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自行车。当年住莘塍街,二十岁还没接触自行车,特别羡慕骑车人。二姐夫在邮局工作,上我家相亲时,骑着永久28型自行车过来,随车挂只庞大的墨绿信袋,栖在门口,劈地一声打起脚架,让我很是眼热。我围着大车直转圈,前三圈后三圈,车架很高,爬到车上稀里哗啦踩空趟,最终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下定决心学骑车,思来想去,堂兄结婚时,买了一辆自行车,我厚着脸皮向他借。他视车如血一样值钱,但更珍惜兄弟情,硬着头皮借给我,前叮嘱后交代,千万不要摔到。我信誓旦旦,就是摔得头破血流,也不损坏车子,他一步三回头离开。
傍晚下班后,我开始学车,脸皮薄,怕人笑话,待黄昏无人时,挨着老镇围墙外,高一脚矮一脚学平衡,一路在墙边贴过去。母亲和姐在后边鼓励我,胆大,没事。我却希望她们,悄悄的,别叫唤,让邻居听着尴尬,但她们依然热心,我猛踩一脚,想赶紧正常骑起来。车子顺着墙壁擦过去,右额头擦破一层皮。夜幕降临,虽然还有点颤颤巍巍,我总算学会骑车。堂兄当晚来领回单车,在路灯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虽然车子没损坏,但他还是满脑门子官司,定是肚肠连窝疼了。
镇子不大,生活慢悠悠,从周田湾走到九里汇,也不到廿分钟,都是石板路,骑自行车机会不多,说到底,还是买不到自行车。我们订婚时,按习俗,彩礼中要有辆红色小凤凰,但凭我的门路,肯定弄不到。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弄不到红色小凤凰,蓝色小飞达也可以。我去温州上班后,同事知道我有需求,托人弄来一张计划票,从蛟翔巷那家贸易公司,买到一辆小飞达。这个独家代理公司,靠小凤凰小飞达发一大笔财。公司年轻同事阿武,剪个爆炸头,脑后头发留得长长的,很飘逸,黄色皮夹克领子竖起,大笼裤裆牛仔裤,进口旅游鞋,骑着小凤凰,坐垫拔得高高的,不管是信河街,还是百里坊,穿梭在菲亚特车河中,成为一幅独特时代剪影。
小飞达归未婚妻,我每周上下温州,需要辆车子。这个时候,购车的需求稍微松懈,但还是买不到凤凰69。有辆凤凰69,相当于后来的换肾苹果,我屈就买了辆凤凰65。65和69根本没法比,不说造型,感觉质量也差好多,找不到那种炫酷感,做贼似的躲躲闪闪,也不大珍惜。但有车总比没车好,实用主义占上风。那时流行烟灰色尼西装,我同事结婚,特地领我定做一身,吃喜酒。衣料好,但单薄,当年偏瘦,我穿起来,自我感觉衣架不错,很喜欢。我带未婚妻去塘下做客,来回骑车,坐垫把裤子磨得稀薄,当年流行穿套装,那身西服,自此束之高阁。有次莲池街道团组织联欢,集体骑车从珠冠巷出发,到状元白楼下海军基地,活动后再骑回来,一路桃红柳绿,清风拂面,煞是快活。当晚就感觉不适,后来去医院,诊断为胃出血。到底是长途骑车影响,还是当晚在电炉上煨的腊肉没熟透,已不得而知。估计是后者,但我不敢再长途骑车。
当时,周末我曾骑车回莘塍,从水窟头出发,沿104国道,骑到莘塍桥,需要两小时四十五分钟。这样来回许多趟,开始兴致勃勃,后来就“拉乌娘臀”了,吃不消,凭我的小身板儿,如此长途跋涉,毕竟不是阵。叶同学在吴泰集团上班,我从家里骑到仙桥,车子栖在他仓库后,后来停在林同学家,坐汽车上温州。那时车票不贵,全程八毛钱。回家也一样,在汽车老南站等候,“打死人”一样挤上车,挤不进,从车窗爬上去,年轻,瘦,倒不吃力,赶紧占个座,一路瞌睡到仙桥。道路坑坑洼洼,打瞌睡被惊醒,惊醒又睡着,一路摇到仙桥路口,骨架都要散掉。有次前车发生爆炸,停在慈湖路口,阻了很久。有时我把自行车停在塘下亲戚家,然后在路边等车到温州。如此直到家安在温州才作罢。
