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平正拿着手机东点西点,电话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字是:保密号码,响了好几秒钟后,他迟疑一下,还是接通了,怯生生问道:“喂?”电话传出表哥林新尧沉闷的烟嗓子,言简意赅:“请你帮个忙,我要找亲生父母。”童祥平并拢四指搔搔头,有点犯愁,这事难度比较大吧。他嘟囔道:“你集团好几万人,怎么不叫他们找。”林新尧:“因为不方便,才叫你帮忙。”童祥平:“行,我想想办法。但不一定找得到,毕竟五十多年过去了。”林新尧轻声发笑,笑声往嗓子底里压:“我知道有难度,就是尽个心意。明天我请客,你们过来吃饭,我给你点菜。”
放下电话,童祥平恶作剧,给他标个“骚扰电话”标注,自娱自乐,想想又撤销了,标不标都一样。他有林新尧的号码,用得不多,谁没事骚扰一个忙人。“叫你帮忙,是信任你。”童祥平自我解嘲。这么多年,除非林新尧有事找来,自己很少找过去。秘书组的人,永远客客气气,待人规范化,应答职业化,如果有事去找,也会获得帮助,得到解决。但除非出大事,童祥平也尽量不去找。除了生老病死,哪有什么大事,所以联系就少了。过个一两年,林新尧会组个局,招待一下表兄弟姐妹,陪坐一个来小时。一大张桌子,坐三十来号人,大家客客气气,一起举杯,一起夹菜,一起说笑,都不大自然,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他一不小心成了财阀,还是会给人压力。现场有点安静,静下来,气氛就有点尴尬。童祥平笑着附耳和黄凤玉嘀咕:“回家我要吃泡饭。”黄凤玉不动声色:“你吃嘛,这么多菜,谁叫你不吃。你这么胆小了?”林新尧目光就扫过来:“两夫妻这么亲昵,自己嘀嘀咕咕,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嘛。”童祥平说:“我意思是说,这龙虾很新鲜,可以做个泡饭。”黄凤玉解释道:“他牙口不好,喜欢吃泡饭。”林新尧说:“泡饭好,软乎,吃益。我点菜时,就说要个泡饭。”“对,你知道我从小就爱吃软饭。”童祥平腆着脸尬聊。
林新尧的妻子李文迪怯生生的,端了杯子出来打圆场:“喝酒喝酒。”她的神态不是特别好,夜夜醉酒,脸上没多少血色,嘴角有点歪斜,舌尖经常蛇信子似的,下意识地一探一探。给人有点大脑毛细血管堵塞的感觉。李文迪一发动,现场就有两三个兄弟姐妹,出来充当刘姥姥角色,说学逗唱,逗人一笑。洪健勇见林新尧和黄凤玉多说一句,也开始起哄:“黄凤玉黄凤玉,黄缝里有粒玉,今天你不喝是不对的。这样没气氛。”黄凤玉做城关街道妇联主席的,也不吃亏,啐他一口:“红溅涌,哪条缝漏出你这个人,别让我撕你的嘴。”状况打开后,大家就兴奋起来,嘻嘻哈哈。这个时候,林新尧就很开心,瞄着边上的表弟诸跃,给大家讲个笑话:“有一次,森林开动物大会,结果诸跃得了冠军,因为跳高项目有限制,一般动物跳不过去,猪有能力,跃过去了。”诸跃举起杯,也不尴尬:“尧哥,别欺负老实人嘛,你年年讲这个保留笑话,就一直讲不厌嘛?兄弟们,兄弟们,喝酒喝酒。”诸跃在林新尧面前当然没话说,他就在尧哥公司当司机。
喝酒喝酒,闹成一团,一不小心就都喝高了,大富翁请客,酒好菜好,人也开心。大多数时候,林新尧一直在忙,天南地北飞。全国各省都有项目在推进,他聘了一批中途退下来的干部,担任各公司董事长总经理。这些履历有污点的人,容易拿捏,人脉也广,珍惜机会。林新尧已明显喝高,举着大小杯,一路敬过来:“各位,各位,招待不周。”走到黄凤玉边上时,他大声说:“你知道吗?我是你的前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和你老公同房过。四五十年前,你老公就和我睡在一起了。”黄凤玉也凑趣:“知道。在座的也都同居过,同一个居委会。你现在如果还要他,今晚开始归你了。”在众人哄笑声中,林新尧悄声对黄凤玉说:“把你妈妈身份证号码发给我,我新建的一条高速公路边上,有个加油站送给你,右侧第一间,风水很好,包旺。我写上你妈妈的名字,去报个新公司,低调一些。”“也包括停车场、汽修厂、卫生间、超市、餐厅吗?”黄凤玉和他逗乐,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开玩笑。“你想包括进去,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林新尧端着杯子,往后退了半个身子,正经八百。黄凤玉看见那边厢,李文迪眼睛闪闪发光,就开口推脱:“免礼免礼,真不合适,我不想惹麻烦。”“麻烦不麻烦,就我一句话的事,我叫办公室办好手续给你。”童祥平敲边鼓:“你不该对我老婆动心思,都说朋友妻,不可欺。”林新尧回应他:“我这是朋友妻,不客气。”黄凤玉拿出两条手环:“你们兄弟三个,都是本命年,我网购了三条红手环,一个人一条,辟辟邪。祥平已经戴上了。至于红短裤,我就不方便买了,叫你们姐妹买。”林新尧看祥平手腕上的手环,说:“有心了,感谢感谢。”接过去就戴上了。洪健勇也接过去,腆着脸贴过来:“大富翁,尧哥,有什么新项目吗?带带我,有钱一起赚。”他出生月份比林新尧大,宁愿屈尊当小辈,在税务局,帮尧哥当了多少次白手套。“有有有,都有都有。”林新尧勾肩搭背,把洪健勇带走,把话头儿岔过去了。
