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求跪
顾专武接连做两台手术下来,浑身冒虚汗,回到办公室大口喝水,听见身后有人开门进来,转头去看,发现是大舅子伍厉剑。他脱了鞋,一屁股摔到沙发上。听他折腾得吱吜吱吜响,顾专武问他喝茶不。走廊上人来人往挺热闹,伍厉剑趿拉着鞋帮,站起来关门,回来踢了鞋,蜷缩到沙发上,扭着脖子嘟哝:“不喝。烦死,我要离婚了。”
“怎么了,忽然肚里翻个雷?”
“准确地说,不是我想离,是妈要我离。”
“就为你老婆没生?”
“也不是没生。你也知道,到处看医生,也怀上了。打了催生针,才生下来。只是脐带绕在脖子上。大胖小子,小鼻子高高的,没活成。后来就一直没怀孕。”
“没别的办法了?”
“不知道。反正三世单传,不能在我手上断香火。”伍厉剑苦笑,拿当垫枕的杂志当扇子扇。
顾专武说:“正想告诉你,这本杂志上有篇送子观音。”
伍厉剑哗啦啦翻到一百十二页:“医疗广告?”
是个长篇通讯,介绍京城某医院产科主任如何急久婚未育人士之所急,文未还附了地址电话。
“联系一下吧,说不定有效果。”
伍厉剑又好久没和顾专武见面了。伍厉剑也算是个成功人士,有企业,有厂房。过了小半年,顾专武忽然想起,打个电话问一下。伍厉剑说:“我们在省城。就是上次那杂志介绍的送子观音,在这里有个疗养院分部。”
“有效果吗?”
“有吧,来好几趟了,过段时间,就测试一下。”
“妈没怎么说了?”
“安静些了,也在等。爸妈听人介绍,经常去香山求跪。说有求必应,而且是男孩。”
“还是积极治疗吧。”
“双管齐下。听说挺灵验,爸妈在庙里客房过夜,菩萨托梦过来。有一晚,爸妈都做了梦。妈更具体,说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很顽皮,怎么也管不住。妈说他几句就生气,跑得无影无踪。妈说,可能就是前一个孩子。”
顾专武哑然失笑:“自我安慰。”
过半个月,伍厉剑打了电话过来,喜悦从话筒溢出来:“医生说怀上了。我赶紧感谢你一声。”
顾专武为他们高兴。果然生下大胖男孩,取名叫伍程将。爷爷奶奶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老人家悉心照顾,孩子长得也好。快上幼儿园时,伍厉剑嫌家门口幼儿园不好,要上城里熏陶一下气氛,委托顾专武找个上规模公办幼儿园。顾家太狭小,住不下。二老就在楼下租房,陪孙子上幼儿园。爷爷买菜回来,经过清流大桥,看见路边有人摆摊下棋,他就迷上迈不开步了。年轻时他是象棋高手,照看孩子,好久没过瘾,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但看几个臭棋篓子,水平实在太次,忍不住指点几句。四个人站起来,死活推他入阵厮杀。他才醒悟过来,敢情人家这是做个笼子,请君入瓮呢。他不肯就范,他们死缠烂打,脖子后面递来蒙汗巾把他蒙晕,按在地上,弄下手上金戒指,说是精神赔偿费,一哄而散,满地棋子都没收拾。老爷子手指被弄破,血淋淋的,还提着蔬菜不放。好不容易,迷迷登登摸回家门,过了好久还打哆嗦。
这一租就是三年,老人跌跌撞撞养大孩子。毕业后,是租下去,继续陪读,还是回家去读,又打小半年肚皮官司。孩子成绩一般,不是读书的料,于是打道回府。这孩子是个社会人,从小就会搞关系,把班级小美女生日记得清楚,给她们买礼物,定蛋糕,去肯德基过生日,社会上混得有滋有味。
顾专武打趣道:“看来你家媳妇媛儿,不愁找不到了。”
伍厉剑说:“媳妇还怕找不到,我希望他做个读书人。”
顾专武凑趣:“听人说,香山娃,求跪求来落败子。都说拣过拣,拣个破灯盏;寻过寻,寻个打赌人。其实细想一下,应该是太宠孩子,尤其是三代单传的。”
伍厉剑说:“犟妻拗子,无药可治。不爱读书,用橡皮膏黏在桌上也没用。玩起游戏,贴电脑上抠都抠不下来。等成年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香山娃长大有神功呢。”
香山娃伍程将,高中没毕业就不想读了,托人派去消防队当接线生,出了几次外勤就不干了。又托人弄进社区大网格,和一帮半大小伙伴穿保安服站街头,找路过打工人讨身份证看,不久又厌倦了。顾专武委托办民校的同学,给他买了个文凭,本来说好是三加两的,不知道是民校长做手脚中饱私囊,还是政策起变化了,只拿到煤城一张职高毕业证书。伍程将就在家闲逛,伍厉剑说,想让他去上海做供销员历练一番,依他的跳脱个性,想必很快能适应。
二、囚衣
顾专武的妻子伍莉琴,三十年来,和大哥伍厉剑联合办了个铝箔厂,产销蒸蒸日上。他们资助老人,扶持贫困学生,修桥补路,有求必应。企业办得红火,财务成本巨大,利润还是单薄。看到房价飙升,就抽调资金,去银行抵押贷款,买了门脸商铺、别墅排屋,等待升值转手。街坊邻居看在眼里,都夸伍厉剑能干。伍家老俩口心里忐忑不安,却不由自主。
巨额资金被牵制,伍厉剑用伍莉琴的名义,申报了一家P2P财富基金。村民们凡有闲资,都央求伍家老俩口说情,让伍厉剑先收他们的钱。看见父母开口,伍厉剑满口答应,尽量满足县镇干部和村民要求,邻里有口皆碑。
不久,基金崩盘,兄妹双双被收审。年后,警方通知伍家老夫妇,逢接待日前往探视。伍厉剑身穿372号囚衣,戴着手铐出来。玻璃墙后,看见父母的满头白发,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悔恨的泪水流不尽。伍妈的手,按在玻璃上颤抖。他们半年多没见孩子,老泪纵横。见过伍厉剑,又见伍莉琴。伍莉琴穿着436号囚衣出来,形容憔悴,犹如惊弓之鸟。老俩口泪已流干。
