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老汉喂着鸡。今儿,他特地多抓了一把玉米粒儿洒在了食槽里,看着两只红毛大公鸡啄食。两只红毛大公鸡很有王者的范儿,并没有像两只老母鸡那样去抢食,而是高昂着头,不时扑闪着翅膀,金黄的鸡喙微张着,鲜红的鸡冠欲滴血一样,两只泛黄的鸡眼透出凶狠的目光,在相互监视。是的,两只公鸡各站在自己伴侣的身旁,神情高度紧张,时刻提防着对方,根本顾不上吃食。这倒乐了两只芦花母鸡,细心挑食着自己的最爱,吃够了还用爪子刨,这是王老汉最烦气两只母鸡的地方,也太不仁义了,公鸡们让着你们先吃,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只管到各自的窝里下蛋就得了,就是不下蛋,一旁梳理梳理自己的羽毛也行啊,刨得满爪子都是鸡食,炫富怎的,以为这样人家就说你富呀,就是富了也不能糟蹋东西啊,刨得满地都是,公鸡咋吃啊。
而两只公鸡似乎容忍了母鸡的不良行为,看她们吃饱了,这才各自啄食地上的鸡食,似乎他们还特别过日子,先吃被母鸡刨到地上的鸡食,啄食的干干净净后才吃槽里的鸡食,真是犯贱。当王老汉把玉米撒到槽里的时候,两只母鸡晃动着笨拙的身子从鸡窝上跳下来,把两只公鸡挤到一边,仿佛有点好吃的她们先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两只公鸡也知趣儿,各自闪在一旁又相互监视对方。
两只母鸡的霸道可把王老汉气坏了,用伴食棍想把她们赶走,都吃饱了还来抢食,也太不仗义了。谁知两只母鸡赖着不走,赶急了鸡嘴里咯咯两声。两只公鸡像是听到了号令,不再相互监视,而是一齐扑棱着翅膀向王老汉扑过来,就像战斗机似的腾空而起,用翅膀扇,用乌黑的爪子抓,弄了王老汉一脸的尘土。王老汉赶紧往后一闪,摸了一把脸,噗噗的吐了几口,骂道,“罢罢罢,不识好歹的东西,就是个贱骨头的命。”他把伴食棍一扔,不管了。
两只公鸡高度警惕地监视着他,用身子把母鸡挡在后面。王老汉好像看到了母鸡的嘲弄和窃笑,故意用爪子刨,像是故意气他。王老汉骂着,“你们也欢腾不了几天了,到时候先把你们宰了,好给我的女儿、外甥炖汤喝,看你们还嚣张不。”又指着两只公鸡,“傻帽儿,以为自己是英雄怎的,还、还英雄救美呢,把你们一锅炖了,再让你们不识好人心。”
王老汉和鸡们生了顿气,咳嗽了几声,慢慢地回到了屋里。火炉上的壶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把壶提下来,上了煤,封好了,又坐到炉旁,端起簸箕放在腿上,一粒粒的挑着黄豆儿。这黄豆是自己开荒地里种的,捡好了好给女儿捎去,打豆浆喝。他挑的很仔细,破了点皮的都挑出来。有时,一颗破豆儿抓几次都抓不到手里,不知怎么的,干点活儿手就哆嗦了,眼神也不好了,还时常出现晃影儿。这还不打紧,主要是胸闷,胸闷使他受不了,好像气儿不够喘的,有点憋得慌。去村卫生室看,说是感冒引起的,感冒后遗症,给他开了些药,还有止咳糖浆,喝了好几天了,效果并不是太好,要不是太忙了,赶着去女儿家,他一定会到医院瞧瞧去。可明天是小年了,过了小年就得走,来回最少得三天,回来就二十七了,准备过年了。等过了年再不见好一定得去医院瞧瞧。他这样想着,抬头看了眼墙上老伴的遗像。老伴是突发心肌梗走的,弥留之际紧紧握住他的手,直到咽气儿也没撒。他知道,老伴是要他照顾好女儿,就这么一个女儿,没等到女儿出嫁就撒手人寰,她心里不甘。临走的时候,她没能看上女儿一眼,因为女儿在厦门上大学。女儿赶回来的时候,她的眼才合上……
女儿毕业后留在了长沙,成家也没有用他操心,他只是去参加了女儿的婚礼。好在女儿自己找的对象还好,有出息,品质才貌他都很满意,又有个好工作,在国企上班,去年还提了副总。女儿工作也好,吃皇粮的,在海关工作,去年去的时候,女儿和他说,已经是检验部门的主任了。孩子比自己混得好,自己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小职员。他为女儿女婿感到骄傲。唯一使他操心的是,女儿结婚好几年了都不想要孩子,说是先工作,等混出个名堂再要孩子不晚。这个事儿当爸的又不好问。要是她妈在就好了,女儿和妈妈啥话也能说。
起初,王老汉怀疑不是女儿有病就是女婿有病,心里总是忑忐不安。时常想起来,夜里都睡不好。他去亲家问过,亲家也着急,和他抱怨说年轻人为了事业把后代都耽搁了。听了女亲家这样说,他反倒放心了。没毛病就行,早要晚要也没啥要紧。这不,前年的时候,给他添了个胖外孙子。高兴的他呀,当晚就赶火车去了,把自己亲手缝的小被子小褥子给女儿送去。给外甥做小被子小褥子是老伴早说好的,每次赶集都去布市转悠,光寻纯棉布,说纯棉布吸水,孩子尿湿了不受罪。棉布买了一大包,都在那儿攒着,还没来得及做就先走了。他想找别人替做,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亲生父母做得好,也是为完成老伴的遗愿。于是,王老汉就自己学着做,做了拆,拆了做,大半年的时间,他学会了自己做被子,做褥子,做的跟老伴一样板正。
当王老汉把小被子小褥子送到女儿手里的时候,女儿落泪了,还以为是她妈妈早已经做好的。这个谜他没有给女儿揭开,女儿能想起她妈,老伴也知足了,他替老伴完成了她没完成的心愿。
自从老伴走后,女儿还没回来过一次。不是女儿不孝,是女儿太忙了,这他能理解,路太远是一方面,放假放到年二十七八,家里还一摊子事儿等着她,何况那边还有公公婆婆需要照顾,老亲家俩身体都不好,平日里雇着保姆。过年,保姆也要回家,照顾老人的担子就落在了女儿和女婿的肩上。虽说女婿还有个姐姐,不时来帮女儿一把,可女儿总是分不开身,年年都说来,十二年了吧,也没来过一次。王老汉有时想起来很心酸,每年都是他去看女儿,一年一次,都是二十四去,住两晚上,二十七或是二十八赶回来。女儿不是没留过他在她那儿过年,可是不行啊,他还要赶回来给列祖列宗和老伴上坟,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虽说亲侄儿也上坟,可自己不去上坟,心里总跟个事儿似的。何况,自己在那儿不但帮不了女儿,还给她添乱。因此,女儿留,他说啥也不住。最主要的是,不能让老伴孤孤独独的过年,不能让王家冷了家。虽说,老伴在时不愿意回老家来住,他还是带着老伴经常回老家来,年也在老家过。他自信有点封建思想,有点对不住列祖列祖,自己这枝儿断了,趁有生之年多给祖宗上柱香,以后见了也好说话儿。对他这样的心思,老伴起初颇为不满,说他封建思想严重,啥叫枝儿断了,你还是为没有儿子耿耿于怀,儿子有啥好,不孝顺的十有八九,城里看不出来,老家的老头老太太,老了,几个过舒心日子的,能有口饭吃,有间房住就不错了,生病长灾的几个去过医院,连个药片都舍不得买,还不是自生自灭,还养儿防老呢,跟没有一样。就算是你说的枝儿延续了,一辈辈、一代代还不是这样轮回。咱虽是个女儿,可老了不用女儿管呀,咱有工资,有住房,生病长灾的,抓个药都报销,住院就更别说了,这不比有儿子强得多吗,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看那些农村老太太,七八十了,腰都快弯到地下了,只要有口气了还得干活,不干儿女们就没好脸色,不干连口热汤热水也喝不上,你就别不知足了。
想着,老伴说的是这个理,是该满足,论条件那是农村老人无法比的。可是,想起来心里总是酸酸的,老伴走得突然,好好的,坐在那儿就去了,连院都没来得及去,最后的几句话光说要照顾好女儿,喊着女儿的名字。他只得拿来全家福给她看。看着全家福,她双眼放光,默默地看着,安静的离去……
想想,满是辛酸啊,如鲠在喉,说都说不出。老伴出殡时,等女儿赶回来已经是第三天了。唉,早知道不该让女儿嫁得这样远,他有点儿后悔没听老伴的,当初老伴死活不同意女儿留在厦门,还是他给老伴做的工作,说老了咱相互照顾吗,咱一辈子盼啥,不就是盼着女儿好好的,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好家吗,现在都实现了,怎还从中作梗呢?