童祥平换了杯茶,神色很平静,他想着林新尧交给他的任务。找父母找父母,这事找谁办比较好。想起母亲过去说过,林新尧是从大门头抱过来的,听说家里是做鞋的,吃阵很大,七兄八妹,所以就把林新尧送出去了。现在的人,对这样的事情可能无法想象,但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还是可以理解的。他的亲兄弟姐妹,如果知道林新尧现在事业做得这么大,不知道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想一下林新尧的模样,剃光头,高鼻梁,太阳穴往里凹,青筋毕露,外表看起来,林新尧不像是一个大财阀,更像是鹰爪功的传人。童祥平有了努力的方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星州皮鞋佬,好像大多是这个模样。
想起星州新闻报广告部叶主任,是母亲的亲戚,平时在一座大楼上班,两千多人,中层会议有开过会,脸熟,一直没交往。人有点印象,很秀气的一个女孩子,未说话先微笑。第二天上班,他查到电话号码打过去,没接,再打,又按掉了,就拟了一条短信发过去:“叶主任您好,我是星州商报童祥平,好久不见。有个事情想找您帮个忙,我们是亲戚,您还不知道吧?您住大门头的老阿姨还有联系吗?我表兄弟林新尧,委托我帮他找一下生身父母,一九六三年底,他从那边抱到安固县,从此失去联系。我听我母亲说,当年是您老阿姨介绍的。谢谢您!”叶主任很快回了信:“童主任您好,原来我们还是亲戚啊,我还刚知道呢。我问问老太太看。有进展回复您。”过了一个星期,还没下文,童祥平就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叶主任您好,那事有进展了吗?”“不好意思童主任,看来帮不上什么忙。我问了老阿姨,她老迈年高,很多事想不起来了,问半天一问三不知。最近又住了院,我得空等她清醒些再问问她。您也可以去问问社区干部,说不定还有什么线索可以参考。”
“好的,谢谢!”童祥平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开车往大门头走去,脑子里转悠着“老卖年糕”,一出戏的唱腔,有点讲究。一路上他脑海里在回荡哼哼唧唧:“姜伯约在战场忙传令号,尊一声众三军细听根苗,这一班五虎将大半俱丧了,只剩下赵子龙老迈年高。”大门头已是一片大工地,旧居已悉数拆迁,底下还挖出十几个宋代码头遗址,工程不知什么时候完工就更是未知数了。把车子停在地下室车库,他上来往大门头小区走。站在连排黄色挡板前,童祥平一筹莫展。他去了社区,一水儿的年轻干部,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很有兴趣听他讲述,听完后大眼瞪小眼,建议他还是去派出所了解可能更稳妥,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办法。值班民警听了介绍,眨着眼睛说:“这事难度很大啊,没名没姓的,从哪里找起呢?这样吧,我们也帮你留意,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虽然明显是敷衍,但童祥平能有什么办法,走出派出所,他给林新尧打电话,说:“这事看来有难度,主要是没线索,没名没姓,也没门牌号码,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找起。”林新尧安静听他说完,回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童祥平说:“我再想想办法吧。”回答他的是蜂鸣声,嘟啊嘟的。童祥平说:“这家伙,真没礼貌。”他一路打着电话,只管往车库出口走,保安在后边叫:“别进去,你往入口去,从电梯下去。”他没听见,一溜儿接近地下室,保安见自己的话没人听,心里就不舒服了,保安自有保安的尊严,他一时火起,一根手指头指着童祥平说:“说你呢?那老头,聋了吗?”“你说我,我就得听你吗?”童祥平心里也火了,妈呀,一个小保安,这么牛干嘛?“我保安怎么了?这是我的地盘,我说话还就没人听了嘛!”他心头火大,咬牙切齿冲过来,老子今天还就跟你耗上了。见他一路大呼小叫,保安室里冲出六七个保安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童祥平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返身找电梯,往入口处去。他这人一向习惯是这样,能占便宜就占点便宜,占不了便宜就打马回头,有错就改才是好同志,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吗?