伍厉剑被判五年半,伍莉琴被判四年半。伍家所有房子被悉数拍卖。村主任可怜老人,组织些钱款,把老房子买回来让他们继续住。伍爸呼吸如拉风箱,躺在病榻上长吁短叹。他们已心力交瘁,无法长途探监。
伍莉琴熬满四年半,刑满释放。踏进家门,她顿时惊呆,母亲穿着自制囚衣,胸前贴着436号。父亲胸口贴的是372号。母女拥抱,热泪纵横。伍莉琴想劝父母脱下囚衣,怎么说也不听。
五年前,看守所探视回来,伍妈就开始做针线活,给自己和老伴,缝了两件囚衣,一回家就穿着。子女在狱里,父母也在狱里,一起赎罪。母亲替人加工踩鞋帮,剪鞋垫,父亲当保安,节衣缩食,用微薄的力气,一笔笔还邻居的债。虽然微不足道,也是一份心意。
三、喜丧
顾专武带着儿子,跑到岳父家,住进小阁楼。难得国庆长假,可以睡个懒觉。天蒙蒙亮,水泥楼梯响起脚步声,岳母到楼梯口大力拍门:“快起来,快起来,爸不行了。”
他赶紧穿衣下楼,看到妻子伍莉琴含泪跪在父亲床头,为老人号脉。岳父已进入弥留状态,脉象越来越细,生命体征一刻弱似一刻。临近中午时分,终于驾鹤西去。床前跪满一地晚辈,只是伍厉剑不在。伍莉琴住在娘家,衣不解带伺候老爹,已足足两个多月。如今老人溘然离世,大家非常突然,悲伤且郁闷。
岳父在海军服役时,身体锻炼得很棒,能随队武装泅渡十公里。后来他转业从事海员工作,先后救起过五名落水者。不料五十刚刚出头,上班时晕倒在机舱。送往医院检查,发现他患上重症糖尿病,并导致重症心脏病、脑病等,早早办了退休手续。自此,他走上求医之路,每年入院抢救五六次,身上放置五个支架,做过一次搭桥手术。岳母每顿数好各种西药,赤橙黄绿青蓝紫,把药瓶盖子装得满满当当。三十多年来,把老人照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即使到八十五岁,皮肤也没溃疡。接诊医生见了都称赞她。如今,打击突如其来,一担功劳送了空,母女俩丢了魂似的,嘤嘤哀哭。
顾专武在边上劝解,人死如灯灭,谁都无法挽回,生者还是要保重身体,料理妥当他身后大事,才能入土为安。道理她们不会比他不懂,但人的悲痛是难免的,凡有亲友闻讯吊唁,便忍不住痛哭出声。顾专武挑起记账的任务,来人吊唁,不管两千还是两万,只收一百,登记下来。面条收一筒,回礼酱油、毛巾等。人生在世,就讲个体面。岳父想儿想得要命,见他一面的愿望,到死无法实现。大家叹息时,顾专武说,我跪在现场了,女婿是半子,老人会安息的。大家看看顾专武,又默默转过脸去。女婿是女婿,充什么儿子。
二舅娘递给伍莉琴一张纸条,声音沙哑地说:“你妈妈叫你打电话给阿富叔,请他过来帮忙料理丧事。”
伍莉琴正忙,顺手接过纸条,就按上面的号码,拨出电话,对方接起,问:“谁啊?”
她说:“阿富叔吗?我是阿琴哎。”
他问:“我岁大了,不晓得你是谁。”
“对,你是不识我了,我搬沙洲三十多年了。但我哥你会有印象,他叫阿剑。”
“哦,你是阿剑的妹啊,想起来了。阿琴,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爸今天中午去世了。我妈叫我打电话给你,如果有空的话,想请你过来帮忙,一起料理丧事。”
“有空有空,我马上到。”
大概五六分钟光景,阿富叔就到了。他是伍爸的堂房兄弟,他们同一个爷爷。多年不见,他已满头白发。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小眼睛咕噜咕噜转,很精灵,金牙齿闪烁。阿富婶也一起来了,头发老年卷烫起来,还锔了紫罗兰油,掩盖头发稀疏的现状。阿富叔是狭条的脸,阿婶胖乎乎油光光的,但看上去也有夫妻相。他们在大门口站着,稍微有点尴尬。伍莉琴对他们依稀还有印象,赶紧迎上去接应。
因为是丧事,双方都没笑脸,相互捏一下手。她发现他腮帮子上,有根灰白胡子没剃干净。他们到伍妈身边,温言劝慰几句,又去伍爸床头合掌祭拜三下,就分头干起活来。阿富叔老夫聊发少年狂,叫都叫不住,和她几个表兄弟,爬梯凳登高,在院子上空,拉起蓝白条塑料布,挂上黄布黑底奠字。跳下梯子,他见隔壁店主用小四轮运来矿泉水小面包餐巾纸酱油毛巾,又跑过去接应。老年人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一点儿也不输给年轻人。婶婶略站一站,就去了厨房,和她几个表姐一起,洗蔬菜,烧素菜。做事情,他们的确是把好手,动作麻利老到。大将出马,大家都轻松下来。伍妈和伍莉琴一样,忙一会儿,哭一会儿,想想就悲伤。伍妈过来看伍莉琴登记账目,悄声问她:“他们怎么来了?”
“谁?”伍莉琴忙得焦头烂额,一时反应不来妈说什么。
“阿富俩夫妻啊。”
“不是你让我叫他们过来的?”伍莉琴很诧异。
“我?什么时候?”伍妈也很奇怪。
“这就怪了,下午,你不是叫二舅娘拿个电话号码,让我通知他们过来?”
“怎么可能。我不一直趴那里哭吗?我和他们,千世都没开口了。”
这个时候,九十二岁的大舅娘,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直挺挺扑向伍妈,安慰她:“阿象佬八十五高龄了,是喜丧啊,你不要太难过,把自己身体哭坏了。”
说着说着,大舅娘自己先哀哀恸哭起来。伍妈来不及和伍莉琴扯皮,和大舅娘拥在一起,把往事重新哭诉一遍。不远处,二舅娘埋头收拾垃圾,整理家什,不闻不问。客人稀少了些,嫂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对伍莉琴说:“下午,二舅娘也递给我这个电话号码,叫我打。我没打,她过来叫你打了。”
“怎么呢?”伍莉琴很好奇。
“你一直住在外地,不了解家里情况。当时,阿富叔和我们家住隔壁邻居,一直有矛盾,三十五年世仇了。你可能忘记了,你还是姑娘时,爸看你喜欢,捉了一头猪给你养,放在屁周阿婆家的猪栏间里,有想起来吗?”