老伴的话,我是怕呀,女儿离得这样远,恐怕咽气的时候也见不上她一面。老伴说中了,见面的时候真就没见上女儿一面,带着遗憾走了。自己呢,临走的时候能否见上女儿一面,能否看着女儿合上眼?他不敢往下想。老伴走时有自己为她照料着后事儿,自己走时,谁照料自己?女儿是指望不上的,亲侄儿吗,他有时这样想,不管怎说,亲侄儿还算是不错,很有那个样。可是,他不想那样,毕竟差那么一点点儿,也让外人闲话和同情,他不想落外人的闲话和同情,也想随了女儿去,女儿就是这个意思吗,几次动员他,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可以买所小点的房子自己住,离得近了,早晚也有个照应。可思来想去,老死外乡,他真的接受不了,都说落叶归根呀,怎能客死他乡呢。
二
王老汉挑着豆儿,想着,一股股心酸涌上来,看着墙上老伴的遗像,禁不住老泪纵横,死老婆子呀,说好的要走一块走,你却匆匆走了,只管自己享福去了,把照顾女儿的事儿一股脑地托给我,叫我欲走不能。你享清闲了,可、可,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咳嗽了几声,抹一把眼,继续挑着豆儿。他觉得眼睛有些不好使了,看事儿模模糊糊的,就像眼前罩了一层膜。唉、真是老了,才七十一,老伴生前还说自己能活到九十岁呢,看来不好办了。其实,活那么长干啥,女儿过得很好,自己也放心了,早走一步早享一天福,也省得女儿牵挂,免得自己孤孤独独的,没啥意思。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总是想到这些纠结的事儿,想起来心里就难过。他把挑好的豆儿放到干净的纱布里扎好,又放到干净的塑料袋里。他知道女儿忙,忙得连淘洗的功夫都没有,这些黄豆儿、绿豆儿、黑豆儿、红小豆儿都是他仔细洗过的,又晾晒干。这样,直接放到锅里就行。老伴在时,给女儿捎这些就是这样。起初他还嘲笑,你就这样惯女儿吧,看惯到啥时候,惯得女儿手脚懒了,将来自己过了可怎么办,咱两腿一蹬走了,看她指望谁去。老伴总是笑笑,她以后受啥罪我管不了。现在,我能管就得管,你少说风凉话。如今,老伴走了,他接过了老伴的活儿,每年都这样,女儿说了多少次别让他弄这些,现在超市里啥也有,也有免淘洗的,干嘛费这劲儿,大老远的,不嫌麻烦吗?
可是,不干这些还能为女儿干点啥呢?每年就这点盼头,没了这点盼头,活得还有啥意思呀。他打开帆布包,把包好的豆儿小心的放进去。这是个军用大帆布包,老伴在时特地买的。十几年了,它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却是很干净。每年这时候就是用它的时候,用完了过了年老伴就洗干净,收起来再用。他也是这样。这个包能盛很多东西,塞满了足有四五十斤重。老伴在的时候,去女儿家,他总是背着,坐汽车、坐火车,一路小心地看护着。盛不开的的东西老伴用手提着。
近几年来,这么重的包他背不了了,啥东西都减半,就是红枣不减,女儿喜欢吃枣,生着吃,蒸着吃都喜欢。家里的这棵老枣树,枣儿都给女儿留着,除了蒸糕,剩下的都给女儿捎去。女儿喜欢吃糕,就是嫌吐枣核儿费劲。老伴就先把枣儿煮了,把枣核儿抠出来再蒸糕。他也是这样,每年捎去,看女儿吃的那个香,心里热乎乎的。还有,女儿的婆婆也喜欢吃他们的糕,每年去都夸一番。老伴在时,蒸两锅糕差不多都捎上,人家喜欢吗,这也算是个稀罕物。可现在,自己带不了那么多了,二十个糕就十多斤,再加上这些豆子、红枣,还有四只鸡,怎么也得三十多斤,实在背不了了。从家门口到公路上也就里多路,他要歇好几歇。这几年,大多是侄儿送他到村口,或是巧了让邻居用三轮车送他到公路上。真是老了,背不动了,他不时这样叹息,有时连自己走路都觉得拖不动腿,迈不动步。
收拾完这点豆儿,竟是一头虚汗,又咳嗽了一阵。这段时间不知怎了,也不感冒,总是时不时的咳嗽,还有点胸闷,有点气短。好像是气儿不够喘的。得赶紧吃药,要是去了女儿那儿还这样咳,女儿会不放心的。他先喝了止咳糖浆,又拿出几样药放到嘴里,蠕动了几下嘴,药片就进了肚里,吃药不喝水,自年轻时就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老伴在时监督着。老伴走了,老毛病又犯了。其实,有时不愿意动,懒得去倒杯水。现在就是这样,暖壶就在一旁,他看了看,还是把药片干咽下去了。
炉里的煤有点着过了,透过炉盖还能看到炉里闪动的火花。他知道,就是放上煤,一半会儿也上不来火,反正也不想吃饭了,灭就灭了吧。最近一段时间,他没有食欲,一点东西也不想吃,却从不觉得饿。甚至,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也不想看了,打开来,恍恍惚惚的也看不出个啥。他觉得很累了,懒懒地站起来,身子晃动了几下,有些站不稳了,头里也嗡嗡的。他摸着脑门,心里话,这是怎么啦,难道要生大病,可千万别生大病呀,后日儿要去女儿家了,车票都让侄儿买好了。他挣扎着,使劲地迈着步子,去院里拿来尿盆,又关好门,就上床躺下了。他觉得真的好累,又想着也没干多少活呀,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
他躺下来,眯了会儿,觉得好多了。虽然很困,却不敢睡,都好几天了,女儿没打电话,说不定今儿给他来电话,要是自己接不到,女儿该着急了。像前几次,不就是侄儿半夜三更地来敲他的门吗,说是霞姐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怕出事儿,所以叫他来看看。都说老年人觉少,可他觉却不减,有时候睡的死,一觉能睡到大天亮。老伴就说嘛,少心无肝能睡能吃的人长寿。现在,睡还好,就是饭不行了,没食欲了,啥东西吃到嘴里像嚼蜡,一点也觉不到香,往往还难以下咽。他用手摸了摸电话,就眯着眼等着,墙上的挂钟响了三次了,应该九点了吧。看来女儿忙得又忘给自己打电话了。要不,还是自己给她打吧,哪怕就说一句话。他拉开了灯,翻身起来。别的记不清了,女儿的手机号记得清清楚楚。他拿起了话筒,哆嗦着手摁着号。终于通了,话筒里传来了女儿的声音,一声爸叫的他心里暖暖的,赶紧答应着。女儿问他有事吗,他笑着说没啥事儿,说自己躺下了,怕睡着了你打来电话接不到又着急。又说后天我就去了,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车票也让文广买好了,等明天杀了鸡,挂到院子里的枣树上冻一晚上,放到包里就行,今年不给你们剁了,剁了万一送个人不好看。去的时候,你们上班忙,不要去接站,我认得路,打个的就行,很方便的。前晚上啊,我梦到你妈妈了,她说很想你了,也想去看看你。今年啊,我和你妈一块去,让你妈也看看你……
他唠叨了很多,好像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跟女儿一股脑儿地说完。看来女儿实在忍受不了他的唠叨了,终于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爸,正想给你打电话呢,这段时间太忙了,现在还在外面陪客人吃饭呢。周乾说了,今年回去过年,你老就别来了,这么远的路,坐车很辛苦,累着你老咋办呢,我实在不放心。”他听了一喜,盯问了一句:“那你们啥时来呀,爸也好准备准备。”“还没定下呢,年前看来回不去,过了年初二三吧,到时候再说。”他嗷了一声,女儿已经说挂了,还陪着客人吃饭呢。他还想继续说,可听女儿的意思是不方便,就说了句:“那你挂吧,可别喝多了……”