天气很冷,童祥平边开车边呵气,他心理也平衡,别看你亿万富翁,我有血缘父母。这种阿Q心理还是很能安慰人的。他慢慢的就舒坦了。想起也是这样的夜晚吧,林新尧刚出生不久,就被抱出来了,寒风呼呼,大雪纷飞。当年人没有现在这么多,天气也比现在要冷。襁褓中的婴儿,在雪雾茫茫中远离父母,被抱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地方,从此开始他寄人篱下的生活。想想就叫人唏嘘。
童祥平,林新尧,加上洪健勇,三个表兄弟都是同年前后月生的。童祥平听母亲说,她在医院生了儿子回来,发现哥嫂家多了一个男孩子,和他差不多大小。二姐也生下一个儿子。三个男孩子在一起养,外婆别提有多累了。当年生活都困难,能在娘家蹭一点是一点,童祥平的三个姐姐,有两个是在外婆家寄养的。三兄弟是亲戚,但亲热不起来,尤其是都有个性,各有自己的一份矜持。哥嫂夫妇都在省城工作,年休回来时,带了一个男儿回来,原来是他们亲生的老二。在林新尧上面,原来有过一个姐姐,但两岁就夭折了。多年不再怀孕,医生说是太紧张的缘故,建议去领养一个,情绪会放松下来,说不定就怀上了。医生是有经验的,林新尧的安慰剂作用起到了,地位却尴尬了。也不是说舅舅夫妇就待他不好,是他自己从小敏感。爷爷奶奶是做寿衣卖的,长年累月趴在店堂缝寿衣,对他是很好,关怀照顾,什么时候都想到他,对亲生的小孙子,仿佛感觉还远一点,毕竟不是在身边长大的,亲昵不起来。当然这是嘴里说说的,后来房子还是留给了亲孙子。林新尧打小跟老两口睡,后来才分床睡。
林新尧和童祥平睡在楼梯间,下床处一米远,是一张木楼梯,直上直下的,边上挂着一条罗麻绳,常年累月握着绳子上下楼,陈年污垢都渗入绳缝中了,黑黑的,膩腻的。直面楼梯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一具空棺材竖着搁在墙洞里,寄居蟹童祥平一直不敢直视,不得已需要上下楼,他总是像小坦克那样,急速冲上冲下,心头捣谷壳似的。在林新尧的床边,隔一层土纱蚊帐,也搁着一具空棺材。当时不知道哪一具是外婆的,哪一具是外公的。现在回想起来,外公去得早,楼梯墙洞里的棺材是先被挖出来的。
童祥平对在阿姨家寄人篱下那段时间的回忆,是呵气成雾,滴水成冰。他和林新尧睡一个被窝睡了好久,刚开始两个人是分两头睡的,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嫌对方脚臭,就搬到一头睡了。天气太冷,童祥平就躲到粗布被窝里,自己呵气给自己取暖。林新尧先占了外面的位置,童祥平只能贴着棺材睡。清醒时,他不敢转到那边去,睡得腰酸背痛也不敢转个身,有时早上醒来,正面对着黑黝黝的棺材,自己吓一跳。林新尧也还没有睡着,心里琢磨着,怎么把隔壁国营印刷厂的铅字给弄出来,听童祥平吧嗒吧嗒正挖矿,就幽幽的问他:“做人不能吃独食。”童祥平从被窝里探出头:“你想吃?”“不吃。”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现在是鼻孔舒服,还是手指头舒服?”童祥平又缩回被窝:“你说呢?当然是鼻孔舒服。”“那你手指头愿意吗?”“手指头有什么不愿意的?”“那你派它爬进去探险,征求过它意见吗?那么黑暗潮湿的地方,你这样做,对它是种侮辱知道吗?”“你这样说话,对我智商是种碾压知道吗?”童祥平鼻孔已挖漏风了,他一个手指头堵着鼻孔,强迫另一个鼻孔,“噗嗤噗嗤”想通气。
其实,林新尧不仅仅在智商上对童祥平有种碾压,在肢体上也有过一段时间碾压。他白天跑得欢,晚上就睡得沉,而且尤其喜欢把腿压在童祥平腿上,很长一段时间,童祥平都有一种恍惚,每天醒来,腿为什么那么疼。百思不得其解。这谜团一直拖到成年以后,才得到解答。天气转凉,每天上午起床,童祥平都感觉大腿肌肉酸痛。开始他以为昨天运动过度,就自觉降低了运动量。但情况没什么好转。时间有点久,童祥平抱着疑团到医院,查了各种仪器,拍了许多片子,查不出啥原因。但是,酸痛依然,逐渐还有加重趋势,这就不对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机关医务室每周三都请附属医院主任医师过来坐堂,骨科、中医科、皮肤科主任医生一开诊,童祥平就去咨询。大家一下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大腿肌肉还是酸痛。轮到神经科一位名医坐诊时,童祥平死马当活马医,又过去了,说不定这位医生能看好。
医生听完他的讲述,神秘一笑:“嘿嘿,我知道了。你这是夫妻病,看不好的。”“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夫妻生活过频?没有没有,老夫老妻了,这把年纪,你也太瞧得起我了。”童祥平连连摆手。“不不,你误会了。我说的意思是,快冬天了,夜里冷,开空调太早,你夫人可能习惯把大腿压在你腿上取暖,时间一长,不就麻痹了吗?”“对啊,有可能的。你是神医啊。”“不是有没有可能的问题,应该是这原因。就这个,你叫我神医?也太随意了吧。”“医生,告诉我,你怎么这么清楚?是不是你也有这种甜蜜的烦恼?”哈哈,医生笑出声来。“能看好吗?”“很难,睡眠情况没变化,就一直会这样。”“那,对身体有影响吗?”“也难说。说不定会影响神经、肌肉。也许不会。每个人情况不同。”
