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来,脸庞上感觉了生生刀割一样的疼。冬至节气了,数九寒天,真正冷的时候了。村子里极少看到的一处老房子,老旧得很,纯粹土房。多年风雨剥蚀,墙皮早已脱落,缝隙很宽,看着,就觉得它冬天会冷,那种瑟缩发抖的寒冷不禁。
这是村里绝无仅有的一家土房庭院,保存完好,且有人居住。它是我老家的西邻,十数米之距,自然熟悉得很。小时候,经常玩耍在这家门口,细节的记忆,清晰得很。
这西邻姓胡,家里有位当家胡爷爷,高个儿,寡言,我眼见的他总是默默一早出大门去生产队干农活,傍午傍晚又是无声无息迈着十分规矩的步子回家,面无表情,眼睛紧盯着地面或者脚前尖,余外一律不管,我很少听到他说话,现在想来,都没有关乎他话语音色的印象。而他儿子,我叫胡大叔的,完全另外一性格的人,笑容可掬,喜欢与人交谈,虽然激动兴奋时语速快了稍有口吃,但不影响他的侃侃而谈。他是喜欢读书尤其热衷古籍旧书的,历朝历代的沿革或者轶闻知道颇多,谈吐起来,口若悬河。人品也好,曾是生产队时人人夸赞的优秀会计,毫厘不爽,一尘不染,勤苦兢业,公正无私。现在,比较地讨论起来,他是标本式标杆般绝佳人才,今天的弄帐人没法与比。
胡叔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守着一份记忆,坚持着自己几乎纹丝未改的规律生活。
因为老邻居,即使我搬家多年,相距稍远,每到过年是必须登门拜年的。一份老感情,一种敬重,何况他本就是我的长辈,虽然异姓,他的正面形象让我仰视,我认真尊敬。
每每经过现在胡叔的家,总记起遥远的从前。胡叔家在一条大街的中间位置,玩耍的人最容易聚集于此。大集体时候,家里没电视甚至连个收音机都没有,没人手头有几本书,挂在屋门口的有线广播每天三次播放,总共几小时,况且没啥可听的玩意儿。家里无聊,娱乐活动只能街上凑堆集合,打牌追逐玩闹喊叫,闹哄哄乱糟糟,尽兴就好,无文雅规矩可言。就这样的日子,才简单而快乐。我们很多时候就聚集在胡叔门口玩闹。胡家,并不阔,平常人家,一律的草房土墙,门口倒也认真地安防一对上马石,东大,西小,像一老一少,不仅不对称,还有点滑稽。从未见过胡家有骡马,毛驴也不曾有。所谓上马石,摆设而已,抑或表示以前阔过,或者盼望将来会阔?反正,至今也未曾以此示过阔。不过,现在胡叔后代却是十分有钱,青岛有大公司,价值近亿。有此推度,上马石还是必要的,一大一小或许更有道道儿。
胡叔家门口玩牌,就利用了两块大石头,一围一圈,甚至围上多人,水泄不通,激战者观战者都兴奋不已,大呼小叫。我们还是小孩子,打牌没份,乱跑乱跳,附近有盘石碾,跳上跳下,猴子一般。胡叔的土墙缝隙大,我们有时藏槐枝取乐。还瞅瞅屋檐下的几处麻雀窝,估计下蛋否或者幼鸟羽翼丰满快引飞了没。这些比较混蛋的做法却是那时极其的快乐。怎么闹,胡叔家里人都不反感,视而不见,或者微微一笑,胡叔更是客气,嘱咐玩耍时候注意安全。在这里,总轻松快乐!
胡叔不仅爱读书,能拉呱,爱好书法,还喜欢音乐。他有一把二胡,质量咱不懂好坏,反正他拉胡琴时,窗棂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大悦耳,一直听不出啥曲子。胡叔却乐此不疲,以此为乐,我们也就将就着听,总比叫骂好听得多。现在,去胡叔家,偶尔也见他依旧鼓捣他那二胡,很兴奋地展示,等他总结介绍时,我也就知道歌名了。哈哈一笑,彼此欢乐。
这土房子土墙组成院落,几十年保持原貌。到了胡叔家门口,再走进院子和屋子,一下回到大集体时候的感觉。很亲切,很温暖。胡叔家的周边,都已经翻建新房,一色砖瓦了。唯独不变的是这一个院子。胡叔很自我满足地说,呵呵,土房子要比砖瓦房好得多,冬暖夏凉,舒服。你看土坯墙多厚!屋面草苫多么保温,夏天也晒不透。冬天屋里生一个小炉子,足矣!夏天几乎不用电扇。我细细观察,屋面草苫上面又覆了瓦,窗户还是木格方棂,只是不再糊窗户纸了,加了一层玻璃。
相对于剧变的村庄,胡叔家算是极其另类了。独此一家的老房子被认真保持和利用着,关键的还是被他悠哉乐哉地享受着。
胡叔是标准的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荷锄挑担,院子里窗台土墙上,摆的挂的满是锄镰锨镢,他居然一直使用一把生产队分给壮劳力使用的木推车,还是条筐粪篓。热天干活,他竟还背上搭一白色披布。胡叔谈到披布,眉飞色舞,说,这东西特好用,不用穿上衣,遮蔽太阳,荡动有风,及时用来擦汗,也可摇着扇风,好处多得很。胡叔的老房子和他的老方式,极其吻合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庄稼老把式。
不知早些年盖房细心讲究,还是赖于胡叔的认真管理,他家的老房子经久耐用一直面貌不改,看上去的样子一如三四十年之前。看着亲,住着好。但它毕竟再无同类,再没一样的老房旧屋为伴。
老屋是孤独的,住在这里的胡叔却自我感觉是幸福的。年近八十,儿女出息,都城里生活了,几次三番劝他进城享福,胡叔一概回绝,独自一人苦守一方家园,流连延续着那深刻习惯无法更改的农家生活。独乐其乐,安居享福。日复一日,十分满足。
但是,现象上,胡叔家孤单的老房子,总让人浮想联翩,回忆遥远,往清苦孤单上去联想,梳理的都是过去的贫穷与落后,心里不免别扭。老屋,成为一本旧书,无论如何,成不了一幅画,总是精美不起来。它毕竟老旧,是遥远的从前的影子,给人的感觉总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