“想起来了。它小的时候,我天天给它洗澡,爱它像命一样。吃不了的米饭,都倒给它吃。当时四邻都嫌弃,养猪太臭。养到八十多斤时,被谁用扁担刀打断脊梁骨,瘫痪了,后来就宰了。我一口没吃,还哭了好久。”
“我估计,就是阿富叔他们打的。”
“没有证据别乱讲。”伍莉琴感觉挺怪异的。
“后来两家响大乱,很吵场。妈的后脑勺,被阿富叔掌刮过来,偏头痛十几年。”
“对,这个我知道,天天煎天麻吃。后来不知不觉好了。”
“有时还痛的。所以,我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来客人了,伍莉琴过去接待:“我先忙。打都打了,来都来了,就这样吧。”
道士掐算生辰八字,有条不紊安排起来。在大家帮忙下,丧事进展顺利。阿富叔婶和专业仵作一起,戴了口罩,捋起袖子,为老人家换上寿衣,移到大厅木板上停放数刻,又开始搬床垫,拆床,扔东西。住隔壁屋的堂嫂秋葵,一直在场,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第一晚,第二晚,老人后生,表兄弟堂兄弟一帮一帮,分成两批守夜。阿富叔白天来晚上来,和年轻人凑到一起,喝小酒聊大天打扑克。现在到第三晚,明天上午,老爸要被送去火化。妈督促伍莉琴,晚上抽空去剪发。两个多月来,伍莉琴衣不解带伺候老爸,头发像茅草一样疯长。母女俩蓬头垢面,妈说自己先等一下:“还是你先去剪,都披头散发了。今天再不剪,要拖到两个月后了。”
秋葵伸手挽了伍莉琴胳膊,往村口剃头店走,说:“你这电话打得对。”
“你也知道了?”
“谁不知道,村里都打喊起来了。两家关系紧张,只有你嫁到外地不知道。下午我听到一个传闻,你要不要听?”
“别卖关子,和我无关就别说,我没心思听。”
“有关,就是阿富叔的事情。阿富叔的大哥阿贵佬,八十九岁,前天去世了。这批晚稻,都到割了的时候。老人公寓都在传说,阿富叔和阿婶,一起去帮忙,结果被他大嫂撵出去了,让他们去大厅坐着,不许插手,靠都不让靠近。被晾起螃蟹生一样,正好你电话打进来。”表嫂绘声绘色,她本来就是个闲事婆,天天东家上,西家落的。
“看来他们也是惹祸体质。东家吵架西家和好,不知什么时候又吵了。”
“这是一个原因。主要还是两派斗争,他大哥一家,是老娘客村长那一派的,斗死了,蜂拥来,蜂拥去,谁家意见不合,就拥到谁家吵架闹事。阿富叔的儿子,心里溜溜痒的,上次也想选村长,挨家挨户,一家家笑嘻嘻走过来,希望大家选他。到你妈妈家,叫她一家五票都投他哎。你妈妈坐在阶前头乘凉,也是满口答应。”
“是不是就差我家五票,让老娘客选上了?”伍莉琴打趣。
“是不是差五票,我不晓得。”秋葵一时悟不得伍莉琴的冷幽默,“反正老娘客当权,把你家整得够呛。”
“比芝麻还碎粒的官,斗得这么厉害。”
“利益冲突嘛。你知道,村里几百亩地被征了,有多少钱财流动,都和师姑娘晒尿布似的,阴阴逍逍,无影无踪了。”
“现在他们落选了,就印失了,好像狗儿捉到朗眼篰(箩筐)里了。这十来年,把我哥折腾的。听说,昨天选上的两个高票党员,都是我妈这一派的。可能一个当书记,一个当村长?”秋葵和伍妈共一派的。
“现在新政策,书记主任都一肩挑。排第二的,可能安排当副书记副主任吧,大家都还是猜猜的。你妈妈总算熬出头,不会再被欺负了。可惜你爸走了,如果他知道老娘客掉下去,牙龈肉都要笑裂窝的。”
“其实,何必呢,人死捏双拳去。村里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话是这样说,大家也都懂,就是想不开,主要是都没知识,愚昧。你爸部队里走来,工作同志,所以大家在乎你爸,两派都拉人马。”
“他天生和那一派性份不合。”
“你猜,下午,阿富叔怎么回答大家嘲讽?”
“他怎么说?”
“阿富叔今天风头出尽。他说,怎么了?谁想不通?是阿象佬的家里人,他老伴委托宝贝女儿,特地打电话过来,请我过去的。我是堂堂正正,一对儿大摇大摆,大街大面,荡过去的。”她轻拍伍莉琴的肩膀,“你这个电话,歪打正着,让他扬眉吐气了。”
“二舅娘有心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三十五年前,因为我的小猪,两家有矛盾,现在让我无意中化解了。”
月色如碎银铺满村路。迎面走来六七个精壮汉子,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秋葵招呼他们:“三舅爹,阿强大大,你们哪儿嬉走来?”
“去阿剑家守夜嘛。夜宵、麻将,我们都带过来了,今日准备守通宵了。”他们兴致勃勃。
“谢谢你们,辛苦你们。我家小菜啤酒都准备了。”伍莉琴赶紧致意。朦胧月光下,细细辨认,从前人都识的,只是都老了一些,有三舅爹、二舅娘,有退下来的村支书,两个高票当选者。其他几个,也是平时喜欢背背板、打打喊的人。老爸如果有知,这么闹热门头,不晓得有多高兴哦。伍莉琴的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剪了发回来,伍莉琴还在墙围门外,就听得妈和老书记说:“你们能够过来,是我们的荣光啊。我们的面子,实在比天还大。都说外公爷抬轿银体面,还是不如人体面,做人都是人抬人。我们和你们是一派的,我们和你们是一派的。”
伍莉琴捂脸,实在没脸进门了。她和大家打个招呼,走近去依偎着二舅娘,轻声问:“二舅娘,你告诉我,阿富叔的电话,是我妈叫我打的吗?”