下班回家,他吞吞吐吐跟黄凤玉说了这件事,自己倒感觉很愧疚似的。黄凤玉愣了半晌,故意挑逗他:“那怎么办?我想和你一起睡啊。”“讲得这么暧昧。”“不是暧昧,是实在太冷了,傍着你,像傍着一只烤箱。你就是我的床上用品。”笑了一阵子,凤玉说:“要不,我们分床睡吧。”“分床吗?”“分开吧,万一把你压坏了,不就得不偿失了。”“也行。”分开睡了。多年习惯一起睡,乍一分开,童祥平很舒服,但很快就感觉冷清了。坚持几晚后,他偷偷摸摸跑到黄凤玉床上去。黄凤玉半夜醒来,嗳,怎么身边有个人?一起笑了半天。童祥平早上醒来,大腿又麻酥酥的。黄凤玉过意不去,说:“还是分开睡吧,害了你不行。”“可,分床睡影响夫妻关系啊。”“影响吗?”“太影响了,万一导致夫妻关系冷淡,导致离婚,家庭破裂……”“你想得这么远?夫妻关系好,分床睡算什么?”“还是有影响的。”“那怎么办?秋天就开空调?没必要吧。”“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睡在一床,分两床被子睡。”“那还一起睡干嘛?还是冷冰冰的。那我尽量不压着你吧。”“也行,试试看。”从此,凤玉尽量不压着他了。睡了几夜,老了尿多,半夜起来小解,童祥平发现凤玉远远避开他睡。白天他就问她。她说:“我自然而然避开你,一转到你这边,吓了一跳,醒了,就自觉转回来了,睡不深。”
这天夜里,扑通一声,童祥平惊醒了。一看,凤玉不见了,地面传来轻微的呼噜声。他趴床沿一看,原来她趴在床脚边,还在睡。原是夜里睡迷糊了,她掉出被窝了。被叫醒后,坐在地上发愣,还嘟嘟囔囔:“禁止谋害亲妻。”“怎么了?”“我做梦,梦见你一脚把我踹下来。”“天地良心,我没有。”把她捋上床,他说,“要不,这样吧,天一亮,我们把床靠墙放,即使你再靠床边,也不会掉下床了。”“那样摆放太难看了,成何体统。”“什么好看难看,老胳膊老腿的,摔伤坐轮椅好看吗?”童祥平说:“我忽然想起,过去在外婆家,和林新尧一起睡觉的日子。在那时,我就开始腿疼了,多么熟悉的感觉啊。”
林新尧一直是孩子王,胆气壮,带着街坊邻居孩子到处闹事。洪健勇住得也近,几个表兄弟跟进跟出,威风凛凛,打遍地方无敌手,街巷里,没有哪个孩子是不怕他们的。隔壁国营印刷厂连年亏损,玻璃窗都被敲得粉碎,林新尧带头爬进去,拔了插销,让大家一起进去,装了满满一裤兜兜、衣兜兜的铅字出来,去收购站卖了换敲糖吃。童祥平、洪健勇和几个表弟,在外面接风。卖敲糖的老头,天天在巷口头停了担子,手里小敲锤叮叮铛铛很悦耳,引诱他们偷铅字换钱。挨打最多的是林新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印刷厂保卫科一怀疑,就过来调查,收购站不可能保密,一问就泄露。被指认的总是他,他被舅舅吊在楼梯上打,被舅娘拿缝衣针戳,都无济于事,死性子就是改不了。童祥平吃吃得到,打打不着,舅舅喜欢他,说他是天生的读书人,凡事都对他放开一马,说他就是做戏,也是演小生的,林新尧却是天生演反派的,王连举,座山雕,怎么猥琐怎么来。
童祥平后来考出去了。洪健勇也去了税务局做临时工,后来转了编制,当到分局长退休。童祥平只佩服林新尧,觉得他有领袖风范,白手起家,炒过菜,开过点心店,出外跑过业务,听说在白雪皑皑的东北,差一点就死在那里。幸亏有个老人发现了他,把他从雪中挖出来,后来看他实诚,还让在国企当领导的儿子,回家给他介绍业务。他进进出出跑码头,坐的都是黄凤玉父亲的船。黄凤玉父亲当兵转业到船上工作,为人热心,大家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当年买不到船票,他都会帮忙带上船去,有货物进出,他也尽量提供帮助。
林新尧经常到黄家办事,认识了黄凤玉,很是喜欢。但黄凤玉偏偏喜欢斯文的初中班同学童祥平。林新尧酸溜溜地说:“祥平这么瘦,风大一点都会吹走。”黄凤玉说:“怎么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读书人气质。”林新尧低声说:“读书人气质算个屁,又不值几个钱。”他话是这样说,背后对表兄弟还是很维护的,天天嘴巴里挂念的都是祥平,祥平前祥平后。祥平结婚时,他半真半假说:“早知道,当年我就不天天帮你宣传了。”
林新尧不久也结婚了,找的是邻村的李文迪,和黄凤玉是小学同学,知根知底,黄凤玉备加赞赏,说这个人:“长得好,身材漂亮,性格好。”林新尧不冷不热说:“就是破蒲鞋凑凑对,有什么好不好的。人总得讨老婆,还能站在那里打光棍?”黄凤玉说:“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你这样的性格,天下有哪家女儿愿意嫁你,已经很好了,你还捡东捡西。捡过捡,捡个破灯盏知道吗?”林新尧说:“知道了。”