女儿已经挂机了。他拿下话筒看了看,又放到耳朵上听了听,这才把电话放下了。他就琢磨开了,年前来不了,过了年来,说了多少次了,从没来过。这话他信不着,还是该怎么去就怎么去,老伴不止一晚上托梦给他,说她实在想女儿了,一定带她去看看。想着,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一觉醒来,屋里光亮光亮的,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也在床单上跳动着。他赶紧起来,生起炉火,抓了把面条煮上,又去看院子里的鸡。今天就要杀鸡了,他不再喂。四只鸡看到他都争先恐后地拱网子,就连那两只红毛公鸡也没有了昨天的谦谦君子的风度,把两只母鸡堵在身后,那样子有食它们先吃,看来是饿坏了。以前,天微明就喂它们,今儿都饿到大半晌午了。王老汉瞅了瞅它们摇摇头走开了,又去把大门开了,这才去屋里吃饭。吃完饭烧上热水,又磨了磨刀,就准备去抓鸡。他觉得今儿比昨日好些,也不那么咳了,精神也好些,浑身也有些力气了。看来休息一晚上管事儿。
就在这时,大门口有摩托声。很快,文广推门进来了,叫了声叔。他笑着,来得正好,帮我把鸡宰了。文光先点了颗烟说下午进城要账儿,年上车挤,要不我捎你去城里吧,明早从城里走也不受罪。否则,大早儿的从这儿走很冷的。王老汉应着,提前把门上的钥匙给了他,又从里屋拿出二千块钱说去办点年货吧,顺便给孩子买件衣服。文广说啥也不要,怎光要你钱呢,我这当晚辈的还没给你一分钱。他硬塞到侄儿手里,我不是有吗,拿着吧,拿着吧。文广这才接了,掐灭了烟去抓鸡杀鸡,一会儿工夫,连杀带褪毛,帮他收拾完了。一大碗鸡下货他给了文广,让他中午给孩子炒炒吃。文广也不客气,用个塑料袋盛了,说好了下午两点来叫他,要他穿暖和点。他应着,送侄子出了门就在家里收拾着。
明天就要去女儿家了,他特地又打开电视看了下天气预报。这几天都是晴朗的天儿,风不大,也不是很冷,正是出门的好天气儿。不像去年,天下着小雪走的,一路提心吊胆,光怕下大了去不了女儿家。女儿家在南方,根本不下雪,大冬天的跟开了春一样,走到半路上就得把棉大衣脱了,否则热的浑身光出汗。今年他想好了,不穿棉大衣了,带着是个累赘,外面穿个厚棉袄就行,里面也不能穿袄,穿个毛衣就行了。那几年去,亲家光笑话他的话,亲家公哦,看你穿的怎像个外星人哦,有那么冷吗。那闽南语说的,使人听了就像吃多了山楂,浑身发酸,酸的难受,酸得牙齿都松动了。至今,他听那闽南话也听不出个啥,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中国人似的。还有女儿,说话儿也在变,拉长音,带象声词,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说了女儿好多次,让她好好说话,别绕舌头,跟个饶舌子似的,到了南方来,怎还变成大舌头了,回家来还不让亲戚邻居们笑话。女儿笑笑,想改过来,咧着小嘴,一字一板的说,还是那个味,真是嫁了人家也随人家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俗话就是这么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说有些难听,可一点不假。这些年了,自从她上学离开后,假期就回来过两三次,再就是她妈妈走时回来过一次。唉,成了人家的人了,这也说得过去,女儿吗,说句不好听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收回咯。
想着这些,忍不住地还掉些泪,是抱怨吗?是委屈吗?人老了,就爱念旧,就爱想过去的事儿。若是有个儿子在身边也许不会这么惨淡了。这样想,他知道不对,知道老伴会不高兴,说他抱怨。他把老伴的遗像摘下来,用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还自言自语:你不是想女儿吗,明天咱就去了,你说你,女儿又不想你,你还想她干啥。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可女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心思都在那边了,顾不上咱了。你呀你,真是个贱脾气儿,都是你惯得。他和老伴说了很多话,把遗像用块纯白的毛巾包好,放到老伴生前出门不离手的布包里,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想好了这样带着老伴,挤车的时候也好保护她……
三
中午,王老汉煮的一碗面条还剩大半碗,想扔了吧就可惜,想吃了吧,可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强吃点,面条还没到嘴里,闻着就有些想吐的感觉。总这样不行啊,他知道光不吃东西不行,可实在咽不下啊,只好放下。拿出了自己的药包把药吃了。心里还想着,等会儿让秋菊来拿回家里喂鸡吧,倒掉多可惜。
一切收拾停当,就等侄儿来送他回城里,明儿好从城里去女儿家。他想好了,侄儿把他送到公路上就行,摩托车,他怕坐不了。走路都觉得不稳当,坐上摩托车还不天旋地转呀。
不一会儿,侄儿两口子来了,还捎来了一方便兜圆枣儿,他没有客气,留下了。每年,侄儿总会送他几斤枣,说给孩子的姑捎去,别也没啥稀罕物,这也是他们的一片心啊。
“送我到公路上吧,摩托车怕是坐不了了。”他和侄儿说,又不忘叮嘱秋菊临走把这半碗面条捎着回家喂鸡。
秋菊点着头,问了句,“叔公啊,看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感冒很长时间了,一时还没过来,没事的。”
文广帮着他锁好门,秋菊给提着帆布包,左手里还端着那半碗面条。“叔公啊,太沉了,你背的动吗?”
“又不光背着,”王老汉笑笑说。
“要不这样吧,叔,让秋菊送你到公路上吧,人家都等着我呢,”文广有点着急。
“行,你走你的吧,要钱要紧,别让人家等急了。”
文广发动起来摩托车,骑上去回头说着,“叔,路上小心点儿,回来的时候来个电话,俺接你去。”
“行,行,快走吧,”王老汉冲他招手。
文广一加油门,在摩托的轰鸣中去了。
秋菊还解释,“去领钱了,怕去晚了领不上,干了一年的,一分钱还没拿回家呢。”说着,把帆布包挎在了左肩上。王老汉叹口气,“现在的人呢,太不仗义了,都往钱里看了,为了钱谁也不认了。”
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儿,刚走到街口,王老汉就有些喘,脚底下像踩了棉花似的,左胸部还隐隐作痛,又忍不住干咳了几声,额头上就有虚汗了。
“叔公啊,你脸色很差,要不要看医生啊?”
