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乔休的头像

乔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29
分享

命中注定

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劈里啪啦绽放花蕾,粉的,黄的,白的。夜空中飘荡着迷人清香。从滨湖区中学高二(1)教室窗口看过去,灯光掩映下,一片灿烂花海。伍微微是个狗鼻子,对异常情况特别敏感,她耸着鼻翼说:“这香韵真叫妖异。我感觉胸闷,是否中招了?”

讲台上,朱古喻抬起头来:“夹竹桃枝叶、花朵、果实都有毒,同学们没事,不要去那边游玩。”

金鑫鑫蹲在座位上,正拿个小圆镜,研究粉刺,顾影自怜,他理直气壮地质问:“既然知道有毒,校园为什么种这么多?”他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女生赠他法号十万个为什么宝宝。

“既然知道我在学校没有话语权,你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告诉你,七金同学,你馋了不去偷吃,就没问题。”朱老师睨而视之。他有意让同学轻松片刻。

同学们很配合,哄堂大笑。金鑫鑫把头埋到满满当当的抽屉,窃窃偷笑:“夹竹桃?还偷吃?我有病?”

高一时的班主任王老师,患有严重美尼尔氏综合症,压力一大就天翻地覆,带一年后就办了病退。朱老师新任班主任,不久就和学生打成一片,关系非常融洽。他今年廿二岁,个头一米八三,滨洲大学化学系毕业,分配回滨湖区中学,摩拳擦掌,锐气满满。校长见他年轻,把学生会、团组织都交给他带。学生私下赞他擂行老师,他会拳板,手劲很重,板书时,粉笔在他手上寸寸断掉。自古以来,这怀沙镇地方上,就有学打拳习惯,许多男人都以能打一套南拳、太极拳为荣,防身又健体。朱老师留着稍长头发,往后倒梳,眼睛闪闪发亮,说话犀利尖刻,为人正派,把学生当弟弟妹妹,大家都佩服他。许多妹子对他心存憧憬,只是不敢表露,这属于一种英雄崇拜情结。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村孩子没有太多资源,考砸了,结局再好是复读,然后是打工,娶妻或者嫁人。所有人像鸡站在稻秆绳上,哆哆嗦嗦,忧心忡忡。马上就要高考,大家都珍惜晚自修时间,没有多少工夫用来玩笑。所以,笑过以后,众人就埋头在资料堆里,默默做着作业。笑声像落单的灯蛾,在教室里绕了一圈,从窗口翩翩飞去夜空。

王朝龙从厕所赶回来,在楼道里听了个话音。他匆匆忙忙拐进教室,挤过同桌蒋建国身后,卷起英语书,肘子倚在窗台上,脸冲夜幕大声背单词。王朝龙一直嫌弃蒋建国话太多,妨碍他背诵。其实大家都集中精神,各自为战,有做数学练习题的,有做语文的,谁也影响不了谁。时常有灯蛾从王朝龙身边飞进教室,舞之蹈之,集中到日光灯管边上,爬来爬去,安营扎寨,有的把命送在天花板上。忽然,王朝龙夸张地叫唤:“矮油,那是谁啊?老朱同志刚刚说过,不要在夹竹桃里钻来钻去,这是明目张胆走近科学?”

蒋建国爱凑热闹,赶紧攥着钢笔,站起来挤过去:“哪里哪里?”

王朝龙指着暗夜里相偎依的人影:“看样子,是我们班的郎才女貌。”他回头看教室,的确,二排、三排两个最佳位置空着。

“真的真的,他们钻在夹竹桃里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肯定是研究夹竹桃毒性有多强。做你的作业去,蒋光头。”他撸一把建国寸头。

郎才女貌是班长和副班长,龙安亭和周晓琴。龙安亭是农家子弟,兄弟四个,他排行第三,性格木讷腼腆,说话吞吞吐吐。因为成绩好,朱老师要他继续当班长,锻炼他。周晓琴是钟山校长独生女,五官明朗大气,身材瘦高,性格直爽,还弹得一手好凤凰琴。钟山校长不姓钟,姓周名文斌,这个绰号,源自他戴的钟山牌手表,时价三十元。他常年穿一件灰色中山装,有点褪色,袖子稍短,这只手表彰示着他的地位,这是公社书记、镇长一级干部的标配。市面上买不到钟山牌手表,搞到计划票,才能戴上这手表。他是左撇子,每周晨会,他在台上训话时,习惯用左手在空中挥动,加强语气,手表在阳光下闪耀,全校学生视线,就随着他手臂划来划去。

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有区有镇有公社,学生中不乏乡镇干部子女,打听钟山手表价格并不难,所以,许多学生了解钟山牌手表价位,那是领导干部一个月工资。半大小子,爱显摆,拔高自己,与大人平起平坐。有调皮学生以此品牌称呼校长,逐渐当成绰号流传开来,大家都开叫他钟山校长,后来包括周晓琴,私底下也这样笑称,她必须和同学站到一起。同学成年后,有条件在订婚时购买手表,钟山牌手表已经过时。几乎所有人戴的手表,都是坐船去里弄那边买的,大块头三星电子表、石英表,从宝岛走私过来。

王朝龙和蒋建国,窃窃私语半天,窥视心理占了上峰。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摸下楼,走过夹道,靠近夹竹桃,听听郎才女貌说什么。

夹竹桃下,周晓琴轻声地问:“就这样放弃?”

龙安亭向上推一下近视眼镜,期期艾艾:“我也没什么办法。”

沉默片刻,周晓琴说:“我们一起努力一下,说不定可以解决。”

龙安亭垂头丧气:“怎么解决呢?想遍了,没办法的。要不我去你家求婚?你爸肯吗?”想起她爸脸色,他就抽搐。

周晓琴怨气上升:“那,我们怎么办?”

龙安亭想一下,说:“我们?再说吧。”

周晓琴强势起来,提高声音:“你老是说,再说吧再说吧,我不喜欢你的性格。你这样的人,有什么担当。”

龙安亭唯唯诺诺:“当时,你不是说最喜欢我这样的性格吗?”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不喜欢好吗?太软弱,没主见。”

“别这样,我们不要互相伤害。你明天就不来上课,以后见面就难了。这样告别,你会难受的。”

周晓琴终于爆发:“我怎么摊上你这样的人。”

龙安亭想说,这不是我的原因,是你先放的手。但他性格内向,说不出伤人的话,厚嘴唇哆嗦两次,还是说不出狠话。终于他放弃抵抗,不再分辩,抬脸看着周晓琴,目光里有说不尽的哀怨。一楼的高一班级,没有晚自修,教室黑咕隆咚,只有二楼高二两个教室投下灯光,晚风中,夹竹桃灯影幢幢,周晓琴能接收的哀怨,已所剩无几。周晓琴叹一口气:“有缘无分,我们等来生吧。你要经常联系我,不要就此生分才好。”

龙安亭嗯一声:“我知道,我尽量。”

王朝龙和蒋建国想不到,听到的对话竟如“梁祝”一般凄婉。两个男儿痛心疾首,但也无可奈何。龙安亭和周晓琴,与同学们关系都不错。他们的恋情,在潜伏期时,知情者并不多,但是,“我只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的攻守同盟,使得越来越多同学,逐渐掌握他们的进展。起头先,大家稍微有些起哄,之后是默默祝福,当然也不乏羡慕嫉妒恨。学习艰苦繁重,大家差不多要被压垮,同学中,能有一对人儿两情相悦,也是极好的话题。尤其是男生,寝室卧床夜谈时,经常会在插科打诨荤素对话后,奸笑声声,暧昧深长。至于夜渎与此话题有无关系,不得而知。

即使是朱古喻,知道龙安亭和周晓琴,一起牵头组建学生会、团委,出墙报、组织国庆联欢会彩排、运动会选拔,出双入对,日久生情,也只不轻不重感慨一声,不要影响学习哦。他是过来人,刚刚离开大学,少年老成,老气横秋,并不看好课堂恋情。校园里,恋爱是一种传染病,血气方刚,牵手牵扯,牵肠挂肚,有样学样,去探索人体奥秘。你递给我学习资料,我塞给你参考答案,你分给我一条咸鱼干,我挖给你半个咸鸭蛋。从朦朦胧胧暗恋,到明目张胆恋爱,忙里偷闲享受情感。但高考过后,基本分道扬镳,善始善终没有几对。

周晓琴凝视着他,要把他身影吸进心底去。她仰起头:“我先进去,不许跟着我。”她的性格向来霸道。

离开他的视线,她就垮了下来。有气无力走回教室,呆坐一会儿,动手收拾书包。平时亲近的闺蜜伍微微,稍微掌握一些情况,不时看看她,默不做声。她咧嘴朝伍微微笑笑,感觉自己唇皮干燥得要撕下来。她背起书包,抱着资料走出教室。过了很久,龙安亭沿着墙壁彳亍进来。他失魂落魄,强自镇定,找着位置坐下来,打开模拟试卷,摘了自来水笔帽,把笔杆子攥在手上,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干脆趴到桌上闭目养神,胸口兵荒马乱的,一片颓废。

周晓琴孤身只影走出铁门,她没回头看,校园不值得。路灯垂挂着,在微风中摇晃。她慢吞吞走在灯下,身影拉长又缩短。家并不远,再怎么慢,再不想回家,也有到家的时候。时间够晚,母亲脱了外皮裤,披着外皮衣,坐在被窝里,有一眼没一眼,听着电视,边织绒衫,边想事。听见女儿进门,她下床趿了布鞋迎出来:“肚饿吧?镬里有水蒸糕,你爸还没回来,我分一半出,给你吃。”

周晓琴瞥一眼她踩扁的鞋帮,气鼓鼓地:“别理我,气饱了。”径自往自己房间去。

母亲掀开被子爬回床上。儿子周晓平,坐在床头看九寸黑白电视。母子俩对一下眼神,心领神会。周晓平站起身,去镬灶上,热气腾腾端过去给妹妹:“水蒸糕,加了红糖,热乎乎的,啃一点。”

“哥,装傻有意思?”