林新尧发愤图强,发家后,收购了好几个工厂,办了好几个集团,事业越做越大。他很感激东北那户人家,几次出去寻找,带了巨款过去,想表示谢意,一直没有找到,没办法实现宿愿。后来,好几次接受媒体采访,他都提到这事,无形中,为他塑造了知恩图报的诚信形象。他事业越做越成功,银跟银队,一发而不可收,创办的企业接连上市,红得发紫。李文迪是个有事闷在心里的人,生了好几个儿女,一个儿子一个集团,她对黄凤玉还是不放心,老觉得黄凤玉是潜在的威胁。林新尧事业做大后,她更是患得患失,她喜欢发微信给黄凤玉,委托她给自己家里置办家什。流行多肉,她就委托买多肉,反正看黄凤玉喜欢黑法师、绿法师、欧紫法师、玫瑰、绿羊绒、万圣节、绍羞、铜壶、圆叶,她统统都要,让黄凤玉给她家保姆花匠传授经验。养死了,再买。流行大花蕙兰,她就叫黄凤玉帮她买大花蕙兰。她打个微信电话给凤玉:“你在哪里啊?”“我在床上了。”“你老了啊,这么早,才十点半,你就上床了?早知道我就和你视频聊天了。”“你想看床戏?怎么说?”“哦,就是上次委托你买的大花蕙兰,我不要了,我家司机要去省城采购,我叫他过去买了。”“可我都买过来了。”“放着你自己欣赏吧,我付钱给你。”“你都不要了,谁让你付钱?放心吧,我自己养了。”“那好吧,就这么说哈。”
这天近中午,黄凤玉正在家里洗窗帘,看见林新尧来了电话,说:“我在你家隔壁局里办事,想去你家看看可以吗?”“有什么好看的。再说童祥平也不在家。”“他去干嘛了?”“他能干嘛?上班呗。”“哦,是不是不方便?那我不去了。”“明知故问。你都说了,想来就来吧。不让你看,不还是思思念念的?”林新尧过来了,电梯却上不来,在电话里抱怨:“你们这么个小区,上个电梯还要刷卡。”“对,我看重的就是这种私密性。一户一梯,不刷卡就上不来。”黄凤玉给他按了电梯,电梯打开时,看他一个人,就问:“诸跃呢?没上来?”“没上来,在门口车子里。”“进来吧。”“要脱鞋吗?”“算了,不用脱,正整理房间呢。地上凉,没准备你的拖鞋。”“嘿你还是这么爱干净。”
进了黄凤玉的家,林新尧温顺得像只猫,而且看上去有点战战兢兢的。他开口笑:“新房子很不错啊。我过来,会不会不方便?”“你不是问过了吗?是有点不便。”“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会很害羞的。”“你这样的老蟹,还会害羞?嘴讲起来,都给鼻子笑。”“嘿嘿。”他坐了一会儿,东看西看,默不做声,心里有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黄凤玉从饮水机上接了杯水,递给他:“叫诸跃上来坐坐吧。”他捧在手里的水杯在瑟瑟发抖,荡出一丝丝水纹。眼睛不敢看黄凤玉,躲躲闪闪的,盯着窗外江面上驶过的一条挖沙船,笑说:“不用了,我也要走了。看过了你住的地方什么样的,我也就放心了。”“嘿,你也是多事,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嘛。我过来做客,你会告诉童祥平吗?”“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这样说,是想我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黄凤玉似笑非笑看他。“我,这不是没话找话嘛。随便你,告诉也可以,不告诉也可以。”“看来你很牛嘛。”“可是在你面前牛不起来。”“好吧,我就当你恭维我。”“我去一下医院,老太太在医院,情况好像不太好。”“是吗?那有空我们也过去看看舅妈。”“不用不用,老年病了,基础病。看不过来的。”
他刚一出门,黄凤玉就打给了童祥平:“刚才他过来了,坐了十来分钟就走了。”“谁啊?”“林新尧啊。”“他今天怎么会想到过来?你不留他吃饭?我过去陪他喝两杯吧。”“还喝两杯,他今天是偷偷摸摸过来的,说怕你知道。抖都抖死了,再抖下去,我估计他要中风,送医院抢救了。”“他是不是怕冷?我们家在江边,风大。”“是怕我。”“你向来比较自信。别看他叱咤风云似的,外表酷酷的,都是假相,其实骨子里很害羞。上次我向你汇报了吗?街道开新乡贤联谊会,他是会长,赞助者,在一号桌,一转头看见我,赶紧过来和我握手,手还一直打哆嗦。后来就跑了。”“有这事吗?你没说过。以前你这样说,我可能不相信,现在信了。原来,他还一直是个小男孩呢。”“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有一点,毕竟是那么个大亨。”“你继续得瑟吧。我开会了。”
