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
王正选
夕阳竭力透过火烧云,最后瞥了一眼人间,身不由己的落进了如黛的西山。深蓝色的夜幕渐渐遮盖了喧嚣的大地。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黄河水的咆哮声。高崖下白日里听不见哗哗响的涧河水声,此时随着大地渐渐的安静听的非常清楚。
高崖边有一大片玉米地,随风摆动的玉米苗已发育的有一人多高。
黑乎乎的玉米地里,一个会议正在进行着。
参会的主干有日能鬼茅瓮、夜游鬼茅胎、三花脸二娃。除过主干外,还有、盗墓贼狗剩、黄鼠狼凳子等三个干事。只听三花脸二娃捂着嘴嗤嗤笑着说:“听说了没有,前黑间,前村几个女娃浑身脱得精光到果园偷苹果,结果让光着屁股偷西瓜回来的百管、黑旦、老闷碰上了。你们知道怎么着?”
“怎么着?”几个干事圆睁得豹眼在暗夜里忽闪忽闪的发着亮光。
“不扯了,不扯了,月光已亮的差不多了,开始行动。我们几个在前面,你们几个在后面跟着,到地里负责往这里搬运。”会议主持人日能鬼压低嗓门下达了行动命令。
“好的,好的,听哥的。”几个干事小鸡啄米般的直点头。于是,所有参会者悉悉索索一个个猫着腰向玉米地外晃动着。
“哎,说说,到底怎么着了?”
“哎你个信球。荒郊野外,都脱得精光还能怎么着!”
紧挨玉米地东边是一条从黄河滩伸过来又伸向几里以外村子的路。在黄河滩干活的人早已从这里经过回家了。此刻,路上别说有人走,就是连个鬼影也没有,只有路边草丛里蛐蛐的叫声和时不时从涧河那边传来狗的吠声。间或还有迷了路的青蛙呱呱几声和树枝上两个知了梦游碰了头,其中一只“吱”的一声翅楞楞飞走的声音。
先晃动出玉米地的日能鬼习惯性的停住脚步,四外窥望了一下,便迅速窜上了路。后面的一个个紧跟着前行。他们沿路往北窜了约百十来步,进入了路东边一片荒草地。蹲下。变成半匍匐状前行。快接近西瓜地的时候,停住。观望。徐徐而来的河风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旱烟味。此时,位于瓜地西边的这群眼睛,在东边月光的映衬下,能看见黑乎乎的西瓜地里发出碎银般点点亮光的西瓜,重要的是能看得见西瓜地所有投过来的暗影。而东边的眼睛是看不见西边的影子的。这也是日能鬼为何选择在有月光的夜里行动的主要原因。虽然地中心瓜庵里传来收音机里的秦腔,日能鬼们还是确定没有眼睛能看得见他们。
于是,行动正式开始了。
先摸进瓜地的主干们,不问青红皂白,摸住西瓜就往后传。刚入道的干事们紧张得牙齿咯咯响着把西瓜往玉米地里送。日能鬼们摸住了大西瓜,便往后传话:“小的扔了,把大的往回搬。”眼看胆大的前锋已快接近地中心的瓜庵了,后方胆细的牙齿还一直是管制不住的咯咯响。前锋发现瓜庵里唱秦腔的收音机是个自唱自听的空城计,便竟然坐进瓜庵小憩了一番。
原来,种瓜的老王头让收音机独自在瓜庵里震慑着瓜园的西面;他去瓜园东边察看去了。因为西面和大路毗邻,白天没有看见过有人在那儿偷瓜,何况还有一片满是蛇窝的荒草滩隔着西瓜地。东边是和黄河滩接壤,在那个位置,大白天,在他的眼皮下,西瓜也会瞬间就没了。
那是一个白天的时候,一位去往河滩干活的小子在瓜地边经过。老王头就紧盯着小子。那小子走近瓜地边的时候,突然扑进瓜地,揪下一个西瓜就往河边跑。老王头干瞪眼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西瓜不辞而别跟别人跑了。
话说,又是一个白天的时候,一个割草的小子来到瓜地边。老王头怕割草的图谋不轨,又是一直紧盯着这个小子。但见割草的弯着腰一直“嚓嚓”的在认真的割草。只是在割草的离开时,老王头分明看见割草的手里多出一只西瓜。老王头觉得是自己眼花了?盯出错觉了?其实,不是老王头错觉了,眼花了,是割草的弯着腰接近瓜地的时候,边割草边一脚把一只西瓜踢出了瓜地......
说起这老王头,话就得多啰嗦几句。老王头个子矮小,脸乌球黑,常年头上缠着灰不溜秋的白毛巾,鼻子下只有半边长胡子,没有胡子的半边是个伤疤,据说是因早年从狼口里夺村人的孩子,被急不择爪的狼撸了一把留下的疤痕。老王头虽然相貌一般般,却是个种瓜能手;但种了大半辈子西瓜,却从没像现在因为西瓜心焦圪煎过,本因一直吭吭吭的咳嗽,想扔了在嘴里含了几十年的铜嘴铜锅旱烟袋,却因心发愁愈发含的多了!