后来我考到晚报,采访时认识美国教师罗欧,和一家三口成了朋友,我们请他们吃海鲜大餐,他们请我们吃番茄炒蛋,互访时,说想到我老家玩耍,约好在老南站见。他们有修养,完全被这阵势吓坏,当然挤不上去,我充分发挥“孙猴子”精神,张开胳膊,给他们占了座,旅客蜂拥而进,我用小身板儿抵挡人潮,直叫快过来,快过来,他们一直很谦和,说没事,没事。就有瘦精精旅客指责我:“他们都不坐,你干嘛勉强占着位置?奴才!汉奸!”真把我鼻子都气歪了。高大的罗欧,一路抱着女儿小冬妮娅,一手握着吊绳,在过道上东倒西歪,一路颤颤巍巍到仙桥,对他们来说,也是神奇之旅。回温在仙桥等车,倒是还没客满,顺利坐车回家。
平时我上下班都骑车,有次晚上加班到九点,骑车回家途中,经过双莲桥大榕树下,看见查酒驾,我素来喜静嫌闹,就绕到另一边,结果被火眼金睛拦着,吹了仪器,狐疑地问我,既然没喝酒,干嘛避开。我说我饭都没吃,哪来的喝酒。他说你脸红。我说血压较高。我问自行车也是酒驾么,他说当然。如此说来,很早以前,倒真有过一次自行车酒驾。那是在1995年9月,给一位指挥家写了报道,牵线的瞿总,带我去海鸥饭庄喝酒。一起吃饭的,有三个县级干部,我不想让人先敬我,就赶紧空腹敬酒。才喝一瓶白鹿城啤酒,走下楼梯时,倒也倒也,倒在地上,只见蓝天白云空悠悠,他们四手四脚抬起我,把我运到饭庄楼下的八音琴行沙发上。在优雅的钢琴音符中醒来,我爬上破车,踢里塌拉骑回家。确实那天一路酒驾。如今想来,此处当出一身冷汗。
自行车停在单位地下室,也被人偷过。我去警卫室查监控,发现小偷从前门进来,电梯到地下室,物色到我的车子,撬锁骑走。陆陆续续丢丢买买,骑过好多辆车子。有次妻子丢了车,实在不想放弃,一路寻到小南门,巴黎大厦对面,在工地临时集结的二手自行车市场,居然看到她的失车。那外地妇女握住不放,说自己是一百五买来的,我们说把你带派出所再说,她吓坏了,赶紧松手。丢了车,还能失而复得,如此好运气,也是绝无仅有。
后来市场出现助动车,有位电视台广告承包人,叫我帮忙写广告词,给我一辆新大洲,首次拥有机动车,真是喜出望外。助动车泛滥成灾,交警开始整顿管理,发放牌照,需要考驾驶证。我骑着助动车,在驾校学习曲线行驶、停车、直角转弯、定地点停车。正值台风季节,风雨大作,我穿着雨衣,在车道来来回回,绕无数次。拿牌照那天,体育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一个交警队长,拿短棒的手背在身后,穿着摩托高帮皮靴的脚,呈八字型,站在桌子上,俯视乌泱泱的人群。三十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灰蒙蒙天幕下,居高临下的队长。
年底我骑车带妻儿回莘塍,哪怕天寒地冻。穿了连帽羽绒服,戴了小手套,围着围巾,全身包裹得像只小粽子,儿子固执地站在车前,视野开阔,小鼻子冻得通红,到丽岙休息时,问他痛快不痛快,他正处于爱编顺口溜的岁数,随口说:“痛快是痛快,就是冻得像冰块。”后来又买一辆,出行时,一家子机动队出动,别提多麻利。也是到仙岩路口时,路上积水成冰,差点摔伤,幸亏衣服穿得多,三只大粽子才幸免受伤。
后来是考了摩托车,丢了摩托车;考了汽车,丢了汽车。有了公共自行车,我赶紧办卡,新家门口有桩头,倒也方便,用了几年。在食堂排队时,领导没话找话,好几次问我,肚子怎么没大起来,我说每天骑车的效果。搬到岛上,交通不便,我向网络问政平台投诉,回答说,资源有限,别的村头已有桩头,不再设置。我发现他所说的村庄,普遍耄耋老人,根本没人有骑车的意愿,蜘蛛网查封了他们的桩头,历时已久。我深恶痛绝,报停公共自行车卡。邻城出现共享单车时,我期待这边也能早日出现。