二舅娘含笑不语。
四、请灵
大门大户人家,需要戴麻纱袖套的儿孙子侄,足有一百多人,道士写字写到手抽筋。顾专武看小个子道士很面熟,原来是小学的体育老师。伍家佛事谁做的,体育老师做的。村里都这样,和尚道士分工明确,一个在事中,一个在事后,就是个心理慰藉。
停灵四天后,开始举行入柩仪式。左三圈右三圈,他们围丧,祭奠。悲痛时刻,不由自主悲恸落泪。在道士安排下,跪满一院子麻纱晚辈,许多人跪到院门外。请灵用了十八分钟,把至亲姓名报遍,声音从悦耳动听绕梁三日,唱到嘶哑低沉。这是一种富有艺术感的唱作仪式。道士的灵活机动,在仪式中表露无遗。伍厉剑的缺位,在衔接中巧妙避开。他的麻纱袖套,放在茶盘格,由他儿子伍程将托在手上,表示人员到位。起丧时,伍程将举的纸幡写着“大功”,顾专武儿子举的纸幡写着“小功”,一路把爷爷送出去。
顾专武夫妻和兄嫂,把遗体推向火葬场。焚烧过后,由顾专武托在胸前,送往对门二楼骨灰寄存处。因为就近寄存,道士只在骨灰盒上打蝴蝶结,省略了套在脖子上的背带。办事员在建册,他的双手很难托稳,道士示意他坐着等待。他把骨灰盒放在膝盖上,办事员登记好,带他们进入寄存厅。他们走过安静长廊,在密集的灵魂中穿过。他瞥见旁边一张彩照,十七岁少女灿烂笑靥如花。
岳父的生命,凝结为编号289号。顾专武稳稳将他请入格子。办事员锁上柜门,点头接受他们谢意,始终一言不发。周遭庄严静穆,使人肃然起敬。他们托着遗像挑着箩筐,缠绕白布黑纱回家,被道士再次叫停。征得主家同意,他在门口商店办理殡仪寄存手续。费用两百块。中年女店主面容疲倦,眼眶乌青,但和气淡定。顾专武想,做这一行的人,要有大能量,才能从容不迫。经历种种事体,才明瞭事理。顾专武钦佩道士的应变能力和处置方式,让难决的苦恼迎刃而解。
所有仪式完成,热热闹闹招待了好几顿,伍莉琴把客人送走,发现母亲一直坐在父亲遗像前,纹丝不动。看女儿看她,她抬手指着遗像说,这照片拍得真是活灵活现,你走到东,爸的眼睛就跟向东,你走向西,爸的眼睛就看向西。听着听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顾专武放下手头工作,赶了三十公里到寺庙,已经过了中午。他迈过山门,赶到大雄宝殿前。伍莉琴电话督促过几次后,看他路途又远且阻,也就随他去。风景区收费窗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听说从寺庙边门进入,可以省下三十元门票费。他拐过一片菜地,进入佛门。大家从诵经堂鱼贯而出,身着居士大衫,长袖飘飘,他便随大流往斋堂去。素菜选择余地不大,来来去去那几个菜,当然不会有人计较质量,过来就是礼佛。倒是邻桌摊开晾晒的大堆粉干,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可能是大型佛事的备料。随便拨拉几口饭,大家出去走走。既然来了,不走白不走。顾专武溜达一圈,看一下庙墙诗文,伍莉琴来了微信,问他在哪儿,他说在门口,她说你过来一下。
他绕庙门走了半圈,在树林边上,看见她们三个人,席地坐在石坎上,居中是位老年尼姑,看气色皮肤,是本地人,除了光头比较突兀。在这佛门也属正常。她在恭维评点他几句,邀请他席地而坐。她们讨论得很热烈,主题是他们都熟悉的某个人。听了第一句,就彻底颠覆了他心目中的形象。这是传播是非啊。他对佛是有敬畏的,便起身走了几步,出于礼貌,又返身坐下。阳光打在脸上。很快,他就很有兴趣地融入她们的行列。她们讨论的是那人对旁人的诋毁。顾专武想起自己曾经想法帮过那人大忙,解决他儿子的工作问题。这老尼几句话给他的感觉,依然身在俗世,不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是很难做到的境界。伍莉琴介绍说,她是本寺住持的俗家母亲。然后,她也求了戒。她接话说:“我两个儿子都是主持,另一个在别的寺庙。”
他肃然起敬,今天这一趟来值了,居然有此奇遇。她说的许多话,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把所有听到的话,归结成一句平服心态,那就是“逢魔遇佛皆为度化,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说了主持上任时的艰难,说了维持庙堂运营如何辛苦。他似懂不懂,这些离他太远。但万变不离其宗,估计和办企业相差无几。然后,大家集中吐槽那个人。他的情绪被完全同化,看火苗要弱下来,他就添一把猛料,谁还不是个俗人,哪怕在佛门禁地。于是他知道更多奇事。对方的大儿子,调到某镇综治办捣坟以后,陷入精神异常状态。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他还胆战心惊,要钻到父母床底角避难。二儿子也疯了,脱得只剩短裤,飞车开上大桥准备自杀,撞毁桥墩和车头。她自己心脏出故障,祈求师傅娘驱魔赶鬼。直听得顾专武全身紧绷,毛骨悚然。当然,这一切危难,都在身边这位师傅娘的如椽巨臂下,烟消云散土崩瓦解。他的小眼神,不是不崇拜的。师傅娘最恼火的是,那人也同样在诋毁她。顾专武此刻成为她的同盟军,正义的来福灵。直至他听到后来的主题急转到给他儿子介绍对象为止。幸亏老太太口干舌燥,起身要去喝茶。他们顺势结束这场微妙的交谈。下午进入礼佛阶段。在千佛殿门口的蒲团,跪下又起身。老胳膊老腿,不是不辛苦的。一切为了心安。
五、姑妈
给儿子忙好早餐,走在阳台上,看他上公交车,伍莉琴才闲下来,点开妈妈微信,想和老太太视频。老太太没接应,忙着诵经。老爷子去世,老太太情绪还陷在里边,好久拔不出来。前天中午,伍莉琴问妈,今天胃口好点没有。妈说一般,反问她中午吃什么,伍莉琴说刚想炒蛋饭,妈说:“好,你爸喜欢多放些榨菜肉丝,味道吊起来,好吃。”
顾专武在边上有点不高兴:“妈妈真过分,我家吃蛋炒饭,爸又不在我家,为什么思思念念,要加一句多放些榨菜肉丝。”
伍莉琴安慰他:“妈还一直走不出来,体谅一下吧。”
平时姑妈在这里陪着伍妈,如果叫姑姑再添碗饭,老太太就会联想,你爸爸也一样,天天会说自己吃不饱。他们像被扔入惯性轨道,爸去世让母女的生活规律戛然而止。伍莉琴不放心妈,担心她抑郁焦虑。她在娘家陪了许多天。顾专武不大高兴,但忍着没有爆发。
伍莉琴问妈:“姑姑还在吗?”
