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家搬到瑞安外滩公寓,至今已有两年时间。飞云江岸,高楼林立,风光旖旎。
疫情期间,我们小区戒备森严。我站在阳台往外看,保安戴着口罩和红袖套,把小区守得铁桶一般,任何人进出,都得检查体温和健康码。一位小个子物业叔叔,抬头看见我,指着我大喊大叫:“口罩,口罩,口罩戴起来。”
我赶紧躲回屋里,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地主跟着我,屁颠屁颠跑回客厅,气都喘不上来。地主是只恶霸犬,丑陋又憨厚。每当逗逼地主献媚巴结我,站在阳台上的黑猫警长,就显出鄙视的神情,寂寞而高冷。我冲它挥挥拳头,它不屑一顾,伸个懒腰,迈着端庄猫步,往卫生间走去。妈说,如果我以后有兴趣做模特儿,可以省下一笔训练费,跟猫学走一字步就行。它最喜欢把窝叼到阳台上,躺进去,看着江对岸风景冥思。阳台风大,我怕它太冷,把窝拎回来,它又叼回去,还杏眼圆睁警告我。反复几次后,我也就随它去了。我出生前,它和地主就在全家了,年纪比我都大。
学校开不了学,我就只能呆在家里,透过玻璃窗,对着春意盎然的江岸发呆。所有能看的书,都读过三遍,网课又上得眼疼。疫情动态我了如指掌,有些省市还有输入病例。这破日子,没法过了。我躺在沙发上,哈欠连连,美梦翩翩。小区那么漂亮,没法下去骑车都白搭,我恨得牙痒痒的,只能抱着地主长吁短叹。
我爸和我妈,一个是医生,另一个也是医生。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爸驰援武汉去了,妈在本院值班抗疫,只有周末轮岗,才回家喘口气。电梯叮的一声打开,老妈见我扑过去抱她,用一指禅定住我的身体:“不许动。不准靠近我,有病毒。”
她脸上,有戴久了防护面罩的痕迹,坑坑洼洼。我嘟着嘴,站得离她一米八,慢慢退回到沙发,抱着枕头长叹息。妈妈在电梯间忙活了半天,把酒精喷在手上脚上鞋底上,把外衣裤脱下来,塞进洗衣机洗涤,然后打开消毒灯杀毒,再去卫生间洗澡。等她神清气爽出来时,我已躺在沙发上,朦朦胧胧睡着了。妈蹲在我身边,轻轻呼唤我:“全力,全力以赴,到床上去睡,睡客厅会着凉的。”
见我无动于衷懒洋洋的,妈在我额头亲一下,叹口气,拿薄毯遮住我,自己上房间休息去。她真的累坏了。我继续迷迷糊糊,听得门口叮的一声响,电梯打开,爸爸走出来了,手提肩扛,满身披挂,大包小包的,带回许多行李。我大喜过望,赶紧迎了上去:“臭老爸,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说一声?妈去接的你?咋没见她出去啊。”
爸爸笑嘻嘻的,从肩膀后卸下一副闪闪发光的翅膀,搁在电梯间的鞋柜上:“傻小子,我是自己飞回来的。瞧,这是隐形的翅膀,酷吧?这次援助武汉的医生,每个人都分到一副,我就飞回来了。”
“so cool!(太酷了!)飞这么远,不累吗?”我惊奇地问。
“老爹归心似箭,想早点看到你们啊。”
我瞪大眼睛,非常羡慕:“爸,这翅膀好先进。消过毒吗?让我也飞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我伸出一根指头,恳求他。爸关闭翅膀电池夹,撸一下我的头:“不行,你太年轻,等考到飞行驾照再说。”
“好吧。一对翅膀,居然这么多限制。不对啊,按你这么说,那些小天使,不都无法出门了?”我忽发奇想。
“哈哈,他们可以趴在爸妈背后飞,”爷儿俩逗着嘴,“瞧一瞧啊看一看,爹给你带啥礼物来了。当当当当,大名鼎鼎的黄冈密卷,速速接诏!”
老爹高举试卷,目光炯炯有神。我顿时泄了真气:“饶了我吧爹。你还是我亲爹吗?你别强塞给我,不要啊不要!”
谁在摇晃我,我睁眼一看,是老妈。我大呼小叫,把她吵醒了。妈睡眼惺忪问我:“你做梦了?什么不要不要?”
“没什么,是我和老爹,男人之间的秘密。”
“不能跟妈说?”
我避开她的话头:“妈,爸啥时候回来?”
“他们这一拨,应该清明节前回来。”
“嗯,那很快了。”
妈依然忙碌。我和地主相依为命。外婆虽然也在,但和我说不上话,我和外婆真有代沟,她天天问我,“冷吗?饿吗?想吃啥?你别乱脱衣服,感冒了很麻烦的。”倒是我和地主,叽里呱啦,无论说啥,它都听懂,还能点头或摇头,它是个奇葩。
清明节很快就到,爸爸回来了,果然不负所望,给我带来一捆黄冈密卷。我欲哭无泪:“全心全意同学,剧本不是这样写的啊。你们做医生的,难道情商都这么低吗?上次我看新闻,说有个医生回家,带了厚厚一迭黄冈密卷。我是相当同情他儿子的。谁知道到了今日,和尚和尚,轮到我头上。全心医生,全心主任,你真没创意,这叫拾人牙慧懂不懂?邯郸学步是不是?你们夫妻俩,出去这么多天逍遥快活,留我一个无知少年在家,你们知道我,有多孤独多寂寞吗,你们这是违法行为知道不?还天天全程视频,监督我写作业。我哭我哭。”
妈在边上,乐不可支,对爸说:“这傻小子,脾气也不知道像谁,一定是天天在家太寂寞,睡懵了,怎么像个碎嘴婆子,瞎话连篇。你这么有表演欲,以后考北电去吧。”
爸深思熟虑:“嗯,中戏也可以考虑,跟郭德纲过堂也行。真不一定做医生,毕竟全家三代行医了。不对啊,外婆不是在家陪你吗?怎么就你一个人?还违法行为?上纲上线。”
妈说:“别听他嘀咕,你今天回来,他有点‘糖’起来了。外婆一直在陪他的,只是听说你回来,才刚刚回去。”
爸点着头,对我说:“不瞒你说,全力以赴同学,被你说中了,我也是受了新闻启发,才想到带黄冈密卷回来的。你们这个寒假太漫长了,要争分夺秒补回来。你看那视频里,小男孩多争气,‘我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始终认为,你不是怕做密卷,是玩得心散了,要赶紧聚回来。”
我最鄙视这种爹了,就爱装模作样。一直以为他是医大高材生,原来也是中戏学长。“你是没看见他背地流的泪哦。555,你们都别拦我,让我去厕所哭一哭。”
他们果真不拦我,我只好叹口气,掩着口鼻,奔去卫生间伤心哭泣。地主屁颠屁颠跟进来,小眼睛眨巴眨巴,关切地看着我。我朝它撒气:“你跟来干嘛?难道你也怕做密卷?”
