兴,怪话连篇,屁周就是其中的领军人物。这位怪话大王,是个退休教师,他的声音极有特色,可能平时使唤嗓子过多,听上去沙沙作响,很有磁性:“屁哦,城关镇领导,就是刀鹰放个屁,老百姓接也接不来。他们只好个一门嘴,喇叭日日叫啊叫,光响雷不下雨。要搬迁,我们就随县政府整体搬迁,说都不用说。市中心落脚在哪儿,我们新屋也分哪儿。”
屁周是金良阿太的二儿子,叫周金良。他一直感觉,自己像是捡来的儿子,他高大威猛,五官粗大。而他父母和两个兄弟,却都小小个子,细眉细眼。他问过父母,父母不是说他是乞丐领来的,就说在垃圾堆捡来的,很伤他的自尊心,反正都没好话,为什么不说是地主家的儿子。长大了才明白,地主家日子好过,不会把儿子扔出去。也幸亏不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否则成分太高,吃不了兜着走。成分不高辈分高,沙坦街一带,当年周氏老祖,沿江而下捕鱼,牵家带口迁到这里,生殖繁衍。书香门第,名门望族,那当然只是随便说说的,连自己都不相信。老太太爱面子上好看。后来郊区菜农,也慢慢在边上定居,姓氏才逐渐复杂起来。虽然在县城生活,不比在乡村,讲究房族血统,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周氏宗族还是有影响力的。
周金良当然算是知识分子,他的成长期成熟期,恰恰处于反潮流时代。屁周一天到晚说话离不开屁字,没有“屁哦”二字开头,便说不出话,不管和任何邻居辩论,不管对方论点论据论证,如何翔实辩证专业,遭遇他“屁哦”二字,便摧枯拉朽,溃不成军。我们不妨把他的口头禅,视为当年思潮在他大脑皮层烙下的哲学印记,属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规律范畴。


人的体面,都是自己做出来的。街坊邻居深受其害,深谙此道,在屁周还纯少儿,就给他取了这个绰号,一世人叫到老,管他是不是高中数学教师退休。“屁哦”二字,虽然属于精神糟粕,污染环境,但抵不过屁周人缘好、性格软、不讨厌啊。当年在课堂上,“屁哦”不也脱口而出吗?很受学生欢迎的。屁周老师不喜欢什么,就以“屁哦”去诋毁,张口就来,效果奇佳,你能咋滴。他身高一米八,都做了爷爷,大人小孩一律叫他屁周。连他孙儿恼了,也拍着他大屁股叫屁周。他伸出巨手,芭蕉扇一般大,身前身后虚抓一把,没有抓到小屁孩儿,就把手收回来,交叉撑在胸前,隆起厚厚一叠腱子肉,继续和邻居探讨拆迁的永恒话题。他的动作,习惯成自然,都是下意识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的街头即景,也天天上演。
屁周养有两只八哥,身体修长,矫健有神,“五白”特征明显,加上火红朱砂色的眼沙,玉白色的嘴,堪为上品,俏皮话说得挺溜。老话说,谁养像谁,八哥就极像屁周。后巷上空,时常叽叽啾啾,响起爽朗清脆尖声锐笑,它们尤其喜欢在早晨叫醒邻居,指头肚大的脑瓜里,晓得这时开演唱会,最受关注。它们的小心思,连树上知了都知道了,拔长高声,齐齐唱着和声,知了知了。巷弄对面二楼的周统权,一大早开始烦恼,他斗不过知了,专斗八哥,半扯开眼帘,稍微瞄准一下,通过敞开的玻璃窗,穿过巷弄上空,轰隆一声,塑料拖鞋拍中窗台上鸟笼,然后贴着墙壁滑下来。笼里八哥大吃一惊,随着鸟笼左右摇晃,噗噜噜翩翩飞舞,掉出两根羽毛。过会儿,见没有后续风险,它们醒悟过来,就破口大骂,“愣头愣头”,继而,呱呱呱呱,发出爽朗的嘲讽声。屁周被吵醒,睡眼惺忪,在竹床板上坐起:“阿权老,饭桶权,你想死啊不,它们不懂,你也不懂?大人还和鸟逞起威风来,大人都给你做糟了。怪不得,连鸟都骂你愣头。”
阿权老并不老。没有结婚的男儿,岁数再大也不老,他就是头发壳了顶。他也不接应屁周叔叔,躺下去继续睡觉。
屁周睡觉很安静,安静得跟猫似的,不怎么爱打呼噜。但一觉醒来,他就开始抽抽嗒嗒,过敏性鼻炎非常严重。医生说他养不得动物,查查变应原,排除一下。排除什么?微生物、螨虫、寄生虫、花粉、异种动物血清等。不用查,他不养猫狗,就是养鸟,变应原当然是鸟。但是他不管,爱鸟如命,宁愿鼻头孔天天重感冒,皮肤红得像张飞,天天起麻疹,滚成团团块块,也不放弃养鸟。鸟是他的命,如果叫他去钓鱼,那他连命都不要了。

与屁周隔着薄薄一层布蚊帐,是一具空棺材。屁周夫妇天天睡在棺材边,习以为常。这是为他老母准备的空棺材,放了二十五年。老人心里没底,早早排好归宿。屁周搔搔头,走到楼梯下马桶间前,掠起花布门帘,进去长长撒一泡尿,整个身子抖一抖,把裤子理好。“屙尿抖,还会有。”他念叨道,用牙杯漱口,洗脸。胡巧云靠着墙,坐在厨房间圆凳上,和对面屋过来的妯娌碎个婶,面对面织绒衫,闻见马桶间飘出浓烈氨水味,恼火死:“屁周,你不会去对面茅坑屙吗?臭死了。”
胡巧云是屁周老婆。碎个婶叫陈长华,和她关系很好,天天过来串门,每天不报道四次,一天工作没完成。放下饭碗,筷子还在桌上蹦跶,她脚板已经滑到屁周家。
小街对面,倚着县幼儿班墙壁,筑有一条露天尿坑。如果不是幼儿班公家墙壁,估计筑不起来。谁家都不喜欢墙外筑个尿斗,白瓷砖缝里,挂着满满黄霜,夏天冬天,都开不得窗门。屁周撩开得看不出原色的门帘,出来站在楼梯下过道上,愣一分钟。他绕过竖放在墙洞的空棺材,走到饭桌边。这具棺材,是为他老父准备的空棺材。隔壁店里,有卖香烛金纸祭奠器皿,功能齐全,万一老人打倒,快速反应,相得益彰。他的老父,在店堂摸摸索索,为老客户手工缝制寿衣。
屁周压根没听老婆话,他有自动过滤功能。他想不起要做什么,爬爬头皮,拎起饭罩盖,左边大芭蕉手,抓起桌上两块饭豆饼。右手操起门后钓鱼竿,推开前门店面小门,从挂头顶心的衣服空隙挤出去。早年做大木的碎个叔,他的弟弟,也是他的钓伴,老早在门头探头探脑。碎个叔知道碎个婶在里边,怕老伴见他就啐他一口,只能在门口凭空发射电波,呼唤屁周心灵感应,不要在家里站着站不息,早点走走出,终结他的漫长等待。难兄难弟,多少有点心灵感应。
胡巧云的清脆声音,在后边密密追出:“老老,汗衫下摆有一半塞在裤子了,抵抵出啊,难看死了。你前面拉尿洞还开着,拉链拉拉上,洋相出尽。”
站店的小样儿姑娘,听了捂嘴嘻嘻笑。碎个婶也仰脸哈哈大笑。胡巧云摇头:“老糊涂了,经常就这样走走出了。”
碎个婶说:“我家老老,前列腺有问题,天天说拉链裤不好,勒牢不舒服,我买棉毛运动裤给他穿,裤子提上去就是。老了,记性差,经常门前襟开着,拉尿洞没拉上,就走出了,霉给他倒死。”
胡巧云笑:“哪里啊,你还讲,别看屁周这个人,憨憨似的,平时还很爱好看的,回来笑话碎个老,说他着条棉毛裤,真难看,不男不女。锻炼穿的运动裤,就是外穿的,哪里难看了?他老脑筋,转不过的。”