妈说:“在,不过她思思念念要回自己老人屋去。”
姑姑是个单边人,老公车祸去世五十多年。老太太拉扯三女一子成人,住城郊结合部,分到许多房子和拆迁款。伍莉琴说:“那叫她明天回去,我明天过来。”
在洗碗的顾专武听了她们的对话,情绪终于爆发出来:“这日子过够了,还有完没完,我们父子有你没你都差不多。我现在的生活,还不如离婚的独自人。”
伍莉琴的密码瞬间被点亮,她愣了几分钟,开始反击:“离婚离婚,马上离婚。儿子和小房子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反正也没有什么财产,你马上写起来,马上签字。”
顾专武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单点火,去得也快,很快就去向她道歉了。伍莉琴也就选择原谅。老夫老妻,能有啥问题解决不了。
姑妈也长寿,她今年八十四岁,也有糖尿病。伍莉琴一家都是长命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基本上都长寿。现在生活条件好转,大家更是活得有滋有味。伍妈天天念叨,你爸如果还活着,也是老寿星了,他总嫌活得还不够,退休工资有六七千,福利劳保面面俱到。伍妈长吁短叹,这是命啊。每天复习老伴的故事,是她的必修课。她特别惶恐紧张,相伴六十多年的老伴,说走就走。一百多平方老宅,上下两层带院子,夜色下空荡荡的。晚上一合眼,就惊醒过来,整夜枯坐不睡。她年轻时就有焦虑症。伍爸常年出海漂泊,她拉扯子女长大,担子很重。现在她情绪更糟糕,动不动就流泪。伍莉琴陪她时,睡在外间,她睡在里间,伍莉琴进去看她时,看见她脸上笑微微的,女儿在她身边,她就欣慰。她悄声说:“中间的门,你不要关上。小灯,也别关。”
过去的工友姐妹,看伍莉琴太辛劳,拉她去午餐,回来她却打不开家门,原来大白天的,伍妈就把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好不容易,把耳聋老太太叫明白,过来开门时一脸惶恐,心神不宁,像犯错被逮着的小学生。伍莉琴衣不解带陪护三个多月,已经心力交瘁,只想回家歇一歇,喘口气。她也是退休好几年的人。但是,没人陪护妈妈也不对,老太太心慌气短夜不成寐。她也叫老妈随她回家过些日子。老妈答应得好好的,等收拾完毕又反悔了。伍莉琴再三询问,原来妈觉得自己是孝服之身,不便去女儿家。另外,说要念些经,烧给老爸。
伍莉琴无计可施,只好揪着姑妈袖子,央求她:“您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妈?我回家喘口气就回来。就这一段时间,您看行吗?”
姑妈笑微微抬眼瞅她。姑妈每次一见她就笑。姑妈对伍莉琴非常好,一直说她像自己,尤其是面颊两坨肉,一笑就堆上去。爱屋及乌,老太太连带对顾专武也特别亲昵。伍莉琴知道,过去姑妈和伍妈关系也一般,嫌伍妈太清高。其实姑妈自己也有个性。姑娘嫂关系,就没几个是合拍的。伍莉琴和嫂子的关系就很微妙。老了老了,伍妈和姑妈关系倒很合拍了。在十一个兄弟当中,姑妈和伍爸的关系,也是最好的。一是伍爸很会做人,有正常收入,家境也宽裕些,不小家子气。二是伍爸是工作同志,无论见识和眼界,都胜兄弟们一筹。兄弟姐妹间,也分投缘不投缘的。
姑妈瞅她够了,轻拍伍莉琴一记,说:“去吧,快去快回。”
伍莉琴得令,赶紧收拾衣物回家。回了家又牵挂她们,每天三四次,打开视频和她们联络,看看她们状况。给她们网购许多衣服,也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平时,她们就非常客气,总说要给伍莉琴塞钱。推推搡搡的,她老担心,不小心会将老太太推倒。她很想尽快恢复过来,把老太太换下来,但她精力严重透支,很难快速恢复,只好又通过堂嫂,叫六叔老俩口过来陪护几天。说了几次,他们夹着被子过来了。六叔抱着被子声明,我们过几天就出去旅游的,北京六日游。伍莉琴如捞到救命稻草,赶紧同意下来再说。她上网给他们物色衣服,不算交换和报酬,纯属表达谢意。六叔六婶每天晚上过来报到,不久他们去北京低价游,他有个老朋友的儿子,专做老年人旅游。下一周他们回来时,却垂头丧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伍莉琴就很关心,问他们玩得好不好。六叔不想说,面子问题,六婶可没那么多讲究,心直口快,说在北京下飞机时,行李被人拿错了。在候机楼等到脚骨摇铃,任你怎么呼叫,那个人始终不露面,是本地一个做生意的人,可能专门出差兼顾拎包。顾专武在边上听着,想不出拎一对七八十岁老人的包,能有什么经济效益,专心做生意不香吗?那后来,旅行箱拿回来了吗?拿是拿回来了,但游览的兴致彻底没了,扫兴。
扫兴是扫兴,但六叔六婶低价游的兴致,不久又死灰复燃。过几天,就听六叔说:“我们要去三门旅游了。”
有约在先,伍莉琴也不感到突兀。又过几天,六叔说:“我们去厦门旅游了。”
好吧。伍莉琴只好又约姑妈:“您再过来顶个班,我后天就过来。”
姑妈言简意赅:“行。”
网购的衣服一件件到了,俩老太太一件件穿上,一件件换下,T台走秀似的,在视频展示给伍莉琴看。有合适的,也有需要替换的。她们在手机上看中什么款式,也告诉伍莉琴,让她订下来,寄到老妈家。伍妈甚至返老还童,老花镜都不用戴了,情绪逐渐有些松弛下来,不那么紧绷了。到伍莉琴换班的时间,她到老妈家,姑妈已经收拾回去。妈说让她带了番薯、白萝卜过去,姑妈一直嫌太多提不动。是表嫂家田里种的。伍莉琴给她买的几条衣服,她带走了。她习惯坐公交车回城,伍莉琴说:“老太太应该等我,我开车送她回家。”
顾专武送过姑妈一次。老太太对顾专武很羡慕,说你们好哎,我儿子一辈子就没工作过,天天吃喝玩乐,没有干过一件让人看得起的事。老太太拿着伍妈还她的两万元借款,在路上绕了好几圈,就是找不到老太太回家的路。只好依言在公交站头放下她,看老太太拎着大包小包,进了一家农村合作银行。回来说起才知道,老太太可能不想让他陪着进银行。
伍莉琴能理解姑妈雀跃的心情。她早早守寡,几十年独居,现在半个月暂住在别人家里,心里定有一百个不便。伍莉琴去收拾房间,俩老太太住在一起,不怎么会收拾。她归置桌上的物品,拿起一本黄历,几百块钱扑簌簌掉出来,数一下,有八百块。伍莉琴叫:“妈,这钱是怎么回事。”
伍妈过来凑近看:“哦,定是姑妈放进去的,刚才推推搡搡要留给你,可能见我不收,就插到这里了,幸亏你今天发现,什么时候可能扔了老黄历。”
六、堂嫂
伍妈说村里选村委会成员,老书记出面动员能干的村民,积极参政议政。妈说,人称堂嫂秋葵是“会人婆儿”,老书记马上要退下来,头一个电话打给她:“你是党员,要积极参加。我希望你当村长。”