二楼走廊狭长,呈L型,灯光冷清,只有林新尧的声音在回响,带着一丝无奈和不耐。他站在L型走廊的拐弯处,那是ICU病房的门口,边上依次是注射室、急诊化验室等。他心神不宁,焦急走动,盯着手机屏幕,隔着一扇门,拨通视频,和门里的人对话。苍老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嘶哑颤抖,气喘吁吁,像拉动的风箱。“你在哪里,你在门口?那你干嘛不进来,你是在家里吧?你骗我说在医院了。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他盯着视频,把手机举高,四处调转。他粗砺的烟嗓子,在走廊回荡。“我就在你病房门口,妈,你看,我在你门口走廊。我每天都过来看你。”“你进来吧,我害怕,我要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要住这里。”“妈,你乖,乖一点,听医生的话,我就在门口,病好了,放心,你就能回家。”“我进不来,医院有规定,重症监护病房,我没办法进来。”“可是我害怕,儿啊,你不要我了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很难受很紧张。”“妈,妈,你听我说,你相信我,不是我不要你了,我就在你门口,你安心,很快就好的,明天就给你办手续回家。”
安静没一会儿,老太太又开始折腾了:“阿尧啊,上次你也说办手续让我回家,昨天你也说让我回家,你骗我。”“妈,我没骗你,我没不让你回家,是医生说你还没好实,再等几天稳定下来就回家。”“儿啊,你干嘛不进来,你进来看看我,你陪我说说话,我害怕,房间就我一个人,我胆小,我冷。”“妈,我也想进来,现在疫情防控严格,我进不去,妈,你放心吧,我就在你门口,我在门口坐一夜陪你。”“你带衣服了吗?你冷吗?走廊上很冷的,你回去吧,我不害怕了,你赶紧回家。你要穿得暖哎。”“妈,没事,我再陪你坐一会儿,我等你睡着啊。”“我睡着你就回家,我马上就睡着,你赶紧回家,妈不害怕,不怕了。倒是你,欠着银行五十个亿,你怎么办呢?”“妈,你别为我担心了,我自有办法,都是单位的贷款,不是我个人欠的,很快就会慢慢还清。财务的事,我和你一下子也说不清。你睡吧。放心好了,走廊里有暖气,我不冷。”“有暖气也冷的。你明天来接我回家吧,我有点累了。”“妈,都会顺起来的,放心吧,您也会长命百岁。”“我晓得你一直想找亲生父母,我这就告诉你。你对大人婆还有印象吗?住南门外,山脚下的大人婆,高高大大,拉板车的,是你爸的舅娘。舅舅是工商联会长,打成右派,后来死在监狱。骸骨还是你爸和大人婆一起背回来的。大人婆这个名字,也是你取的,说她人高大,后来叫开了。她如果活着,也有一百来岁了。她从她亲戚那里抱的你,走几步就要看看,担心你从小棉被里滑出去。当时你才四斤来重,我一直怕你养不好。”“那你晓得我父母在哪吗?”“你的父母当时就没了,自然灾害,饿得慌,都生病。幸亏你抱出来了。这都是命,说明你和我有母子缘分。”“那,当时说我有很多兄弟姐妹的?”“没有,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传开的。我也要走了,不说明白,你心里一定不舒服。我当时对你苛刻,你心里怨我吧?我也没办法,怕你走歪路。”“妈,我谢谢您。您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先歇歇吧。”“怨不怨我,都过去了。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弟弟,老婆强悍,他生性懦弱,头都抬不起来,你多关心他。我累了,要睡了。你明天记着带我回家,就这样说哎。”
林新尧把脸埋在手掌心,呜呜咽咽,不敢哭出声来。他的斑白头发有几天没打理,冒出头皮,支棱着,如松针在颤抖。“妈,妈。”泪水从他指缝渗出,滴在冷清的地上。边上一个中年人拿到化验结果,看他面熟,一直探头看他,证实的确是他,稍微迟疑后,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人同此心。他抬头看人,短暂疑惑,抹去泪水,点头应答。那人觉得提供不了更多帮助,在边上站一会儿后,离开走廊,往一楼急诊室走去。电梯门关起来时,他看见清冷的灯光下,林新尧红肿的泪眼,盯着墙面发愣。
三天后,黄凤玉是从表嫂嘴里知道舅妈去世的消息,头一个想法是:“送多少钱好呢?”表嫂说:“你送一万过去就行了。”“送一万吗?万一他有钱人更贪,把我全收了去,我岂不是吃亏了。”“你放一百个心。他们有钱人,收你一百,回你七百,你送过去一万,回过来七万,你会发财的。”“我信你了。”她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在一个柜员机取到钱,开车往林家走时,听到表嫂在微信里说:“他去外地,回来的飞机上,听说家里已经从银行提了一百万过来,放在店堂里,准备来一个人,登记一个的,就一口拒绝了,说也不收钱,也不回礼,到时候送上山以后,请大家吃饭就行。越有钱人就越小气,让我们丢了一个亿的财富。”
林新尧家父母,住两对门,一个老人一套公寓楼,都配备了保姆、司机。老太太去世,老头子似乎不大理会,他其实也已进入懵里懵懂的状况。集团层面已提前放假过年,老太太就堂而皇之躺在集团大厅里。大家拜了三拜,也没收钱也没分钱,登记下姓名就走了。在现场碰到不少帮闲的老朋友,头发花白,寒暄了几句。李文迪很客气,一定叫大家:“过来吧,过来吧,吃了素饭再走。”生拉硬拽带到后面食堂处,表嫂见状,也说:“去吧去吧,吃了再走,我媳妇孙儿都去外婆家了,我今天不用做饭。”素饭已摆好一桌,帮厨的人倒有两桌。表嫂见状,头一个撤退,“走了走了,回家烧粉干吃。”表嫂出来时,悄悄问黄凤玉:“你看老头子的神态,是不是也已经糊涂了?”“我也觉得是,神头不大灵清了。唉,万顷家财,也不过一口气。”“这谁都是一样的,只捏一双拳去。”“那不一定,我爸断气时,手掌心是摊开的。”“就是这么一说嘛。你抠字眼,我们还能愉快交流吗?”“人家有白喜事,你们还想在这里愉快交流?”李文迪跟出来说。