它点点头。我吓一大跳:“你别吓我,你知道黄冈密卷?”
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洗手出来,看见爸打开电脑,上了一个庄严肃穆的网站。我翻开旅行包,搬出鸭脖、毛线鞋、鞋垫,竟然还有鸡蛋,湖北人民有心了。“爸,你上什么网?祭奠网?还点蜡烛焚香的。”
爸说:“对,这是我们全氏宗族的祭奠网。清明时节情况特殊,不能去现场祭奠,所以上网给先辈点个香烛,表达一下心意。”
我凑近去:“爸,首页照片上,这小姐姐好漂亮。全学梅,她是烈士?”
“对,是烈士,她是我们全氏家族的骄傲,牺牲时,才17岁,正是花样年华啊。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也有107岁了。这就是我们身边的烈士,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是为我们创造美好的生活。等疫情缓解后,我带你去现场拜谒一下,就在江对岸,飞云街道上埠村,有她的纪念馆。”爸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说到后来,都有点哽咽了。
“哦,好,到时候,去祭奠一下。”我读着她的简介,点头。这个小姐姐,年纪轻轻成为烈士,真可惜。
妈说:“很晚了,全力以赴睡觉去。爸爸回来,看你这么亢奋。”
我笑嘻嘻挖苦老妈子:“不知道谁更亢奋,哈。”
爸说:“哈哈,小子哎,你臀屁痒痒了,想挨揍吗?”
“文明家庭,严禁家暴。”我赶紧给他来个STOP,这人就是这一点不好,容易蹬鼻子上脸。
万籁俱寂。爸妈已经入睡。地主躺在我床前的狗窝里,鼾声呼噜噜呼噜噜的,像有鼻炎,偶尔,还轻轻打个喷嚏。我稍一动弹,它的狗眼便刷的一下张开,我只好又佯装睡着。再等会儿,见它睡熟了,我便用薄被蒙住脑袋,一点点掐开鸭脖的封塑包装。今天老爸回来,我太兴奋,晚饭都没吃饱。真讨厌,包装袋哗啦哗啦的,夜深人静,声音清脆。地主扑到我的被窝外头,一对狗爪,噼里啪啦抓挠我,想分一杯羹。我不动,它也不动,僵持好久,它才失意地回到窝里,不久发出鼾声。我一动,它也动,睡性这么轻,真是天生做狗的材料。看来不能轻举妄动,我只好怏怏放弃。不知不觉中,睡神战胜饿神,我渐渐睡着了。窗口透进路灯的光芒,隔着窗帘,影影绰绰的。一会儿,路灯次第熄灭,天边泛出鱼肚白,我赶紧打个滚爬起来,天亮了:“妈,我上学迟到了。”
妈已准备好早餐。我洗漱后,稀里哗啦吃过,背着书包上学堂。电梯快关闭时,妈在外边叫:“慢点,不急,早着呢。”
我摆手:“妈妈再见。”
地主随我进了电梯,电梯自动合上。我说:“你出去,跟着我干嘛?你又不能上学。”
它瓮声瓮气地说:“你如果想过去,在江岸边的大桥柱脚敲三敲,就可以进隧道了。”
我惊恐地忘记按下行键,跟外婆学的上海话脱口而出:“伲港啥个闲话,啥叫大桥柱脚敲三敲?你别吓我,我胆小的。”
它鼻音嗡嗡地:“你昨天不是说,想去全学梅烈士纪念馆祭奠一下吗?疫情期间,大桥查得严,我们没有健康码,过不去,可以从水下通道潜过去。上岸不远,周苌乡上埠村,就是我们家乡。”
我吓一大跳,双眼金星乱冒,已经完全语无伦次:“我怎么没有健康码,你才没有。哎,这不是重点。你怎么会说话?你是谁?你说从哪里过去?我们为什么要从水底潜过去?我又不是水鬼。”
它说:“你的问题真多。我说我认识全学梅,我们是同村人。”
我恨得牙痒痒的:“哈哈,都对上号了,莫非你就是当年的杀人凶手?现在转世成地主恶霸?你说,到我家想干嘛?”
它爪子乱摆,为自己分辩:“我已经转了好几世了,依稀还记得过去的事,我原来也姓全。我不是主犯,我只是帮凶,我是站岗的,我有罪,我要赎罪。”
“所以说也是坏蛋。你说只是帮凶,我就相信你吗?给我滚出去。”
它的短鼻子一皱一皱,只差哭出声来。看它可怜巴巴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毕竟是陪伴我十年的老友,我挠挠头,厌烦地说:“好了好了,原谅你了。带我过去吧。”
“真的,太好了。”它高兴地跳起来,小狗熊一样的身体,在电梯里滚了一下,就算自由落体了。
我忽然想到,大桥脚敲啥敲的,爸不是有一对翅膀吗?借我一用哈。一大清早,空中交警还没上班,红眼航班也休息了。我赶紧打开电梯,去鞋柜上拿隐形翅膀,妈在厨房洗碗,丁零当啷的:“咋了?拉下东西了?”
我说:“没有,拿个口罩。”
我带着地主,扑腾扑腾跑出小区,赶到学校门口。竟然空无一人。地主说:“还没开学呢,你记错了。”
我记错了吗?我睡糊涂了?看看手表手机上的时间,的确没到开学时候。看我原地发愣,地主怯怯地说:“既然出来了,我们就去上埠好了。”
“近不近?”
“管他近不近,你不是有翅膀吗?”
“哦,也对,我忘了这茬。”我躲到大桥底下,拿出翅膀,咬着嘴唇琢磨,这电池,应该是满的,爸从湖北飞过来,依他的胖大体积,不知道耗费大不大。我祈祷,千万不要让我扑通一声,掉进飞云江,淹一定是淹不死的,翅膀有浮力,只是担心江面太阔水太冷,我会冻死。地主居然通透我的心理:“这是无人机续航电池,份量足够的,比特斯拉还强。”
我白它一眼:“这我知道,我的手表电池也是续航的,特别强大。你倒是啥都懂,续航都知道?”
“爸的特斯拉,你不是经常坐吗?我在副驾驶上,听都听熟了,你真以为我比狗还笨?”