碎个婶也笑,她挑一枚竹针,把绒线绕过来,打个结,半爿绒衫在膝盖摊开来,展开手指头,一五一十,迈一下尺寸,又贴到胡巧云肩膀,端详一下。胡巧云适时停下活计,配合她当五秒钟的模特儿。碎个婶把一根绒衫针替出来,轻轻捅到衣领后摆,在脖子后挠两下:“你老三家的孙儿,生来会走了吧?”
“是啊,厮儿一生下来,就日大夜大。这个厮儿,讲早,走迟。有的厮儿,讲迟,走早。不过也快,过些时间,就会说会跑了。人啊,快兮快,一转眼,我们就老了。”
“是啊,真快。前天,碎个老做了白内障手术,看我看半天,讲你什么时候皱纹这么多,头发都白了,走在路上都不识了。”
“哈,碎个老真有趣。他这是疼你呢,哈哈哈。”
“你听讲没有,阿权老,和在他家鱼丸店洗盘碗的阿丹,谈起来了。”
胡巧云掩嘴悄声说:“听说了。这下好了,阿贵婶不愁阿权没老婆了。阿权人生起三寸番薯饼那么高,有女的愿意嫁他就不错了。哎,你家周楚女,和秋队长谈得差不多了吧?天天两对窗看来看去,真被看过去了。虽讲是外地人,毕竟在部队当军官,前途好兮好。早点嫁了好。我家屁周老讲,女儿大起,养在屋里不嫁出去,就和尿盆满起一样,满间香,哈哈。”
“你家屁周老,人全糖的,讲话特别生动,满间臭,还满间香。你讲消防好,也只私吧,我家碎个老,脑筋转不过弯,讲消防太危险,杀场不可入,万一楚女嫁过去,出事怎么办,差点被我打打死。照他这样讲,消防不是都打光棍了?犟妻拗子,无药可治,她想嫁,她自己有数。他天天过来玩,在这里吃饭。若不是部队管严,我看他晚上都不想回去了。人都有缘分的,她看着他,入迷了一样,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会危险的,他是领导,跟在后边指挥,一般不会出事干的。”
“谁晓得呢。他们讲,火烧猛起时,救也救不了,心火会烫起,烫到头顶心,大家都冲上去。那时,管他是不是领导,都有责任感的。沧江城里,旧年不是听说,有个参谋后生儿,走现场勘察地形,楼倒塌下来,当场压死。他妈妈真会惨惨死了的,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就这样牺牲了。”
“哪里都这么巧哪。人命都是生起的。前次,草前街阿卯的女儿,在家里写大字,上辈人去买菜了,结果孩子睡着,砚瓦里的墨水,抽到鼻头孔里,当场呛死了。后来雷响起,算命人讲她犯水雷关。”
碎个婶轻拍胡巧云一掌:“讲死了,哪有这样的事干,这是陈年百代的事伐?”
“我也不晓得,听老人家讲的。说是草前街98号,你去问问看。”
“我吃得闲起,问这干嘛?会给别人打死的,我相信你,你讲就是。”
“当然,我从来不骗人。”
“如果我们这一片拆迁了,阿权也不用娶阿丹这样乡下人,好的人家摊摊出。”
“问题是拆不了。讲几十年了,哪一遍不是讲起黄鱼冻一样,过一段时间,影影拔阳界。年年空快活,捉个田螺壳。乡下人怎么了,阿丹哪里不好,我觉得阿丹长得特别骨切相(漂亮),眼睛圆圆动,会讲话的。”
“这还实在,我嫁来时节,就听说有新屋住,还等拆迁做新娘间。你看我都办了退休,新屋还十八个捣臼生岩上。”
“实在呢,我家女儿婿,走来讲,他们拆迁指挥部里,又开始讨论拆不拆的事干,领导意见统一不起。”
“干嘛统一不起?”
“讲起铜钿银,肚底不清门。讲来讲去都是赔偿问题。政府没有钞票,都是空讲。”
“哎,你有听讲吗?下大屋邻居阿群的老婆讲,我们大嫂患肠癌,是长年累月卖猪脏粉,剪猪脏头剪太多了,报应,所以一直好也好不了。”
“乱讲,你听别人胡说八道,若让她晓得,要伤心死了。我走归兮,忘记了绿豆粥还在镬灶额头熨。如果晓得你这样说她,你会被她打打死的。”她冲出去,又探回头,说完以后才走开。
周统权睡梦中,被店堂里阿丹尖利的声音叫醒:“阿权阿权,爬起快,头都困扁了,快把鱼儿洗了,鱼丸不够了,做起快。”
阿权坐起来,眼睛木鱼似的,木愣愣几分钟,慢吞吞地把脚充进一只拖鞋,抹把脸,瘸到楼梯口,一步一步跳到楼下,拿到已经先行下楼的另一只拖鞋,去楼下剖鱼洗鱼。一大早,他爹阿贵老师就去北门头鱼市场购鱼。过去鱼丸都用马鲛打,现在多用鮸鱼了,近年来,鮸鱼多得不能再多。可能是近海打不到鱼群,渔民越开越远了。阿权一边剖鱼,一边竖起耳朵,关注幼儿班那边动静。阿丹知道,他最近很关心蒙蒙老师,对她一举一动很感兴趣。蒙蒙老师有时来吃鱼丸面,阿权远远的,只差隔空把眼贴她脸上,挖都挖不下来。阿丹咬着白牙想:“你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人家是公办老师。”
她忘记阿权也有大集体编制,他父亲早退,让他顶进渔械厂,干没几年,实在没事干,天天过去点个卯,蹲太阳下墙角根甩扑克。单位养不起这帮闲人,就出个政策,让大家停薪留职回家当当算。原来单位还帮大家交一半养老保险,每个月发大家300块生活费,后来实在负担不起,就让工人自己去交,并取消生活费。单位不给大家交,也不收停薪留职管理费,两不相欠,到办退休时,自然纳入社保,据说退休工资不高。大家嫌吃亏,联合起来,去部门闹过一阵子,上级领导管不了,见大家去,出来应付应付,说已经登记,会向领导反映。


大家再闹也没用,又不可能天天去,慢慢的,就没了积极性,消停了一阵子。后来听说留守书记阿高儿,及其他领导,还是讨论出结果来了。资金从拆迁征地中来,许多大集体企业有样在先,工场被拆迁征用,得了钱,给职工办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和生育保险。五险后来并成四险,还是没有住房公积金。
阿丹收起碗筷,把桌子抹了,看阿权愣头愣脑,就拿一颗炒豌豆扔他身上。人家就是脑里想想蒙蒙老师,也犯不了法。阿丹叫张传丹,彻头彻尾的农民工,海岛过来的渔民后代,她来自沧江口不远处凤凰山。凤凰山是海岛上的山。凤凰岛孤立于海上,政府不断填海造田,海涂一路填出去,凤凰山被连起来削平,只剩下地方志上的历史地名。
沿海渔民潮涨吃鲜,潮落点盐,生活过得窘迫。稍微有能力有门路的渔民,都投亲靠友,想方设法往陆地移民,求得稳定生活。哪怕在人家店里帮工,也比成年累月在岛上,担惊受怕强。开始城里人有点鄙视阿丹,叫她下垟山人,他们把凤凰山叫下垟山。民间有句俗语叫,“下垟山的贼”,意思是那边来的人穷,会偷,有点唯血统论。阿丹吹过多年海风,皮肤黝黑,后来在阿权店里干活,吹不到海风,晒不到太阳,整个人变得白净起来,加上五官精致,小鼻子小脸,有些顾客喜欢她自然美,天天过来吃鱼丸面,猪脏粉,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猪脏粉滑到桌上一大摊,都反应不过来。阿贵婶身体不好,看阿丹成为店里招牌,生意一天好似一天,心里当然高兴,觉得这姑娘有财运,人长得安分,看着顺眼,阿权个子矮,显然是困难户,就打算让阿丹嫁给儿子,但她又担心万一阿丹水性杨花,管束不了,毕竟儿子三脚踢不出屁来,担心擎不住她。日久见了人心,看见阿丹端庄稳重,她才定下心来。她和阿丹母亲商量,让他们同意孩子婚事,阿丹母亲求之不得。经济地位悬殊,弱者没有自主权。
阿丹看阿权做事心不在焉,也不去提醒。待他把手指头割出血,才冷哼一声。阿权回过神来,埋头专心致志继续工作,他是个闷葫芦。是他娘看中阿丹勤快聪明,才拉郎配。
阿丹人长得秀气,高高个儿,家境不好,父亲有痨病,天天哮喘,天时一变,气都喘不过来,娘是老实人,一天到晚,只会默默干活。弟弟不懂事,天天游荡,没个牢家,只会伸手要零花钱。阿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自己就先失了锐气,任人把她和阿权凑对儿,而且阿权还这山望着那山高,三心二意,暗恋能歌善舞的蒙蒙老师。跳舞的人,有什么好?狐狸精一样。换我去学,我也会跳,只是我没时间没兴趣,我也看不上,正规好人家孩子,谁去学这些。阿丹咬嘴唇,恨恨地想,现在先放你一马,看我上了手,到时候,如果还这样,就把你眼珠子给抠出来。看来,都没有好百姓。只是到不到时机的问题。
其实阿权活得也不乏味,他有自己的爱好,喜欢收藏旧箩筐、旧门窗、漆器盘、老烟杆、茶具等,而且一度非常狂热,投入不少资金,阁楼里,器物堆积成山,生了许多灰尘,和芝麻那么大的小爬虫。家里人的想法很现实,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本,他一声不响,半天才说要等时机的。不知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屁周迟迟没有回来,胡巧云给他打电话,叫他早点回家吃饭,但一直没人接听。她也不以为意,屁周这个人,就是大大咧咧。胡巧云边寻思老公干嘛不接电话,边心不在焉地,把半斤白芝麻炒熟,倒进塑料瓶。塑料瓶受热紧缩,一下子变型,在桌子上无法站立,带着满满一肚芝麻,翻倒在桌子上。她便又把热芝麻倒出来,在盘子里晾一晾。她不是不放心,只是牵挂屁周。她知道屁周和碎个叔,是去水库或山里溪坑里钓鱼,有也一天,没有也一天,就是打发时间。如果没有钓到,他们就悄悄去菜场,买几条鱼丁带回家,应付老婆的碎嘴子。如果有收获,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把鱼丁串起来,挑在钓鱼竿上,大模大样扛回来。大一点的,养在塑料布桶,晃晃荡荡。人还没进沙坦街口,就听到他们两个拔长高声一路讲进来,像大将军凯旋,恨不得满世界都知道今天收成不错。屁周没进门,小样儿的声音,已经从店堂传进来了:“多兮多,今天多兮多。满载而归嘻嘻。”
碎个叔在门头踌躇,张望一下,也提着战利品,回家去了。
鲫鱼、鲤鱼、草鱼、包头鱼,屁周把半桶鱼丁往老婆面前一送,大部分是指头肚那么细的白梢鬼。他气壮如牛:“红烧还是葱油?油炸也行。随你。”
胡巧云一撇嘴:“剖鱼多麻烦。这些河鱼谁爱吃?一股河泥臭。以后你别钓了,罪过兮罪过,鱼丁也是一条命。”
屁周很骄傲:“屁哦,妇人之见。鱼生来是给人吃的,食物链你懂不懂?你不钓,别人也钓。你不吃它,它也自生自灭。都按你说的,猪也不能吃,牛啊羊啊,也不能杀。动物保护主义,就是虚伪。”
胡巧云:“虚什么伪,我就一辈子不吃牛肉,耕田,多辛苦。”