此话怎讲?
话说在大集体的时候,由于老王头会种瓜种菜,会扶犁把子,一年四季都是生产队里大伙看得起的红把式。老王头名字叫得法,大伙认为他会种瓜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得了什么真传真经了。反正老王头种的西瓜,无论你怎么挑,个个都是沙瓤,味甜美的没法形容,吃的肚子圆鼓鼓的还想吃;种的香瓜,不打开都是香味四溢,闻一下便会神清气爽,心有发愁的事也会一下子记不得了。老王头种的瓜好,有人故意逗老王头:得法得法年年种瓜,一年瓜苦一年瓜酸。老王头是个直性子,回骂道:“你个捣怂,干活光知道偷懒,娶不下媳妇活该!”老王头说话风趣,说谁不会过日子,就说“净知道吃饭的时候盆钵碗的用拨屎棒往嘴里不停的捣”。见谁早上起晚了,就说“一黑间就知道睡在一人厚的褥上不起来”。高兴了,还能唱两句秦腔,有时候唱词是自己填的,比如“清早起来拿上鞭,把牛赶到黄河滩;牛吃草来我冒烟,牛唱歌来我笑憨......”。在生产队里,他是个不是队长的队长,见了干活干不好的社员,就“没球一着,没球材料,能干个球,撅回去吃奶去”的破口大骂。不一样的是,老王骂了人,没人和他记仇,说老王心直性耿,虽然骂人不好听,也是为了大伙的利益。因此,还被大伙推荐当了多年贫协组长。老王头没有儿女,妻子早亡,和80岁的老母亲相依为命。老母亲没有劳动能力挣工分,但到分粮食的时候,生产队依然给他老娘分与大伙同样多的口粮,虽说都记在生产队的账上,但都是不用归还的账。所以老王头的日子过的还是顺风顺水的。为感谢生产队的照顾,老王头当了贫协组长后,主动不要工分补助。因他家里没有儿女孙辈的搅合,人们晚上都喜欢到他家悠门坐套侃闲椽。下乡包村的公社焦书记也喜欢和老王头挤在一个炕上睡觉;喜欢和老王头拉呱村子的从前,现在,未来;有时候也侃侃日本人、国民党、警备队、土匪、二战区、八路军、共产党的故事。“妈勒个逼,警备队净一伙贼娃,都是上村下院的,黑间故拧装成日本人,呜哩哇啦,敲门打窗干坏事。”
......
大集体的时候,老王头只管把大伙的西瓜种好,从不需要操心产品的销售环节,因为到时候,自然有生产队安排劳力去销售。种瓜结束后,老王头又是犁地耙地磨地的把式。反正生产队是各尽所能,总有老王头施展力气挣工分的地方,只要能多挣工分,老王头逢年过节就能满脸笑容的吃四盘八碗,在酒杯里倒上用老铜酒壶烫的烧酒,“吱”的一饮而下,哼两声秦腔,舒心的过日子。可此从土地下户后,老王头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熬煎:种下的粮食越来越不顶钱,手头没有钱,连村里的门面差事都应付不来,出去打工吧,年岁大了,没人要!老王头说:“妈勒个逼,想先把我这把老骨尸赊出去换个钱还找不到家。”没办法,老王头只好重操旧业施展老手艺种西瓜。为了经营好这一亩三分地西瓜,老王头拖着年老的残体,日夜守候在瓜地,头顶着火毒火毒的日头,浇水,施肥,除草,整苗,饿了啃口凉馍,渴了喝口凉水,赊账花钱给瓜苗施最好的羊粪、麻森(棉花籽被挤过油的下脚料),对每一棵瓜苗都是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就差没有给每一棵瓜苗起下乳名。但起早贪黑,呕心沥血,黑水汗流,千辛万苦种下的西瓜,才发现自己出去卖,瓜园没人看,守在园里看瓜,没法出去卖瓜,想指望有瓜贩子来上门倒贩,但瓜贩子没来,却老是有瓜贼来骚扰。问题是——
上述那两位偷瓜的都不是个事儿,今晚才是摊上大事了:在朗朗月光下,一伙靠偷瓜换喝酒和打麻将钱的瓜贼从老王头认为不会出事的地方匍匐了进来......
“风云突变天地暗,大河上下波涛卷,寒流滚滚漫秦川,满目积雪犹觉得革命同志血更鲜,望古城千家与万户都在为祖国把心耽,黄河长江相哀叹,奔腾咆哮倾诉着中华民族恨和冤.......”
瓜地东头老王头面对黄河滩激情昂扬地唱起了秦腔。
瓜地西头满地成熟的大西瓜被日能鬼们偷了个精光。
唉,也不知道第二天,老王头发现紧看慢看的西瓜被大量偷走是什么心情,是疯疯癫癫还是像娘亲去世时“我的娘啊”地大哭,还是用头不停地撞在瓜庵上,就不得而知了,笔者没有去问,也不忍心去问。估计,他就是哭死皇天,他那远在天国的娘也听不见。只是知道日能鬼的队伍里那晚有人被毒蛇咬了,暗夜里却不知道是被蛇咬中了蛇毒,而误了救治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