“你比狗聪明多了,天天躺在窝里看电视,智商日日见长。哎,我们怎么走?用高德地图?腾讯地图?GPS?北斗?伽利略?还是格洛纳斯?”我一紧张,话就多。
“可能还要去空管站报备。阁巷这里,1999年有过空难,管得很严。”
“来不及了。再说,我们报上去,他就批准吗?算了,我们的翅膀,本来就是隐形的,雷达轻易看不见。‘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我开心地唱着张韶涵,一人一狗直上云霄,滑翔过浩淼的飞云江,顺利抵达对岸。在草地软着陆后,我嘚瑟地问地主:“你且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明明有大桥可以走,偏偏要飞过来?”
地主嘟囔道:“全力同学,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们可以从水下隧道潜过来,是你自己固执,一定要显摆,爸爸有对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好家伙,它也唱上了。想象一下,就跟视频里狗弹琴唱歌的声音差不多。
“好了好了,我就这么一说,你还较上劲了。都说好人不跟狗斗,毕竟你智商欠费,不能轻易浪费,太耗电了。”
“我都及时充话费的,我干嘛充话费,我又不打电话。呀,大桥怎么不见了?”
“真的,大桥去哪儿了?怎么变成荒郊野地了,这是穿越回去了吗?”这真是太蹊跷了,飞云江大桥,这庞然大物,转眼间居然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浓雾散去,荒郊茫茫,哪里还有人家?哪里是上埠村?空无一人,上哪儿问路去?我掐自己大腿,疼的。又掐地主脖子,它哼哼唧唧。地主咳嗽一声:“你怎么不掐你自己。刚刚还说我智商欠费,也不知道谁欠得更多。”
“闭嘴吧你。”我很烦,拍它一记,“你不说你是上埠人吗?你瞧瞧,你快找啊。”
“好了好了,你别担心。我们这就是回到过去了,没有拆迁过,跟我走吧,我认得地方。爸妈经常批评你,让你碰到困难,不要怨天尤人,要开动脑筋,认真解决问题。你就是坏毛病不改。”
“坏毛病?啥叫坏毛病?不会说就少说几句。毛病本来就是坏的,难道还有好毛病?你这是回到老家,嚣张起来,开始教训我了吗?”
我滔滔不绝说着废话,给自己壮胆。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居然这么简陋。天气晴朗时,我站在对岸看过来,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现在都跑哪儿了?难道之前看见的,是海市蜃楼?眼前的破败景象,明摆就是老电影里头,那万恶的旧社会啊。我哭。
光是发愣,与事无补,镇定镇定,我要自救,我谆谆告诫自己。看看手表,我们走了总有个把小时。终于摸到一户旧木房门口,我伸手敲门,可没门可敲,门框挂着一张竹门帘。门帘撩起,走出一个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年纪。总算见着大活人了,我舒出一口气,我想打听事情,但太突兀,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便无名无姓搭讪道:“哎,你好。我想喝水,口渴了。”
他说:“水有,管饱。”
时间轴换了,口音倒还是瑞安方言,和城区稍有一点点差异,还能接受。站在水缸边,我咕嘟咕嘟灌满一肚子。刚才走了好长一段路,口干,着急,老早忘记生水不能喝的科学道理了。我放下水瓢,抹一把嘴边的水痕:“请问,这里是上埠吗?有个全学梅……”
他顿时热情起来:“你找我姐?”
我这聪明脑袋,一下子就懵掉了,我讪笑道:“这么巧,正好摸到你们家?你就是全学际?”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姐来了。”小孩子忘性大,他姐姐一过来,他就忘记我知道他姓名的关键问题了。还别说,他如果坚持问下去,我真讲不清个哩格啷。
不远处,一位小姐姐挑着担子,出现在我眼前,她衣着朴素,眼神活跃。我看着她。对,就是她,虽然和祭奠网上看见的黑白画像,依稀有点区别,但神韵依然。她放下稻筐,大汗淋漓,脸色红扑扑的。这就是革命先辈,我们家族的先烈,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赶紧鞠躬:“前辈,您好。”
她爽朗大笑:“干嘛叫我前辈?你是谁啊?”
“我叫全力,是对岸的人。”
她格格格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真巧。你也姓全?你是对岸的人,那是瑞安城里人了。是上埠村搬过去的吗?我说过去没有见过你。你是怎么来的?坐船?为什么你穿的衣服,样子料子都和我们不一样?”
我理一下校服,喃喃地说:“如果说,我是飞过来的,你信吗?”
全学际在边上笑:“不信。你没翅膀,也不是鸟人。”
他也是个妙人,前后围着我转,认真察看我。这家伙,真夸张,我这么单薄的身材,哪里需要前后转着看。我举起手掌发誓:“翅膀我收起了好么。相信我,我真是飞过来的。”
“好吧,学际不信,我信。这位小鸟朋友,你飞这么远,饿了吗?我们只有番薯汤,你要喝一碗吗?哈哈,你这小狗真丑,和我们家小黄长得完全不一样。它叫啥来着?它也喝番薯汤吗?”
“它是恶霸,叫地主。”我朝它眨巴眼,它惶恐地避开我的视线。在全学梅面前,它很内疚,也很紧张,难道近乡情更怯?