 “现在都是肉牛,耕什么田。好好,你不吃,自然也有人吃。我送隔壁阿权家,叫大哥烧,我去他家吃。给我找一瓶老酒汗。”
“别打扰人家。我给你烧就是。这么一小根一小根,剖起来腥臭死。反正我不吃,都你自己吃。对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
“啊哈,是你打电话给我?害我手机掉河里了。听见铃声,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来。咕咚一声,掉进河里。那一定是你打来的电话,前世今生,都没别人给我打电话的。你要赔我,如果不是你打电话,我手机也不会掉河里去。”
“真的假的?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无赖。后来没摸起来?”
“对,没下去摸。摸起来,估计也没用了。”
“那明天去买一只,从你私户银里扣。”


屁周把泡一天的海蜇皮切碎,放入一丁点儿酱油、白醋、老酒、白芝麻等,搅拌起来。胡巧云正烧菜,她的外甥女林清华拐进门来:“还没吃饭呢?今天这么晚。”
“还没开吃。你还没吃?你姨父钓了许多鱼来,很好吃的,我不爱吃,你在这里吃饭吧?”
“不了。我刚刚下班,给姨父拿来一台血压计。姨父脸红红的,血压要注意。”
“他生起脸红冬冬,红皮番薯。清华,你有心了。多少钱,我拿给你。”
“不用,我们保险公司,和医疗器材有合作,他们的赠品,不值几个钱。”
“清华,你这赠品,便携型的,测得准吗?”屁周拆开血压计包装,前后左右看。
“准的,新的一定准。用旧了,电池不足,说不定就不准了。参考参考。”
“屁哦,赠品嘛,一定是便宜货,量十遍有三遍准,就不错了。”
“屁周,你这个人,别人说你情商低,你还不同意。别人好心好意送你血压计,是关心你。清华,别理他,成天乌老鸦一样,哇啦哇啦。一起吃吧。你今天过来,有事吗?”
“能没事嘛,清华过来,一定是拉保险。你看她,被我说中了,脸都红了,哈哈哈。”
清华讪笑:“没有没有,我这个月任务完成了。二姨,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我先走,你们慢慢吃。”
海蜇皮很下饭。吃得差不多,屁周还不想起来,把盘底的白芝麻,一粒粒挑起来吃掉。日式细筷派不上用场,他去拿了调羹,把白芝麻一粒一粒挑上来,放在牙尖细细嚼碎。他就是恋栈,但不敢多吃。
胡巧云看他超级无聊,嘻嘻笑道:“幸亏你哇啦哇啦一通说,把她给气跑了。要不然,我们今天一定推不掉。都送你血压计了。什么工作不好做,偏偏拉保险,亲眷朋友拉遍,人人见她就跑。”
“前年去年你推不掉,还不是被拉走了。今年不给,还伤情了。你家亲眷,不好意思开口,让我对付好了。叫她记恨我就是,反正我脸皮厚。”
“对,你脸皮厚得炮都打不进。那她完不成,工资也拿不到吧?”
“你还无毛鸡替鸭愁,她老公批发空调,钱比你少?她自己都领退休金,何必做这事让人嫌弃。你还替她担心价。”
“那是,她比我们富裕。你量量血压吧,看你整张脸,红得猴屁股一样。”
“上压150,下压95,高吗?”
“你头晕吗?有不舒服没有?一直记得吃药吗?我如果不盯着,你就和风筝放塌了一样。自己对自己,一定要留心。”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手掌拍这么大的血压计,哪里有准的。要那种大的,医生用的,才准。”
“医生用的,你不怕?血压好好的,你去量一量,就升高了。上次考驾驶证,你忘记了?看见医生,血压就高了。”
“算了,我电瓶车开开就很好。”
“赶紧洗碗,洗了出去溜达。阿光,儿子,还打游戏啊,过来吃饭,饭都凉了。”
“知道了。”
等儿子边玩手机边吃好,胡巧云把碗晾干,放进消毒柜,按了按钮。她把手洗干净,按出一点护手霜,抹在手上。消毒柜呜呜开始运作,她打开电视机。碎个叔跌跌撞撞冲进门来:“不好了,屁周晕倒了。我们在医院门口广场刚开始走,还不到三圈,他说胸闷头晕,很难受。我问他吃不吃得消,他脸色苍白,就叫他到医院看看。到急诊室,他就面条入镬一样,一下子软下去了。现在正在抢救。你们赶紧过去,身份证,市民卡,钱,需要的东西,都带过去。”
人真是脆弱。屁周高大身躯,躺在病床上,显得很单薄,头拗在那里,愁眉苦脸。闭着眼睛,脸色白介纸似的。胡巧云心慌慌叫他:“金良金良,阿光他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情况很危险。血压明显下降,并发休克,考虑急性心肌梗死。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过不了门。”
“医生,医生,千万救救他啊。”
“会的,放心吧。马上转到CCU病房抢救。”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
情况越来越危险。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得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集中在医院四楼心胸外科手术室门口,靠墙三条沙发上,坐得满当当的。还有不少人,电话打出去,呼叫其他亲戚朋友。胡巧云的姐姐也就是清华的母亲,在边上捏她的手,安慰她。她的手冰冷,身体筛糠似的发抖。大家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两个小时过去,天色已晚,许多人坚持不住,打个招呼,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嘱咐有消息就联系。金良阿太在胡巧云边上,哀哀啼哭。胡巧云说:“妈,你别哭,我被哭得心烦意乱,金良一定会没事的。”
老太太看她一眼,止住哭泣:“如果金良出事,我那具寿枋先给他用。公墓也要抓紧置办。”
“妈,屁燥屁燥,你怎么讲不吉利的话?妈,你先回家,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老太太不回去,她很疼这个儿子。人在沙发上摇摇晃晃,到底还是坚持不住了。过会儿,她对胡巧云说:“我长久坐不牢,腰骨都离了。我先回去,你有事情就告诉我。”
手术室有医生出来,在边上和邻居说话的秋建平,赶紧上前拦住他:“王主任,我是消防队建平,秋建平。你好你好。病人情况怎样?”
后边胡巧云挤上来:“医生,这是怎么回事?晚饭时还好好的,饭吃一大碗。血压是高一点,好像是15095。医生,你一定要救救他。”
医生说:“血压是参考值。我们知道了,我们会尽力的。”
秋建平人高马大,他挽住医生肩膀,不让医生离开:“王医生,王主任,病人是我二伯,现在情况怎样?”