王老汉摆摆手,手扶着电线杆歇了会儿。看到他胸前的布包,秋菊问:“叔公啊,这个布包里是啥,摘下来吧,俺拿着,省的压得你难受。”
王老汉摆摆手,“这是你婶子的遗像呢,光托梦给我,说她想霞儿了,这次带她去。”
秋菊一听,她眼窝子浅,扭头抹了两把泪,放下包说了句:“叔公啊,你等会儿,俺回家骑三轮车去。”说着,匆匆去了。
秋菊用三轮车送他到公路上,正好有客车过来,车上人也不多,她把东西给提上车,又叮嘱售票员照顾好老人家,还非给买了票。这使王老汉心里感觉到了温暖。从女儿那儿每次回来,女儿也亲自送他上车,给他买车票,嘱咐他很多话,他很享受这种亲情。可这种亲情一年也没几次,他的确很需要这样的亲情,特别是现在,尤为迫切。
到了车站,王老汉雇了辆三轮车把自己送回了家,还让人把东西给送家里,多给了人家一块钱。因为他觉得实在没气力把帆布包背上楼。他住的不算高,在二楼。就这二楼他觉得上去了还心慌,头冒虚汗,双腿如灌了铅那样沉。心里不免着急,就这样的状况,明日怎去得了女儿家,离着四千多里路呢,中间还得倒车。得吃饭,不吃饭不行,不吃饭就没力气,就去不了女儿家。
回到家里,他把老伴的遗像小心地摘下来,打开来,挂在了原来的地方,看着,禁不住留下了泪,“老伴啊,我的身体好像不行了,怕是要去不了女儿家了,我得吃饭,不吃饭浑身没力气,你也歇歇吧,我做饭去。”说着,蹒跚着步伐走进了厨房。
不知怎的,现在,他闻不得油性味,闻着就恶心,煮上了七八个鸡蛋,剩下的捎上好路上吃,还得捎上几瓶水,离了水不行。
鸡蛋煮熟了,他逼迫着自己吃了三个,虽说差点吐了,他还是硬咽了下去。吃了饭,又吃了药,他就睡下了,只有躺在床上他才觉得舒服些。
一晚上,他醒了好几次,光怕误了点,五点半的车呀,他四点就起来了,等收拾好已经四点半了。他重新把老伴的遗像挂在脖子上,又去提那个帆布包,提了几下竟没有提起来。才几十斤重啊,他觉得重千斤。提不动他就拖,拖出门口,锁好门,就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移动。歇了两歇,终于下了楼。
这样不行,这个走法,一个小时也到不了小区门口,得找人帮忙。他蹒跚着步伐去了小区门口的值班室。保安老周他是熟悉的,昨天下午出租车送他时看到他在值班室。透过窗户,他看到老周坐在椅子上正打瞌睡,就敲了敲门,把老周惊醒了。老周看到他,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给他开了门,“怎起得这么早啊?”
“今儿去女儿家,包太重了,想请你帮个忙,把包给我背出来。”
老周答应得很痛快,“行啊,在家里是不是,走吧。”
“在楼门口呢,本不想麻烦你的。”他笑说。
“你呀,不是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还年年去女儿家,怎没见你女儿回来过呢?她也放心。”
“不是说了吗,女儿在海关,年上也不放假,没工夫回来。”他解释着,不想让人误认为自己女儿不孝顺,自己女儿很孝顺的。她的婆婆公公说不出她一个不是来,哪回去不是把女儿夸一番,对她婆婆公公都这么孝顺了,对她爹娘更差不了,只是离着远,不方便回来罢了,不能说女儿不孝顺。
老周看他一眼,笑了,“老爷子呀,怎说呢,你还护犊。”
“不是我护,我女儿真的很孝顺,她婆婆公公都说不出她一个不是来。”
“老爷子,我说句话你也别不爱听,我来这个小区也有五六年了,你光说你女儿孝顺,也没见过她回来过一次呀。”
“怎么回来过,你是没碰上,去年、不、是前年就回来过,一家人在老家陪我过的年,你怎能见呢,”他强辩着。他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一着急又咳嗽起来。
“回来就回来过吧,激啥动。老爷子,没啥事吧?”
王老汉摆摆手,“帆布包在楼门口呢,你帮我去拿吧,我、我歇会儿。”
老周就去了,拐角处还回头看了看他。他真的想坐在地上歇歇,可他强迫自己站着,怕被老周看出来,怕坐下后起不来了。老周很快给他背了包来,又去门口帮他拦出租车。出租车拦下了,老周帮他把帆布包放进了后背车厢,又过来把他扶上了车。看着出租车去了,老周禁不住叹了口气儿……
车站到了,王老汉央求司机帮他提下了帆布包。出租车司机很不情愿,脸色也难看。付钱的时候,司机给他找零,他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小伙子,算了,谢谢你刚才帮我提包。”
出租车司机有些不好意思了,看了看他,上了车,很快驶去了。
腊月的早晨,天冷得很,虽说风不大。但是,吹在脸上也如冰贴面。他把脖套往上揪了揪,只露出两只眼睛,又把脖子缩了缩,把袄领子竖起来。这要是有个大衣就好了,裹在身上就像裹了一层被子。可今年他没穿,怕成累赘,他实在拿不了太多的东西了。这个鸭绒服是他今年刚买的,还有毛呢裤子和皮鞋,都是新的,他要穿好,免得女儿见了担心自己。说真的,他很想在地上坐一坐,站着,双腿都打颤。可又怕脏了衣服。还好,没等多少时候,车来了,男卖票员很热心,帮他放好行李,又扶他上车。上了车,他松了口气,又打听着几点到省城,他是十点的火车票呢。他问了很多遍,问得司机有些烦气,“老爷子,误不了您坐火车,真误了车,我开车送您去厦门好不好,别问了。”
他这才住口。双手紧紧护着老伴的遗像,小声嘟囔了句,老伴啊,咱就上路了,等明儿早晨呢,你就能见到咱女儿了。
车开动了,他的神情也好了些。天太早了,车上很静,坐车的人都在小憩,他却有些兴奋。盼了一年了,天天盼今天呢,想着小外孙是不是高些了,女儿是不是胖些了。女儿从小细食,吃饭都要诓着吃,瘦瘦弱弱的,时常感冒,半夜三更的起来给她找医生,费了多少心呀,好不容易长大了,上学上的胃又不好,时常胃疼,身子还那样瘦弱,说句不好听的,长的就像根麻杆。就是现在,体重也就九十来斤,上次打电话来说超过一百斤了,很高兴的样子,那一定是胖了。
一路想着这些,也没觉时间就进了省城,抬起手腕一看,刚好九点。车进了站,他是最后一个下车,售票员把他扶下来,又给他拿下了帆布包。他央求人家帮他把包提到车站门口好打车,人家没理他,扭头一边走去了。他心里阵阵发凉,四处看着,好在车站内也有出租车,他招了下手,出租车停在了他身边。“去车站,”他说。
司机没说啥,坐在车上等他。他打开车门来,想把帆布包放车上。“放后面吧,后备箱开着。”
他应了声,使足劲儿提起了包,他知道,还得靠自己,不能光指望人家帮忙。他提着包踉跄的来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提了几次竟没提上去。真是不中用了,他这样想。好在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帮他把包放进了后备箱,又替他关上,他说了声谢谢,小伙子冲他笑了笑,匆匆走去了。真是哪里都有好人呢,他嘟囔着上了车。
出租车好像等的有点不耐烦,他车门还没关好,车已经冲了出去,闪了他一个趔趄。他怒了努嘴想说啥,还是忍住了,是的,像他这样的人都烦,能拉他就不错了。
司机从后反光镜看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出门,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没说话,也不愿意跟他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看你脸色发黑,是不是有啥病?”
“感冒了,重感,”他忍不住没好气地说。
司机嗯了声,见他脸色不好看,也不再说啥。看来是司机怀疑他有啥传染病,所以才这样问他。他这样想着,就一路强忍着咳嗽,一声不发。
火车站到了后,这次司机还不错,收了他的钱,下车来帮他把帆布包拿下来,还说了句,“身子这样弱还带这样重的包,不怕累赘吗?”