“这啥破名字,听着真别扭。我最讨厌地主恶霸了。”全学际当面嫌弃它。
“那叫它小黑就是。”当机立断,这个我可以拿主意。
地主小黑倒不挑剔,就地趴在泥堆里,咔嚓咔嚓,啃它的生番薯。中华田园犬小黄同学,困惑地趴在不远处打量它,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可能在考虑,是拿它当敌人对待好,还是当朋友好?我认真教训地主:“我警告你,啃了这么多生番薯,呆会儿,你如果放屁,离我们远点儿,这是素质问题。”它听了,直朝我翻白眼球,愣神想了半天,还是埋头苦干,继续咔嚓咔嚓啃下去。
我在全家住了下来,天天和全学际一起,随全学梅去田里放牛、割稻、种麦、压番薯。我也见过全学梅父亲一次,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只在全学梅向他介绍我时,朝我点点头。他很疲倦,回家倒头就睡,睡醒了,慢吞吞出去干活。关于我的逗留,他没有任何兴趣关心。这对我来说,正中下怀。我们给地主老财家,放牧了十三条黄牛。许多白鹭昂首阔步,盯着黄牛亦步亦趋,有的干脆栖在牛背上,等待虫一出土就啄走。有两条小牛,一直在顽皮顶牛。恶霸地主,倒是自觉行使职权,跑过去把它们隔开,这是它的老本行。恶霸应该不是牧羊犬,而是斗牛犬吧?我平时不大关心这个,记忆有点模糊,回去有网络了,再百度一下。干着活,我的手掌已经开始出现老茧,没扛过大活的人,就是不经折腾。空闲下来,我们坐到田岸上擦汗,全学际倒碗水给我,疑惑地问:“哎,家伙,问你呢,到底找我姐啥事?你都不用回家吗?你爸妈不找你吗?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流浪汉。还有,你一过来,怎么就知道我叫全学际?”他总算想明白了,也是后知后觉。
我张嘴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全学梅看一下全学际,笑着说:“你别担心他把我们家吃穷了,我们本来就穷,也更穷不到哪里去。你放心在这里玩,我们家虽然穷,有我们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全学际不好意思:“姐,我不是舍不得,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对,我为什么不回去?大兄弟,不瞒你说,我这是回不去了啊。爸妈一定担心死我了。都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洞会不会就是时空隧道?我在这里到底呆了多久,还要呆多久?我心里没底,也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和那边怎么比对。我给自己找理由,没事没事,过去放假住外婆家,爸妈也从不担心我。全学梅家,虽然简陋破败,但带给我熟悉亲近的感觉。我背着人,发了一条微信给妈,说我住校了,也不知她能否收到。在手机上,一直没有看见信号格,更不用问是4G还是5G,我对这里的网络,一点信心都没有。我也不敢用语音,万一妈妈回过来,有信号了,哇啦哇啦,会吓着人的。妈反正天天值班,先搪塞过去再说。我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是1927年1月10日。既然如此,就是还没到关键时刻。如果我能帮助全学梅,摆脱牺牲的困境,那该多好,我一定要努力一把。见我赖皮赖脸准备长住,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全学际也放松了,不再追问。我俩年纪相仿,性格也都温和,已经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熟悉了,无话不谈,我问他:“你爸呢?最近怎么都没看见他。”
“我爸做泥水工去了,他很忙的。我妈去世很久了,他一直很难过。你的爸妈呢?”
我支支吾吾:“我的爸妈,是医生,也很忙。”
全学际羡慕地说:“你妈妈也是医生?女的也能当医生吗?”
我说:“我爷爷奶奶都是医生。”
全学梅笑:“真好,这就是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我们一直努力的方向,就是要打破旧世界,创造一个平等的社会。全力,我说的话,你能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们老师都说过,我作文也写过好几次了。还有个事我还是说一下,其实,我们虽然是同宗,但是你们的辈分比我高多了。”我还是艰难地把问题摆出来了。
全学梅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这样吧,我们不论辈分,论年龄大小就好了,我是姐姐,学际也比你大一个月,你也叫他哥哥好了。”
“好的,姐姐。”我真心真意地叫了她一声姐姐。
“还有我呢,叫哥哥呀。”
“哥哥。”其实,叫他哥哥也应该,明显是我占了便宜。
全学际看出微妙来了:“你就叫我一声哥哥,也不要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要不,我们轮流当哥哥好了,这个月我当哥哥,下个月你当弟弟。”他出了个好主意。
“行啊,你这神逻辑,一定是体育老师教的。”
“你这都知道?真聪明,我的好弟弟。我骄傲,我是你哥哥,哈哈哈哈嗝。”
我看着这姐弟俩,心里写满同情。我想起那天在爸的电脑上看见的,祭奠网简介中写的内容,在全学梅八岁时,她母亲就去世了,遗下她和五岁的全学际。她的爸爸是个佃农,为了维持生计,农闲还要外出做泥水工,料理家务的重担,便落在小学梅肩上。她不仅要代人牧牛,农忙时还跟父亲下地干活。后来,少埠的陈兰平老师,按地下党组织指示,在村中办起农民夜校,宣传革命理论,发动群众,进行革命斗争。这时,全学梅已经长成一个机灵壮实的姑娘,她动员几个女青年,一起到夜校读书。陈兰平十分欣赏全学梅的大胆心细、勤奋好学。革命就需要这样积极能干的妇女干部,所以把她作为入党对象培养,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讲解革命道理,引导她走上革命道路。全学梅认真担负起领导瑞安县南区妇女运动的重任。她在各地进行宣传发动,组织妇女。不到一年时间,妇女会组织,就在广大农村中得到普遍发展,不管是在上埠、上头殿、周村娘娘宫,还是在新安走马楼、下社山门宫等地,都由全学梅主持召开妇女会议。
平时到这个点儿,我老早已经吃饭了,我有低血糖毛病,已经饿得晕头转向。番薯粥薄得能看见碗底,我天天饿得前身贴后背,一定是营养摄入太少,倒好,回去省得减肥了。也不知啥时候才回得去,也没镜子可看,倒是有一面青铜镜,历史悠久陈年百代,模模糊糊的,都泛出青铜绿了,能看出是个男孩,至于是我,还是全学际,那就要猜了。地主倒是不发愁,它又不会水土不服,天天咔嚓咔嚓啃番薯,它这是荣归故里吗?回到家,好不容易等到粥煮熟了,我端起碗来,哗啦哗啦大口喝热粥,这么烫喝下去,我担心会得食道炎。门外跨进来一位大叔,看见我就笑了:“这孩子面生,是亲戚吗?”
全学梅站起来也笑:“陈先生来了。他叫全力,是天外飞仙,说从对岸飞过来的。”
大家跟着笑,陈先生说:“学梅,晚上你再辛苦一下,约一帮姐妹,一起到农民夜校读书。我想借这个机会,召开一下妇女大会。另外,会议结束后,给你秘密办一下入党仪式。祝贺你,十五岁的中共党员,目前全县数你最年轻了。”说到后面,陈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的耳朵很尖,他的悄悄话,我都听见了。我想,这仪式,和我入少先队时一样的。这位陈先生,就是简介中提到的,党内领导陈兰平吧。
全学梅看我一眼:“谢谢陈先生,我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出发时,我问:“那个,我也能过去参加吗?”
陈先生有些迟疑,全学梅说:“让他过去吧,这俩孩子在家,我不放心。他们凑在一起就闹腾。”
她看着我笑:“你是男孩子,参加妇女大会没问题吧?”
