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选
“小…小张啊,还不下…下班回…回家?又在给书记写…写什么讲…讲话稿啊?那我就先走…走了。”门外的计生办主任李二管边喊边发动摩托车。突突突突,清脆的摩托车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办公室里的小张点着一支烟,紧皱眉头,凝神屏气,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挂的模范工作者奖状,慢慢忘记了该下班回家吃晚饭的时间。此时的小张心中在不停地加减乘除平方根的运算着白头发委员对他说的那句有意无意的话,他的思绪随着烟雾在室内弥漫碰撞而游荡到了室外,又渐渐游荡进了几步开外的书记办公室里……
小张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偏远的高寒地带乡政府办公室当干事,由于驾驭文字禀赋极高,很快成了乡政府大院的大笔杆,书记在任乡长期间破格提携他为政府办公室主持全面工作的副主任。小张的大笔杆之称真不是大伙胡乱加封的:不管乡里那一年的工作总结,那一届的政府工作报告,那一个口的上报材料,领导只须说要材料,小张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就搞定了。反正这几年土地是以责任制的形式归农民自己经营,究竟全乡总产值、总收入是多少,谁能搞清楚?庄稼收割后,有许多农民连自己都不知道产了多少斤,家里也没有那称粮食的大称。所以那些数字小张坐在办公室就可以凭自己的灵感“统计”出来。小张的同学在县统计局里是管统计数字的。有时候,小张嘱咐那个同学把全县各乡镇的统计情报报给小张,小张再把乡里的数字报的高于最高乡的数字,小张的乡就成了全县第一名先进生产先进单位了。因此,可以说,政府的工作就在小张的笔下,小张的笔下就是政府的工作,就是政府的政绩。小张从文才到“把握上级精神,结合本乡实际”,是个能写到恰到“好处”的笔杆子。
刚才那个计生办主任李二管,虽然是个结巴,但由于敢翻墙越脊搬走超生户的箱箱柜柜,敢拉走超生户的牛羊驴马,敢把超生怀孕的妇女按倒强行引产、结扎、带环,而成为全县的计生模范。“看见那大肚子婆娘,我就想上去照准她的大肚子狠狠地踢她一脚”是常挂在李二管嘴边的话。人们背后不叫他李二管,而是叫李二蛋。工商所老魏家的一双猫狗若胡乱闹腾,老魏就会大声喝斥道:“你妈的,你们是想让李二蛋拿刀砍你了吧!”那正嘻戏的一双猫狗,登时夹紧尾巴卷缩墙角一动也不敢动了。涧河村的王虎虎老婆被李二管强行按住弄了个全麻致其毫无反抗之力,被做了个结扎术。事后,虎虎老婆一直肚子疼的不能下地干活。虎虎多次找二管讨说法。二管迷瞪着一双眼睛,对虎虎说,我…我是依…依法执…执行国…国策,是国…国策重…重要,还是你…你那老…老婆重要,不…不服气,你就…就告…告去!虎虎果然抗不过二管的国策,到哪都没告响。由于李二管敢作敢为,乡里的计生“四术”工作在地区都是挂上号的先进单位。前阵子因落实新颁布的《计生工作依法管理条例》,地区流动现场会要流动到这个偏远的高寒地带,书记和李二管非常激动,交流会上介绍的经验材料要大笔杆小张来完成。二管对小张说:“书、书记说了,要把咱们乡几…几年来的计…计划生育工作成绩好…好好总结一下。”还拿出他和书记年初在省里汇报的材料,让小张按着材料里的素材写好上报给县计生委。小张说:“地区要的是如何贯彻落实《条例》的经验材料,不是要全面的工作总结。如果你一定要让我按工作总结写,被县上打回来,不要再找我来写,我绝不写第二次,写材料太累人。”二管没法,只好说:“那…那你就按你…你的想法写…写吧。”因为全区会议明天就要在这里召开,时间不饶人,材料在天黑前还要送到县计生委审核打印。小张快速把材料写完交给了李二管。李二管便急火火的骑着摩托车去了县计生委,把材料交给了县计生委办公室主任。主任晚上审核材料的时候,急的两眼冒火。因为这个乡的材料文不对题,根本就不能用。没有介绍经验的材料,这第二天的现场会不就成了献丑会了!
