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个地方有没有缘分,是看这个地方有没有我们在乎的人。我与龙湾是有点缘分的,小时候我住瑞安所坦街外婆家,常听母亲说起,在永嘉场自然街,有二舅舅一家人。后来才了解我想当然的自然街,其实叫寺前街,是很有历史底蕴的一条老街。三十公里不远,但当时交通不便,逢年过节才来往。二舅舅家就属于过年走动的范畴。母亲这一族和二舅舅的感情很好,她时常回忆他们的童年故事,令我耳熟能详。
当时亲眷之间,礼数很周到,年终节到相走,手里提一刀三层肉,五筒圆面,一对纸蓬包,有棱有角,上面按了一张红纸,用罗麻绳左右一牵,上下三翻扎起来,摇晃起来丁零当啷,里边可能是北枣头、金丝蜜枣、帽头顶饼干等等,还有一种温州人叫枇杷梗的干货,瑞安人把此物叫做参军枣儿,其实应该叫千金枣儿,嫁女儿时用的,老字号李大同有售,我从小爱琢磨,多年固执地认为是参军早三字,并且引申出来,给自己解释,是鼓励年轻人及早当兵的意思。
在当时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垂涎欲滴的美味小吃,颇具诱惑力,只在过年时节才有口福吃到。所以年边我们便巴望二舅舅家开始走动。吃了参军早,我差一点就去当兵了,还是自己去镇人武部拿了登记表格。这是后话。二舅舅是我外婆那一支族兄弟的儿子,只有他们这一房早年搬迁到永嘉场。二舅舅看上去外表斯文,皮肤白晰,爱说爱笑,他是个对小孩子都尊重的人,说话时眼睛睁大,非常明亮,嘴里一颗银牙也闪闪发亮。二姆是个很虔诚的人,待人接物热情有加。
二舅舅把握着话语权,二姆基本上是看大家聊天,她看着二舅舅说啊笑的,眼里慢慢也溢满了笑意,悄悄离开,去了厨房烧菜。他们生活得很舒畅,儿子都有出息,他自己开了间酒味店儿,批发白鹿城啤酒等。虽然做了生意人,忙得不亦乐乎,二舅舅却特别喜欢写文章,在我去日报之前,就时常在报纸上看见他发的文章。后来得知我考到报社工作,他特地坐公共车赶到报社来看我,报社还租在军分区大楼,五个人一间办公室,比较拥挤,他瞄一眼抽身出来站到走廊窗边,说我就这样和你讲几句,你这个工作找得非常好,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要给父母家人争气。
我诺诺称是,回办公室给他泡茶,他客气地牵着我的袖子说不要,我讲几句就走的,我今天就是特地过来看看你,看了我就放心了。他摇曳着满头稍长的银针似的白发,动作敏捷,三步两步就迈到了楼梯口,回身张开两臂拦阻,说好好工作啊,我知道你是个很懂事的人。昏暗的走廊里,漏进来的一缕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的眼睛特别明亮,至今印象深刻。天天朝九晚五,总觉得来日方长,没想到这是和二舅舅见的最后一面。
后来在编稿时也看见二舅舅寄来的征文参赛稿件,能发的尽量编发,但也没想去特殊照顾,二舅舅可能就是喜欢这种写作的乐趣。有次接到他的电话,说他的一个儿媳妇参加行业名次比赛,问我一些事情。难得二舅舅有事叫我帮忙,我跑前跑后劳动了一下。后来一直忙于奔波,就没怎么联系,有时会想起这位老人那位老人,总想着有空去看看,始终未能成行。
前些年在表兄弟的群里,忽然看见了二舅舅去世的噩耗。人老一年,稻老一夜,我们总觉得时间还很够,其实对老人来说,很有可能见一面以后就是一生。我父亲素来不喜欢走亲戚,去世前老夫妇到寺前街二舅舅家住了一个星期,可能也是对几十年姊妹夫老婆舅一个交代。后来家族里几位老人去世,兄弟们闻讯派代表拜三拜,点炷香,表情达意。大家都忙。由此我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的大蒜故事,裹着鳞衣靠着花茎是一家,剥了鳞衣就各顾各的了。父母在,兄弟姊妹是亲人,父母去,就叫亲眷了。
寺前街是二舅舅家的代名词,这个方位代表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所在。有次去那附近地段报道一个地块开发的奠基典礼,我特地赶到寺前街边上,远远遥望了一下,但是没有进去。街景依然,物是人非,些许惆怅。过后又投身忙碌的工作,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一条街,成为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个标签或界碑。
像1994年夏天,我在晚报工作时,曾经和同事去沙城镇政府蹲守通宵,听着室外风声呼啸,木板铁皮劈里啪啦,亲身感受之前的17号台风带来的恐怖。所幸这个台风没有登陆此地,这是职业生涯当中为数不多的跑空趟。虽然空守一夜,还是感觉无比庆幸,毕竟谁都不想看到生命财产受损。午夜台风呼啸声,成为我脑海中的沙城印记。
再和龙湾结缘,是采访援藏的方老师。那日,报社接到方老师患急性高原肺水肿的消息后,委派我随几位领导,以及电视台两位记者,一起赶赴成都慰问采访。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我们见到了方老师和他的妻子王老师。经过六天紧张救治后,方老师终于解除病危警报。后来我们三个记者又随教育局吴老师去拉萨那曲高级中学进行采访。之后,省市区有关部门掀起学习方老师的热潮。荣誉接踵而至,称号等身时,方老师仍然是那个书生气很浓、眼睛笑眯眯的教书匠。我们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他很记情,逢年过节会发一条信息,拜个年,问个好。
后来因为我手机号码的更换,居然就这样失掉了联系。两地虽然近在咫尺,但双方淡泊似水的性格有些相似,也没有刻意去寻求特殊缘由链接起来的友情,因时过境迁而变得淡漠缥缈,虽然有悖内心的初衷,但也无可奈何。大家应该都有类似的经历,许多事就是这样乏力。许多人,就这样走失在茫茫人海中。
试想如果因为写这篇文章,我们之间能够再度建立起联系,也许我们又会延续淡如水的交往方式,不外乎朋友圈点个赞,节日问个好。或许这是许多人选择的最为安静、长情、舒适的相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