王主任介绍说:“患者心包大量积血,放管引流后症状减轻,但又反复加重,患者烦躁不安,有垂死感觉。急诊叫我们心胸外科会诊时,发现患者持续性出血,出血量大,生命危险。我们认为心包自发性出血,必须尽快手术探查止血。我说这么详细,你们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很危险。”
“王主任,辛苦你们,这个人非常重要,是家里顶梁柱,你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拜托你们。”
“知道,秋队长。我先去一下厕所,憋出前列腺炎了,我马上回来。我们一定会尽力。”
“好好,你去吧。不是尽力,是一定要万无一失。辛苦你们。”
林清华在胡巧云身边坐下:“早知道。我本来就说过,你们今年保险应该续一下。过期好几天,可惜。”
一起挽着手过来的林清华母亲,在边上说:“清华,你神头灵清一些,现在适合说这些话吗?人抢救过来才要紧,钱多用几个少用几个,重要吗?自费就自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意思是说,如果保险没有中断,这几十万费用,会由保险承担。”
“那现在保险还承担吗?”
“过了期限,没有办法。”
“那我们之前交那么多,都白交了?你去和你们领导说一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不能我们刚过期几天,就什么都不能享受。”
“我去问问领导,估计有点难。”
“你们走吧。人太多,说话都无听声了。我在这里就可以,有消息我通知你们。”
“那好,我们先回去。你一个人吃得消吗?”
“没事,你们先去休息。”
人越来越少,大家陪着坐几个小时,一个个以各种理由离开。
“儿子,你也先回去睡觉,明天要上班。你爸醒了,我就通知你。”
“那,我先回去啊?”
“回去回去。”
四个多小时后,手术室上方灯光熄灭。医生摇摇晃晃鱼贯而出,一个个高大威猛,但疲惫不堪,看来外科医生是个体力活,几小时站下来,普通人体格吃不消。秋建平仗义,坚持到现在,他拦住最后出来的王主任。王主任疲倦地说:“暂时算是安全,看他愈后情况。过了危险期再说。一般说来,问题不大。”
对秋建平,王主任很看得起,毕竟小城里,说起来,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看秋建平求知若渴,他顾不上休息,在现场解释给大家听。
他说,这台手术风险非常大。检查中发现,患者胸腔内,心脏与正常人是反向的,就是说,患者是所谓镜像人。和正常人相比,他内脏正好成180度变化,像照镜子一样反过去。比如内脏肝脏,我们正常人在右侧,他在左侧,正好位置相反,这就是照镜子一样的镜面人。
他们打开患者心包后,血液便喷涌出来。心包出血得到证实,但心包及心脏表面,未发现出血点,心包积血还在不断增多。出血点极有可能在心脏背面。如果检查心脏背面,心脏必须倒立,倒立会造成心脏循环障碍,血压急速下降,甚至心脏骤停。就是说,当医师将心脏倒立时,收缩压在35秒内,会下降到50mmHg。每次手术操作时间只有35秒。血压下降,就必须让心脏复位,让血压逐步上升,为下次倒立做好准备。经过四个小时手术创面严密止血,没有再发现新的出血,才逐步关闭胸腔。在患者平安送入病房后,他们才离开手术室。这样规格的大手术,在县一级医院历史上,也破纪录了。周金良能抢救回来,对他们来说,很是值得骄傲。
他的话专业性强,邻居们虽然听不大懂,但都觉得一定很厉害。大家为医生骄傲,为屁周庆幸,这才是最重要的。胡巧云双手合什,再三向医生作揖。心神安定下来后,她摸出电话,请教了几个老同事,终于确定通过同事子女关系,邀请县广电新闻中心记者,到医院拍一下医生,给他们报道报道,以表达自己的谢意,被医生婉言谢绝。
屁周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阿贵老师一直守在病房陪护,他忧心忡忡望着弟弟,几次欲语又止。如果弟弟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能让他带着身世之谜……终于他招手把胡巧云叫到门外,吞吞吐吐告诉她:“金良,其实不是妈的亲生儿子。”
胡巧云万分惊讶。她不知此事从何说起:“大哥,这话是真的吗?”
周金贵颔首:“都这时候了,我能瞎说吗?”
屁周还在危险期,告诉他真相,无疑将加剧病情;不说,又于心不忍。胡巧云和哥哥处于两难之中。
屁周终于捱过危险期,病愈回家休养。胡巧云踌躇又踌躇,还是忍不住,把心中憋了好久的事,透露给丈夫。屁周如五雷轰顶,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曾对身世有过丝毫怀疑。这事摊谁身上,都不开心。几十年来母子相依为命的情景,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他们一家原来住在海北。19岁那年,他曾报名应征入伍,妈死活不答应。稍后不久,他到沙洲插队落户,妈二话没说,收拾家当,告别丈夫和大儿子,跟他下来照顾他起居。生活再艰苦,母子俩也要厮守在一起。屁周吃苦耐劳,为人乐观,深得贫下中农赏识,次年便被推荐上学。毕业后分配回沙洲教书,结婚生子。之后,父亲也从上海过来,一家人得以团聚。母亲把这一生所有希冀,都维系在他身上。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么说话,肯定事出有因。哥哥接到他的电话,来到他家说:“以前说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我亲弟弟。”
他话音中,透着不尽懊悔。屁周不动声色,诺诺应允。为避免耄耋老娘操心,他悄声嘱咐胡巧云不要声张。但心中疑团越来越重。他决心揭开谜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良阿太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屁周找机会打开母亲衣橱,整理母亲已准备好的寿衣,忽然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淡黄色道林纸,上有竖排繁体字:“《收养子女公证书》!被收养人吴绍华,男四岁。……拟更改姓名为周金良……海北市第一公证处,一九五五年十月廿六日。”
屁周五内俱焚,泪如雨下。母亲,果真瞒他整整50年!记下生身父母姓名地址,他把纸折起藏好,也把50年秘密藏进心口。他不想让妈受任何打击。50多年来,他非常孝敬父母,是邻里有名的大孝子。妈患有肠粘连,长年吃素,身体瘦得只有30多公斤。不管家庭负担多重,他为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每次出差回来,总要带回一些素糕之类食品,先到母亲处问候,然后才与妻儿团聚。贤妻也深深体谅他苦心,只是年幼儿女噘起嘴,嗔怪爸偏心。她不知道爸爸的确是个镜像人。
妈年纪大了,一天比一天难伺候,一小碗饭,舀满嫌太多,舀浅了嫌太少,吃慢了嫌太冷,为一碗饭,他往往起坐三趟。那年听人说吃黑米补血,他跑遍全城四下寻找,终于在华侨电影院边一间店里找到,像见了宝,买两公斤,匆匆赶回家,煮好捧到妈手里。

儿是娘的心头肉。近来,金良阿太察觉到什么似的,脾气一天大似一天,越来越爱猜疑,好几次旁敲侧击试探儿子:“良啊,我待你好不好?”
“好啊。妈,怎么忽然说起这话?你别多想了。”
“有谁说你不是妈亲生的吗?”
“没有。妈,别说我是你亲生,就算不是亲生,也没关系。你别多考虑。”
“是啊是啊,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喽。”金良阿太想说什么,又支支吾吾,起身在房内四下摸索,寻找什么东西,袖手愣半晌,又颓然坐下,似想不起放在哪儿。母亲忘记什么,屁周却什么也忘不了。薄薄的一张纸,压在他的心头竟如铅块般沉重。他悄悄取出公证书,几番展读,几番垂泪。他要寻到自己生身父母。这念头欲罢不能,挥之不去,且一天比一天强烈。他来到哥哥家:“哥,托你办件事,帮我找到我的亲爹妈。”
阿贵平素很疼弟弟,此时语气却颇为懊恼:“小弟,这是什么意思,哥对你不好吗?你说,我们哪儿对你不好,要找生身父母去?”
“哥,你别误会。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想找生身父母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们尚在人世,肯定已经年迈,你帮我找一下,也让我见上一面,尽尽孝道。”
拗不过弟弟反复要求,边上嫂子,终于勉强答应,先别着急,嫂子帮你找去就是。大哥家,是女人当家模式,嫂子说了算。嫂子和她妹妹,循踪来到海北市大东门筷竹弄一带,寻找屁周生身父母。50年过去,几经变迁,恰似大海捞针。无奈中只得求助派出所。翻开泛黄底册,屁周生父吴长虹,已于1956年去世,生母谢美英,1990年迁出,现住海钢三村。
第二天,姐妹俩找到海钢三村某号,敲开门,那女主人竟是妹妹同个纺织厂工友。小姐妹见面,开门见山:“你家早年,是不是有个哥哥,让人抱养的?”
那女主人很惊讶:“是啊,是我四哥!我妈、我大哥他们,一直在找,找50年了。”
“你四哥,是我姐夫的弟弟。现在沙洲。”
接到海北当晚打来电话,屁周被深深震撼。他心中如打翻五味瓶,说不清味道。他恨不能身生双翅飞到海北。他与胡巧云反复商量,她思索道:“你一去,妈马上会知道,她养育你多年,年纪这么大,经不起折腾。先别去想,把妈照顾好,有机会再说。”
但渴望马上见到生母兄妹的苦痛,无时不刻不在咬噬屁周的心。他无法向养母挑明。望着日趋衰弱的养母,他难以启齿。他的心在两地徘徊。一大早起来,他心不在焉,胡巧云看见他眼皮浮肿,惊讶地说:“你今天怎么眼泡袋水?不舒服吗?”
“没有。可能昨晚睡觉前,水喝多了。我是想,去海北看看他们。”
“现在就去?还是等等?”
“还是去吧,我不想等。”
与妻子反复斟酌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妈说:“我出去几天,和工友到外地旅游。”
归心似箭,50年的距离,他一步便跨过去。伫立在生母面前,纵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哽咽失声。母亲老泪纵横,唤着他的小名,张开双臂:“华啊,不是我们不爱你,实在是天灾人祸,迫于无奈啊……”
屁周生父吴长虹,原籍绍兴,是一位富商,思想进步。大学毕业后,在海北开一间茶叶公司。每年从绍兴收购10万两银元价值的茶叶,装船发运美国。他号称茶叶大王的叔父,在香港生意做得很大,建国初期邀他去香港,吴长虹觉得在绍兴有家产,海北有花园别墅和一帮子女,自己倾向革命,守法经营,生意做得很好,便谢绝叔父的好意。却不料后来,装运大批茶叶的货船,在公海上,被不明国籍外国军舰炸沉。他遭到灭顶之灾。预收一半货款的茶农,讨债不成,闹到法院打官司。他被迫卖房还账,还欠下一身债。身为知识分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后有子女张嘴要吃饭。内外交困,又气又急,一次小小感冒竟发展成肺结核。为减轻他负担,他姐姐带走二女儿。
四子吴绍华的养母,原籍沙洲,无兄弟姐妹,19岁在海北丝厂做工时,遇到他的养父。养父已有一子,失婚。他们婚后,养母一直不育,30岁时想领养一个儿子。得知吴长虹的困境,便要求将四子吴绍华过继给她。为防日后反悔,双方办理收养公证手续。之后,五子也被他人收养,几年后不幸夭折。吴长虹爱子如命英雄气短,即使万分割舍不下,也百般无奈,发誓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一定领回被人收养的子女。