她们都上车走了,黄凤玉被李文迪牵着手不放,李文迪这几天也是忙坏了,声音嘶哑问黄凤玉:“凤玉,我一直想问问你,都没机会。你那个加油站,现在收益怎么样了?”“我有什么加油站?”“就是高速公路入口第一个加油站啊。”“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国家的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人老实,也是随便问问。在集团里,我一不管财务,二不管其他事务。阿尧什么事都不让我插手。就是有次我漏耳朵听到,他说有座加油站要送给你,所以,我每次经过那里的加油站,就忍不住想,这个加油站是他送给你的,心里就只想哭。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弱弱的问你一句。”
黄凤玉心里有点冒火,忽然产生恶作剧的念头:“哦,你是说表兄弟吃饭那次?原来你都听见了?那他后来去桂林买了一座矿给我,你知道吗?是金矿,稍微挖一挖,就能出金子的那种。在水沟里冲一冲,金末就出来了,太阳下闪闪发光的。”“真的?还有这样的事?他什么时候去桂林买矿,我还真不知道呢。天天东飞西飞的。”“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你不知道,你老公那种人,一粒米掉狗尾巴上,都要撵出八百里追回来的,他能送加油站给我?他干嘛送我加油站?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以后你啊,把心放进肚子里,不能老是虾儿当当眼,听风就是雨,对自己要有信心,知道吗?”“那你跟我说说,金矿是怎么回事?”“我天,我就随便说说,骗你的,你就相信了?我谢谢你,你让我的逼格提高了很多啊。”“你骗我有意思吗?我知道我没你聪明,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你这样逗我,是不道德行为知道吗?你这么多事,不是吵我的人家吗?”“你凭白无故怀疑我,就是有道德的行为吗?”“你这是炭打火里去,锣杂鼓里罄,唯恐天下不乱。我已经够烦了,你还这样?”“我告诉你家老公去,这叫什么破事。”“别别,我家做喜事呢,你别让我家搞起吵场。”“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该去看心理医生。”“今天你认识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不认识就不认识。我会在乎你吗?”“我也不在乎你。”“可我老公在乎你啊。”“你别过分。不念颠不念仙的,一百来岁的人了,还搞起来一百天似的。我还真没把你老公当回事,我告诉你,我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可他把你当回事啊。”她都哭腔起来。“腻痴夹滥搭个厌,怪不得他拿烟烫你心头。”她掏出一瓶酒精给自己消毒,刚才李文迪牵着她的手不放。效果一般,侮辱性较大。“我要举报你,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收受加油站,收受金矿,与有夫之妇保持不正当关系。我让纪委查了再说,一块钱邮票,查你底朝天。”李文迪气都喘不过来了。“诬告要坐牢的。”“都少一句吧,大家是亲戚,好来嬉嬉。凤玉你也别添油加醋,你不知道她生性多疑吗?”送黄凤玉过来的童祥平,坐在车里,实在看不下去,出来打圆场。“你闭嘴。”两人同时向童祥平开火。
葬礼在七天后举行,童祥平、黄凤玉起个大早就赶过去了,到达目的地时,还才五点钟,他们发现,重重夜幕中,路旁密密麻麻站了近百个穿制服的安保人员,未待一个便服中年人开口,童祥平黄凤玉同时退下车玻璃,异口同声道,“林新尧,林新尧”,意思自己是来参加林新尧家的葬礼的。那人说:“车子不要开进去,人很多很多,堵住了很麻烦的。”黄凤玉说:“我老家就在里边,我停在我妈院子里。”那人还在踌躇,童祥平已一脚油门滑进去了,几个安保伸手过来,也拦不住。黄凤玉说:“你本命年,不要参加了,我进去就行。”童祥平说:“那我送你进去就掉头出来。这路看着不长,走起来很累的。”“也行。”路灯下看到许多人苦哈哈往前赶,都是车子被拦下的人,浩浩荡荡的。路灯下看见前面那人,隐隐约约像是洪健勇,黄凤玉说:“那我在这里下车,你到妈那儿,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早上起太早了。二楼有我铺好的床,你上去躺一会儿。”