天都这么晚了,连夜折腾恐怕也来不及了。真没想到这个乡连经验材料都写不来。主任急的顷刻满头冒汗,怒火中烧,气的一把抓起那一叠废纸材料 “哗”地摔在了地上,不料,那一叠废纸材料下面还有一份材料。主任急忙捡起翻看了一遍,立马喜形于色,常常吁了一口气——“哎,这才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惊无险,有惊无险,苍天不绝我!”原来是李二管对小张写的材料心里不服气,便多了一个心眼,把小张写的材料放在书记和他商定的材料后面,交给了县计生委办公室主任。
“审核材料的时候,一看那材料文不对题,都不知该咋办了。不料发现材料下面还有一份材料,我一看过,没问题,就赶快安排打印。”这是第二天在召开的现场会场外,县计生委办公室主任对小张说的一番话。经过这一番折腾,此后,乡里没有领导和部门敢对小张的笔杆子随便怀疑了。
小张的笔杆子这么好,对政府工作有如此的汗马功劳,但没有背景的小张,却从不敢掉以轻心,每天都要时不时地嗅一嗅这大院子里有没有怪异的“火药”味,他怕那被“日干”的暗箭从哪一个方位不明不白地也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下午他还在积极工作的时候,一位满头白发的党委委员似乎是随口对他说:“你还啥都不知道吧?还在忙乎啥呀?”
小张一听这话,就本能地有了警觉。
此打小张进了这个大院后,就觉得这里的“水“太深了,时常会有诡异的事情发生。就说聘用的文化站干事小罗,每天早出晚归,踏踏实实的为本职工作和政府的中心工作忙忙碌碌,却莫名奇妙地就卷被子回家了。还有,那些能力差的领导鬼心眼最多;还有些新上任有了“官衔”的领导从早到晚,就看谁不走近他献媚他给他点好处,他就日干谁。所以,一门心思只知干工作的职员不被日干才怪。那个只知忙忙碌碌工作的小罗,恐怕到现在都还在家里等着新分管文化的副书记对他说的“乡里经费紧张,给你发不起工资了,你先回去吧,到时候通知你你再来上班”的承诺。前任乡长为啥只干了一届的三分之一就哭丧着脸靠边站了呢?
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小张的“道行”也在渐渐修炼提升。小张知道,在这里假亦真来真亦假,眼睛看到的真不一定是真,眼睛看到的假不一定是假。平时听话要听音,看脸要看眼神。所以,那个白发委员的一句话让他顷刻冷静了下来,他不能把白发委员这句看似随意的话不当一回事!他得认真揣摩思考掂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里面含有什么信息成分!
他连夜串门坐套,悠门拜四方,经“望闻诊问切,三焦症候分类,气血津液辩证”,得知真的是有人在偷袭他,而且,来头还不小!
涌动的暗流是这样的:最近新任命的一届乡党委政府领导要即将上任了,乡里有一位嘴巴一裂缝就总是像要流涎水样子的统计员觊觎政府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就通过姐姐斡旋县里的一位常委来实现这个愿望。这个乡是常委历年的工作联系点,常委自然是信心满满的答应了那个姐姐的请求,就给乡里只有一只眼睛是双眼皮的乡党委书记打了招呼,说统计员是他的亲戚,让统计员在办公室主任这个岗位上锻炼锻炼。书记在这次全县大调整中,依然还稳坐书记的位子,依然还在这个乡里当“班长”,书记对常委的要求,或说是施加地压力,自是满口应承。此时的书记才不管小张平时对乡里有多少汗马功劳。先自保要紧。在书记的眼里,这个统计员说不定还是常委的暗小舅子。书记经一番运作后,一切似乎即将木已成舟,只待新乡长到任后,书记可乘新乡长立足未稳之际,以莫须有的理由更换了小张。而且,在书记的心里或许会有一个隐情:因为他的工作能力是很一般化的,他当乡长的时候,前任县委书记和乡党委书记就瞧不起他。现在来了一个新乡长,新乡长加上政府办公室小张这个强有力的助手,说不定很快就会政绩显赫,让他这个无能的书记在新一届县委政府领导的眼里再次无能。现在他也正好借新乡长立足未稳之际,把新乡长的羽翼砍掉。
果然,次日一早,更换小张的帷幕便徐徐拉开了:书记亲自给统计员委派了一个光荣任务,让统计员去接驾今天新报到的乡长去了,给统计员创造了一个“先入为主”、能在第一时间和新乡长“培养感情”的机会。那个嘴巴一裂缝就总是像要流涎水样子的统计员自然是兴冲冲而去了。但书记却给大笔杆派了一个与他的能耐不搭调的“工作”,让小张去打扫新乡长暂住的房间。这或许是以此向那个县常委传递一个讯息:放心吧常委大人,笔杆子已开始给你那暗小舅子干打下手的活了。
小张心里那个窝火啊——这反差也太大了吧?不让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去接近新乡长也就罢了,让别人夺我位子也就罢了,居然让我去扫房子,难道大院子里没有扫房子的人才了吗?
