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多年从事新闻职业,温州十二个县(市、区),我都一一走遍,其中,对洞头印象甚是深刻。1994年7月10日,有部分洞头渔民,在台湾海峡遭遇重大海难,我乘船赶到洞头采访。有关部门人员热情接待,却婉言谢绝地方媒体采访,申明一切以新华社消息为准,两岸关系无小事。我正值年轻气盛、热血沸腾的年龄,差一点就和接待者吵起架来。我们和新华社记者老张一起采访两天,同吃同住,却只能使用他发的通稿。我一个人离开洞头,站在骄阳下暴晒,闻着码头地面散发出的浓烈腥味,心底郁闷惆怅,既是哀悼遇难渔民,也悲哀我的新闻生涯。就在此时,我发现几只渔轮抵岸,有十多个人,手捧遗像和骨灰盒上得岸来,现场气氛压抑,亲友悲痛欲绝。我赶紧拍摄下来,回来见报两张现场照片,算是对此行有了个交代。文字不让独家发,发照片总没意见吧。
如今想来,有关部门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也许是对的。许多敏感的话题,或许需要一个口径出发,才不至于乱三枪。当年的确是血气方刚欲罢不能,所谓新闻理想和家国情怀,经过时光磨合,如今都已渐渐沉淀,世故老成,静水无澜。那些似懂非懂的道道儿,也是过了许多年后,人生轮廓已经打磨殆尽,才似乎若有所悟。
在多年的新闻生涯中,我遇到众多聪明能干的洞头籍人才。我发现,可能是靠海吃海的缘故,在不同领域的许多洞头朋友,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显得特别能战斗。通过三十多年的采访活动,我也和好几位洞头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当年的接待者老郑,后来成了我的同事。有一位洞头籍大学生姓刘,曾经在我们部室实习过两个月,毕业后去了一个专业管理部门任职,到现在还经常沟通。我还认识一位洞头籍企业人士,姓刘,会计师。他的生活态度非常积极,新闻触觉也非常灵敏,对社会热点问题,时常予以评判抨击,言谈颇有见地,行文措辞之间,时有灵光闪现。我们因为共同的爱好和话题,成了老朋友。如今,他在政治协商领域频频亮相,崭露头角二十年,成为相当活跃的社会名流。还有一位专家教授姓郑,在医疗卫生领域颇有建树,我们时常联系,互通有无,他也给过我许多帮助和支持。
其实,说起来,我的洞头之缘,还要往前推移三十七年。甚至,连我的小命,都差一点丢在大门。那是1983年盛夏,在艰苦卓绝的高考苦役过后,我和两个同学天天在一起闲逛,算是自我放逐。我们三人素有“稻桶拔”之称,“稻桶拔”,是瑞安民间的一种叫法,意思是说我们像两三只稻桶,安装在一辆木板车上,装进稻谷,被拔(拖拉)到打谷场,倒出来晾晒。民间语言就是如此生动活泼。
胆战心惊等待发榜的时光,是很难打发的。我们日日一起厮混,有大把时间可供消磨。实在没有地方可玩,便相约去大门岛游嬉,其实说白了,就是想打一打“牙祭”。其中一个同学的二姨嫁到大门岛一户渔家。他们原来就有姑表亲之实,现在更是亲上加亲姑兑嫂。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从小跟在一起玩耍,没有什么不可以说,他知道我们几个,面黄肌瘦,瘦骨伶仃,饥肠辘辘,如狼似虎,实在是顾虑重重,担心我们这些“西班牙的狼”丑态百出,把脸丢在大门岛。在数次怂恿下,他终于咬紧牙关,带领我们启程出发。经过相当曲折迂回的陆海旅行,终于登上大门岛时,我已经晕头转向,急欲一吐方快。
那时,洞头海鲜名副其实,我们表现得非常乖巧,把二姨夫三字挂在嘴边,真是“屁股都叫弹琴起”,我们的殷勤举动,让老实巴交的二姨夫受宠若惊,他黝黑的脸上,一次次显出红晕。木讷慎言的他,在二姨耳提面命后,搓手挠头,转身出门。时间似乎过去很久,等我们眼睛差不多饿成两条虚线,他的鱼篓带回五只白里透青的乌贼,和一条数斤重的海鱼,还有一些螃蟹虾蛄。他是从渔船还是码头购买的,我们无从问起,少年人也没这些细腻心思。