谢美英既要照顾患病丈夫和一大帮子女,又记挂送出去的孩子,经常摸到杨思区塘桥严家宅周家,看望屁周,让屁周喊妈妈,说我才是你妈妈,她是你阿姨。天性使然,屁周与生母非常亲热。吴长虹病中思念儿子,一定要谢美英去公证处,解除公证关系,收回儿子。公证员劝解道:“收养公证已成事实。你要求解除,同样给对方造成伤害。周家对孩子很好,孩子小不知道实情,长大会把养父母当作亲父母的。这事算了罢。”
再三劝说,谢美英只得暂时打消念头。吴长虹病重去世前,念叨着绍华小名,非要再见儿子一面,绍华养母闻讯,便带了孩子去,举起绍华,让吴长虹最后看一眼。吴长虹抱憾而逝,时年44岁。谢美英失去丈夫,日子过得更为艰难。这个倔强弱女子,单独挑起家庭的重担,拉扯子女长大。幸亏子女逐渐可以帮衬家庭。她仍经常到屁周家与儿子亲热。养父起初还耐着性子,后来忍不住说:“吴家阿姨,你每来一次,走后金良都要哭上一夜,这样很不好。既然我们已收养,就绝不会亏待他,你把心放回肚子,今后别再来了。”
谢美英痛苦万分,但又无可奈何。几天后悄悄去探,周家已搬走了。后来金良母亲放松心思,生了一个儿子。谢美英揪着心,赶到派出所和周父单位,打听周家新址,公安同志劝导道:“周家就是为避你搬家的,我们不能告诉你新地址,你从此打消念头,不要再找。”
谢美英哭哭啼啼地回家。后来听说周父单位,内迁到安徽马鞍山,一个妇道人家,无力跋山涉水,束手无策,终日以泪洗面,心中始终没有泯灭寻回儿子的愿望。吴绍华大哥吴绍其,19511月离家参加革命后,大半辈子,在全国各地从事军事、地方航空单位领导工作。无论在什么地方,他始终没有忘记向相遇的人,打听四弟下落。还曾专程前往马鞍山了解,听说周父已他往,具体情况单位曾受嘱不便透露,只得怏怏而回。但50年来,随着岁月流逝,他对弟弟的思念,历久弥烈。母亲抚着屁周肩膀,啜泣道:“华儿,我们想了50年,找了50年啊。”
屁周听着母亲哭诉,体谅父母苦衷,他默默无言,只是垂泪点头。记挂着养母病情的屁周,4天后便匆匆返回沙洲。在他到达沙洲后半个多月,接到海北大哥打来电话。哥哥告诉他:“妈姆,今天去世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今天上午,她和一帮老邻居,聚在一起打麻将,平时也天天这样的。她一直和她们说绍华的事,绍华长绍华短。她打出一张牌,说我和了,手搭在桌子上,捺不住,整个人在麻将桌边滑下去,连桌子都带倒了。”哥哥告诉他,邻居俯身看她,发现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邻居慌叫:“好婆好婆,你怎么了,你快起来,不要吓坏我们哦。”
大家赶紧通知她家人过来,呼叫120救护车。医生到来,发现她已经咽气,脸上含着微笑。老人家九十五岁,无疾而终,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就是时间过于匆促一些。
听着哥哥的话,屁周在心里翻来覆去感慨。他想,这就是命吧,妈妈去世是突然了一些,但总算见着最后一面,母子俩应该都没啥遗憾。说屁周心里悲痛欲绝,倒也不明显。他想自己是不是铁石心肠。也许几十年没在一起生活,母子感情说不上有多深厚。他只是知道,生母突然去世,刚刚相会,没来得及尽孝,就已离开。都以为时光很漫长,可见尽孝要趁早。他跑回一趟海北,给生母送终,大病初愈的身体,感觉疲惫不堪。
养母已病入膏肓,整日含混念叨着什么,欲言辄止,她一直无法捅破一层薄薄的纸。而生命迹象越来越弱,屁周心如刀绞。母亲在弥留之际,终于和盘托出50年深埋在她心底的秘密:“别怨你的生母,她是个好人,她非常爱你……”
五十载胸中块垒一朝倾吐,母亲脸上露出安详的神色。紧紧攥着儿子有力的大手,老人释然咽下最后一口气。屁周恸倒在慈母灵前。
时过不久,老爷子追随老太太而去。屁周床边和墙洞,原来放棺材的地方,都空出来了。许多老夫老妻,相随一生,都有这样的规律。女性生存能力相对强大,男性未必。生母和养父母相继离世,对屁周打击很大。钓鱼是不可能再去钓鱼。他生那场大病后,胡巧云借机坚决反对他去钓鱼,说要把他宝贝的钓鱼竿扔掉。胡巧云说,佛家讲究因果报应,你夺鱼儿的心肝,鱼儿就夺你的五脏,一报还一报。为什么你的毛病,这样来势汹汹,你还没体会吗?就是来报冤的。他听了一惊一乍,整个人都愣愣的不好了。虽然舍不得放弃钓鱼的快乐,但听胡巧云绘声绘色,形容鱼儿被钓着嘴唇的痛苦,去打动他,他终于不再想去钓鱼,只是还舍不得扔掉,而且严正声明,谁都不许私自扔掉。偶然还见他握了那钓鱼竿,感叹一声。
屁周现在每天上午下午务必完成的任务,就是取了钥匙,开着电瓶车,把所有亲戚朋友家走访个遍。可是,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就已经三步踏、三步踏离开。往往人家一回头,人就没了影子,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他就是这么个热心人,喜欢闹热门头,可能也是怕了寂寞。他牵头建个亲友群,名曰“大家都要好好的”,专业转发许多稀奇古怪的网闻逸事,以及似是而非的养生知识。


尔后,阿贵婶很着急的阿权、阿丹婚事,顺利解决。又让屁周很是忙乎一阵子,暂时忘记丧亲之痛。大嫂一直病病歪歪,拖拖拉拉,诊断出患肠癌,又查出糖尿病,挣扎好几年,死得很痛苦。她哀哀地对儿子说:“放我走吧,苦兮苦啊。”
话虽这样说,其实还是试探儿子的心意。这世界上,除非重度抑郁症患者,没有谁真心想死。可为人子女,怎么舍得放得开父母的手,在道义和良心上都过不去,又不是穷得叮当响。也送去上海大医院治疗过,但明显没什么效果,真病没有真药医。阿贵婶胃口很不错,隔三岔五,阿权就杀一只老鸭,拔毛剖开洗净,放在砂锅,放上补药,搁在慢火里炖成鸭汁,取其精华,给她补充体力。可吃多了,排泄更成问题,吓走了五个保姆,家人处于两难之中,大儿媳妇阿汉的妻子阿霞,和孙女阿亚天天打理,实在撑不下去,私底下对阿权说:“你别弄了,或者少弄补品,我们收拾很麻烦。”
阿权理直气壮:“妈要吃,怎么办?眼光光地,不给她吃?她吃自己的退休金。”
阿霞嫂子是个老实人,无语袖手:“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不给她吃,也不是舍不得,是讲少弄一些,疏朗一些,我们实在吃不消啊。”
阿亚即使最孝顺,也在边上翻着白眼,可小孩子不敢发言。大哥阿汉看阿丹:“我是男的,插不上手,你们女人家辛苦些。”
倚靠在桌边的阿丹,从口袋里抽出手,掂起一块长方形炊糕,边啃边走出后门,朝身后摆手道:“我站店很忙,这事插不上手。嫂子辛苦。”
阿霞看她走远,在她身后空挥一下拳头,嘴里发出啧啧声,无奈地苦笑。
患病日久,可能钙质严重流失,骨头很脆,医生拍了片子,说腰骨断了。节能灯昏暗如豆,整个房间笼罩在香氛中,电子佛经从早到晚,循环朗声播放。阿贵婶躺在床上,眼睛偶然转动一下。吃了那么多老鸭,她体质很是强韧。在躺了两年后,也去了。阿贵老师真是一夜白头,人看似老了许多,头发都壳顶了,媳妇阿霞给他买了一顶假发戴着,主要功能体现在夏天耐晒,冬天御寒。阿贵老师有一点抑郁症倾向。
碎个家秋建平和楚女,也完成了婚事。反正大事小事,都离不开屁周咋咋呼呼积极参与。秋建平性格豪爽仗义。那天他为周金良的事情,再三再四委托王主任,挽救周金良生命。邻居评论,如果换一般人,没有天大面子,医生不可能冒险去做手术,一百个屁周都没了。秋建平却不当回事,摆手说:“这算什么,谁都有求人帮忙的时候。”
人的阅历,决定人的眼界。老人是有眼光的,阿贵婶曾经担心阿权制约不住阿丹。岂料,张传丹的确是个花蝴蝶,只是阿权懵里懵懂,心不在焉。阿丹长得不错,长身玉立,但是爱慕虚荣。她妹夫陈建君是个生意人,人虽然长得猥琐,天天牛皮哄哄的。她被妹夫的小恩小惠,迷得死死的。后来,张传丹居然和陈建君有了不当关系。开始还躲躲闪闪,只在一家人打扑克玩麻将时,你碰我一张牌,我和你一张牌,你拍我一掌,我擦你一肩,眉来眼去,语言挑逗,后来越来越明目张胆,可能是到摊牌时刻。虽然父母说,用放大镜,也挑不出他哪里比阿权强,但是,可能就因为妹夫的嘘寒问暖,让阿丹感受到做女人的价值。或许她感觉与他有共同语言,偷吃有新鲜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没了廉耻心,至于离婚去跟他过,倒也没有这个念头。粗线条的阿权,性格再大大咧咧,也开始体会到妻子的不对劲。他加以关注,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猫腻,悲伤欲绝痛不欲生。头上顶一片大草原,让他有强烈的耻辱感。他不能相信,他最信任的家人,居然当着他的面背叛他。