不过,已经修炼的有了一定“道行”的小张,头顶似乎倏忽闪进一道亮光,亮光从百会穴直照耀过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直照得身体里外通亮,竟然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状态,恍惚间,天眼顿开,只觉得从扫地的笤帚上透视到了天机,透视到了黎明前的曙光:哼!这个主任依然是我大笔杆子的,而不是你常委和书记私自“任命”的“二小舅子”的!书记啊书记,你学会了玩阴的升官,学会了不讲良心谋事,却不该把这把笤帚递到我的手上,毁了你们的辛苦预谋。
看到“天机”的小张,打扫完房间,认真地把房门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欣然回家去了。他要在白天好好养精蓄锐,好好地睡一觉。妻子对他说:“乡机关从领导到一般职员,都拜见新来的乡长去了,你咋却躲远远的睡开大觉了,你就死等着人家日干你?小张呵呵一笑说:不用,不用,这个主任依然是非我莫属了!”妻子觉得丈夫脑子大概是受刺激了。便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去了。
“任门外风吹雨打,我自胜似闲庭信步。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望天边云卷云舒。”小张吟着吟着便舒缓的睡着了。
小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常委和书记共同打造的、已伸进水里嗞嗞淬过火的大刀都杀到你的头上了,换句话说,捏你就像捏一只蚊子或者是蚂蚁,你还说“非你莫属”!小张真的是受刺激疯了吧?
不过,几天之后,在召开的党委政府各位“神仙”参加的常务会上,果然宣布小张为政府办主任,而且还去掉了副字。那个通过斡旋想过过办公室主任瘾的统计员该干啥还去干啥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自觉败下阵子无颜在这个大院晃荡的统计员,求姐姐让常委把自己换到另一个乡镇晃荡去了。
故事说到这里,各位看官该问了:难不成堂堂的县常委和堂堂的书记大人共同淬过火的大刀被看不过眼的玉皇大帝收走了吗?非也!锦衣玉食的玉皇大帝才不管凡间这些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身外之事。
话说,小张那天一大早接过单双眼皮书记给他的“扫把星”后,是一肚子的火,心想,好歹我也是个主任,好歹我也是个大笔杆子,不让我干主任就不干了,也不能让我马上就沦落成了一个扫地的!真是耻辱!但小张很快就转愤为喜了,他认为,扫地是一个天赐良机,常委和书记的预谋就要败在这把笤帚星给他带来的房门钥匙上了。
小张为什么从房门钥匙上认为主任依然还是他呢?这得慢慢道来。因为,那一刻,在这个大院子里修炼了几年的小张,做了一个合理的推理。他认为,新乡长报到后,肯定先不来这个暂住的房间,而是先到书记的房间“报到”。书记也一定会在自己的房间为新乡长洗尘接风。大院里所有的领导和职员也一定会到书记房间去拜见新乡长。这个拜见过程将会占据新乡长当日的全部时间,而且会持续到晚上。到了晚上新乡长要睡觉的时候,书记才会想起新乡长暂住房间的钥匙还在小张口袋里,就必然要给小张打电话,让他去开房。而那时的夜色已经很晚了。那个等着上任办公室主任的涎水嘴样子的统计员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安然入睡了;和新领导见面接头、累了一天的同志们都安然地入睡去了;一只眼睛是双眼皮的书记把一切都安排、预谋的好好的,也安然入睡去了。而那时,白天养精蓄锐,睡足了觉的小张把新乡长要休息的房门开启后,就有了充足的、完整的、和新领导交流思想的时间了。这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来插入和打断他们的交流谈话的;这个时间段是一个完整的谈心的时间段;这个完整的时间段,能让小张才情奔涌持续升级,能有机会和新乡长碰撞出温馨的激情火花。而且小张认为白天他是不能露面的,他必须让书记在白天见不到他,想不起他,甚至就找不见他。如过一旦让书记看见他,就有可能把他拿新领导住宿的房间钥匙要去,那么,他就没有了晚上和新领导深刻交流的正当理由和机会了。所以他清扫完房间便回家闭门不出,直接睡大觉去了,只待晚上那传唤他的电话铃声响起。