看二姨把海鲜拾掇干净,扔到镬里,加了水,抖进一勺食盐,我抢占镬灶窟洞,把大把柴火塞进去,让灶火烧得旺旺的。我别的可能不行,烧火可是相当内行。遥想当年,还在小学三年级时,我就曾经在家里,想表现乖巧一些,边看书边烧火,将一担柴火全填进去,烧焦了半锅剩饭。幸亏母亲有感应,也可能是放心不下,中午下班匆忙回家,才避免了镬漏和火灾。烟囱已经被堵,在满屋烟雾腾腾中,我一边咳嗽,一边被母亲叉出去,饿着肚子跑去学校,上课还早,我在莘塍桥上,站了总有一个时辰不止。但海鲜烹饪自有它的法则,断断不可能让我尽兴玩火。
不一会儿,满屋飘香,我们口水流淌,等待二姨一声呼唤,趴到桌子边,便大快朵颐,享尽口福,这顿午餐,真是鲜得舌头都拔下来。吃饱喝足,二姨夫妇送我们出来,到码头时出事了。我并不知道自己严重中暑,只感觉晕晕乎乎,摇摇晃晃,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边和他们道别道谢,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只看见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也没有喝酒,为什么躺倒在地。
正百思不得其解,说时迟那时快,二姨丈已经反应过来,他说,不好,看上去脸色青紫,双目紧闭,这是闷痧,可能来的时候,在船舱中暑了。他们掐人中,刮皮肤,揪头皮,“惨无人道”地对我展开蹂躏式拯救。身边一时没有什么实用的东西,他左顾右盼,去路边捡了一张瓦片,放地上敲碎,在我背上开刮。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小命。这些细节,也是同学事后告诉我的。我终于清醒过来,晃晃悠悠登上轮船,到了家里,回想起来,才后怕不已。
在次年的温州《文学青年》合刊上,我发过一首《渔归》,记录下当年幻想中的情境,算作生命过程中一个有味道的印记:
海面,夜的纤索
拖曳着晚船
一船腥鲜
一船盘算
船尾小炉灶上
熊熊煮着什么?
千万条银鱼——
跳跃的月亮
凑着火光
点燃了烟斗,照见
笑意淹了愁纹
一亮一亮的
还有兑现的希望
前年夏天,一位高中同学邀请我们重游大门岛。他和几位股东,在大门开了一家工厂。席间,不由得聊起当年的境遇,我忽然兴起,提议探访二姨家。我是个念旧的人,故地重游,拜访救命恩人,理所应当。好不容易,沿着曲折的鹅卵石小路,兴冲冲寻到当年的房屋,却再找不回缺失的记忆。石屋依旧,柴扉紧闭,石壁爬满青苔和爬壁虎,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乘兴而来,却未能谋面,只得怏怏而归。到底他们是搬了新居,还是已经离开大门岛,不得而知,也无从打听。但愿二姨夫妇别来无恙。
我还记得,更早以前,我们曾去马岙潭过了两夜。早晨晾饭时节,在海滩散步,看着海浪涌现又退下,大家禁不住放松,嬉戏起来。一不小心,一个浪头打来,击中水边的我,眼镜从我的鼻梁滑下。我看着那海浪,异常轻柔地,带走我的眼镜。视线分外朦胧,匆忙慌张之间,我方寸大乱,无论如何,我踉跄的脚步,也追不上顽皮的海浪。它一波一波诱惑着我,一进一退,一伸一缩,把眼镜向大海深处卷去。
在魅惑之间,我一个激灵,头脑清醒过来,停下追寻的脚步。就这样,我把我视线的延伸点,遗留在洞头的海滩。我苦笑着想,这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天让我在洞头海域,打下另一个永久的印记。也许,它会一寸一寸滑入海底,和细沙砾石混在一起,和珊瑚海藻杂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有一种感觉,海底有双布满水草青苔的眼睛,在紧紧盯住我手中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