童祥平怕吵着老太太,在邻居家门口院子找了块地,下车把拦阻的塑料锥子、铁架子集中到边上,把车子泊进去,夜还黑沉沉的。拿出手机,看老太太来过一个电话,刚才停车没听到,童祥平也没回拨,就坐在车里静一静。车旁有人走动,原来是一男一女,两少年,男穿黑的女穿白的,卫衣,也不嫌冷,年轻人有热头火。女的个儿很小,先站在墙边不动了,一脸惊喜,原来是一只黑脸白猫,从墙洞里穿出来,在窗洞走着猫步。他们仨相互凝视了一会儿,猫钻回院子里去,男孩子张开胳膊,女孩一头扎了进去,拥抱在一起。童祥平躲在车里反而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倒像有意在窥视似的。他们在寒风中拥抱了一会儿,听到隔一条路上空接二连三响起噼呖啪啦的鞭炮声,便手牵手拐进旁边的小巷。童祥平在车里坐了一会儿,黄凤玉就回来了,她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送到路口就回来了。她说队伍在转盘边就停下了,面对庞大的送葬队伍,林新尧屈膝下跪,五体投地,行以孝子之礼。
童祥平和黄凤玉,躺在冰冷的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嬉闹了一阵子,索性说起过去的故事,越说越兴奋,直到表姐妹来了电话,呼叫她过去吃素饭,说摆了五十桌,快点过来吧,我们就从山上下来了。她问,是不是人特别多,我就不去了。对方说,还活在尘世间的人,没有多少人爱吃素饭的,能到四十桌,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她没有理由推脱,只好苦苦的起身过去。不到十二点,童祥平就接到黄凤玉电话,说已经吃好了,赶紧过来接我吧,冻死了,我还好,在大厅里吃,他们在院子里吃,鼻涕都冻出来了。林新尧有钱面子大,客人到了四十四桌。她到的时候,他们刚刚回丧,门口燃了火堂。李文迪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表嫂指点她摆孝堂,如此这般,她热心拍了照片传给妯娌,依样画葫芦,结果却惹了一肚子气。回丧后妯娌管自燎起火堂,让人们跨进来,事后夹起烟灰,放到锦格里保存,以求接续香火,家门清洁,大吉大利。李文迪忙好了,看见妯娌拎着锦格收存烟灰,才发现她藏了私,不由得发了一场火:“我对你都无私贡献,听到什么戒律都马上告诉你,你却只求自家大吉大利。忘了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蚁,你好我也好。”妯娌讪笑着赔不是,只说事情太忙给忘了。林新尧和李文迪,各举了一杯饮料,笑嘻嘻地到处敬酒,敬到表姐妹这一桌时,林新尧说:“他们都说我过去想凤玉的。”大家都意料不到,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还这样说话,一时间也接不上,黄凤玉看形势不妙,淡然的拿起一瓶饮料说:“你要不要加一点?”李文迪从后面伸手过来,握了黄凤玉的手说:“你手这么冰冷,穿多一点嘛。”黄凤玉抬头看看她,说:“是啊,冷死了。亿万富翁,空调都舍不得开。”李文迪说:“开了的,是厅太大了,所以打不到。”黄凤玉出来时,在门口遇到了老爷子,看老爷子魂不守舍,就说,您老多保重。九十多岁的老爷子,已认不出许多人,倒是能认得她似的,说:“你多吃点,来一趟不容易。”
黄凤玉称是,随着他走了几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陪送他回了他的公寓,他也没回头告别,轻轻掩上门。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刚要离开,听见房间里传出老人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听起来有些凄凉。
老人哭了一阵子,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起身去摸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按了一阵没响动,颤颤巍巍起身,端了一张椅子靠在窗口,爬上去按内机上的按键,按了几下还是没反应,就探了身子去看个究竟,不料一脚踩空,人从椅子上翻下来,幸亏反应还行,揪牢窗帘布,一路慢慢滑了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叫天天不应。空调其实已经打开,间歇性休眠,一会儿就自动跳上去了,输出的是冷风,原来刚才被他一通乱按成制冷状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躺在地上,都已经冻得哆哆嗦嗦,都无人应答。大家都在喝酒吃饭,行酒令热闹非凡,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