天黑了,小张床头的电话叮铃铃的响了。电话那头的书记说,乡长要休息了,才想起你还拿着钥匙,你上来把门开启,让乡长休息。于是,睡足了觉的小张拿上在他手里能四两拨千斤的钥匙开始“上班”了。
小张和新乡长交流什么呢?小张怎么就知道新乡长愿意和他交流呢?因为,小张认为,新乡长到位后,必然是急于快速的让县委政府领导知道自己上任伊始,就积极开展工作,深入民间,了解乡情、民情、党情,摸清了全乡的所有情况。而小张就具备了知悉全乡党、政、军、民、工、商、人、鬼、匪、地理及所有情报,能让新乡长足不出门、就能顷刻耳聪目明的条件。当新乡长认为小张的作用十分关键,认为小张是他的得力助手后,来不及知道常委和书记在暗流涌动的新乡长,必然明确提出要重用小张。新领导重用小张是光明正大的决定,是为了全乡工作的举措。那些在暗中欲想更换小张的“决定”,毕竟是摆不上桌面的。人家新乡长是县委政府任命的新来乍到的新领导,怎么刚上任的第一个小小举措就会破产实施不了呢?这个事情传出去,县委政府领导会怎么想?组织部领导会怎么想?县委政府领导会认为书记对他们任命的新领导暗中使绊;组织部领导会认为,难道我们慧眼识玉考察的人选有问题了吗?乡书记大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何况,还想和新来的领导培养“感情”,“同心同德”的一道往前走呢!自然无法拒绝新乡长要重用小张的决定。而那个县常委也不能因小失大,为那个姐姐物色的小人物让县委政府任命的新一届领导班子刚起步就有了间隙的传闻,那么,他这个长期联系该乡的常委是不是就没有深入一线工作呢?
在水深火热中修炼的小张正是吃透了这一切。
那晚,他和新乡长很有兴致的交流了几个小时,新乡长也是个极有文才的人,竟然觉得和有文才的小张是相见恨晚,前世有缘。小张以他的学识和真诚给新乡长开启了一扇了解全乡情况的捷径之门,让新乡长很快就能向县委政府交一份“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优秀“上任篇”好文章。
在任命小张为办公室主任的会上,小张谈了对办公室工作的宏观微观规划,近期长远打算。新乡长说:“很好,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一定是一个以一顶十的主任;从今后,你这个主任可上打君下打臣,大胆工作。”书记还对小张的工作能力和对乡里工作的贡献做了肯定和鼓励讲话。
散会后,书记把小张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小张啊,知道我为啥给了你一把笤帚让你去扫地吗?小张大睁双眼看着书记不知该说什么。书记接着说:“我就知道你很有悟性,能借笤帚暗自融洽好和新乡长的关系。所以让你去扫地。现在办公室主任还是你。好好的干吧。你很有前途。老哥哥看重你。”
当晚,小张在日记本里写道:……从前有个老和尚站在寺庙门前,突然一只小鸟钻进了和尚的长袖子里。老和尚一手进去把小鸟握在手中。心想,我可有肉吃了。此刻,小鸟就装死不动。和尚以为小鸟吓死了。便把握小鸟的手伸了出来,当和尚刚松开手想看看小鸟的时候。小鸟突然张开翅膀飞走了。望着远去的小鸟,和尚合十双手说:阿弥陀佛。去吧,去吧,我放你一条生路。
……
几天之后,县委书记亲自到每一个乡镇视察新班子的工作生活情况。此时小张所在的乡是“高寒地带,风平浪静”,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