终于盼来满大街共享单车,我赶紧接二连三,一连气办理摩拜单车、哈罗单车、小黄车等,一出门就能骑上。度过一段便利时光,我发现大势不妙,赶紧向他们发邮件,要求退还押金和骑车余额。那时他们还处于正常运行状况,面子上要过得去,我要几次,也就一一退还。反复多次后,我对他们彻底失望。在路人骑着共享单车,议论纷纷无法拿回押金、骑车余额时,我又办了公共自行车卡。在共享单车车流里,骑着辆公共自行车,还是比较另类的,但我心安理得。可惜公共自行车不争气,几年后,只好又退押金和骑车余额。
环岛路,是大好锻炼场所,妻子在我几次要求后,上网买了自行车,说先骑着,等以后能坚持到底,再买高档赛车。于是把车骑上环岛路,开始我的锻炼之旅。在运动健康软件中,可以看到,我骑行三千多公里。不算我没记录的路程。持续三年,雷打不动。妻子说你别运动过量,很麻烦的。我说没事。我很喜欢骑车,每天欣赏大好河山,想着我在瓯江有个牧场,我每天过来巡视一番。写了许多歪诗,到现在没一首拿得出手。我尝到骑车甜头,每日坚持锻炼,倒也有所收获,至少体重没大变化。
但同时,我收获骶骨疼痛。躺着没事,走路没事,跑步没事,就是坐着有事,无论骑车开车,还是坐在电脑前。开始不以为然,后来,到无法下车的地步,我像老太蹒跚行步,颤颤巍巍下来。在电脑前坐不住,想写个稿子,难度系数好大。弄个药膏贴贴,进口货也没用。走路不耐烦,年轻时脚腕脱臼,走路时间长就痛,跑步也膝盖痛。现在骑个破车,竟然也骑出病来。坚持几天后,依然故我,开始担心,该不是生啥病吧。去看医生,听清原因后,他笑:“很好啊,绿色出行。”眼镜后全是笑纹,给我开了止痛药:“不用拍片,过几天就好。”
吃完药,没用。我又长途跋涉,找另一个医生,他眯着水泡眼笑:“骑车很爽,东奔西跑,老婆都找不到你去哪了。”我说:“医生,别开玩笑,我很难受。”医生不笑了,开出单子,说拍片吧。拍片回来,横看竖看,全好的,找不出啥毛病。我在边上,看着臀骨照片,感慨万千。医生说:“要么贴药膏,要么打封闭。”我说:“药膏没用。封闭啥意思?”他说:“就是打针的意思。”我忽然想起,二十来岁时,坐我对过的会计老狄伯,天天胳膊抬不起来,三百六十度摆臂,叫五十岁肩,打了封闭,没听他说了。我说打吧。
我不大怕打针,平时看有些视频,小狗打针花枝乱颤,还笑话它们。侧面打针没问题,今天背后打一针,还是不爽的,这是对未知的恐惧。我就面临这种恐惧。去领了针剂,有利多卡因,有糖皮质激素,拿给老护士,她站在我背后:“不知道你打哪里,自己摆好姿势。”我站在那里,摆姿势。她说:“这样站着怎么打?屁股痛,趴着打。”我趴下,棉花签摩擦几下,以为已打好,心想,打封闭,说着吓人,也不太痛。痛感来了,一下两下三下,持续痛感。妻看我拳着手,在床上痉挛,过意不去,握我的手。过后按好久,才止住血。她说,部位比较特殊,我看护士,一拐二拐三拐才打好。我说,怪不得,一痛二痛三痛。在手机上搜索,知道许多运动员,经常打封闭。而且容易上瘾。
我想,我的骑车生涯,到此结束了。“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相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来给我伤痕。”我要告别单车,寻找新的锻炼方式了。我很悲哀,也许该练趴功。乌龟长寿,可不就是练趴功,减少了新陈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