大家还是按老习惯,把村委会主任叫做村长。秋葵觉得,自己一个老娘客,年纪大了,还要带孙子,就推辞了。老书记考虑角度不同,坚持自己的意见。秋葵见推不掉,就说:“那叫我家建兴参加,我在背后帮忙就好。”
书记无奈,虽然更欣赏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答应让她老公上阵。他再三交代:“你家房族人多,叫他们都投一票,票就有了。”
既然答应参加选举,总得认真参与。秋葵过来和伍莉琴商量,多少年来,自己给房族帮过许多忙,解决过许多问题,打个招呼总有面子。如果不打招呼,别人就有话讲,你自己都没开口,我也没想到。所以事先功夫要做足。她大致估算一下,多少票有把握,拔出手机,头一个电话打给大堂哥建宇,说:“建兴准备参加村民选举,你们要投他一票啊。”
伍莉琴也帮忙,给小姐妹们打电话。伍莉琴听见秋葵电话里,建宇满口答应:“那肯定的,自己亲兄弟,哪有不投的道理。”
之前,因组织老人抬班,被定性为黑恶势力敲诈勒索,他差点出事,是秋葵跑前跑后,找出许多有利证据,才使他免予牢狱之灾。秋葵又打给五婶:“建兴是你亲侄子,你们要投他一票啊。”
五婶说话耿直,一口拒绝:“我要为自己利益投票的。你也知道,明英当村长,能为村民建大楼,我家建宁国外回来,才有房子住。换成老书记当权那时,这帮白脚肚儿,成天只会吃吃喝喝,那么大坦场都浪费了,至多不过建个停车场,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利益?明英上去,可以给我们带来许多钱,你懂的。”
秋葵还想争取一下:“这我知道。不是有三个名额吗?你们这一派还可以占两个名额,第三票可以投给建兴。你那派上去有钱分,我这派上去,也同样会考虑村民利益。毕竟是亲叔侄,这点面情总还有吧?”分到手多少征地款,五婶子女就闹多少次离婚,都是秋葵出面解劝。大家开玩笑,她不如去电视台应聘,主持闲事婆和事佬节目。
五婶不松口:“不一样的。明英当村长的年龄到榜了,她本来想选个听话的代理人,但她看上的人太软弱,入不了党。现在都是书记村长一肩挑。这一届,村长书记和副村长书记,可能都是你们的人了。她向街道要求,她要当经济监督员,发挥监督作用。如果我们这一派的人,选上去少了,推她上去就有难度。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秋葵默默无语,说到这个程度,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又打了许多电话,都是她平时帮过忙欠她情的房族亲戚。有的唯唯诺诺,有的一口拒绝,有的模棱两可。她只好说,你选不选我老公,都没关系,但最好回我一句信,让我心里有个数。
但到最后一天,也没谁给她回信。她和老公核算,比较冒险,但无可奈何,不能轻言失败。她跑到伍妈这边,平时两家关系很好,这边一家五票可以保证。
选举结果当场宣布。建兴头都抬不起来。全军覆没。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秋葵算好的票,全部落空。甚至建宇一家的票,都没有一张是投给建兴的。至于伍妈这边的票,为什么没投,不得而知。伍莉琴头一次看见秋葵蔫蔫的神情,伍妈满脸歉意向她解释:“可能是我不懂,勾票勾反了。”
秋葵声音还算平静:“勾反了是什么意思?是选票拿反了?算了,这是命数。”话虽这样说,她信不信,只有天晓得。伍莉琴也奇怪,当面问妈,“不至于吧,你也抄堂嫂后路?”
妈搔搔头皮:“怎么可能?我既然答应了,就会投你哥。我也搞不懂,怎么就糊涂了。”
秋葵和伍莉琴关系好,没什么话不能说。她说不怀疑伍妈捉弄她。伍莉琴想,心里是否半信半疑,就不知道了。但她信妈,老人家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必定是乌龙。她问:“大哥家也都不投二哥?”
秋葵说:“我知道,我帮忙解决他的案件,大嫂反倒说,是我出面,把案件搞复杂了。本来不用判缓刑的。好人难做。”
“女人心啊海底针。”伍莉琴附和她。秋葵起身拉她起来,她问她干嘛,秋葵说,陪我去书记家。老书记正在泡功夫茶,看她一脸晦气,也唉声叹气:“场面失控了。明英爱赌,十赌九输。当权时,借去村民许多钱还不了,她老公又去世了,没有经济来源,只能利用村里经济敛财,但她很狡猾,我们一时查不到证据。村民都是鬼灵堂,个个心知肚明,如果她上去,还有可能拿回借款。所以,就成这样了。”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秋葵平静地说:“村民代表选举,也要开始了吧?我准备报名参加。我还要参加监督员选举,麻烦你上报街道,免得到时候跳票。”
“你这么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我都要搏一下,请书记支持我。”
七、接狱
顾专武和伍厉剑的朋友,借了七座越野车,出发去接他出狱。顾专武习惯坐后座,不巧的是,这辆车后座的靠背只有半截,他坐得腰酸背痛,只能咬牙坚持,心里在后悔干嘛这么低调,如果刚才大模大样抢坐到前排,就不用遭这些罪。深夜,又下着雨,路上被一辆车追尾,对方也怕麻烦,微信打了三百块钱给伍嫂。找到监狱边上的小旅馆,已经是深夜,顾专武下车去看车尾,沾了些泥巴,用手就擦掉了。六个人,在不同楼层开了三个房间,两个朋友,一个说自己是老款手机,上不了网,另外一个说自己没有下载支付宝。顾专武见过的人不少,爱察言观色,对大家想法心知肚明,拿自己手机,一声不响替大家付了款。出门时,带了许多酒菜过来,摊开在小旅馆的小堂里吃掉,再放下去,馊掉得扔。顾程将对吃酒没有兴趣,和大家说了几句,就回房间玩手机去了。顾专武和伍厉剑的小舅子住一个房间,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督促大家赶紧起身去接人。依然细雨绵绵,监狱门口的半截子路,停了许多各地牌照的车。嫂子知道顾专武平时喜欢写写,对他笑说:“你多看看,把他的教训写出来,以后拿了稿费请客。”
顾专武也笑。从八点等到十点半,还不见伍厉剑的身影,身边的车越来越少,许多人已接了光头党回家。监狱职工上班时间可能比较机动,经常有车辆驶来,保安需要不断驱赶围观者,让大家腾出路来。每个探头探脑的人,就像潮水,不断地被驱赶,又不断地漫回来。顾专武一直盯着监狱方向,忽然发现栏杆里边出现了四个小伙子,看见他们站在门口茫然若失的样子,就对嫂子说:“看,那不是厉剑吗?”