周晓平:“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

“装,还装。我不理你,比打你还痛。”周晓琴哼哼着,鄙视他。

“这是爸的意思,他这老军阀,作威作福,谁吃得消?”

周文斌在部队当教导员,前年转业到地方。十五年部队生活,性格说一不二。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老山战斗打响前夕,在猫耳洞,他答应过营长李光辉,把女儿指婚给李光辉儿子,李家女儿嫁周家儿子,两个同乡搭档大老粗,一句跟一句,拍着自己和对方大腿,为奇思妙想叫绝,说是姑兑嫂,亲加亲。战斗中,大老李为小老周挡过一颗流弹,瘸了一条腿,哥俩成为过命兄弟。酒桌上,拼起酒来,命都不要。

李光辉转业到沙城县民政局当副局长。第三天,周文斌约他来家吃饭以示祝贺。李光辉正中下怀。他知道周晓琴成绩好,担心她考上大学后,瞧不起自己儿子,会远走高飞。儿子李又峰,是他心头疙瘩,三寸钉那么高,不爱读书,初一就休了学,十五岁早早就业,托关系安排到民丰公社企办当通讯员。

李光辉酒足后打个饱嗝,提出让孩子早日完婚。周文斌一诺千金。两家交换过戒指彩礼,俗称手指定,等于小订婚。李光辉身体越来越差,近段时间蔫蔫的,去医院做检查,证实是单个字,肝癌晚期,如五雷轰顶,人都脱了形。作为对家族骄傲的重视,李宅祠堂大掌公出个主意,让李又峰订婚结婚冲喜,可能提振李光辉精气神,给李家带来彩头。

明天就是好日,父母之命,棒打鸳鸯,只是苦了初尝禁果的周晓琴龙安亭。周晓琴不理哥哥,掀起凤凰琴绣花盖布,叮叮当当弹起《茉莉花》。周晓平压低声音:“夜深了,别敲了。”

周晓琴胸口堵着气,琴往桌心一推,躺到床上:“出去出去,人家睡了。”

周晓平拉上妹妹房门,在堂中站一站,看见父亲跨进家门,就唤一声:“爸,回来了。”

周文斌哎一声:“晓琴回了没?”

周晓平说:“刚到。叫她吗?”

“没事。她明天别出去,你也请假。双喜临门,留家里待客。”

“知道。我明天留住她。”

按惯例,晚自修,龙安亭最后离开教室。同学们成群结队,轰轰隆隆冲下楼梯,分散到寝室,花样百出,啃年糕,泡酱油饭、咸菜饭,泡三甘粉。三甘粉又叫三合粉,糯米、黄豆、芝麻炒熟,石磨磨成细粉,装盒子里,带到学校当接力。晚自修后,挖出两到三勺,加入沸水拌匀,成为糊状坯料,立等即食。也有等不及贪便的人,直接挖一勺子,送到嘴里,用口水闷着,舌头搅拌,勉强溶化。此时,边上便有好事者逗乐发笑,一笑像导弹爆炸,冲口喷出一团烟雾,继而咳嗽不止。

待大家稀里哗啦泡脚洗漱后,校园安静下来,龙安亭才起身回寝室。想周晓琴该到家了。他也不收拾课桌,走到门边,扯绳关闭天花板两条灯管,大楼顿时漆黑一片。楼梯上方白炽灯,什么时候坏了,明天要通知电工换一只。他打开挂锁,将铁杠推进门框,按上挂锁,锁上门,拔出钥匙,藏在裤子口袋。这边探出手指头,去触摸楼梯把手。他觉着自己就像行尸走肉,按照惯性进行,心已经随晓琴进了周家,他没去过,只凭想象。下弦月隐入厚厚云层,伸手不见五指,他顺着楼梯把手,摸黑踏下楼梯,空空作响。楼梯下是中空的,阿婆打扫好,就把扫帚放进去,还锁上,担心学生找不到扫帚,拿了她的去。已经摸过一年半的路,他今天还是踩空两次,差一点滚下楼梯。拐到下半部楼梯,云层间挤出了月亮,操场跑道边草叶上,有些许亮晶晶。

另一幢大楼里实验室,放着生理卫生教具,有骨骼图和人体骨架标本,养蘑菇木耳的玻璃器皿,烧杯、U型管,堆放到一处,气味经久不散。学校一直有鬼魂传说,据说当年工总联总武斗,死了人,都堆在那边。有一头白虎精,白天休息,半夜出没作祟。值班同学戴上红袖套壮胆辟邪,还是不愿巡逻去那边,感觉凉飕飕的,阴丝冷。朱老师年轻,苦极恶(调皮),也有可能三八廿八假朦,偏生爱叫老实学生去搬实验器材。胆怯的同学,万不得已走差,领了器材,忙不迭撒开脚丫子跑回来,玻璃器皿叮当作响。楼在那里,一想起来,就难免忐忑,自吓自。

龙安亭没觉得有什么,他听老辈子说,男人两肩,各有一盏灯,不怕吓,但不能回头,一回头,灯就灭。他怕白虎精爪子搭上来,血盆大口咬一口,喉咙破了,鲜血淋漓。龙家历代信佛,信磕了去,家里炼着经炉,父母都是居士,常年念佛经,敲木鱼,吃长斋。村里河涧儿边上,下堂头,有间佛殿儿,是他父母在经管,打绞,做普佛,念红佛。他四兄弟,顺碎儿(小时候)都拜过师傅,取个法号,他叫了释安亭。读村小时,图新鲜,把释安亭三字写在拍纸簿上,女先生眼镜茶杯底似的,巡堂路过,瞄一眼,你过房了?我村里谁人家姓释?道法师看他憨厚,给他摩顶,赞他安分,有慧根。龙安亭耳濡目染,会念许多经书,过目不忘,不管《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还是《妙法莲华经》《大方广佛华严经》《阿弥陀经》,或者《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长阿含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等,倒背如流。少年时,他曾无限向往寺庙生活,但是在村小读书,各门功课齐头并进,一直担任班主席,先生都欣赏他,他也就慢慢收了心,专心致志投入学习中。转眼间,村小五年,过渡班半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九年半时间,蹭蹭蹭过去了。

今天晚上,龙安亭什么心思都没有。暗夜下,他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甬道光滑的石子,走到寝室门口,同学七嘴八舌说笑。王朝龙哗地一下,往门外泼出洗脚水,差点泼他一身,赶紧斜跳一脚,躲避开去。他不会装。强自笑着,遁入昏黄灯光,摆一摆手,回答王朝龙的歉意,也不洗脸洗脚,直接爬到上铺,摸过一本资料看一眼,是物理试卷。他心不在焉,愣了半晌,还是拿它盖住脸,鼻孔里满是蜡板油墨味道,呼吸进出,最外面那层纸张,随之呼呼啦啦的。寝室安静下来,没人说话,连针掉地上都听得见。五个同学听王朝龙蒋建国汇报过,都讪讪地,用眼神交流勾连,一切尽在不言中。蒋建国问了一声,看龙安亭不起身不洗漱,趿一只塑料拖鞋,跳着脚,去扯了门边白炽灯拉绳,再跳回自己床铺。