我尴尬地笑,没问题没问题。大家哄堂大笑,陈先生便点头同意。全学梅略微收拾一下碗筷后,我跟着他们去开会。旷野中,黑灯瞎火的,又下小雨,我在泥路上一步一滑,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跤,幸亏他们及时抢住,我都要变成泥人了。总算平安到达上埠上头殿,不料殿门紧闭,高高的围墙,使人望而生畏。如果找管殿门的阿公开门,时间已经不允许,怎么办呢?我想说我有翅膀,但不好意思说出来,毕竟人太多,而且不知道下雨对打开翅膀有没有影响。正踌躇着,全学梅和邻居黄阿花,一起去邻居那里借来楼梯,靠向大殿左边,两人一爬一拉翻过墙,打开了后门。
会议开场白过后,全学梅有力地挥舞着手臂,把从陈兰平那里学来的革命道理,结合妇女深受压迫的实际,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真是绘声绘色,生动感人,讲到痛切之处时,声泪俱下。受她的感染,会场淹没在一片饮泣声中。黄阿花满眼都是小星星,她钦佩地说:“学梅真是厉害,年少胆量大,宣传能力又强,讲话这么生动有力,很能启发妇女的激情。”
我特地在手机备忘录上,一笔一划记下全学梅的事迹,以免失去记忆。在中国共产党“八•七”会议精神推动下,瑞安掀起农民武装暴动的高潮。我和全学际跟着全学梅,一起参加仙降农民暴动,带领上埠先进妇女,配合武装农民,火烧上河反动官僚地主伍籀蜚住宅,攻打瑞安县城。全学梅本来不敢想带我们去,但我们躲躲闪闪跟着去了,我还乘人不备,偷偷飞了进去,帮助他们打开地主家的大门。大家眼睛一亮,非常惊奇,但一时倒没怀疑什么。以后我再跟着去,她就没什么异议了。这次农民暴动,因计划不周遭到严重失利,林直斋、林桢甫、陈兰平相继被杀害,革命形势趋向低潮。敌人的镇压,斗争的失败与挫折,并没有使学梅屈服,她仍坚持隐蔽斗争,继续领导妇女会,进行艰苦的革命活动。
1930年1月,党中央巡视员金贯真,在瑞安肇平垟召开永嘉中心县委第二次扩大会议。瑞安县委根据会议决议,广泛组织农民赤卫队举行武装暴动。为取得仙降、陶山、塘下等地的通讯联络,县委决定设立地下交通站。全学梅接受区委指示,担任南区交通员。她奉命把一封密信,送往塘下驮山革命者陈卓如家。这次,她主动邀请我们一起行动了。她带着我们俩,装扮成去舅舅家走亲戚的模样,机警地闯过敌人的盘查,到达驮山,找到陈卓如,出色地完成任务。我和全学际,在斗争中逐渐锻炼成长。
5月间,瑞安县委妇女干部鲁秀红、金莲香等,到仙降新安配合全学梅,在走马楼召开妇女骨干会议。早一天,已由全学梅及新安村妇女主任胡娟弟,分头通知本村妇女和各乡妇女骨干,以及马屿、陶山、莘塍、塘下等区的妇女代表,前来参加会议。这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动员妇女,配合红十三军部队的军事行动,号召广大妇女,支持丈夫、兄弟、儿子参加红军,并布置为红军及参战人员缝制干粮袋、做草鞋、筹备粮食武器等后勤工作。会上鲁秀红、全学梅等,发表激动人心的讲话,情绪高涨,斗志昂扬。会上,徐启全的母亲、荣贤的妻子都表决心,要与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到底。会议快结束时,放哨的中共党员徐庆茂,赶紧过来报信:“有十几个国民党军警,往我们地方窜过来了。”
全学梅沉着迅速地,把妇女们疏散到附近农家隐蔽。她自己和胡娟弟等几个妇女骨干,镇定自若地坐在房子的檐头底下,纺起纱来。敌人窜入走马楼,东张西望,问这问那。我们坐在边上,心口捣米似的战抖,学梅却若无其事,镇定地回答军警的问话,没有暴露一点儿破绽,他们虽然狐疑,但一时抓不到什么证据,也就悻悻地走了。这次全县骨干会议,为以后攻打平阳城,起到积极配合作用,也推动了全区妇女工作蓬勃发展。
手机备忘录里,全学梅的事迹越记越多,因为我一直担心我,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像鱼那样。我更害怕这一切,很快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7月16 日,中共浙南特委,在陶山寺山背,召开反军阀示威游行及拥护苏维埃运动大会。全学梅带领南区妇女数百人参加了会议,并为维护会场秩序,安排午餐等,做了大量工作。在陶山“七·一六”大会精神的推动下,南区农民武装暴动斗争形势空前高涨。在县、区委负责同志郑贤塘、李朝理组织领导下,集中南区农民赤卫队员六七百人,准备攻打屿头杏垟里民团据点,严惩反动民团头子李伯骧。为了响应县委号召,学梅全力以赴,组织各地妇女,积极作好战前各种准备工作。她们煎制土硝,制造土炮及赶制各种土武器,为赤卫队顺利攻下民团据点,起到积极配合作用。南区农民革命斗争风暴,震动了整个瑞安,引起地主豪绅反动势力极端仇视。李伯骧为血腥镇压革命力量,纠集反动势力,建立南区治安会,并勾结温州保安团部,驻在仙降大殿,大肆捕杀共产党人。
大清早,阳光照在我脸上,热热的,痒痒的,我终于被阳光晃醒过来,身体下的床板可真坚硬,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还是不能适应。真是想念我的席梦思床垫啊。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今天是1930年10月12日,我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心骨头怦怦直跳。按照历史进程,今天就是全学梅被捕的时间。其实,昨天吃饭时,我就告诉过她了,这几天,能不能出去避一下风头。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说明天反动派要来抓你。她笑了:“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真的是神仙,先知先觉?还是说,反动派提前通知你了?”
“真是的,姐姐你怎么能够怀疑我,反动派怎么可能通知我?反正,这样说吧,我真的知道,他们明天就要来抓你,你听我就是了。”我一字一顿告诉她。
她正色说:“我没有怀疑你,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就像是我的亲弟弟。我知道,我现在很危险,他们已经盯我很久了。可是,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如果大家都怕危险,都躲起来,这么多工作,谁来做呢?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啦,就不革命啦?哈哈,北方过来的红军首长经常这样说。”
看我瘪着嘴,哭出声来,她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其实,从陈老师介绍我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危险。我听你的就是,我一定会小心的。”
怎么办?我知道她不肯听我的劝告。如果,我能改变她的命运就好了,我忽然发现远处,影影绰绰,有座高耸入云的基站,我得想出办法救她。
一大早,全学梅已经出去了。我跑到灶台边看,没有人。地主屁颠屁颠跟我跑。我去房前屋后寻找,到处站满了贼眉鼠眼的人,幸而没有全学梅的身影。我看见,这些坏蛋,是几个部门联合行动,有穿便衣的特务,也有穿警服的黑狗子。当中那个戴褐色学士帽,在县党部大官面前,像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的,是本村最狠的保长彭岩娒,就是他,带路包围了我们家。我心想,坏了,真要出事了。我俯身对地主轻声说:“事情已经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按照历史进程,今天他们抓到全学梅,明天他们会在庙前行刑。我有三个备选方案,你熟悉这里的地形,你如此如此,我这般这般。你要学会动脑筋,懂我意思没有?”