他没回答。只是左右环顾着……
四
出租车走后,王老汉花了五块钱雇了个女环卫工帮他把帆布包送进了候车室。排队等候的时候,又跟排在前面的小伙子说好了帮他提提包,他会付钱的。前面的小伙子看来是个学生,冲他笑着,答应了。他买的是卧铺票,最下面的一层。他知道,硬座是坐不了的。小伙子帮他把行李提到了车上,又帮他找到了卧铺车厢,他忙掏出钱,人家没要,很快离去了。
“真是个好孩子,”他嘟囔着。车上很暖和,他把外衣脱了,又把老伴的遗像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床上,这才感觉舒服些,喘气儿顺畅些,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怕人家烦,就从帆布包里掏出止咳糖浆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现在,他放心了,反正是直达,好好呆着就行了。他在床上躺了下里,觉得左胸一阵阵的痛,有时就像针扎一样的痛,不过疼得很短,也就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这到底是怎啦,他满腹疑虑,过了年得好好去医院查查,别是啥不好的病。年前是没工夫了,过了年吧,过了年一定去看看。这样想着,就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醒了后往外看,外面是黑的。他有点饿,也觉得渴,觉得是好现象,心里还挺高兴,就拿出捎来的鸡蛋,勉强吃了两个鸡蛋,又喝了点水,站起来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甚至是眩晕,晃荡了一下,赶紧坐下来。胸口疼了,他用手摁着,复躺下来。躺着就舒服些。他暗自着急,这样不行啊,这样去女儿家一定会让女儿看出来。还得吃,吃了东西才有劲儿,吃了东西身子才不虚。都是那几天忙的,没好好吃饭才这样。他又强坐起来,拿出鸡蛋想吃,就是想吐捂着嘴也得咽下去,他强迫着自己……
睡梦中,他被人推醒了。是列车员,看着他一脸的微笑,“大爷,到站了,该下车了。”
他一下子爬起来,“是到了厦门吗?”
“是的,这是厦门主站,”列车员依旧微笑着。
他忙起来收拾着,把外套穿上,把老伴的遗像重新挂在脖子上,冲列车员笑了笑,“同、同志,帮我提下包吧。”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人家。
“行,”列车员答应得很干脆,提起来说了句,“这么重啊。”
“来走女儿家,给女儿捎了些年货,”他笑说着,跟着列车员下了车。
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下车的旅客都已经走了。他四处望着,不知道上哪儿走了。抬头看着,天上还闪烁着星星,看了下表,正好四点。今早起来时就四点,真是太巧了,到了还是四点。他感觉到很暖和,真的很暖和,春天般的那种暖和,穿着外套都有些热。女儿这地方就是这样,是个无冬天的地方,没有冬天,一年四季不分明,他不喜欢这儿的气候。可是女儿喜欢呀,说在这儿一年可以享受春天,一年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女儿从小怕冷,一到冬天,早晨都赖在被窝里不起来,非得把她的衣服在大人的被窝里暖一阵子才肯穿。冬天上学,人家孩子有的帽子都不戴,她把小脑袋包的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每次放学回来都在厕所蹲半天,学校的厕所是敞开的,她嫌冷,就憋着。
王老汉边脱着外套便想着这些。女儿喜欢这儿就行,这儿好像命中注定是女儿生活的地方。在这儿,他也感觉不到那么难受了,柔柔的风吹着,他感觉到了一点点咸味。对了,离大海很近,这是海的味道。老伴不就喜欢海吗,女儿结婚那几天那么忙,她还忙里偷闲去了海边浴场,买个泳衣泳裤也不穿,说不好意思,浑身的衣服都没脱就下海了,害得他也穿着衣服下了海,护在她身边。浴场里那么多人,没有看别的了。
想到这些,王老汉抚摸了一下挂在胸前的老伴的遗像,嘴里嘟囔着,“老伴啊,高兴了吧,马上就到女儿家了,有点空啊,我再和你到海边浴场看看,我也十多年没去了,不知还找到找不到咱们游泳的地方。你呀,明明是个旱鸭子还直往深水里扑,一个浪扑来灌了几口咸水,咳嗽了半天,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可到深水去了。”说着,他又四处看看。
站台上静的,孤独的灯光里就他一个身影,远处小屋里有人影,可不动一动,想必是睡着了。再吃点东西,否则,这么重的帆布包他是弄不出去的,何况还有那么高的天桥,看上去比自家二楼的楼梯还要高。还有三个熟鸡蛋,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来。一天一夜的路,他吃了四个了,这三个鸡蛋得吃下去,他这样逼迫自己。
有时,吃东西也很难,一个鸡蛋,要是正常人,三口两口就吞进肚里。可他不行,得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嘴里后就赶紧把嘴闭上,否则恶心的非吐出来不可,他不敢嚼,就那样硬往下咽。有时候咽半天都咽不下去,刚想喝口水冲下去,瓶子嘴还没到嘴里,鸡蛋已经从嘴里喷出来了,接着是一阵翻肠倒胃。这到底是怎了呢,他泪眼汪汪的,怎还越来越厉害了。
勉强吞了一个鸡蛋,他收拾了一下,外套脱下来没处放,又穿上了。他咬着牙双手提着包,一步步的往天桥处挪动,挪动一步,感觉到身上出一次虚汗。
就这样,他佝偻着身子,艰难地移动着。车站的巡视员终于发现了他,满是狐疑地来到他身边。他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有气无力地笑说:“我不是坏人,我来走女儿家,包太重了,提不动。”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和车票给人家看,以证明自己不是偷窃的,他看得出人家的目光分明把他当成了小偷。
巡视员还真接过了他的身份证和车票看了看,又还给他,“这样,老同志,我送你出车站吧。”
“谢谢,谢谢!”他连忙表示感谢。
巡视员提起了他的帆布包,看人家提的是那样轻松,腰都不弯一弯,还是那样挺直。他尽量跟上人家,嘴里不时地说着,还是年轻好啊,啥也不怵头,老了,老不中用了,连走个路都怵头。
上天桥后他歇了歇。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巡视员同情起他来,“老同志,你是不是病了,怎满头是汗?”
“是病了,感冒了很长时间一直不好。”他抱歉地说。
巡视员一手提着包,一手挽扶着他,“看你病得很厉害似的,有病还出门呀?”
“没啥大病,就是感冒了,吃不下东西,所以浑身没力气。”
“你女儿知道你来吗,怎没来接站?”