寝室乌漆八黑,龙安亭拿开脸上资料,折叠好搁在枕头边。他抽出枕头下一本心经,贴在脸上,感觉一股油腻醇厚余温。侧脸看窗外淡淡月光,透过十字栅栏照进寝室,他想起周晓琴的美和好,想起她的柔软温暖。那天是周末晚上,学校空无一人,他们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边库房,登记整理材料,夜深了,心追赶心,话紧跟话,感觉脸上身上都热乎乎的,青春气息在鼻尖前传来传去,周晓琴伸手来握他,竟不知不觉做成一堆,龙安亭蹭过去,周晓琴磨过来,后背竟把灯给关了。现在怎么也想不起,当时那么胆大包天,想不清楚是谁主的动,青春年少,还没尝到滋味,就匆忙结束了。周晓琴吓坏了,如梦方醒,冲着龙安亭,一直叫阿爸阿爸,怎么办怎么办,她这是给自己压压惊。今夜无眠。他无声地叹一口气。他叹了半夜的气,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六点半。食堂墙外水泥槽前,同学们集中洗漱,脸盆牙缸丁零当啷,人声鼎沸。这个时间,人群最拥挤,白沫在阴沟流成河。大家吃过自带早餐,灯盏糕、油炸瓜、炊饭,或者昨晚剩一半的白米饭、番薯饭,配豆腐乳、酱瓜、虾皮、肉松、海带、紫菜、咸菜、咸菜干、五香干等,五花八门。龙安亭几口咽下便罢,他以为最好下饭是酱菜头,他喜欢吃斋。洗过半斤米,加入少许水,放进三五片红皮白心番薯,盖上盖子,再把各自的铝饭盒,挨排叠放在锅炉前,阿姨会集中到蒸饭屉去。饭盒上面有用铁钉敲进去的姓名,密密麻麻,像盲文,或者用红绿油漆写个姓名,不会认错。

大家用手掌心擦过嘴,蹭在门前襟、裤管上,带着一股嘴儿香,拿着厚厚的书,薄薄的簿,三三两两说着话,到教室去。过不多久,教室开始弥漫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郁气味。龙安亭后来生了儿子,得空去幼儿园接儿子。踏进小朋友教室,猛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他差一点热泪盈眶,那就是三十位小朋友吃过饭没洗脸,积累起来的发酵气味,和当年高二(1)教室里的是一样一样,规范名称叫嘴儿臭。这味道随着他的电瓶车,一路飘逸在鼻孔前方,一直到家擦洗过三水方才作罢。

周晓琴的位子,空在那里。时节交替,岁月流转。龙安亭看着眼前的空位子,心里默默流出一滴泪,后来慢慢地,空空的,就没有了感觉。周晓琴再没有回教室,她把与学校连在一起的根系切断了,把龙安亭切断了。从伍微微和女同学的窃窃私语中,龙安亭隐约了解到,不久前,周晓琴共日订婚结婚,现在连娃都显了怀。她们没有直接告诉他,却是特意让他漏耳朵听到,然后他一句句连缀起来的。虽然高考为期不远,龙安亭心灰意冷,他暗暗下了决心,放弃考试,去五马寺修行,出家为僧。遁入空门,晨钟暮鼓,才是他要的生活。他少年时,放暑假,在五马寺呆过一个月,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记忆中最为澄澈的时光。他是个有主见的人,俗称外圆内方,和孔方兄一样。他也是个孝顺孩子,在午休时间,出了校门,走过干涸的桥头,来到下堂头佛殿儿,去征求父母意见。

父母正好打完一堂普佛,和几位老太散讲,散心。他们心思还沉浸在恢宏壮美的佛教世界,颧骨上皮肤潮红,眼睛闪闪发亮,乍一听清儿子陈情,感觉相当突然,面面相觑,默不做声。此刻最怕空气突然安静,老太忍耐不住冬春交替乍暖还寒,纷纷借口回家做饭接孙儿,扬手告辞。父母虽然终身受佛教熏陶,但对于儿子舍身伺佛,难免踟蹰不安。这不是小事。据理讲,四个儿子里,老三俗称三豹,属于比较勇猛能干,这与放任自流、猥琐发育很有关系,因为没有长子那样备受重视,没有二子那样狡猾自保,更没有四子那样撒娇妈宝,龙安亭靠自打自炼,练就一身读书能力。三个兄弟,读几年书后,大部分放弃学业,有当驾驶兵复员开大货的,有学剃头手艺的,有开店卖衣服的。

龙安亭慢条斯理,一五一十,分析给父母听。兄弟四个,订婚结婚,老两口头发都要白尽,估计也完不成任务。自己心里一直存有修行想法,自认与佛有缘,土讲生起就是和尚命,只是一时没有合适契机,耽误到现在。如果说去高考,成绩肯定不成问题。但是,即使考入师范专业,学费全免,生活费还是有困难。所以,不如直接去修行,今后时机成熟,如果想读书深造,还可以考佛教学院,请勿为他操心。父亲皱着眉头:“你是愁我没办法搞起给你结婚?”

“我是愁你没办法搞起给我结婚。”龙安亭笑。现在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你才几岁就想结婚。”父亲泄了劲。

母亲正戴着老掉牙的花镜,用口水沾湿手指头,把太平钱细细捻出来,她捣父亲胳膊:“别打岔。我想想。”

父母平时是痛快的人,但此事非同寻常。他们苦恼许久,回家也讨论到半夜,没有结果。次日轮着爷爷奶奶过来吃饭,四个主事人还是决定不下。老大多了,船驶翻了。老四漏耳朵听到,说,老三还好,做和尚偷懒。让龙爹轻轻闷一耳刮子,笑嘻嘻跑走了。这事冷处理。到第五天中午,父母迟迟回复龙安亭,随便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你?二老有小农的狡黠,就是我们想不出,定不下,不负责,你自己拿主意,省得今后万一后悔,被你埋怨,晓得当时我不去了,都是爸妈叫我去的。我们确实没叫你去,穷蒙穷,给你娶个老婆,还是能做到的,发财来,娶好的,穷嘛,娶差点的,还能叫你站在那里?龙安亭目光宁静,他心里有标准答案,即使长辈不同意,他也坚持自己的选择。看龙安亭坚定信心,他们有点尴尬,被看穿了。并给出一个补充意见,建议他去五马寺。据说,之前祖辈在那里许过愿,要将一个儿孙奉献佛陀。五马寺一位高僧,和他们有一面之缘,虽然没深交,但是去龙安亭那里,应该不会受屈。对这些,龙安亭不怎么在乎,他适应性够强,应对艰苦环境,一般不在话下。

话虽这样说,对家庭和个人来讲,出家,毕竟是件大事,他依然担心自己不被人劝倒,也会被自己劝倒。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直截了当,去告诉朱老师,自己不准备高考,切断最后退路。龙安亭去朱老师化学组敲门,朱老师不在。他又去学生会办公室,朱老师平时喜欢呆这里,安静。朱老师看见他,眉头上扬,显出十分欣喜的表情,这是发自内心的情感。看他站着不坐,朱老师也便站起来,去水龙头那里,清洗搪瓷口杯,给他倒满一杯热水,示意他喝水说话。龙安亭捧着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看见杯壁上有“滨洲大学化学系”七个红字,微微凸起,他在心里一撇一捺,描它的笔画。让向上蒸腾的热气,模糊自己的眼镜,这样可以避开朱老师的目光炯炯,朱老师的目光太犀利。他不知怎么开口。终于,他一句一句,把自己的想法,吐露给朱老师:“朱老师,抱歉,我想退学。我向您道歉,并希望得到老师的祝福。”

不久前,朱老师正为周晓琴的事烦恼,岂料这边又来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他回过神来,就想破口大骂,这叫什么破事?可自己的娘不能骂,人家的娘不让骂,真是烦恼死了。他气血往上涌,他很恼火,他不想求人,那就这样吧,一拍两散吧,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相处半年多,他了解龙安亭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他停下轻敲桌面的手指头,开口问龙安亭四句话:“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是家庭困难,还是其他原因?临时节,你不高考做什么?你一定会后悔的!”

龙安亭沉思片刻,答道:“这是我的想法。我家是困难。我从小就想修行。等后悔时,再后悔吧,我不在乎。”

朱老师很无语,他扬起脸:“哈哈,人各有志,勉强不来。我现在心情很差,没办法和你推心置腹。没有任何一个教师,会答应学生不进则退,何况是好学生。我只能祝你心安理得,听从内心召唤。我有事要出去,你离开时请关门。拜拜!”