地主轻轻汪了一声,意思说它懂了。
我说:“还有个问题,许多事情,凭你一条狗是做不成的。关键时刻,你能变成人吗?”
“我如果做好事,一定能变成人。”它毫不迟疑地说。
“那你现在变身给我看一看。”
“现在,一下子我没有变意。”地主忸忸怩怩。
“可附近也没有更衣室。好吧,你好自为之。”
“老大,有个事情打听一下,我们怎么联系,要不要摔杯为号?”它和我一样,一紧张就话多。
“摔你个头哎,杯子呢?”我明显已被带偏,疑惑地问。
“对,我们没有杯子,可以上淘宝京东买吗?他们能发到这里来吗?也对,可能发不了,地址不详。”
“你也是够了。看我不抽你,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给我来这些里格啷。”
“那还有个事情,我能问一下吗?”
“我发誓,如果不重要,这是你此生最后一个问题。”
“知道知道。我们这次行动,是叫鸿门宴,还是叫杯酒释兵权?”
“为什么?”
“看电视里的行动,都要有个名称,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那,就叫猎头行动吧。”
“老大,你看中哪个人才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准备在这里招兵买马?”我心里那个累啊。看着我马上要杀人的眼神,地主赶紧摆手说:“好好,我这就走,马上走。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它一步三回头,总算畏畏缩缩离开我。看它挪动身子,屁股扭啊扭的,顺着田岸走远,我忽然有点担心,这家伙靠谱吗?希望寄托在它身上,我是不是太冒失了些。但已别无选择。
我看见门前不远处垟水稻丛中,露出全学梅的衣角,我想提醒她,又担心反倒导致她更容易被坏人察觉。彭岩娒见找不到人,功劳要落空了,表现得特别焦躁,他暴跳嚎叫,大力捣房砸柜。全学梅听到一阵阵捣屋声,稍微伸头探望,被站在泥塘顶上的彭岩娒一眼发现。
在他的示意下,特务蜂拥而上,前后包围全学梅,把她押往仙降大殿南区治安会。我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办法解救她。
忽然,我看见一只黑猫在我眼前跃过,样子特别像我们家的警长,但它一转眼就无影无踪,我心里正烦乱,也就没把它当回事。
敌人多次对全学梅严刑逼供,而且软硬兼施,全学梅虽然遍体鳞伤,几回昏迷过去,但她仍坚贞不屈,大义凛然。
第二天午后,阴雨沉沉的天空笼罩大地,学梅昂首挺胸,被敌人押到仙降西桥头刑场,一路上,她高呼口号:“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
慷慨激昂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仙降上空。临刑前,敌军官对全学梅说:“难道你小小年纪,就不怕死吗?现在后悔还不迟!”
全学梅以鄙视的眼光,看着他:“怕死不革命!要杀便杀,少给我啰嗦!”
我整个心都要拳起来了,我四处张望,臭地主跑哪里了,好久没有找见它的踪影。这家伙,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关键时刻掉链子,等腾出手来,看我不收拾它。成败在此一举,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既然我有隐形翅膀,此时不发挥作用,更待何时。
此时,我忽然发现刑场外围,有个四处溜达的矮个黑狗子,形迹可疑。他朝我这个方向,使了个眼色,芝麻绿豆大的小眼睛,雷公嘴耷拉着,显得那么猥琐。他离开圈子,朝旁边的庙宇走去。他是谁,他认识我吗?我恍然大悟,这黑狗子,不就是我家地主吗?原来他是长这个样子的,怪不得很面熟,这不就是恶霸犬的小模样吗?
既然地主开始有所动作,那我再等等吧。反正,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拯救全学梅。按照我的布置,地主要在现场制造一起火灾,扰乱视听。这庙宇孤零零的,是个偏僻冷清的地方,周围没有什么人家,着火了,对老百姓生活影响也不大。我让他想办法,把囚车里的柴油吸出来,把边上庙里干燥的香案、蒲团、旗幡、板壁,都倒上火油,然后推倒蜡烛,让旗幡什么都点燃起来,来他一个火烧连营。届时,我就在外面喊叫,着火了,着火了,现场肯定混乱不堪。我们借机混水摸鱼,把全学梅营救出来。
此时,只听得庙里已经传出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随之,屋顶冒出一阵浓烟,整个刑场,顿时充满了柴油气味。更妙的是,仙降大殿南区治安会那个方向,巨大的烟火也腾空而起。两处起火后,大家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了,我大喊大叫:“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啊!”现场一片混乱,黑狗子拼命维持秩序,我赶紧努力上前,见缝插针,尽可能挤近全学梅跟前,乘人不备拿出翅膀,触到她手上:“学梅姐姐,翅膀给你,你快点飞起来,先脱离危险再说。”
全学梅正闭目养神,听到我的声音,抬头看见是我,眼睛顿时一亮:“哈,全力,原来你真的有翅膀?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编故事骗我。”
我说:“好姐姐,现在没空聊天,你快飞起来,先突围出去,我们下次再聊。”
“那可不行,我飞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害你。我脱险了,不是把你陷进去吗?我不做连累你的事。”
“放心吧姐,我是有翅膀的人,还怕没办法对付他们?退一步说,我是小孩子,他们也根本不会注意我。我这次过来,就是做好准备,营救你的。”
“那好吧,我听你的。答应我,你一定要保证安全。”眨眼间,只见闪亮的翅膀,附在全学梅身后,熠熠生辉,并逐渐舒展开来。捆绑着她的绳索,一寸一寸自动断开、脱落。本来阴雨沉沉的天空,也逐渐放晴,继而红霞满天,璀璨夺目。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快看快看,全学梅成仙了。你看,她要飞起来了。”
“老天有眼啊,好人一生平安。”
“太好了,学梅姐有救了。”
“对啊,我们仙降,本来就是神仙降临的地方嘛。”
在场的老百姓,都惊喜地呜呜哭出声来。现场一片喧闹,人们议论纷纷。在大家的哭泣声、惊呼声和祈祷声中,在众人目光炯炯注视下,全学梅染满鲜血的褴褛衣衫,慢慢化作霓虹羽衣。她的翅膀鼓荡起风雷,携着她翩翩飞升。全学梅面带微笑,向大家频频招手示意,身体在冉冉向上,一会儿就飞到半空,渐渐向飞云江和天边的交际处滑翔而去,直至融入水天一色,逐渐不见了踪影。
这突发事件惊呆了所有人,大家半天也回不过神来。此时,我发现,那只猫,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我确定,这就是我的黑猫警长,虽然世上黑猫千千万,但敢肯定这只就是它。但我自顾不暇,没有工夫问它怎么也在这里。