“她不知道,没告诉她,她在海关工作,晚上也上班,忙得很。女婿在国企,是个负责人,更是忙,”他解释着。
出口处,巡视员和车站出口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人家也没看他车票就放他出来了。巡视员一直把他送到车站前的广场上,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说得巡视员都不好意思了,和他招招手进了站。
广场上的出租车很多,不用他叫,一辆出租车停到了他身边。他说出了女儿家住的小区名字,出租车司机很热心,帮他把行李放到车后备箱里,又给他打开车门,小心地扶他坐上去。对出租车来说,看来这是趟不错的买卖。所以,才很热心吧。当然,他觉得这样想很不对,心里有些龌龊,也冷了好人的心。他捂着嘴咳嗽了一下。尽量不影响人家。他也知道,女儿家离这儿远着呢,没半个小时到不了。
车开的很快。因为,路上很少有车。要不是碰上红灯停车,恐怕要一路跑下去。
终于到女儿家了,他这样想着,心情放松下来,突然就觉得很困,禁不住往后一仰,闭上眼睛想眯会儿,是的。他是很困了,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没睡几个小时的觉。但是,他不时警告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就是这样,还是出租车司机叫醒了他,他一下子醒过来,看车门已经打开了,往外瞅了瞅,是女儿住的那个小区,一年来一趟,早熟悉了。赶紧掏出钱付车钱,人家找给他几块零钱,他说不要了,“这样,你把我送进去吧,A区十八号楼,送我楼下就行,你看我一把年纪了,带的东西又多,提着吃力。”
“行,就怕门卫不让进,我去问问啊。”出租车司机收起了零钱去了门卫室。看来是关系打通了,自动起落杆升起来了。出租车司机赶紧上了车发动了车子。王老汉向外望了一眼,并不是去年那个门卫老倪,又换人啦。他来不及想这些,给司机指着路,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十八号楼下,司机麻利地帮他拿下帆布包,他也下车来表示感谢。
出租车开走了,看了看十八号楼女儿家的窗户,还黑黑的。不但女儿家黑,整座楼都是黑的。看看表,才五点多一点,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呢。睡吧,先别打扰他们了,工作一天怪辛苦的。他这样想着,把包拖到楼前的小花园里的长椅旁坐下来,长出了口气儿,又咳嗽了几声,彻底放了心。真的,他真的害怕这次到不了女儿家。他裹了裹外套,小心翼翼把老伴的遗像抱在怀中,也想眯会儿,他实在太困了……
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间,王老汉睁开眼睛看着,四周晃动着阳光的影子。小花园里有几个晨练的老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低头看到帆布包还在,就松了口气儿。一看表,快七点了,赶紧站起来,想上楼去叫女婿把包提上去。虽说,女儿家坐电梯上下,真把包提到电梯里他都费劲儿。
刚迈出花园,却看到女儿一家从楼梯口走出来,头里是女婿,右手拉着行李箱,左肩上背着公文包;后面紧跟着自己的小外孙子,一脸灿烂的笑,看样子很高兴。再后面是女儿,左肩上也挎个包,正说着什么,像是叮嘱孩子别快跑,小心跌倒,又好像是埋怨前面的丈夫,走那么快干啥。其实,他只看到女儿嘴动,说什么还真没听清。女婿已经打开了楼下的车库,女儿一把抓住不安稳的孩子,像是小声训斥。他就那样看着,竟没说一句话。他看女儿好像看了他一眼,没认出他来,又俯下身来给孩子整理衣服。小外甥一点也不安稳,小嘴里唧唧喳喳的说着什么。又看女儿猛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一脸的惊奇,“爸!”她叫了声。
“爸!”她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爸,你啥时候来的?”
小外甥和女婿也看到了他,也是满脸的惊奇。“外公、外公,”小外甥朝他冲过来。他顾不得和女儿说话,忙蹲下身伸开双臂接着小外甥,又紧紧搂着,稀罕着,亲着。那个亲热劲儿让人看了为之动容。他满脸的笑,又上下打量着外孙,“一年没见长这么高了。”他笑说着,想抱起小外甥稀罕稀罕,试了几试,竟没抱起来。
女婿周乾也赶紧向前来,“爸,啥时候到的,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呀。”
“刚到了不一会儿,大晚上的接啥,出租车很方便,直接把我送这儿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他笑笑说。
“去台湾,看日月潭。”五岁的小外甥大声说。
“先回家,先回家,”王霞忙说。
周乾忙去提他的帆布包,又把旅游的行李箱放进车库,关了车库门,一家人一块上了楼。
“昨晚我跟王霞还说起您呢,说打了电话,您不来了,过年的时候回老家看您,”周乾笑说。
“你们忙,时间也定不住,不来趟,心里不放心。”
“爸,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面去。”进了门,王霞忙说。
“吃了吃了,在车站吃过了,”王老汉忙说。
“爸,你来就来吧,又带这么多东西来,现在车上多挤呀。”王霞说着,有埋怨,更多是心疼。
“还行,不算是多挤,你们这儿天热,先把鸡放冰箱里吧,还有年糕、豆包啥的,都放冰箱里。”
周乾忙把包提到冰箱边,“爸,这儿啥都有卖的,以后可别带了,大老远的,别累着您。”
王老汉知道女婿是心疼他,嘿嘿笑着,“一年来也就这些稀罕物了,那些豆子啊,都淘洗了,直接泡就行。”
王霞看着他,“爸,你怎这么瘦了?白头发比去年也多了。”
王老汉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年老的一年了,白头发很正常。”
小外甥倚在他怀里,“外公,跟我们一块去旅游吧。”
王老汉亲了一下他的小脸蛋,“外公老了,去不了了。”他对女儿说:“对了,别耽误了你们赶车。”
王霞有点犹豫,她看了一下表。周乾也看了一下表,又看她一眼,没说话,看上去有点急。小外甥等不得了,光吆喝着走。王老汉能看不出一家人急吗,哄着小外甥,又对女婿说:“你先和阿炅下去准备着,我和他妈说几句话。”
“爸,您好不容易来一趟,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去吧。”
“那怎行呢,反正我也见着你们了,又没啥事儿,就是来送点年货,”他着急地说。
周乾看了王霞一眼,“那,那好吧。”就领着儿子出门了。
“爸,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让你来了。你看,你要来早打个电话也行啊。要不这样,让他爷俩去,我就不去了,在家陪陪您。”王霞说。
“那怎行呢?阿炅能让吗,还是去吧,爸又没啥事儿。”说着,赶紧把老伴的遗像从脖子上拿下来,说:“好几晚上,你妈都托梦给我,她说想你了,要来看看你,我就把你妈带来了,你和你妈说几句话就走,啊,”他有点哽咽。
王霞更是吃惊,双手哆嗦着接过妈妈的遗像,泪就下来了,“妈,妈,是女儿不孝,您的霞儿不孝,竟想不起您了。”
“看看你,好好地跟你妈说句话儿就行了,啥孝不孝的,俺自己的女儿是啥人俺不知道啊,快别这样,让周乾看见多不好。”说着,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又把老伴的遗像接过去,把信封递给女儿,“这是给阿炅的压岁钱。”
“爸,我还没给你一分钱呢,怎光要您的钱。”
“怎还和爸爸说见外的话,这一万块钱是给我外甥的压岁钱呢。”他硬把钱塞到女儿手里又道:“爸自己的钱还花不了呢,要你们的钱干啥,光说傻话。”又冲着老伴说:“女儿也见着了,放心了吧。我就让你放心吗,女儿生活的很好,还不信我的话。看看吧,这是女儿的家,多好啊。”说着,他站起来,捧着老伴的遗像在客厅了转了一圈,又各个房间里看了看,最后来到自己住过的房间,“我每次来啊,都住在这个房间,房子够大的吧?”
看爸爸这样,王霞已经流了一脸的泪,都哭出声了。“你看你这孩子,哭个啥,你妈来看看你,看你生活的这么好就放心了,快别哭了。”
“爸啊,”王霞扑倒老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你看看你呀,这是怎啦,别哭了,”说着,也忍不住偷着抹了两把泪水。他把老伴的遗像又递给女儿,故意笑了笑,劝慰着她,“你好好的,爸爸妈妈就很高兴,很放心,天下的父母不都是这样盼吗。爸爸和你妈妈也是这样,只要我女儿在这儿不委屈,在这儿生活的幸福,这是爸爸妈妈最愿意看到的,也是最大的心愿。”
“爸爸,您别走了,今年就在这儿过吧,我求您了。”
“明年吧,明年爸爸把家里安顿好了就来这儿过年好不好?”王霞哭着点点头。
“好了,也没啥事了,我和你妈妈这就走了,你们也快走吧,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在外面别老说周乾,男人最在乎的是脸面,一定注意了。”
王霞点着头,“爸,现在你上哪儿走,你不在这儿住一晚吗,我一会儿打电话给公公婆婆,让他们过来陪陪您。”
“还麻烦人家干啥,都很忙的,爸爸来一趟,和你妈在这儿逛逛,四处溜达溜达,再尝尝这儿的小吃,你们放心走吧。”
“那你晚上住哪儿?”