他站起来,把凳子踢进桌底,扭头就走。我也还是个小宝宝好不好?我就不能生气吗?我为什么要迁就别人?远大前程是你自己的,难道叫你分一杯羹给我?这一回,朱老师是真的伤心了,龙安亭毫无征兆的放弃,让他甚为懊恼。不知道是在生龙安亭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擦肩而过时,龙安亭见朱老师牙筋毕露,感觉非常负疚,老师一定异常愤怒。老师担任班主任的第一个班级,正副班长,数一数二两个学霸,心态成熟,情绪稳定,妥妥的高分考生,在全县范围名列前茅,却相继放弃高考,就像两棵好芽头,被人掐了尖,怎么不叫人血脉偾张。

龙安亭看着朱老师大踏步走出去,他挺拔的背影有些佝偻,他一定感觉很失落。忽然间,龙安亭有些踟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草率从事,肆意践踏了老师的美意。和他以往村小的学究先生相比,朱老师真是良师益友,龙安亭却莫名伤了老师的心。从某种角度来说,个人成绩就是集体荣誉,自己是否先缓缓再说?或者,先高考,出了成绩,向老师母校报喜后,不去报到?怎么办?以后还有脸联系朱老师吗?也许自己潜意识中,是害怕高考害怕竞争?输不起?他有些后悔选择这个节点打退堂鼓。他的脑子纷纷扰扰。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覆水难收。他不喜欢朝三暮四朝令夕改。他收回视线,打量办公室,里边的库房角落,堆放着旗帜、标牌、腰鼓等家什。这是那天晚上,他和周晓琴,初探人体奥秘的所在。那天不小心碰倒腰鼓,发出让人痉挛的声响。估计以后不会来这了,他叹口气,看着墙壁上方,“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这八个金纸大字,是朱老师的手写体,那是龙安亭选上学生会主席当晚,和老师一起剪好钉上去的,一个踩着凳子上去,一个在身后矫正。参加选举的当时,他曾雄心勃勃,发誓要成为科学家,做一番大事业。

他晃晃头,不再患得患失,那会影响自己的决心。他带上门,驱使自己大步流星,穿过操场,走上楼梯,跨进教室,坐到位置上,去整理资料。他要一鼓作气,彻底改变命运走向。他深深呼吸,把资料一张张抚平。其实带回家也没什么用,堆柴仓间养灰尘,最好的结果是生炉子时当引火。父母只识几个白眼字儿,弟弟去学了剃头。他决定在周末休息时,搬离教室和寝室。临阵脱逃,不是光彩事,不想惊动同学。动摇军心,可是死罪,要开刀问斩,他想起小时候听的古词。

同学们在刻苦用功,没有人关心龙安亭做什么。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和所有同学,都像是好友,但扪心自问,又感觉孤独。他也没什么话要对谁倾诉。周晓琴,是个例外,更是意外,忽然就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好像窗口偶然飞过的一只蝴蝶,在空气中扇起一个波纹,又翩翩消失在远方。她不主动,龙安亭永远不会主动。即使他想周晓琴,也是放在心里想,不可能有行动。钟山校长是转业军人,周晓琴的性格上,更多沾染上军人的豪迈气概,这对他这样的淳朴孩子,是一种惊喜,也是一种野望。她,让他新奇地迎接了一个明净世界。宿命的巨手,却猛然关闭这个新世界,并咔嚓上了锁,令他感觉很绝望。一介书生,有何能力与其抗争?龙安亭宁愿相信,自己只是一不小心,闯进一座宝库,却空手而返,喜出望外,又惘然若失。

回想情事,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结束了。一只蝴蝶撞进手心,没待他回过神来,就已经离去。小小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一场强热带风暴。仔细忖度,选择弃学修行,其实酝酿已久,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在契机的把握上,周晓琴的离开,可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自己的决然离开,更多应当属于赌气行为,抑或一种宣泄与昭告。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存在,说白了,就是破罐子破摔,谁怕谁,谁还玩不起?奶奶个熊。斯文一点,他母亲的。

没人知道龙安亭去了哪儿,除了朱古喻。但朱老师提都不想提起这个人,龙安亭周晓琴,令他欢喜令他生厌。同学和朱古喻讨论过几次,他冷淡回答,不清楚龙安亭的去向。既然没什么结果,大家逐渐淡忘了这个人。都忙,忙着高考,填志愿,赴学或复读,相亲恋爱表白,订婚结婚同学聚会,分道扬镳江湖道一声再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忙着把孩子拉扯出被窝,套上衣服赶紧送去辅导班,然后抽空拖一把地板,把被子床单洗了,晒成万国旗帜。

周晓琴偶然会想起他。但也只是偶然想起他,她忙着所有家庭都在忙的事情。她开了一间美术兴趣班,辅导少儿版画。她没有选择音乐,虽然她在音乐方面有点天分。那架凤凰琴已经蒙尘老化,她舍不得丢,把它收藏在阁楼上。他听过她的凤凰琴,《喜洋洋》《南泥湾》《我爱你中国》。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她梦见过龙安亭,形象很模糊,一张男人面孔的轮廓,看不清五官,她居然想不起,他的五官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来没和李又峰出双入对过,一个热水瓶,一个茶杯,她没兴趣丢人现眼。现在是热水瓶茶杯问题吗?

龙安亭法号观敬。僧侣生涯对他来说,并非突然的转折过程,一切自然而然。宋仁宗有云:“若得为僧,出入于金门之下,行藏于宝殿之中。春听莺啼鸟语,妙乐天机;夏闻蝉噪高林,岂知炎热;秋睹清风明月,星灿光耀;冬观雪领山川,蒲团暖坐。板响云堂赴供,钟鸣上殿讽经,般般如意,种种现成。”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力。观敬以他强悍的适应能力,接受命运的安排。凌晨即起,洒扫庭院,学做佛事。生活紧张清苦,日子过得很有规律和节奏。每日闻钟而起,闻鼓而眠,笺响上殿,梆敲过堂,佛陀慈怀,心如止水,月月如此,年年依旧。僧人和世人一样,只要热爱生活,一切充满生机乐趣。

时间过得飞快,他适应这样的作息时间和生活方式,布衣素食,每天两头斋,感觉自己的身心,变得轻灵而澄澈。内心了无烦恼清净无挂无碍。三年过去,观敬哑然失笑,发现自己和世界完全隔绝。他统计一下前辈随身行具,度牒、三衣、饭钵、卧具、拂尘、手杖、雨伞、滤水囊。现代僧人行装,要简单许多,精巧许多,但部分物件必不可少。他在五马寺发呆的时间不长。获得一定资质后,他开始云游,挂单,离群索居,风餐露宿,大袖飘飘,享受苦难。修行的路是孤独的,因为智慧来自孤独。和恋爱一样,自虐也是一种病。他在夜雨中、夕阳下神游四方,在薄被里透过破洞数星星,在深山冷岙、青灯古佛前留连忘返,在农户门口托钵伫立,只求施舍一口热饭冷粥。他辗转借住过多座不同名称、年代、样式寺庙,他去佛学院拿到毕业证书。看着证书,倒没有特别激动,似乎这是该得的,而且,似乎失去过更多。依他的智商和学习能力,如果当年考上心仪的学科,是否硕博连读,成名成家,著作等身。可那又代表什么?或者,有可能跋涉在欧美某处世界地质公园,在极光下忆起往昔日子。这和现在他国内大山名川做个苦行僧,有很大区别吗?他没有探究。平平淡淡,不悲不喜。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在流转的时间和空间,他的父母相继过世,他没能送上最后一程,不是不孝顺,是在好多时间里,他连手机都没带,兄弟们无法联系他。长年累月艰苦磨练,使他免疫力系统、消化系统出了问题,营养不良,生病,养病,休养生息。他像一朵云,四处漂浮,东南西北风推着他走。多年积累的雨水,不知道下在哪个地方。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吗?有所得,有所失,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他能计较得失吗?这样的生活,是他当年付出很大代价,所希望换取的吗?他没有太去思索因和果。人生无常、生命倏忽、红尘飘荡,在旅行中,许多想法,他没有记下来,素淡怅怜,浮光掠影,一闪而过,他刻意回避成为一个深刻的人。活得轻松,活在当下。

他暂时歇下脚来,是在家乡邻近广庆县城,一座叫青草寺的所在。他真的累了,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他停住疲惫的脚步。这座城市的民众和领导,对他露出真挚的笑容。观敬是个直肠子的人,他相信许多真感情,不去怀疑许多假感情。他留了下来,拈花微笑。

观敬想起读高中时,有过这样一句话,脍炙人口,叫做“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用十年时间,去适应广庆青草寺。这是一座远古名刹,场地不大,却有着悠久历史和光荣传统。大革命时期,中共当地党史上,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五次会议,就在青草寺秘密举行。佛教协会派他在这座名刹担任住持。他成为沙洲市青联副主席,广庆县政协常委,他参政议政,热心参加公益事业,勉力推广慈善活动,捐献血液、造血干细胞,他从容不迫,力所能及发挥积极作用,以适宜自己的方式,去造福身边的人。

青草寺名闻遐迩。他联合周边许多寺庙庵堂,每逢重大节庆,共同举行佛事。僧尼往来,人声鼎沸,洪钟大吕,佛乐庄严。在一次沙洲市民宗局牵头的大型祈福活动中,他身着袈裟,接待贵宾,忽然他停下脚步,等待多年不见的朱古喻老师。当年清瘦的朱老师,现在健壮许多,神采奕奕,红光满面。比当教师时,更加风采卓然。观敬颇为感慨,他双手合什,趋前步向恩师,问候致意。朱老师非常爽朗,客气回礼答谢,俨然心无芥蒂。朱老师虚挽了观敬的手,去茶歇处,把茶言欢,将经年往事娓娓道来。