庙宇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像是要把整个旧世界烧成灰烬。我紧握拳头,为我的地主加油呐喊,这家伙,真棒。看来,地主是个厉害角色,他把所有能点的地方,都给点着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火越烧越大,噼里啪啦,把整个大殿,以至整个天边,都烧得一片通红,浓雾缭绕,包围了高耸入云的信号基站。
敌人被惊呆了,完全失去控制的局面,把他们弄得呆若木鸡,一时间,商量不出,应该怎么处理才好。过了很久,才有人用人力车,运来一只装满水的木桶灭火。我见了,哈哈大笑,你这种消防车怎么能够灭火,等你灭完,估计整个庙已成焦土。
庙里的大小和尚,仓皇逃出火场,列队站在门口,大家清一色的,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一个个鼻青脸肿,看着我目瞪口呆,不明白着火了,还有什么可幸灾乐祸的。我回过神来,赶紧说对不起,我回去马上搞募捐,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尽快重建贵庙,只要众人都平安就好,佛像可以重塑金身,包在我身上好了。和尚们的神情,这才稍微平静了些,不过他们面面相觑,可能想不明白,哪来的小屁孩,如此夸夸其谈,表示重建佛庙,重塑金身。和你有关吗?你有很多钱吗?火灾已经发生,再怎么埋怨、道歉、吹嘘,都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尽快灾后重建,这一点大家是有共识的。
在大家迷惑不解时,一个黑狗子醒悟过来,指着我高声大喊:“快,抓住他们,他们就是纵火犯和同案犯。刚才我看见了,就是他,把翅膀递给全学梅的。”
纵火犯?我左顾右盼,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主站在我的身边,他脸上也好不到哪里去,眉毛头发烧光,更像一个圆滚滚的皮球。外围警戒的团练一挥手,指着我们的方向,让团丁赶紧抓起来。黑不溜秋的地主冲上前去,张开双臂,挡住团丁去路。一个团丁飞起一脚,踢向地主,地主狗里狗气的,呲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作势去咬,对方吓得赶紧退了回去。地主说:“王老三,都是乡里乡亲,你再不要助纣为虐。团练是没有好下场的,你们也不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叫王老三?”他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缓缓垂下手中的刀,毕竟都是乡里乡亲,不像真正的敌人那样顽固到底。至于地主认识他,他不认识地主的原因是,地主已不知转了几生几世,相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他从来没照过镜子,不清楚自己,三分像人,七分像狗。
我的手表手机,忽然发出布谷一声响,网络信号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过来。我点开微信语音,是老妈的声音:“臭小子,你滚哪儿去了?你不要觉得我在医院值班,就没空关心新闻报道。是我忙晕了头,才相信小魔兽已经开学。我在家长群里看到了,你们学校根本没有上学。还说自己住校,你一个人住校吗?开什么国际玩笑?马上给我圆润地滚回来。”
地主说:“你快走吧,这里交给我。”
“没事的,全学梅已经飞走了,她一定会找人过来,带着大部队,带着大批同志过来,杀了这帮匪徒。”
“那是未知数,你现在怎么办?”
“我没事,我可以飞天,可以潜水,一切问题都难不倒我。我是谁啊?我马上使个绝招,让你瞧一瞧。”
“翅膀给姐姐了,你怎么逃脱?”
我没理他。
“妈,我就回来。我在飞云江隔岸,上埠村这里,离瑞安动车站不远的地方。”
“我到处找你。总算有回复了,我急得都报警了。我已经在动车站附近,你赶紧发定位给我,我开车过来接你。你站在那里,千万不要走开。”
“妈妈,救我。”我发出呼救声,地主惊喜地说:“你和妈妈联系上了?”
“和妈妈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我自鸣得意。
“骗人。”
枪声响起,骤然密集,慌乱中,一个团丁对我开了一枪,我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黑猫身姿矫健,飞快掠过我的眼前,挡住子弹。我对着手机紧急呼叫:“洞一,洞一,我是洞拐,我是洞拐。面临险境,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敌人包围了我们,我吓唬他们:“你们不许动我,我妈马上过来救我,我妈很厉害的。”
“你对妈还真有信心。傻帽儿子,看你捅了多大的娄子。”只听见一阵汽车喇叭鸣响,妈驾着一辆黑色越野车,轰轰烈烈开进来。
“妈,我在这里!”我拍拍地主的胳膊,“地主赶快过来,我们走。”我左顾右盼,猫跑哪去了,我想把它一起带走,看来只能舍下它了。
我拉着地主,拉开车门,跨上车。坐到后座,我就不紧张了。老妈车技向来十分了得,她左冲右突,把包围过来的敌人,一波一波冲散,还撞得他们头破血流,人仰马翻。妈妈油门刹车交替猛踩,汽车风驰电掣驶离现场,我们才吁出一口气。
“太厉害了,老妈好棒!”我亲昵地拍拍妈妈胳膊。我这个时候,我才顾得上仔细端详地主的长相,“地主,好样的!原来你长这样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恶霸犬的模样,就是给你量身定做的哈。”
他轻撞一下我的肩:“别笑话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烟熏火燎的,脸黑得像锅底。”
“你对我说说,南区治安会那边是怎么回事?好像在我们的计划外。”
“是我临时想到的主意,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我在那个大殿后院地上,倒了些香油和柴油。大殿香火比较旺,经常有人祭拜,所以点香燃蜡烛,大家不会太在意。我就在后院墙角,祭拜土地公公的位置,插了三根蜡烛和香,牵出三条浸油的麻绳,系在蜡烛香的根部。燃到差不多时,麻绳会弹开来,总有一根麻绳能点燃板壁,板壁一被烧到,整个房子都会烧起来。所有雇员都跟到现场了,南区治安会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就给我们造成可乘之机了。”
“不错不错,地主也学会动脑筋了。”
“老大,有个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有三个备选方案,是哪三个?我数来数去,才两个,一是点火,二是翅膀,三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哈哈。”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莫非是?”他点了点妈妈的位置。
“对,第三个方案叫做,妈妈救我。”
“嘿嘿,以前我听说过,《三国演义》是丞相救我,《红楼梦》是妹妹救我,《水浒传》是哥哥救我,《西游记》是徒弟救我。到你这里,变成妈妈救我了。万一妈妈联系不上呢?”