早餐店门口放了个音箱,今天播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食客有站的,有坐的,等着早餐端出来,有的跟着轻声哼唱。阿权心里无比郁闷,看谁都像针对他,听谁都像讽刺他。他忍不住吼叫:“别放了!”大家有点奇怪,但是没人想到,阿权会和音箱置气。几个离得远没有察觉的小伙,还是仰着头,“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阿权完全失控,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边,飞起一脚,把音箱扫了出去。音箱一下一下,扑通扑通滚出去,断断续续发出“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电线插头断开,音箱沉默下来。食客根本不会想到,阿权的反应,居然如此强烈。阿贵老师狠狠骂了他,他一声不响,但他的忿懥,与撕心裂肺的痛,仍然无法排解,他找不出发泄口。
阿权很想抽烟,他跑去县前头烟酒店,买来牡丹烟和打火机。这个省俭的男人,还是舍不得买太高档的烟。一条牡丹三十块钱,对他来说,已经是大出汗。他闷在房间里,边喝闷酒边抽烟。可怜他连撕香烟的封条都没经验,大手抓来抓去,把一包方方正正的香烟,撕得四分五裂。酒喝到后来,他嚎啕大哭,哭到声音嘶哑。家人在门外面面相觑,但不敢开口动问。两天后,他打开房门,摇摇晃晃走出来。通过在治安大队工作的老同学,私下监控那对男女的行踪,发现他们在邻县一家旅馆登记入住。看着监控里间隔两分钟,一对熟悉的男女背影,一前一后走进旅馆,他叫了姨妹一起上车,风驰电掣开到邻县,把他们堵在房间里。

十一
阿权一脚扫开木门,抓起被窝里的陈建君,一拳轰过去,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但他一直没有看妻子一眼,是不想去看她,还是不敢看她,他没有正视自己内心的胆气,更有可能,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好男不打女人的观念,毕竟那曾经是他的妻子,虽然婚姻走到最后,她打了他的脸,背叛了他。考虑了又考虑,他还是放过她,毕竟曾经在一个锅里勺饭,拉不下这个脸。
许多财产已下落不明。姐妹俩同时提出离婚,开庭判决生效。阿丹垂着头,像经了霜的茄子,她哀求说,自己悔不当初,是鬼迷心窍,希望阿权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放她一马。阿权很想就此收场,赢了七分就够,却是无法绕过心中的耻辱感,狠狠心,不松口,坚决要求离婚,一拍两散。阿权恨恨地想,我就是让你后悔。签字时,阿丹说了一句良心话:“感谢在我最困难时,收留了我。你是个好人,我心里也一直有你。只是和你在一起,没有激情。只能说我们有缘无分。”
阿权很难受,心里猫挠似的。爱情是奢侈品。但即使没有爱情,处了这么久,也有亲情。忽然,阿权鬼使神差想到当年的幼儿园蒙蒙老师,也不知道她嫁了没有,很久没有关心这个人了。虽然她身材没有阿丹好,但也没有阿丹这样势利。
这事对家里老人打击最大。和和美美的家庭,从此四分五裂。他的姨妹,去了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很久也走不出困境。陈建君和阿丹做成了一对,生活在一起,磕磕碰碰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也没有过去的糖甜蜜滴,于是阿丹开始怀念阿权的放手、宽容,但已经回不去了。
秋建平和楚女结婚很久,都没有怀孕。碎个婶悄悄问过周楚女,隐晦地提醒她早点怀上。楚女说自己并没有避孕,她也想为秋建平生个宝宝。楚女很喜欢他堂堂正正的样子。两人自从某天街巷两对面,早晨打开窗户对上眼后,心里就存了对方,从此目中再无他人。秋建平的阳光男人汉形象,让楚女非常着迷。楚女年纪不大,不知从哪里得出的歪理,说自己去庙里算过命,这辈子,一定要嫁给年纪大一点的男人,才能找到幸福。她固执己见,任凭父母朋友如何劝告,始终不肯松口。她有个男同学,一家人在巴黎开店,过来说超级喜欢她,委托媒人说过三次,她始终不启口,后来逼急了,明确告诉他,不喜欢小男孩,只中意男子汉。那男生眼泪汪汪,不愿离开。到最后还是碎个婶劝了半天,才把他送走。后来他去了巴黎,从此杳无音信。秋建平周楚女订婚后,挑了黄道吉日登记结婚,建立起甜蜜小家庭。楚女一直对自己鼻子不够自信,婚后,为迎合秋建平欢心,她悄悄去做微整手术。秋建平是个马大哈,她没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后来还是楚女羞答答询问他,她有什么变化,他才愣愣看半天,发问道:“怎么了,我哪能看出有啥变化?”
楚女气急败坏,把镜子抓到面前,指给他看细节,他看清鼻子上那小黑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又不做韩国明星,何必呢。而且我认为,你的鼻子,还是矮点看着顺眼。你别打我,我就是喜欢你的矮鼻子。鼻子太高,亲你很麻烦,要侧过脸去,我还担心,不小心把你碰坏了。你的鼻子能碰吗?我睡觉像打架似的。不行不行,看来我们要分床睡了。”
秋建平一一打电话给亲戚们,说自己转业到民政局三个月了,按揭买下新开发的鹰冠庄园三楼公寓,就在沧江边外滩路上,离亲戚们很近,已装潢好搬入新居,还没请大家吃过饭。晚上在状元红酒家,摆了五桌酒,请大家搓一顿。他天生是个爱热闹的人,呼朋唤友,把气氛搞得很嗨。周楚女此时的表现,特别像个淑女,言笑款款,端庄大方,做足女主人架势。酒到酣畅淋漓,秋建平红着脸膛,高举酒杯:“各位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兄弟姐妹,各位大小朋友,自从我到了这个大家庭,给大家增添了许多麻烦。在大家庭里,我感受到满满的善意和亲情。我现在敬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三杯,各位兄弟姐妹,会喝不会喝,都请开怀畅饮,我给大家叫出租车、代驾都行。感情深,一口闷。爷爷奶奶可以自量。今年我先请客,大家以后轮流做东。希望从我家开始,按照顺序排下来,每年都有人自告奋勇,互相加深感情。让我们友谊长存,举杯。”
大家纷纷捧场,你来我往,四出敬酒。老人家关心孩子的事,询问楚女,楚女说:“检查过了,是双胞胎。腰疼死了,就要断了一样。”
大家举杯向他们表示祝贺,道声辛苦。酒到痛快时,屁周挽着秋建平的肩膀:“兄弟,兄弟,我们是过命交情,我要连敬三杯,感谢你救命大恩。”
胡巧云只拉他袖口:“少喝一点,注意你的身体。你以为自己是后生儿?一百来岁的人,只当自己一百来日?”
秋建平大手一挥:“巧云婶子,我心中有数,不会让屁周大哥喝高。”
胡巧云鄙视他:“还说没有喝高,伯伯和大哥都分不清。屁周是你大哥吗?”
粗声大嗓说:“我说是大哥就是大哥,屁周大哥脾气和我对橹。我们都是粗干人,不像婶子,你是读书人,这么细蜜。屁周大哥,你身体一般,接下来喝饮料好了,吃不大来,奶碰碰。”
屁周说:“去,你个秋建平,我又不是杨副市长。我不喝饮料,肚里水缸底一样,水冻冻的,不爽。我这一世人都没喝过奶,不开这个头。”
“哈哈你小时候没喝过奶吗?”
“小毛头,一边玩去。”