龙安亭放弃高考出走次年,朱老师调到邻县团委主持工作,不久后担任书记。后调往山区县任劳动局常务副局长。有段时间,教师归队呼声甚嚣尘上,他便回到教育系统,继而调任县教育局,任副书记、局长。他感慨,条条大路通罗马,想不到当年师生,如今殊途同归,他刚调到市民宗局担任副局长,今后合作机会一定更多。

观敬客气应和老师。按道理,至好师生久别重逢,当为人生一大快事。但,他为何感觉不到真挚的师生之情了?是老师变了,还是他变了?可能二者皆而有之,所有人都处于不断蜕变的过程中。或者老师仍然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如果不是,莫非自己还抛不开当年的负疚?此次见面后,朱老师和观敬经常碰头,有事无事,他都来坐上一坐。无论在两会,还是在本系统会议,他都以观敬法师为荣耀为骄傲。历历往事,成为朱老师必谈话题。说多了,观敬就有些不自在。毕竟朱局长是恩师,他不好拂了老师面子。

一个周末,青草寺大开素斋。朱老师挈妇将雏,光临青草寺,说为儿子中考祈福。时间过得飞快,下一代都要参加中考了,众人感慨不已。观敬陪同朱家人,一起坐在露天,吃一顿素斋。朱夫人面相甚佳,和蔼可亲,但身形消瘦,气色欠佳。观敬揣摩,也许因为工作繁忙,或者为公子学业担忧发愁。这个时候,她搁在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一曲幽怨的《白狐》:“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她看一下电话,是一个标注为“阿三”的号码,便站起去边上接听。她像与来电者在争辩,只听得她厌烦地说了一句:“随便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结束电话,她不动声色,回到饭桌边坐下。朱老师看她神色,伸手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她没什么反应,他也不以为忤。观敬不是多事的人,他不想节外生枝去多嘴,事实上,也轮不到他。

过大概一个多月时间,朱老师带一位女士过来礼佛。人看上去斯斯文文,蛮有修养,朱老师说是在县里工作时的同事。观敬不入俗世,不等于他不懂俗世。但出家人并不多言。逐渐的,这位女士开始显露出骄慢、冷傲的一面,朱老师帅气的脸上,就有些讪讪的,挂不住,他左顾右盼,夸夸其谈,似在回避这份尴尬。朱老师真的变了许多,朱老师的言行,让观敬甚为疑惑。观敬想,是朱老师官做大了,适应环境的能力更强了,还是自己远离尘世,思维停滞不前?哎,想多了。他在心里道一声罪过,打住自己的思路。尽管他迷惑不解,但依然以一副赤子之心,去尊重朱老师,尊敬朱老师。后来,听说朱老师调去海岛县担任县长,临行前,特地过来点一炷香。此后,观敬几年都没与朱老师见面。

青草寺,依然是本城宗教旅游热门打卡地。逢年过节,点头炷香的香客,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观敬运筹帷幄,潜心向佛,从容不迫,不为俗务所动,尽力做到不贪、不嗔、不痴、不妒、不慢、不疑。他继续组织周边寺庙庵堂,联合举行大型佛事和慈善活动。作为大院主持,他高高在上。现场佛乐,时而大气磅礴,时而庄严平缓。在一刹那,他忽然感觉自己内心非常慌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他悄然按住胸口,是心脏出问题?显然不是,那么,是情感方面律动?这十几年间,他始终认为,自己出尘脱俗,心如止水,静波无澜,但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少年时的一句俚语,一担功劳送了空。台下一隅,幡旗之侧,那是一位沙弥尼,皮肤白净,五官姣好,眼睛明亮。他想起课本上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观敬承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潭般温柔的眼眸,他神思恍惚,深陷进去,难以自拔,内心如遭雷击。在她含情脉脉凝视下,观敬感觉自己方寸大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真是功亏一篑,罪孽深重。他想起王阳明的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千年道行只用一拂。

他的助手在边上,体会到他心慌意乱,悄声提示师傅注意言行举止。一场佛事完毕,观敬已大汗淋漓,心力交瘁,不堪重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怪事。他刻意回避那双眼睛,她撞击着他的心灵。以世俗眼光去看,观敬法师,这是遇到了真爱。其实,他不过是个颜控。他感觉自己的心思很乱,他脑海里,闪回十五年前的周晓琴,不知她近况如何,他也不方便去问去看。记忆中,周晓琴的相貌模糊莫辨,他已多久没有想起这个亲近过的人。他喃喃自嘲:“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之前的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其实不过矫饰,伪装应该剥去。他依然是那个木讷拘谨的农民之子。

为防节外生枝,有伤风化,观敬果断决定,自即刻起,停止与周边寺庙庵堂的联合佛事活动。他好久没有出行,不如借故仓皇出逃,第一站,去海岛县拜访朱老师。朱老师抽空接待了他。与老师交流时,观敬察觉到老师的心不在焉。他大为迷惑,但不便多言,老师可能大任在肩,公务繁忙,颇多困扰。他自觉不便打扰,拱手叩别,出了群岛,走访名山大川。按图索骥,沿着海岸线,一路游历过去,踏遍宗教圣地,倒也颇有心得。

三个月后,他回了青草寺,第一个碰到的人叫妙音,就是那位有着明亮眼睛的沙弥尼。妙音提着一篮新鲜蔬菜,布鞋边上粘满黄泥,正自菜圃归来:“大师,您回来了。我给你们送菜呢。”

呢喃软语,婉转悠扬,如空谷幽兰,酥软人心。观敬顿觉心旷神怡,跃跃欲试欲罢不能,却又患得患失惶恐不安,心里犹如四只猫爪挠过,他回到方丈室,跌足叹道:“罢罢,莫非命中该有此劫?”

青草寺僧人的生活能力,实在不过如此。妙音存了心思,观敬便无从遁形。他的心里,一边天人作战,一边躲躲闪闪,辛苦回避妙音的强势攻击。妙音登堂入室,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极好。这样过了有年把时间,一直踟蹰观望的观敬,终于耐不住妙音强烈攻势,一枪被挑下马来。女追男,隔层纸。他俗心大动,和妙音商定,一起还俗,回到那沸腾的生活中去。

红尘历练,皆是修行。观敬舍弃十五年积累,做出他一生中第二次异乎寻常的举动。他们的行动,让旁人颇觉尴尬,与僧尼们遇见,或言不由衷,或王顾左右。

观敬恢复原来的俗家姓名,龙安亭,妙音也恢复了原名,林音。一年后,他们去县民政局婚姻大厅扯了结婚证。领证时,他了解到,林音比他大了十岁,之前有过婚史。洞房花烛夜,林音坦诚表露,她和前夫生过一个儿子。掠起睡衣下摆,她让龙安亭看她肚皮上隐约的妊娠纹,银白色瘢痕把龙安亭吓得不轻,他心疼死,颤颤巍巍伸手抚摸那些线纹,只差眼泪汪汪,倒叫林音十分感动。她说,前夫是个赌棍醉鬼,吃在肚里,倒在路里,一世人不顾家,后来喝醉,淹死在河沟里。婆家留下孙子,却打发她回去娘家。但她无家可归,父母是地主,镇压的镇压,判刑的判刑,她走投无路,投入法华庵。先是在厨房帮工,洗菜烧火,静尘师太看她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才收留了她。龙安亭同学,从校门到寺门,单纯老实,没有社会经验可言,更何况,他现在完全处于五迷三道、神志不清状态。至此,木已成舟。龙安亭什么都没说,他自我安慰,人活在世,不必在意肉身条件,而要在乎心灵交流。有自我催眠的能耐,甚好甚好。

一年后,林音生下儿子,取名龙逸翔。龙安亭是一把经营好手,自不待说。从他操作青草寺的营销,就可读出端倪。老同学张学峰过来约他,合伙拉起一支工程队,承包拆迁工地土方运输供应。他在高中时,就是龙安亭的跟班。因为成绩不好,考了电视广播大学,在县分校拿到毕业证书。张学峰有一定的资源。他二伯是副市长,但他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说来说去,也是太老实,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不打紧,他拥有丰富资源,拿项目拿到手软,他倚重龙安亭的超级大脑,合作非常愉快。龙安亭是个靠谱的人,从不作奸犯科,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完成张学峰拿到的项目,力争优异成绩,避免张二伯后院起火。至于财务往来走账,他不去理会。命长吃得饭,他深谙这个道理。