“不会的,山人自有妙计。”
“又卖关子,你不一次性说完,会噎住吗?”他嫌弃我。
“我发现刑场那边出现基站,所以可能有信号。”
“这也太冒险了。”
我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今天,本来应该和全学际道个别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火灾募捐,也要尽快搬上议事日程。”
“你这孩子,太冒险了,以后再不许这样做。”妈妈边开车边教训我。
“好人好事也不能做吗?我们今天表现不错哎,把全学梅给救出来了。”
“全学梅是谁?我认识吗?我告诉你,以后交朋友,一定要谨慎。”
“她是一个大英雄,女英雄。老妈,你就别担心这个那个了,我们是纯粹的无产阶级兄弟感情。”
“反正,今后未经批准,你再不许擅自冒险。”
“太好了,经过批准,我就可以冒险对吗?”
“你别抠字眼好不好?”
敌人不甘心失败,枪声在车后噼里啪啦响着,幸亏妈妈的车子,已飞快驶出他们的射程。敌人七零八落,追赶而来,见怎么也追不上了,才无奈放弃追捕。妈妈从后视镜观察他们的动静:“幸亏他们用老套筒步枪,有些还扛大刀,否则,我们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呀,好奇怪,飞云江大桥,怎么又出现了?”
“一直在的,刚才,我就是桥上开过来的。”
我沮丧地看看地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们飞过来的时候,飞云江大桥不见了。”
地主频频点头称是:“对对,我们过来的时候,的确看不见。”
妈妈说:“全力,你不介绍一下,身边这位先生是谁?”
地主哆哆嗦嗦:“是我,我是地主。妈妈,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哟吼,你叫我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你又不是银角大王,莫非我怕你不成?”我掩脸。难怪我家狗狗,一开始说人话,开启的就是饶舌模式。我完全能够确认,我的碎嘴基因,是有历史渊源的,尽管老妈素以窈窕淑女自居,笑不露齿,淑静雅典。“你刚才说你是地主?我们家养的恶霸就叫地主,不会是它变成人了吧?哈哈,这个笑话真好笑,是本世纪我听到的最佳段子。什么什么,你真的是狗变成了人?”她悚然尖叫。
“是我是我,嘿嘿。”
她软弱地说:“全力哎,你捏捏娘的胳膊,我是在做梦吧?我从来没听说过狗会变人,还是破天荒地头一次。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你居然还能说一口流利的瑞安话,只是稍微有点口音,我的天哪。”
“妈,他一直会说我们瑞安话的,而且会说普通话,英语日语也来几句,比如OK、拜拜了您呢、沙扬娜拉,都是跟电视学的,在您面前不敢说。”
老妈完全发飙了:“全力同学!你到底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什么营救全学梅,什么翅膀飞过来,大桥又是什么时候不见了?还有什么狗变人?”
“妈,您别着急,等我一五一十告诉你。我们过来时,飞云江大桥,的确是不见了,我们是用翅膀飞过来的。翅膀,是爸从武汉带过来的,我只是借用了一下。全学梅是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贡献的英雄,也是我们全氏宗族的骄傲。至于这位地主,他做了好人好事,就变成人了。他过去是杀害全学梅的反动派帮凶,现在改邪归正了。今天他为营救全学梅脱险,出了很大力气呢。”我总算努力把问题说清楚了,俺的妈呀,一口气上不来,憋死我了。
妈咕地踩了刹车:“什么乱七八糟的,全力啊全力,你到底怎么了?”
“他很可能是梦魇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天天在家里蒙头大睡,一定是睡晕头了。”怎么会有爸的声音。老爸啥时上的车?
“爸,全学梅是天使,飞到天上去了。”
妈抱住我说:“宝贝啊,你够了,快醒醒吧。”
爸在医院参加完表彰活动刚回来,手里还拿着鲜花和奖状。他拍脑袋说:“我都明白了,他一定是昨天看了祭奠网上的烈士事迹介绍,入梦太深了。没事,没事,接受一下革命教育很有必要,放心吧。”
我发现,我原来还睡在沙发上,身边的地主,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弹着小眼珠子看我。难道那一切只是一个梦?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我试探着问地主:“全学梅呢?”
它瞥了我一眼,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傲娇地朝阳台上去。妈妈看我还是傻傻的,真是恨铁不成钢,只差一巴掌把我盖醒,可她毕竟属于高知,理智始终制约怒火:“好了,起来洗把脸,该吃饭了。”
我回头问爸:“你翅膀呢?”
“翅膀?”
“从武汉带回来的翅膀。”
妈妈笑了:“看来,在你眼里,你爸真是天使了。全心全意同学,你儿子一直说你有翅膀。”后一句是对全心医生说的。
爸使劲拍马屁:“其实,妈妈才是天使。妈的翅膀比爸厉害,加强版的。”
“你就别添油加醋了,爸才厉害。”
“没有妈厉害。”
二位,让我去喝口水,这份狗粮太干,噎死我了。
我愣了片刻,爬起来,踱到阳台看对岸,高楼林立,彩霞满天,我终于意识到,刚才这一切,可能是个梦吧,可是,这一切,实在是太真切了。我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梦。倚在阳台上,遥望远去的雁群,我恍然若失。天边彩霞绚丽,我仿佛看到全学梅冲着我微笑,我会永远铭记您的,全姐姐。
身边的黑猫警长,忽然跳上阳台栏杆。
“赶紧回来,你真当自己九条命?”
它高傲地瞟我一眼,矫健地跃向隔壁阳台。但它太过自信,可能是受了伤的缘故,一不小心,猫失前蹄。眼看就要落下五楼阳台,我的身后,呼啦啦的,长出一对闪亮的翅膀。我眼疾手快,一把掳住黑猫警长,缓缓落地。黑猫警长娇嗔地哼道:“我创造机会让你救。”
“以后千万不要冒险,我的小命只有一条。”我算是瞧出来了,它就是仙降西桥头刑场上,替我挡枪子的猫仙。我看见它肩背有伤痕,亮晶晶的毛皮上,烧了一个圆圆的洞,那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小个子物业叔叔眼疾手快,冲我跑来:“戴上口罩,戴上口罩。”
我一把捞起黑猫警长,撒腿就往楼梯上奔去,身后洒下猫仙一串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