十二
大家喝酒都很痛快。直到服务员一个个呵欠连天,开始在边上,掇弄残羹剩饭,收拾盘碗,叮叮当当,表达厌烦,才恋恋不舍,勾肩搭背,离开酒家,相约有空继续斗酒。秋建平摇摇摆摆,和兄弟们,一一拥抱道别。酒家门口,出租车鱼贯而入。秋建平体贴地请客人上车,拼命给的哥塞车费,为喝醉的驾驶员请代驾。看一个个都安排妥当,才和楚女走路回家,走出老远,还回头再三再四,和分道扬镳的人说再见。屁周这一刻相当清醒,也向虚空里挥手,吞吞吐吐说:“你们,就好像下一辈子,就见不着面了似的干嘛?明天,我们兄弟,继续约起来,喝喝喝,喝死你,哈哈哈哈。”
秋建平大手一挥:“明天星期天,这一桌兄弟,上我家玩个通宵,楚女别的不行,炒菜是把好手,你们家有优良传统。以后常来常往。”
“我们家怎么着你了?我们家,不是你们家吗?”
“口误口误,明天罚酒三杯,哈哈哈。”
“别罚了,你就是找借口多喝酒。请客先灌醉自己。”
胡巧云哭笑不得:“走归哪,走归哪,你们有得兮吧。楚女,你回家给建平喝点蜂蜜水啊,解酒的,几个糖三一样,都糟了歇了。”
不得不说秋建平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多花五万元,买下楼幢公共大厅顶上的三楼屋顶,一开房门可以直接走出。露天楼面三十五平方米,没有产权,有使用权,直面沧江犀利浪峰,秋建平说风景这边独好。他很有情调地建起小花园,插起一把油纸大伞,种下许多多肉植物,在阳光下蓬勃生长。
歪歪扭扭被胡巧云搀回家,屁周一头钻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三次,躺在卫生间地上,继续高唱革命歌曲,后来居然真能睡着。胡巧云又气又笑,用手机拍下他的丑态,发到家庭群,又发朋友圈,赢得无数点赞。已经午夜,大家还玩得很嗨:“再见,再见。”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发出无数语音。屁周醒来,继续战斗。过去很久,胡巧云才劝倒屁周,去洗澡。隔着塑料浴帘,胡巧云气鼓鼓地捅他脊梁骨,他也茫然不知无动于衷,却坚决不肯刷牙,说刷多了,牙齿容易掉很可惜。胡巧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好不容易才把他搬上沙发。待胡巧云把自己弄清爽去休息,已是下半夜时分。睡梦中,屁周被电话铃声惊醒,他头痛欲裂,不管不顾:“谁这么缺德,半夜打什么电话?不要管他。”
电话响个不停,胡巧云便接起电话。她走到屁周面前:“已经上午了。快起来,建平出事了。”
屁周抱着脑袋说:“出什么事?”
胡巧云说,听说秋建平担心影响楚女睡眠,自己在另外房间休息。后来跳江救人不幸牺牲。楚女昨晚太疲劳,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察觉动静,到事后才被惊醒。
“死了?你说建平?”屁周大惊失色,看胡巧云点头确认,他一骨碌坐起来,揉着眼睛,什么头痛都不管了,“天哪,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是啊,我们快去医院。真是可怜,楚女和孩子怎么办呢,唉。”胡巧云声音哽咽。
夫妻俩赶到医院地下室太平间。许多亲戚朋友已经在场,大家默默无语,看见他们到来,只能点头致意。胡巧云看见楚女痛哭失声,过去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毁灭楚女的家。屁周掀开白布看看秋建平,在他手上轻轻握一下。边上大家哀叹,真是水火无情。建平为人这么好。好人不在世,坏人赖世上,这世界不公平。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有他自己的运行规律和节点。
有人问起落水者是谁,知情的人略作沉吟,说是大家都知道的熟人,阿权的前妻阿丹。原来,阿权和阿丹离婚后没多久,陈建君也和阿丹分手了,陈建君嫌阿丹年龄比他大,说他只是图一时新鲜刺激。阿丹过得很不如意,也不怎么工作,经常在外滩酒吧饮酒买醉,浑浑噩噩,精神恍惚。午夜后,她通宵达旦醉酒,一步步走下沧江埠头,打算自杀。下夜班的过路人,看到有人入水,大惊失色高声呼救,惊动了秋建平。他喝多起夜,开门出去屋顶花园透气,结果听到路上有人喊救命。他从阳台向外了望后,顾不得通知楚女,直接从三楼煤气管道滑下去,跃进沧江救人,沧江正在涨潮,他一头撞上被淹没的堆石。因连日装潢劳累,又招待客人辛苦,体力不支,秋建平终于缠不过醉酒的阿丹,被江水卷入漩涡,就没能回来。楚女得知情况,已是清晨。也是行人,报警110,水上派出所安排了救助人员及设备。幸而两人都没冲远,及时在下游地方被打捞上来。
亲戚们很想诅咒她,活着害人,死了害鬼,但又说不出口。有人赶去给秋建平现买两只公墓,其中一只是给楚女预备的喜坟。还没再婚的阿权,与阿丹有过婚姻,按照本地民俗,他是阿权的原配,需要负责安葬阿丹,所以他也在前后排,买了三只墓穴。毕竟来日方长,他不大可能独身到底。那么,就需要把未来妻子的墓穴一并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无法买到连排的墓穴,让后任妻子逝世后孤独终身。如果将来的她也是离婚者,那么她身后要和原配合葬,这多出来的喜坟另行处理。

十三
秋建平的遗体,停放在殡仪馆黄山厅。年轻精壮亲友们,晚上排起班次轮流陪伴。大家带上扑克,买来点心,在悼念厅外走廊上打扑克,排遣寂寞冷清。殡仪馆自有它的独特气氛,尤其午夜时分,阴私暗默,众人自感浑身不适。屁周不管大家再三劝阻,自告奋勇陪伴建平。毕竟岁月不饶人,又动过大手术,熬到半夜,他支撑不住,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秋建平的一个老战友,去给他办了楼上招待所房间,劝他上去躺一会儿。屁周躺在冰僵冷气的房间里,昏昏欲睡,怎么也睡不暖。他很快被自己的奇怪念头吓醒,他想到,楼下各厅男女老少遗体,都与他同一个方向躺着。他自己就有些心寒起来,赶紧换个方向躺下。但是,接着他又开始糊涂,遗体们,到底朝哪个方向躺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统一规定方向。人吓人,吓死人。他母亲的,我为什么要同意上楼睡觉。我肯定是脑筋断路了,才想到来殡仪馆开房间。摸摸冰冷刺眼的床单被子,他赶紧爬起,去卫生间放松一下,顺便洗把脸。热水充足,他想,干脆洗个澡,可能舒服一些。没带换洗衣服,重新穿回就好。他脱下衣服,跨到水龙头下,忽然发现卫生间墙壁上,布满许多粗大管道,越看越是狰狞。他感觉自己身上毛孔,一个个张开来,立起来,到后来,他连镜子里的自己,都不敢直视,那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男子,面目可憎,神情诡异,他被自己眼神透出的神秘吓倒。他忽然想到浇在身上的热水,很可能是从火葬场锅炉接来的,那么,燃料是什么?不言而喻。他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给吓得瑟瑟发抖,毛骨悚然。匆匆忙忙洗过澡,潦潦草草擦干净,他赶紧逃出房间。长长走廊空无一人,他被自己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吓得魂不附体。从二楼逃到一楼,他简直像个皮球,扑通扑通滚下来。走近黄山厅,他一直在颤抖,赶紧到秋建平灵前鞠了三躬:“兄弟,对不住,冒犯了。”

同伴们打着扑克给自己壮胆,看见这个老师伯哆哆嗦嗦,都很奇怪,问他咋的了。他寒声腔回答:“没,没,什么。冷。抖。”
众人被他的恐怖情绪所感染,又不敢继续发问,仔细体会周边空气,仿佛一个个灵魂在飘荡,压迫过来。顿时一个个发起呆来,继续打扑克不是,不打更不是,抽下去的声音,稍微响亮一点,都唯恐惊扰神灵,只好轻拿轻放,苦苦煎熬,等到天空泛出鱼肚白,一个个脸色苍白,逃出生天似的。
遗体停放过五天,大家给秋建平举行告别仪式和葬礼,有关部门颁发见义勇为荣誉证书和最美沙洲人称号,并将向有关部门继续逐级申报。骨灰盒是阿汉的女儿捧的,目前秋建平还没有子嗣。大家无法接受秋建平去世这一事实,但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周楚女临盆后,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长得非常秀气,高鼻梁大眼睛,聪明伶俐。许多亲戚很同情,经常去帮忙喂养照顾孩子,楚女倒不是特别辛苦。时间过得飞快,大家私底下,会聊起秋建平,感叹不已,但是,很少有人在楚女面前提起他。
楚女命运多舛。孩子养到三岁,女儿秋沉沉聪明非凡,琴棋书画,学啥精啥。儿子秋默默,却一直自管自玩耍,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你和他说话,他只是安静看你,不知不觉中,眼神茫然,投向天空,有时却如陀螺似地兴奋不已,难以控制,成为风一样的男儿。楚女非常紧张,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经过反复测试,遗憾地告诉她:“他患有自闭症。”
屁周是个热心人,他知恩图报,感恩戴德。他也很负疚,总以为是自己的乌鸦嘴,断送了秋建平的命。如果最后没有那样胡言乱语,说不定秋建平也不会死。碎个夫妇俩,虽不至于目不识丁,但毕竟只是手艺人,没有多少外出经验。他和胡巧云主动担负起重任,轮流陪同楚女,带着默默去求医。他们的行程,遍布北京上海等地。大规模长距离求医行动,并没有换来多少成效。他们到处走访名医,通过中药针灸、排毒治疗、电击治疗、生物靶向、干细胞疗法、经颅磁治疗、神经营养治疗、微创生物治疗、超级神经修复治疗、脑循环综合治疗、听觉电磁电位治疗等诸多疗法,始终无法唤醒神游中的周默默。据说,现代医学已经发明三百多种疗法,可以对症治疗自闭症。然而,貌似,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好的疗效。默默最关心的,是自己的手指头,他把十个手指甲,啃到鲜血淋漓也不罢休。楚女想方设法阻止他,用布条把它缠起来,用万金油、红花油涂上去,出尽百宝,依然故我,无计可施,只能随他去了。
他们已疲惫不堪。听人介绍,默默被无数次送到各种自闭症儿童艺术培训班。没有奇迹发生,他没有机会,成为想象中的白痴天才,在美术和音乐方面,也不可能挖掘出,他无与伦比的天分,那是概率近乎于零的奇迹。在老师苦口婆心教导下,他学一年音乐和美术,没有太大起色。总共花五万多元,默默学会一首歌,叫做“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但是,只能听,不能唱,一唱,他就嚎啕大哭。
这次,又轮到屁周陪同楚女出行。去怀沙接来默默,他们满腹惆怅地返回家乡,估计默默就这样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清醒起来,前途迷茫。在绿皮火车上,他们费力地挤过熙熙攘攘人群,在行李架上放下行李,找到位置坐下。屁周观察一下四周,掏出手机,给老婆发平安信。屁周不会时刻离不开手机,他的手机除接听老婆的电话,没有其他更多用途,但是现在实在无聊至极。触摸不到十分钟,他感觉老眼昏花,放下手机,左顾右盼,分析周边人群互动关系。