龙安亭享受到了家庭乐趣,和林音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第一笔五万元分红拿在手里,夫妻俩开心得无法入眠,几次关灯开灯,后来干脆把五千张十元币,一张一张数了个遍,然后依样捆好,放到被窝,抱在怀里,才算安心睡了一觉。这是他们首次拥有巨款,林音开玩笑,太开心,想不起自己姓啥的了。

龙安亭去深圳进挖掘机时,接到王朝龙电话。他非常意外,大家多年没有联系。王朝龙说:“我现在盛泽市青云县看守所,当所长。朱老师托我找你。”

他说,他当年考上省警校,毕业分配到青云。十几年时间,从普通民警,兢兢业业,成长为基层领导。他说,虽然朱古喻犯了罪,但大家毕竟有过师生之谊。现案情基本查清结案,所以按照案犯意愿,安排会见来访人员。朱古喻希望尽快见到龙安亭,以求心安。作为师生,王朝龙可能需要回避,但估计朱古喻盖棺论定,即使王朝龙也没有什么手脚可做。师生关系索性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朱古喻来日不多,能送他一程,也是师生一场,缘分。

龙安亭气急败坏赶到青云县。在看守所大厅等待半个小时,排队来到探访窗口,见到易地关押的朱古喻时,想不出说什么才妥当。朱古喻剃个大光头,戴着镣铐脚链。再风度翩翩的人,此刻也是失魂落魄。王朝龙也约了蒋建国、伍微微、金鑫鑫、张学峰四位同学过来。蒋建国是沙洲市一高的数学教师,级段段长。伍微微是市总工会权益部部长。金鑫鑫是沙洲市沙法律师事务所主任、高级合伙人,他自告奋勇,为朱古喻提供法律援助,申请担任朱古喻的辩护律师。

壁垒森严的环境里,龙安亭不方便询问太多。握着电话,看着玻璃墙那边的朱老师,他忽然想清自己的最大特点,就是陪伴。倒是蒋建国、金鑫鑫他们几个,吃开口饭的,多问了几句。当年的潇洒恩师,如今成为阶下囚,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显然,朱古喻失足在生活作风方面。他知道自己死罪难逃,苦笑着说,希望龙安亭,多诵几部经,让他死后尽快超度,免遭痛苦。朱古喻的态度,很值得玩味,他既自尊又自卑。可能他的性格本来如此,只是掩饰得比较好。三十分钟会见很快过去,王朝龙约蒋建国、金鑫鑫、伍微微、龙安亭、张学峰上他家聚餐,大家不想上门叨扰,提议随便找家小饭馆吃饭。王朝龙以方便商量朱古喻的事,塞住同学的嘴。

王朝龙家在青云公安宿舍,简朴而清爽。王妻是网警,值夜班。女儿关在小房间写作业。龙安亭不喝酒,不吃荤菜,他承包青菜海带花生米。大家嬉皮笑脸,朱古喻以后吃的花生米,和桌子这盘品种不同,安亭大可安心多吃几颗,逗得龙安亭,都不好意思拿筷子。酒过三巡,王朝龙提到朱古喻的案情:“朱古喻出事,的确让人意外。当年他在邻县担任教育局长时,认识的这个女人,教育局办公室的一个干事。故事很落俗套,可见老朱,也不过一介俗人。”

龙安亭迟疑着说:“我见过这个女的。”

同为女人,伍微微尤其敏感:“你怎么可能见过?你又不是建国。”

蒋建国齿冷:“十五年后,你的笑话还是没有温度。”

伍微微轻抚胳膊:“朝龙,空调关小一点,见过开空调的,没见过开这么低的。”

蒋建国多少年过去,好事之徒行为依旧,他对龙安亭追根究底:“哎,你说,什么时候见过?”

龙安亭说:“老朱,我还是叫朱老师,一下子改不了口。朱老师当时带她来过青草寺,来求签,解签诗什么的。”

“那女的长得怎样?”蒋建国眼睛发亮。

“都过了世的人,还长怎么样?瞧你这重口味。”伍微微鄙视他。

讨论这些事情,龙安亭会抓耳挠腮:“就那样吧,反正一看就是女人。我对女人脸盲。”

蒋建国嘘他一声,把鄙视转让给他:“你这人,讲究灵肉交融。”

龙安亭无言以对,讪讪憨笑。

金鑫鑫拉长声音,点着桌子说:“那女人照片,我在阅卷时,看过的,中上水平。为她,老朱老命炒菜干,不值当。我百思不得其解,老朱县长,这是为什么?”

伍微微笑他:“所以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宝宝。作为大律师,你有机会在刑辩中借题发挥。靠你了。”

金鑫鑫斜视她:“靠我可以,靠你不行。”

伍微微推他一把:“去,男人是不都这毛病,动不动占便宜,靠一下,很舒服吗?”

万绿丛中一点红,一帮男人中,坐一个女人,是讨巧的,但要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粗糙男人的彩色笑话。男人喝酒,思维敏捷,妙语连珠,不得不服。当然,喝高了,就谁都不服,只扶墙。

张学峰在这帮所谓成功人士面前,有自卑感,不敢说话,怕未成语调先结巴。他轻声请王朝龙讲正题。王朝龙拿筷子垫代替惊堂木,往桌上一拍,于是新篇《拍案惊奇•朱同知杀妾》便起了腔:

话说当年,朱古喻已结婚多时。男人孤身在外工作,难免空虚寂寞冷,最易粘花惹草。这两人,在工作中,相互关心,团结友爱,日久生情,暗结珠胎。

伍微微说:“得,你辛不辛苦?说大白话。”

王朝龙没反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灌醉了自己。

看他不响了,金鑫鑫便作补充说明。朱岳父是位老干部,朱后来青云直上,一路顺风,始终领先同龄人,多亏岳父提携。所以,那“妾”希望朱古喻离婚再娶,基本上是美国梦,爱做美梦,就注定她没有未来。朱“妾”双方,分分合合,厮混数年。朱一路调动升迁,越走越高越远,从每周一歌,到半月谈,再到月月红。从偷偷摸摸,甜甜蜜蜜,逐渐远离体体面面。疲劳战最能消耗人的意志。朱夫人身体欠佳,与朱古喻背叛有关,她郁郁寡欢,患上子宫癌。女干事渴望成为续弦,时常打电话刺激原配。朱被逼急了,自然着急上火。就这样,时分时合,旷日持久,吵吵闹闹。朱古喻是打拳老师,力道很大,在一次心不甘情不愿的幽会时,失手掐死了她。

大家哗然,想起朱古喻当年写板书时,也很难控制力度,稍有不慎,粉笔就寸寸断掉。

高度紧张时,必然思维混乱,朱古喻想的,不是报案自首,而是销尸匿迹。他以刀分尸,打包抛弃在大海里。为掩人耳目,将她手机搁到长途车去,到处旅行,干扰侦查。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尸块流经跨海大桥底部,恰恰卡在桥墩。有渔民出海捕鱼,如获至宝。结果当然吓一大跳,火速报案。机缘巧合,终使某女冤屈得以伸张。自此,朱古喻开启夺命狂奔模式。

蒋建国以手加额:“如果流入公海,就是石沉大海,大海捞针。嘿嘿,这就是命数。”

“觅利如大海捞针,搅祸似干柴引火。”金鑫鑫咏叹道。

“七金同学,话说,你们能否稍微严肃一点。我是管女工权益的,这个点耍嘴皮子抖机灵,有趣吗?就看不得你们嬉皮笑脸。这是一条人命好吗?”伍微微有点恼。

“两条人命。”蒋建国补充道。

龙安亭默然:“人世间,因果报应是有的。”他打个激灵。张学峰问他咋了,他摆手说没事。

金鑫鑫摇摇头:“我找朱老谈案情时,忽然想起他当年晚自修时对我说的话,七金同学,夹竹桃有毒,你馋了不去偷吃,就没问题。这话你们还记得吗?反正我清清楚楚。是朱老他自己忘记了。”

龙安亭迷惑不解:“朱老师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哈哈,你?你那晚误入花丛,能回来就不错了。”王朝龙清醒了些,他摇头晃脑,“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蒋建国和伍微微击掌,异口同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龙安亭脸上热乎乎:“你们也是够了,怎么这样对待老班长。”大家笑成一堆。

金鑫鑫说:“港真,朱老师对龙班长周班长真叫好,只是二位不领情,否则高二(1)绝对拔了市里大红旗。”

伍微微很是怀念:“对啊,现在说起这些,恍如隔世,这才叫豆蔻年华。高二(1)班谈恋爱,居然班长副班长带的头,真给我班长脸。”

“能少一句就少一句,班长脸红了。”

“是的,你们很可惜。凭你们的成绩去高考,那是杠杠的。现在指不定已经成名成家。朱老师那时活活气死。”

“那时没被你们气死,现在还不是自己找死?我只说他可惜,一表人才,前途无量,退休前,弄个副厅掉地里都能蹦起来,至少也能享受待遇。说实话,老朱人不坏,他这是自毁前程。遥想古喻当年,你们女同学是多么迷恋他。”金鑫鑫感慨万千。

伍微微气恼地说:“对,他就是有病,病得不轻。我只想教训教训他,他毁了我少女时的偶像。”

蒋建国说:“他有病,你给药啊。他是我们老师,哪有我们教训他的份?”