“哪儿住不了啊,放心吧,啊。”
“不是,爸,在女儿这儿你怎能住外面呢?我把钥匙给您留下。”
“想啥呢,傻女儿,你知道,你们家的门我不会开不会关的,到时候我走也不放心。现在小偷很多,万一让他们盯上了爸,就算没啥东西偷,翻得乱七八糟的,心里也堵的慌。好了好了,别难为爸了,走吧走吧,孩子在下面叫呢。说着,他把老伴的遗像重新包好,挂在了脖子上,拉着女儿出了家门,还嘱咐她把门关好。
下面,爷俩真等急了,离飞机起飞还有四十多分钟,再过十分钟就安检了,单位的同事已经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催。旅游是单位组织的,允许带家属,偏偏事不凑巧,他真的很着急。
王霞扶着爸下楼来,匆匆嘱咐了几句话。她真的很纠结,舍不得爸这样走。王老汉把女儿劝上了车,一再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最后,周乾摇下玻璃窗和他说着,回去的路上要小心,临近春节,车上很拥挤。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去的。王老汉点点头,一脸的笑,和他们招招手告别。
车开动了,慢慢的远处了。王老汉一直目送着他们,禁不住淌下了两行泪,赶忙拭去。又大声咳嗽着,一下子瘫在地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看手里,竟是血。好心的路过人把他扶到了小花园的长椅上。他表示了感谢,对人家说没事儿,重感了,一直没好利索。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围过来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脸色很差,你在几楼住,家里人呢?
王老汉看了看女儿家的窗户,忍不住的辛酸泪落,满脸凄苦,忙又用手遮挡掩饰,和人家笑说着,“没事儿,重感冒没好利索。”说着,就和人家告别,步履蹒跚的往外走,他不想在这儿了,免得有熟人认出自己来,给女儿脸上抹黑。
是的,这个小区里还认识几个人的,本打算找机会拜访拜访人家,也算是个告别,他觉得现在自己的身体,今年来了,明年恐怕不一定能来了。可是,他摇了摇头。急急地向外走着,都不敢抬起头来。走一段路,气喘吁吁,额头直冒汗,同时觉得头重脚轻,不得不靠在树上休息会儿。四下环顾,满眼的绿,开放的花,这是女儿生活的地方,女儿就喜欢这些。小时候,开春的时候,花开的时候,她总是采很多的野花儿,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女儿的小手儿很巧,他喜欢看女儿全神贯注地编花环儿,他喜欢用自行车带着女儿放风筝,他喜欢和女儿一块认字母表,他喜欢看女儿画画儿,他喜欢……
可现在啊,女儿大了,一飞飞到这么远的地方,当了母亲,心思儿也全在孩子身上了,就像自己,现在心思还不全在孩子身上吗。他不想想这些,也不想流泪,可忍不住地想,还触景生情。他真的忍不住啊,过去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儿似的,在脑海里是那样清晰。又是几声咳嗽,他忙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把痰吐到了纸上,一看,还是血。他自己看着都有点害怕,这是怎啦,怎还光吐血开了,不禁皱起眉头,发呆了好一会儿,把卫生纸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又回过头望了望女儿家的方向,叹息了一声,深感凄凉。他嘟囔着,这么巧啊,自己来了,女儿一家却去旅游了。又一想,来得也巧,要是晚一步来,女儿的面都见不上,也许是老伴在天保佑吧,不管怎说,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特别是老伴也没啥遗憾了,女儿过得幸福,还求个啥呢。他反复这样安慰着自己,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走出了女儿住的小区……
六
候机室里,王霞很是不安,不时地向机场外张望,还忍不住偷偷地抹眼。周乾就劝着:“我已经给爸妈打招呼了,让他们过去陪陪咱爸,放心吧。”
“你不知道,爸爸带了妈妈的遗像来,说是好几晚上梦到妈妈说想我了,非要来看看我。妈妈的遗像就挂在爸爸的脖子上,看着妈妈的遗像,我懵了,简直受不了了,就好像无数的鞭子在抽打我,我对不住爸爸妈妈,我算个啥女儿呀,十多年都没有回家了,每年都是爸爸来看我。爸爸那么远的来,为了不打扰咱,大晚上的竟在外面等着,就这样匆匆一面就走了,虽然,爸爸笑着和我们挥手。但是,我看出了爸爸脸上的悲哀,越想越受不了。”
周乾也觉得是过分了,“要不咱不去旅游了,回去吧,四千多里路呢,爸爸来一趟多不容易,他应该赶了两天的路。虽说我已经给爸妈打了电话,要他们去招待他,可咱这样一走,寒了老人的心呢,走,回去吧。”
王霞摁住了丈夫,小声说:“我了解爸爸,咱回去了爸爸会生气地,心里也会不安,爸爸一辈子不愿意给人家添乱的。再说,咱也盼了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有个休假。”周乾拍拍她的肩膀,“那好吧,你别难过了,回来后,咱直接回老家陪爸过个年,让他高兴高兴。”
王霞点点头,“爸爸又给了阿炅一万块钱的压岁钱,我不收他还不愿意……”
安检了,虽然,王霞心里还放不下,但是,她还是随着人流通过了安检,就等着登机了。看她还心神不定,周乾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电话里说接上孩子的姥爷了,正陪着在快餐店里吃早餐呢,要他们安心去,好好玩,会招待好孩子的姥爷的,我和你妈商量好了,设法让他住下来和咱一块儿过个年,免得他一个人回去孤孤单单的。
周乾挂了电话忙和妻子说,王霞这才放下心来。
再说,周乾的父母还真的去找孩子的姥爷了。怎说也是亲家,这么老远的来,怎么也要招待一下,不能失礼。否则,也太说不过去了,这么好的亲家,哪一年都来送些土特产,何况儿子一再叮嘱。老俩扔下饭筷,打个出租就过来了。可是,他们来晚了,亲家已经走了,打听了很多人,知道的就说已经走了会儿了,人看上去好像有病,脸色很不好。老俩着急了,又去门卫问。门卫告诉他们,好像是有个外地人出去了,去了哪里没看清。这可怎么办?就跑到外面找,可车来人往的,上哪儿找啊!儿子来电话,不敢说实话,只能编谎儿,免得他们着急。
挂了电话,老俩才后悔,忘了问亲家的手机号了。老俩相互埋怨着,又不敢再给儿子打电话询问,那还不露馅了。再说,亲家有没有手机还很难说,去年来就没有嘛。说不定去咱家了呢,每年来不都去咱家吗?再让人家扑个空多不好。老俩想到这儿,赶紧打出租回家……
其实,王老汉还真没走出多远,凭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走出多远呢?他在小区外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着。每年来,他都在这儿坐坐,看看人家打太极,看看老太太们跳红绸舞。今天儿正好,有打太极的,有跳红绸舞的。他看着,心情好了些,和老伴说着话儿,“看到了吧,她们跳得没你好。当时你多红啊,比赛获了特等奖,县长亲自接见你们,给你们发奖。我在台下,巴掌都拍疼了,你还说那是因为我为自己的作品获奖而拍疼了巴掌,多没良心的话啊。嘿嘿,其实,你说的也有点,不过也不全是,作品还不是为你写的,排演也是为你,否则,我才不那么卖劲儿呢,还耽搁我那么长时间。”他自言自语,手捧着老伴的遗像,傻呵呵地跟老伴说着。
当有人走过来时,他就把老伴的遗像藏在怀里,他怕人家误会他,说他有神经病。是啊,大白天的,一个老头儿抱着老伴的遗像,谁见了也会吃惊害怕的。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赶紧掏出来,是女儿打来的,看来是不放心自己。赶紧先咳嗽了几声,这才接了电话。“喂,女儿啊,是啊,在饭店吃饭呢,放心好了。行行,你们就开开心心地玩吧,我好着呢。”他故意爽朗地笑着,和以前一样。女儿问他在饭店吃饭,他一愣,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说要他留下来,他也答应的很干脆,免得女儿不放心。挂了电话,又是一阵咳嗽,同时觉得右肋下像针扎了一下子似的那样疼,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可他同时觉得胸闷、气短,浑身冒虚汗,很难受。他抬头看到了医院的红十字,对,女儿家住的地方出门就是个大医院。记得前年来的时候,也是感冒了,女儿陪他去医院看过病,还非要给自己做个全面体检,费了一上午的时间,一点毛病也没查出来,白扔了几百块钱。