嫂子看了一眼,说:“这哪是啊。这是小伙子啊。你是等着急了吧。”
小舅子也说:“这些人这么年轻,一定是打群架抓进来的。”
大家的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又开始讨论政界的传闻,东山上,西山下。男人聚在一起,即使是在底层混日子的人,也天生喜欢道听途说高谈阔论。顾专武又看一下,说:“你们真是,人就站在眼前,都识不出来。”
嫂子也终于认出她老公。他光着头,穿着一件单薄的汗衫,在微风细雨中微微颤抖。她赶紧上去登记,叫伍程将脱下羽绒衣给他爹披上。所有的衣服物品都没有带出来。之前大家还讨论过,坚决不能从里边带东西出来,免得沾染晦气回家。结果狱方更干脆,把大家的想法都考虑到了。伍厉剑幸福得浑身发抖,路上一直不停地说话,想拿顾专武的手机给爸妈通话,顾专武想起家里的事,就赶紧打岔。他说着话,一会儿又绕回给家打电话。顾专武悄悄给伍莉琴发了条微信,说接到人了。结果家里马上拨来电话。幸亏顾专武快速反应,马上把话题转向别处。伍妈抢过电话,已经哭出声来。大家陪伍厉剑去银行,领在里边剪袜子积累的一千多块钱,却因为没带取款证明取不出来,又掉头回监狱打证明。顾专武说:“要不就算了吧,也就一千多块。”
伍厉剑笑:“哪能,这是我的辛苦钱啊!”
嫂子回监狱门口,向保安说明情况,一个女警出来问明白,破天荒同意让她开车进去打证明。回银行给窗口看了证明,领了钱出来,去小旅馆让他洗澡,吃了点东西,就赶紧走上回家的路。他眼睛发亮,又开始巴拉巴拉说话,问爸妈身体好不好,问家里情况怎么样。一路四五个小时说下来,到家都没怎么消停过。拐进巷弄,接近家门口,看见家门口站了许多人,见了他躲躲藏藏的,嘴里说着来了来了,伍厉剑就显得很警觉。里边跑出伍莉琴,挽了哥胳膊就开始大哭,说哥,哥,爸没了,爸没了啊。伍厉剑在浑浑噩噩中,被妹妹绑到家,跨过两堆燎原稻草火堂,透过烟雾人群,看见中堂悬挂的父亲遗像,顿时轰地一声坐倒在地,嚎啕大哭:“我早知道,我早应该知道,爸爸会等不及的,爸爸会等不及的。”
在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跟着哭,屋里屋外一片呜呜哭声。顾专武挤不进去,靠在门框上,也止不住冒泪。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特别容易即景生情,这一刻,没有谁能铁石心肠。
烛烟摇曳中,在父亲遗像和囚衣前,他跪了总有一个小时,母亲想把他拉起来,却怎么也扯不动,还是几个老人家连哄带骗劝他站起来,乖,乖,妈妈没力气拉你的。母子抱头痛哭一会儿,就要开宴,已经晚上七八点钟,客人都已饿了太久。一共开了四桌,伍厉剑坐在父亲遗像前,席间全无胃口,他按礼数,不停向大家劝酒,向好奇的兄弟们解释在里边的生活。道士也闻讯赶来,定下了上山的日子。伍厉剑择日抱了骨灰盒上山。礼毕,把父母的囚衣焚在墓前。母亲跟儿女说:“就是卖血,你们也要还债。”
伍厉剑敛眉:“妈您放心,我们有一口气在,也会履行的。”
伍厉剑不断要接受亲朋邀请,清瘦的身体,很快就膨胀起来,又吃回来了,不久就感觉睡眠障碍,气都喘不过来,只好让顾专武托同学给他联系上海医生,去住院做了手术。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他摆脱了不停诉说狱内生活的状况,开始活得像个正常人了。之前邀请他合作的人,又一批批出现,他的技术高度至今无人超越。但他接受了教训,家人们也不支持他接触那些投资者。他一次次拒绝合作,终于打消别人的念头,那些熟悉的人也很好奇,问他准备做什么,他说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和姻亲表兄弟合作办厂。他谨慎了许多,对许多合作诱惑有了免疫力,不再好高骛远,除了陪母亲吃饭,就是去小工厂埋头做自己的活。过去大规模投资的喜好也改变了,一是没钱了,二是还看不见效益不敢空投。毕竟不是过去那样,一个人说了算,量入而出。表兄弟很信任,但他再想大手大脚,是不可能的了。他自己也掏了腰包,去网购,去实体店购买许多原器件。在钻一个孔眼时,转速一万多转的钻头,不慎脱离了手枪钻,飞落下来,穿透他的鞋面,扎到脚趾头缝里。他一声不吭,在妹妹的劝说警告下,去医院打了破伤风,也不敢告诉母亲,只是和妹妹说运气还算不错,如果差那么一丝一毫,人就废了,但是,也耽误事情,在家躺了两天,连打疫苗都去不了。
“那陪妈吃午饭时,她都没感觉吗?”
“我一条腿慢慢迈步。等过段时间再告诉她吧。”
唉妈是真的老了,就连这样都看不出来。
八、银人
伍莉琴的兴趣,已经从多肉转向三角梅。她在阳台拾掇网购的三角梅时,手机响了,是伍妈的视频,按照惯例,问了身体问心情,伍妈说:“二舅娘七十多了,要买坟,本来摆五桌,后来表兄弟姐妹都送人情过来,所以摆七桌。人情我代你送了,你后天下来吃酒就是。我也代阿哥送了,我叫阿哥去,他说我人情他出,他叫阿嫂去吃。”
爸去世后,妈一个人窝在家里,楼上走到楼下,院子走到厨房,无所事事,幸亏伍莉琴腾出只手机给她,帮她交了二十五元包月。她看了抖音看百度,看了微信看快手,一天到头,连个接话的人都没有,嘴都闷苦起来,所以想让她借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谁知道哥哥可能没想到这个意思,妈说,阿哥说人情他出,让他老婆去吃。他老婆平时就喜欢闹热门头,听到有酒吃,一口答应下来。伍厉剑休息一段时间后,已经开始新的创业,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伍莉琴说:“我还不太舒服,你代我去吧,钱我打红包给你。”
“不用了,你前天不是已经打了好几个红包给我了吗?”