“我们没有,王所长有啊,他现在是政府,朱老师是案犯。报告政府,朱古喻报到。”蒋建国伸手敬礼,作滑稽状。

“我们也就是背后说说,这讲这散哈。”

众人唏嘘不已,大家都喝高了。龙安亭滴酒不沾,头脑异常清醒,听着老同学高谈阔论,他有些发愣。朱古喻的罪行,成为同学酒后谈资,也是够够的了。而且,本来相对严肃的话题,滑坡滑得这么厉害,也是始料不及的。当年淳朴的高中生,经过社会浸淫,道德标杆加速下降。朱古喻教书时间不长,也没得罪过谁,他对学生一视同仁,有可能稍微倾斜龙安亭周晓琴一点,但凡好学生,都享受过资源、情感的倾斜,这也是题中之义。

认真想来,朱古喻得罪人的,是他的玉树临风,出类拔萃,不知不觉失了分,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人生真要步步为赢。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时,旁人的嫉妒是隐性的,万一失势时,就成为显性的标杆。他没有抢过别人的饭碗,也没有掠夺别人的资源,但都是十月怀胎,父母生养,血肉之躯,你凭什么风流倜傥。安静地做个美男子,赚碗饭吃就好,凭什么你去做了书记、主任、局长、县长。都是娶妻生子一夫一妻,你凭什么求得荫庇,资源占尽,还多吃多占。你身高发型比我出色,你穿衣打扮比我得体,你就是天生的嫉妒接收器,不埋汰你埋汰谁?如果你资质平平,毫无天赋,泯然众人,那么皆大欢喜,你鹤立鸡群,就是讨人嫌弃,我虽不至于妒火中烧,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我在你失足落水时,嘲讽挖苦几句总可以吧,当然我也会表示同情惋惜,但那种敷衍,那种言不由衷,连我自己都会深感不好意思。每个人都在心里检讨自己,但要我承认扒下棉袍,底下一个小字更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太明显时,我自然会收敛一些,但众口烁金时,我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众人之一。就是拥有我这种心态的人,组成了拜高踩低、毁人不倦的群体。这是大多数人的天性。这种从众心理,是国人大脑皮层中浑然天成的,你别跟我说你就没有。你也追究不了我,我也就是在你游街示众时,捡起别人扔出的白菜帮子,再扔一下。臭鸡蛋我没动,太脏,为这个洗一次手不值当。你摔一跤,可以让平时不太开心的我们开心开心,但你因此丢了命,那就有点过了,我们会为你扼腕叹息,还可能洒几滴同情泪。过后我们该吃吃该喝喝,啥都不会耽误。龙安亭竟然陷入自己的思维惯性,恍恍惚惚,无力自拔。看上去,他愣愣的,愈发痴了。

“老朱是前车之鉴。大家都要乖乖的,保证平安着陆,不要过来报到。伍微微你别左顾右盼,告诉你,女监也人满为患,哈哈。”王所长看大家酒足饭饱,脸色微醺,便适可而止,结束这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

“我去,你这张乌鸦嘴。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今天晚会到此结束,各位拜拜,晚安。”

朱古喻案件,尘埃落定。开庭时,高二(1)班能联系上的同学,基本上都过来了,大家集中起来组成车队,浩浩荡荡奔赴异地法庭,只为见老师最后一面。朱古喻上了视频法庭,在屏幕里得见众人,微微颔首,大约一个个人,都联想起来了。朱古喻被处决后,龙安亭两口子召集平时要好的善男信女,给他念了好几卷经,超度他早早出世,不再受苦。

朱古喻事发以后,龙安亭总觉着惶恐不安,他依稀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更加热心公益事业,积极参与捐献造血干细胞等好事。龙逸翔幼儿园放学回来,在饭桌上期期艾艾讲起,他的美术老师,一个漂亮的女孩,患了血癌,在等待匹配的造血干细胞。龙逸翔就是一个浓缩版的龙安亭,性格,走向,表达能力和方式,和龙安亭一模一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龙安亭便去血站申请再次捐献造血干细胞。令人喜出望外,龙安亭和这位女教师,在各方面完全契合,这与买体彩拿奖非常难得,可遇而不可求。他成功地挽救了这位年轻女孩的生命。女教师的家人感激不尽,经多方打听,了解到恩人的详细信息,上门表示感谢。龙安亭却如五雷轰顶,那是谁?是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五官的人,周晓琴。她老了许多,满头白发,满脸憔悴,圆圆的眼睛,眼角都开始垂下来了。老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龙安亭真是悲欣交集,他想起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确实令人怅然。

林音好像不了解具体情况,她这人也不爱多事,给客人泡好茶,客气致意后,便去厨房忙她的家务。周晓琴失神地捧着茶杯,不知道从何说起。龙安亭没话找话,问:“钟山校长,周校长身体好吗?”

周晓琴说:“他去世多年了。”

龙安亭致歉:“不好意思。你家人都好吗?”

周晓琴回答:“我丈夫也去世了,肝癌,酒喝太多。我有一个女儿,感谢你的支持帮助,你挽救了忆亭的生命,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你。”

“忆亭?你的女儿?李老师?”

“对。你知道她?”

“对,是我儿子幼儿园的美术老师,他回来提起过,所以我去捐献了造血干细胞。”

“再次谢谢你。她学的是美术专业,所以去了幼儿园,平时在家,帮我一起辅导学生版画。”

龙安亭问:“你都好吗?”

周晓琴惜字如金:“好。”

“你知道是我捐献的?”

“知道。”

“我可能要去西班牙,巴塞罗那,有个姑妈早年嫁到那边华人,一直没有子女,想叫我去照顾她,说了好几年。这几年,忆亭身体病病歪歪,现在好些了,我就带她出去,能读书就读个硕士,不能读,就在那边工作也好。今天过来,我和你见个面,这辈子,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面了。”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惆怅。又仿佛想到什么,赶紧惶恐地往厨房那边扫了一眼。厨房的玻璃门关着,林音在炒菜,依稀沁出芝麻油的香韵。

“知道了。你安心过去,在那边都要好好的,好好照顾姑妈和忆亭,照顾好自己。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嘿嘿。”龙安亭发出两声干笑。每逢关键时刻,他便容易失语。

“喝茶?”

“嗯。”

两人如坐针毡,惶恐不已,相互间,竟连目光都不敢相触。龙安亭想,周晓琴变化如此太大,她到底怎么了?一时无话,周晓琴便站起来,向他们夫妇辞别。她留下了一幅版画作为礼物,苍茫天涯,孤身旅人。意境深远,稍感凄凉。龙安亭从窗口望去,周晓琴跌跌撞撞,埋着头,拐过弯去了。他皱着眉头思考刚才的话眼,真的那么凑巧?难道李忆亭是我的孩子?电视剧都不能这么写吧。看来要抽空去探望一下。

这事一直在他心口萦绕。但很快,他的全部精力,就被林音的身体牵制住了。经过诊断,林音患的是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痊愈以后,她感觉一切都来不及,投入工作,念佛诵经,乐此不疲。龙安亭的公司运作不错。水涨船高,收入提高后,家里买了好几套房子。但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几年后,她病情复发,终于放开父子俩的手,溘然长逝。龙安亭彻夜失眠,抱着妻子的骨灰盒,哀哀啼哭,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他明白,天命不可违。也许当年的还俗是错的,但是,这错误不该报应在林音身上,她是那么的善良淳朴。“诸法皆空,因果不虚哦。”他长叹息。

龙安亭和儿子的生活能力都很弱。林音在世时,就曾经说过,如果她出事,估计他忍耐不了半年,就得重新娶妻。的确不幸言中。的确不用半年,仅仅半个月时间,他们就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可见家有主妇是如何的重要。林音说过,谅人谅不着,谅狗四只脚。她倒不是在奚落他,只是在说明一种现象罢了。在做佛事的过程中,龙安亭认识了一个女人,叫刘慧姑,温文尔雅,也是一个失婚女人。他喜欢的,可能就是这种类型。经过较长时间的相处,征得儿子的同意,他娶了她过门。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儿子没人照顾。刘慧姑带一个儿子过来。意想不到的是,五年后,她也身患乳腺癌,术后不久,旧病复发,不幸离世。龙安亭给继子留了一套房,视若己出。并给两个儿子成了家,自己做了祖父。他决定终身不娶,他认为自己就是和尚命,再没必要去祸害女性,祸害人间。自此,他消停了许多,倒也被他做成了不少公益事业。他的财气不错,几乎做一件,成一件,他和他人与机构合作,成立了十五个基金会,有关爱老人的,有保护妇女儿童利益的,有维护教师医师权益的,有关爱乳腺癌患者权益的,也有照顾老年僧侣生老病亡的。