十四
坐在屁周面前的,是一男一女,大学生模样,在小桌上摆起国际象棋。显而易见,这是两位新手,入门不久,就连屁周如此爱看热闹的人,几分钟后,也感觉枯燥无味,兴趣缺缺。尽管他在街边公园观赏中国象棋,始终坚守观棋不语真痛苦的立场。关键在于,屁周不懂国际象棋。两位大学生的水平,估计正处于探索阶段,女孩悔棋无数,又赖皮许多次,男孩却从不计较,眼神温暖地看着她。他享受到的,可能更多是恋爱甜蜜,他们应该处于恋情未满、友谊之上状况。屁周感觉邻座的楚女,肘子触碰他的胳膊,粗线条的屁周奇怪地问:“你干嘛?”
他转过头来,发现楚女眼睛含泪,顿时吓了一跳。定神看去,发现对面椅子上,靠窗口低头坐着的默默,那位对世界没有兴趣的默默同学,不知何时,从他那蕴含无数奥秘的指头上,抬起眼来,盯着两位大学生的动作。眼里变换着的,是茫然、专注、好奇、蔑视等不同神情。逐渐变得全神贯注,目光坚定。忽然,他开口说话,声音干燥,如同铁片在玻璃刮过:“姐姐,我能和你,下一盘吗?”
“好啊,我们下一盘。”小姑娘很有爱心。她充分尊重默默意愿。男孩子在边上助兴,帮忙指指点点,默默摇头拒绝。他似乎无师自通,输了第一盘,然后第二盘,第三盘。他并不恋战,很快放弃战斗,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小姑娘悄声问:“他学了多久?”
楚女含泪哽咽摇头。下车后,屁周和楚女,带默默去了新华书店,给他买围棋、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及棋谱书籍。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拯救的机会。也许默默是被误诊,也许病情没那么严重。她一直在自我安慰。但是,奇迹没有出现。默默没有什么进展,楚女倒是突飞猛进,她有这样的特长,学什么都特别容易,不管是养宠物,种多肉,搞装潢,学烹饪,做烘焙,一学就会。她现在俨然成为棋类高手,不管是围棋、中国象棋、国际象棋,看啥懂啥,大杀四方。她每天摆好几副棋局,等待默默的关注,万一哪一天他幡然醒悟,对下棋有兴趣了呢。她要成为真正的高手,陪他好好练练,提高他的水平。她对屁周苦笑,说不定成功了呢,她还可以成为默默的经纪人。默默却始终沉醉在自己的梦幻空间,研究自己泛白起皮、血淋淋手指上的螺和簸箕,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围棋、中国象棋、国际象棋,棋谱书籍,原封不动堆在那里。楚女遭遇一次又一次失望,无声长叹。她依然坚持下去,每天给儿子打开电视机,播放棋类比赛录播。那单调的讲解和落子声,陪伴着默默成长。
她现在的心态,属于典型的捡到篮里都是菜,哪怕默默有一丁点儿进步,她都会当作天大的喜讯,欢天喜地东打电话,西发语音,告诉关心她的亲戚。大家为她高兴,也逐渐因为各种忙碌,变得逐渐麻木,虚与委蛇。后来只一见楚女开口,就像听到祥林嫂哭诉,赶紧逃之夭夭。谁家里,都有一堆衣服、碗筷要洗,谁都耗不起时间。虽然大家很同情,但是听多会敬而远之。只剩下善良谦和如屁周同志,还在声声应和,虽然少一些热情,勉强敷衍了事。看老房子一时难拆,他们就在楚女家边上买下新房,方便平时照顾。屁周每天还是三步进两步退的,随时过来看默默,一进门就大叫一:“默默。”
默默正认真研究手指上的螺和簸箕,听见声响,抬头看看是他,又埋下头去。还没有说上两句话,一转身,屁周又跑了。楚女完全习惯二伯的节奏,也随他去。幸亏大门上是数字锁,告诉他密码自己按对就行,在家里听见门外有人滴滴滴按密码,不用问,就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城市拆迁提了二十五年,在大家都不抱希望时,终于开始实施。也曾经有人提出,保存旧城,发展旅游,县城整体搬迁到新区。各种方案讨论很久,不了了之。最后还是新来不久的县委领导拍板,大刀阔斧,敲定拆迁方案,并且用面子拉来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始全面实施旧城改建方案。原则上,原拆原建。为设计图上,变压器放在哪里,手机信号发射台放在哪里,人们锱铢必争,乱乱三枪,闹腾一次又一次,大家普遍有着狗旺阵的好习惯。其实,无论变压器,还是手机信号发射台,都属于工作生活必不可少的设施。但是,每个人希望享受成果,却不愿承受所谓污染风险,哪怕听起来,可能只有一点点在理,甚至毫无道理可言。但是,坚决抵制变压器和发射台,最后是电厂和移动公司无奈地说,只要你们签字同意,本社区不予设置变压器和发射台,我们就支持你们的意见。大家沾沾自喜之余,方才后知后觉,让人当二傻子了。不设置信号发射台,还可以去远处发射塔边,狗撒尿似的,蹭手机信号。不设置变压器,那太不现实,总不能别人小区点灯,我们凿壁偷光么。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居民经过反复讨论,终于同意政府的原有规划。施工人员心里哼哼着,皮笑肉不笑,收走居民签字划押的字据。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楚女神思恍惚,牵着默默,去学校接来沉沉。她想起家里的鸡蛋,已所剩无几。默默喜欢的食品三大件,是鸡蛋、牛肉和牛奶。她沿着沙坦街,拐去马路临时菜场,挑了二十个土鸡蛋,让沉沉拎在手里,带他们回家。周边已经腾空,拆迁现场戒备森严,百姓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接近。

十五
具有象征意义的钟楼,首当其冲,定向爆破。当母子仨离开县政府墙边,拐回幼儿园小便池边,只见十五米高的钟楼,像发射失败的火箭,轰然倒地,砖石四溅,尘埃涌起。听得有人在喊叫:“光勤伯被压在里边了,快救人。”
“他干嘛冲进来?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他站在这里看热闹,冷不防冲上钟楼去了,我们也没注意。”
“看,他跑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像是烟斗?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拿只烟斗?”  
默默猝不及防,捂住耳朵,盯着钟楼一层层倒塌,看着光勤爷满脸尘灰步履蹒跚走出废墟,他痉挛着,眼神流露出惶恐,软绵绵坐倒在地。沉沉手里的鸡蛋,已在爆炸中落地,摔得一塌糊涂。楚女俯身抱起沉重的默默,嘴里唤一声,“沉沉,跟我走”,飞快奔回新家。她嘴里不停喊着,“默默,默默”,心里已纠结成茧。
到家后,默默一直在仰面酣睡。他呼吸安静,昏睡一天一夜,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左脚固执地搁在右脚踝上。楚女看他辛苦,自己更纠结,也不敢惊动他,把他的脚丫子轻轻拿起,轻轻放平。不到一秒钟,他抬起右脚,搁到左脚上。周而复始,除非侧睡。
一大早,屁周家二代八哥开始引吭高歌。默默清醒过来,眼睛澄澈明亮。盯着侧倚枕边,衣不解带的妈妈,默默轻声叫道:“妈妈。”
楚女一下从睡梦中惊醒:“默默,你醒了。饿了吧。”
默默轻声说道:“我要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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