“我什么时候打了好几个红包给你了?”
“去年打了两百给我,上个月又打了一百给我。”
“哈哈,那不一样的。”
楼上被子拿到阳台上晒,没夹牢,风一大,滑下来,滑进顾家阳台,砸坏了伍莉琴三盆法师,经过物业调停,赔了五百给她,老公说也给老妈打一百,大家都开心开心。
“这钱就是给你了,这个不算。”
“你下来啊,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想看看你。”
“想看看我还不容易,天天三四次开视频,还没看够吗?”
“那还是不一样。”
伍莉琴觉得下去一趟也很麻烦,起头发难,晕车,平时就视若畏途,现在有了视频,就如同天天见面。她说:“妈,我送的人情你代我去吃。”
她说:“干嘛我代你去吃,你高速下来不是很方便吗?一个小时的事情。”
二舅娘是个苦命人,第三个儿子还抱在手里,海上传来消息,老公失事了。他晚上喝了酒,去甲板上撒尿,摇摇欲坠,大浪一作过来,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到海里。大管轮压根没意识到刚才丢了人,依然提速前进。同个舱喝酒的人,看他迟迟没回来,出来寻找已是半个小时后,船都已经行了几十海浬。那年,二舅娘才二十九岁。
二舅娘家全家行船,连她老公在内,在海上失事的人,一共四人。她爸当年随了一帮邻居,一起下去走海,在海涂上捡海鲜,两条腿陷进涂滩沼泽地,怎么也拔不出来,眼看海水慢慢上涨,漫过头顶,无力自拔。待到一起走海的人发现,已经于事无补。大家把他抢回家,患了肺气肿,不久就去世了。继二舅娘的弟弟在海上失事后,二舅娘的丈夫也失在了海上。渔民是一个很危险的工作,但世世代代靠海吃海的人,除了出海打鱼,找不到其他出路。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人回不了家。经常看见在海滩凄惨叫魂的人。
大舅娘今年九十三了,天天念叨自己活过头了,说儿孙亲戚的岁数都活到自己身上了。别人虽然劝大舅娘老人家别这么作践自己,背后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说法。最近她儿子睡觉时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作废了,幸亏妻子发现得及时,送到医院抢回一条命。但一手一脚动不了啦。他平时烟酒如命,谁劝就红眼睛跟谁急。
伍莉琴看老妈情绪有些波动,就有意识把话题拐到别的地方,问妈:“二舅舅死了四十年了,骸骨无存,怎么办呢?”
伍妈说:“听了道士的指引,表姐花一百多块钱,去银店定做了一个银人,穿上衣服,以后放在骨灰盒里,就算代替表姐夫了。”
原来如此,就像衣冠冢,这个银人,也被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后来大家讨论,银人冷冰冰的,下辈子会吃苦,换成木头人,感觉温暖一些,即使银人只需要120块钱,木头人需要800块,二舅娘也愿意。她干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缝鞋帮,剪鞋底,赚了一些辛苦钱。把三个儿子养大,给他们成家立业。儿子生的又是男孩,全家上下男丁兴旺。原来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现在自信了许多。大儿子向她借了八万,二儿子拿了十二万,说会给她利息的,都是刀鹰放个屁,有去无回。
二舅娘在酒店摆了七桌酒,酬谢亲戚朋友。仪式隆重。摆在大厅的其他几桌酒,也是白喜事。听说是一个去缅甸放高利贷的人,被黑吃黑,暴尸街头,有妻子,没孩子。亲戚朋友去请了一个大哥大出面,赔了八十万,尸体带回来难度太大,就在当地山上架起柴火,烧成骨灰带回来。大家认为那八十万不能留给遗妻,没有孩子,她会走的。所以,大吃大喝大手大脚,把八十万花完才放心。
九、眼睛
做完手术下来,护士长拿着手机进来:“顾院长,您手机一直响,嫂子的号码。”
顾专武接通电话,听见妻子在哭:“你快回来,爸不行了。”
“叫救护车了?”爸年老体衰,病入膏肓。医生上周说,回家吧,想吃啥都行。
“叫了。医生抢救过,说没必要送医了,半路可能出事。”
“唉,我马上回来。”顾专武开车往家赶。一路上,大雨倾盆。家租在老城区拆迁房里,租金便宜些。全家挤在没电梯的旧房里,诸多不便。从三甲医院辞职后,他约了几个伙计,一起创办眼科医院。租场地,购设备,聘医护,巨资陷在里边,回本遥遥无期。住房卖掉,还远远不够,向亲友借了很多债。妈去世得早,爸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爸理解他,体谅他。前年他谢绝院长导师挽留,出来创业,想大展身手。对他这么爱折腾,爸没有一句怨言。
到家门口,他拼命往七楼爬。家里一片寂静,伍莉琴在哭。近年来,接二连三老人家一个个辞世,她挺伤心的。爸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眼见不行了。顾专武又挽救很久,已经无力回天。爸越来越平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记下时间,他跪在爸床前,安静地守了很长时间。他凝视爸爸半晌,用被子遮上他的脸,抬头看伍莉琴:“把爸的捐赠证书找出来吧。”
伍莉琴翻出证书合同递给他。纸张已泛黄,二十年前,他学眼科时爸签的。咚咚咚,他给爸磕了三个响头:“爸,谢谢您。”
他对伍莉琴说:“你整理一下,我把爸背下去。”
“腰受得了?”
“没事,我有数。”
夫妇俩把爸扶起来,俯靠在他背上。伍莉琴不放心,用被单裹好老人,和顾专武一起挪到门口,让他背出家门。每拐一个弯,顾专武就告诉爸一声:“拐弯了,爸,您注意脚下。”
一步一步,他终于稳稳地,把爸背到一楼,背到巷口,夫妇俩吃力地扶进车子放好:“爸,上车了,您小心跟上。”
车子开进医院,伍莉琴帮着他,把爸送进手术室,又把证书合同,交给值班人员,让他们登上系统,办好报备手续。
在场人员默默随着他,来到手术台前,向老人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他凝视老爸许久,俯首亲在爸额头,含泪道:“爸,您安息,您的遗愿我来实现。您的眼角膜,能帮六个人重见光明。”
助手说:“院长,我来?”
顾专武摇头:“我来。这是我的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