张学峰在县城边上的海中小岛上,搞到了建房指标,他过来和龙安亭商量,说前期投入非常大,前景应该不错,要不要搞一票。老实人偏偏喜欢讲黑话。他的眉毛上下牵动,显出非常活泼的语境。龙安亭知道他外强中干,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语言习惯。小区建了三年多,牵制了两人很大的精力,所幸效益非常好。张学峰龙安亭都拿到几套小别墅握在手里,待价而沽。他搬新家后,经常和同学说,有户口迁到南天门的感觉。

滨湖中学现任校长是老同学潘安民。经过数轮招投标,龙安亭和张学峰,承接了滨湖中学的拆迁任务。在监督工人拔除夹竹桃时,他看见,粉的,黄的,白的,成片成片倒下。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人的脸庞,钟山校长,朱古喻,金鑫鑫,王朝龙,蒋建国,伍微微,周晓琴,他想起那不可逆转的青葱岁月。

新冠肺炎疫情爆发时,龙安亭主动向社区提出申请,参加义工,他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务必以自身的行动来求得救赎。他以公司的名义,向社会各界捐献大批口罩、防护服和额温枪等紧俏器材。他准备开办口罩生产厂,优惠供应社会。他要修修来世。他认为有来世,那就有吧。这样的人,对维护社会稳定方面来说,能够起到道钉的作用。

一大早起来,在卫生间洗漱过,他吃过面包鸡蛋牛奶,忽然依稀想到了那个谁。他穿上马甲,准备出门值班,电话铃声响了,是一个没有标记姓名的号码。疫情似乎有一点点宽松,广告骚扰电话开始多起来,他按掉了电话。一会儿,铃声又响起来,估计是熟人有事。他接通电话,怯怯地问一声:“哪位?”

无人应答,只听见电脉冲的丝丝声。他说:“您说话?不说话我可挂了。有点小忙哈。”

“是我,我回来了。”

“你?谁?哦,是你啊,今天上午吃饭时还想到你呢,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惊喜交加,忽然想到什么,习惯性四周张望一下,这才想起,两任妻子都已去世,目前自己是单身汉,貌似接个女性电话,不必吃惊吃吓,自我设防了。

“真的?这么好,想到我?您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晓琴吗?我以为,嘿嘿。”

“叔叔您好,我是忆亭,李忆亭,晓琴的女儿,你知道我吗?虽然没见过面,但我知道您。如果方便,我们见个面好吗?”

“抱歉,你是忆亭?听起来很像你妈妈的声音。我今天在小区门口值班,有事吗?中午可以见个面,去桥头花园咖啡馆吧,知不知道地址?我的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我发定位给你。我下午还要值班。”

“哪里的花园咖啡馆?在中堤岛吗?好期待。”

约好地点,龙安亭竟然也开始有点小期待。男人可能都这心理,如果有儿子,又想有女儿,计划生育措施,让许多人只可能满足一半愿望。他美滋滋地想,如果忆亭是自己的女儿,该有多好,那自己就是儿女双全,这是富家翁待遇了。他被这不现实的假设弄得好激动,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恨不能马上身生双飞翼,直接到女儿身边,哦,不,忆亭身边。中午,他早早到了咖啡馆,心里还忐忑不安,不知道有没有营业,如果没有营业,小姑娘要白跑一趟了。幸亏咖啡馆的铁艺大门开着了。这非常时期,咖啡馆的生意清淡异常。见过几面,似熟非熟的老板过来殷勤寒暄。龙安亭礼节性地询问:“生意可好一些了?”

老板明显属于外向型性格,寂寞得嘴里都淡出鸟来,好不容易有人搭讪,口罩上方的一对蜡笔小新眉毛,开心得都要飞上额头去。他伸出长长一根手指,夸张地说:“今年,您是我的第一位贵宾,免单。现在生意差到爆,刚刚开门,经过重重审批,来之不易。”

这种对话,营养价值不怎么高,龙安亭打着哈哈:“对,来之不易。疫情严重,大家都紧张,吃不消。不能免单,哪能让您喝西北风?”他点了几样小吃,眼睛一直瞄着门口,十分期待忆亭到来。

老板刚去了吧台,一个女孩子喜眉笑眼地进来了,看见龙安亭,眼睛一亮,就冲这边飞过来。见女客到来,老板在吧台给他们冲上咖啡。

李忆亭把包放到桌子边上,圆圆的眼睛盯着龙安亭,未说先笑,开门见山:“我叫忆亭,我先叫您叔叔吧,一切还没确定。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想和您做一下基因鉴定。”

“……”刚喝一口热咖啡,龙安亭想吐掉,已经来不及了。他艰难地吞咽,咖啡顺着食道一路烫下去,感觉可能会被炙伤。“鉴定?出事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身体现在挺好的,只是想明确谁是我的生理学父亲,我到底姓李还是姓龙。”

龙安亭哑口无言,两眼发直。该来的事,还是来了。什么生理学父亲,又不是人工授精,找生父才是准确的。虽然他隐隐约约有所期待,但是这傻姑娘也太爽直了点,如果有这样的女儿,自己的寿命要短好几年吧。她在国外呆了几年,这么直接,这是西班牙斗牛士风格吗?

“叔叔?”李忆亭伸过手来,在龙安亭眼前摆了摆,顽皮地说,“您没事吧?您把心放回肚子,我不是来要财产的。”

“这事太突然,我没什么思想准备。如果有必要,我不反对。是你妈妈的意思吗?”他的心放不回肚子,扑通扑通的,都要跃出喉咙口了。

“是我自己的意思。她不知道我来见您,是我从她手机上找的号码。她好像没准备见您。长途飞行,她还没有倒过时差来,有点疲倦。”

“你们是刚刚回国的?有没有经过医学隔离?”

“没有,我一下飞机就来找您。您捐献造血干细胞后,我仿佛知道了一点,但没有机会明确。您看,过好几年,我们才见面,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没有感谢您呢。”她笑嘻嘻地看着龙安亭。“您很慈祥,我梦想中的老爹,就是这样子。”

龙安亭尴尬地根本无法接话,他咽一下口水,艰难地问:“你先不要岔开话题,这话我没办法接哈。现在疫情非常严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戴口罩吗?要经过14天隔离才放心。都怪我一时疏忽,忘记提醒你,我们近时期其实不适宜见面。”

“国外不准戴口罩的,华侨华人戴口罩就要被打。叔叔,您不要担心,我现在身体状况不错,天天锻炼的。”她握了一下拳头。

“这是规定,工作程序,无关锻不锻炼。”

“我不知道这样严重,叔叔,对不起啊!”

龙安亭艰难地劝诫:“不知者无罪。但是,不能掉以轻心。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们在国外多年,可能没有太深的感受。西班牙疫情也很严重了。你们有任何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我帮助联系防疫医疗部门。你们初来乍到,我更熟悉情况。”

“好吧,叔叔,是我太性急,不了解国内情况。给您添麻烦了。”她尴尬地咬嘴唇。

“既来之则安之。我来想办法。你刚才说你妈妈很疲倦,多长时间了?有没咳嗽发热?”

“好像有点咳嗽,怎么办?该不会这就中招了?”她睁大眼睛。

他强笑:“也别紧张。你回家,给她量体温,再告诉我她的体温。有情况,我马上联系有关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龙安亭接到防疫部门电话,详细询问他们昨天见面的情况。根据大数据统计显示,周晓琴,李忆亭刚从国外疫区回国,需要执行十四天的医学隔离措施。而且,由于周晓琴已经出现疑似新冠肺炎症状,龙安亭、蜡笔小新咖啡馆老板、同机乘客、机场管理人员、出租车司机等相关密切接触人员,也要进行十四天的隔离。平安渡过多天安全期、没有发生疫情的中堤岛,因此再次如临大敌,一万多人被迫再度封岛,如世外桃源一般安静的小岛,重新进入封闭式管理。龙安亭呆若木鸡,只是狠狠跌足长叹,埋怨自己没有及时掌握情况,导致输入性疫情有可能发生。作为一个参与值班四十天的人,实在不该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他非常后悔:“如果我早一点想到就好了,真是太麻痹大意了!”

李忆亭一直没有再来电话。她是出事了,还是不好意思联系龙安亭?龙安亭担心了很久,鼓足勇气,拨了昨天那个电话号码。他一直在心里祈祷,但愿她们平安无事才好,拜托拜托,快接电话吧。

电话里循环传出机器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