现在,他想去医院看看了,反正也没啥事儿,去瞧瞧,抓点药,快好利索了好过年,看来抗是抗不过去的。他慢慢地站起来对老伴说:“我先去看看病,等会儿再陪你转转。本想着去看亲家的,带着你也不方便,怕人家嫌弃,咱就不去了,等明年吧。明年来,你在女儿家等着,我去拜访亲家,给人家赔个不是。他嘟囔着,慢慢地向医院走去。
医院里人很多,光挂号处就排了三个长队,熙熙攘攘的,别人碰他一下子他都受不了,不时躲闪着匆匆来往的人。可是,他手脚慢呀,免不了被别人碰搡,身子就受不了,受不了也没办法。他是没有力气跟别人争吵的,倒是碰了他的人不时地冲他瞪眼,嫌他碍事儿。一切,他都得忍着,他不停地咳嗽已经引起很多人厌恶。他没劲儿挪动步,只想坐下来歇歇。可是不行,这儿举目无亲,没有人会帮他去挂号,没有人去挽扶他一把,一切要靠自己。
他步履蹒跚地去了服务台,说了自己的病情,问清了该去挂那个科的号。排队他是排不了的,他要坐下来休息,他要咳嗽,还要护着胸前老伴的遗像不被碰搡。他排了一上午的队,插到他的前面的人已经二十多个了,可他没有办法,每次想站起来往前捱的时候,前面已经插上了人。他想要大厅的护士帮个忙,可谁都躲得他远远的,连打扫卫生的也避开他,怕惹麻烦。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是个被社会嫌弃的人。本想装出没啥事儿的样子,可最使他烦气的是,咳嗽忽然加重了,半瓶子止咳糖浆灌下去都压不住,他还因为喝止咳糖浆打了呛,溅到了前面人的衣服上。虽说他低头哈腰马上说了声“对不起!”还是被人家踢了两脚,推了两把,骂了他几句。那两脚踹在他的腰上,他觉得踹得很重,钻心地疼,一下子就摔在地上了,还差点跌碎了老伴的遗像。他啥也没管,先去摸老伴的遗像摔碎了没有。踹他的人看他这样,怕被赖上,骂骂咧咧地溜一边去了。
大厅里,他成了可怜的对象,好多人围着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咬着牙努力地坐直身子,维护着他的尊严。他强忍着咳嗽,紧闭着嘴巴,他不想别人可怜他,笑话他。他晃悠着身子想站起来,眼前一黑又摔倒了。他歇了会儿,还想站起来,最终,嘴里喷出了几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等他悠悠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在急救室,输上了液,戴上了氧气罩,他看到了一旁的心电图机,看到了老伴的遗像就在床旁的柜子上,幸好没跌碎,老伴正微笑着看着他。
护士进来了,看他醒了,向前来亲切地叫了声:“大爷,你醒了?”那声音很好听,恍惚中,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心里还着急了,不是去台湾了吗,怎又回来了?正想问,再看时,才知道是护士。他点点头,第一句话就是:“谢谢你!”
护士笑了,笑得很灿烂,就像春天盛开的桃花。“大爷,你家在哪儿啊?把地址告诉我,或是家里的电话,我好通知你的子女来照顾您。”
他微微摇了摇头,“我家在山东,我是来看女儿的,女儿一家去台湾旅游了。护士啊,我的外套口袋里有钱,麻烦你把药钱给我交上吧。”
“大爷,您等会儿。”说着,护士出去了。很快,她叫来了护士长和医生。在护士长和医生的见证下,小护士从他口袋里拿出了钱包、车票和手机。医生拿过他的手机,对他亲切地说:“大爷,你的病很重,需要家人的陪护,您在这儿还有其他亲人吗?”
他再次摇了摇头,“我来看女儿的,女儿一家去台湾旅游了,刚刚走了。我准备明天就回去了,这是得了啥病啊?”
医生和护士都很吃惊,正在不知所措,手机响了,他忙挣扎着要,“一定是我女儿来的电话,一定是我女儿来的电话。”
医生赶紧把手机给他,他神情一下子高涨起来,脸上有了笑,“霞儿,马上登机了,好、好,可注意安全啊,系好安全带,照顾好阿炅。嗯,我很好,歇着呢,好,好,挂了。”他挂了电话,冲医生和护士说:“我女儿打来的。”说着又咳嗽起来,神情黯淡下去。所有的人看着心里都酸酸的,小护士都扭过头去抹眼儿。王老汉看着桌上的钱包,“里面钱不够的话还有卡,把我把药费和住院费缴了吧,缴到明早儿的,明早儿八点的火车,我要回去了。”
医生和护士长商量了一下,派两个小护士去办了。医生告诉他,你的肝有问题,而且还很严重,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我的意见是再住院观察两天,等结果出来了再说。他说等不得了,今儿二十五,明儿就二十六了,等回去二十七了,马上过年了,不管啥病,过了年再说吧。再说,我是离休,在我们那儿住院能报销药费,这儿报不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医生叮嘱他,那就这样吧,你留个地址,诊断结果给您寄回去作参考,回去要到个条件好点的医院,可一定去看。他对人家表示了感谢,医院的护士为他打了饭来,给人家钱也不要。在异乡的医院里,他感觉到了依靠,心里很感激。
早晨,六点的时候,他写好了自己的地址,又留下了一千块钱算是对人家表示感谢,就悄然离开了医院。真的,在医院里这些时间,他感觉好多了,也不那么咳了,浑身也有力气了,就好像心里缠了层层乱麻被抽去了一样,呼吸也舒畅了。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他还喝了一碗馄饨,虽说右肋下时不时的疼一下,但是他能忍受,不像昨天,就像锥子扎一样。
他怀抱老伴的遗像踏上了回家的路。虽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还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一样踏实。一年来就盼着这一件事儿,做完了,浑身也轻松。回去准备过年了,请祖宗们回来跟自己一起过个年。他又在打算了,等过了年,他决定把自己的名字写到家谱上,并把它交给侄儿,家里就他这么一个男丁,家谱还要传下去,起码还得传两辈儿,对于侄儿儿子下面那一辈子怎样,他无能为力了,孩子才八岁,自己看不到了。家丁不旺啊,这是他长叹息的。
想自己,本想还要个孩子的,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老伴怀孕都六个月了,为了先进,引产了,老伴偷着自己去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老伴至死没和他说,他也问不出。一辈子就闹了一次别扭,别扭了两三年,本来孩子可以生下来的,就因为提干的事儿,夭折了自己的孩子。是的,过后老伴是后悔了,虽然她从没说过,有时半夜三更的看着女儿的照片长吁短叹,不后悔是什么,特别是临死的时候,临咽气的瞬间,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不撒。他知道,要不是老伴脑梗一下子陷入昏迷,也许会告诉自己些啥的。其实,说不说的有啥用,都是命,就得认……
七
火车开动后不久,女儿又给他打来电话。他知道,别看女儿去旅游,她也放不下自己。他大声地和女儿说着,声音很大,和他一个包厢的三个人都看他。他也想声音小些,可是听不清啊,他光说自己好,已经坐上车了,要女儿放心,好好玩,注意安全。至于女儿说的什么,他真的没听清多少。他和女儿说火车上很吵,打电话也听不清,要是有事儿明天再打吧,不要挂念我,我回家后给你打电话。
就这样挂了,他很抱歉地看看同包厢的三个人,笑了笑,人老了,耳朵背了,听不清了,对不起啊,吵着你们了。他就是这样客气,对谁也这样。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再看他,睡觉的睡觉,看书的看书,都静悄悄,很少有声响。他在床铺上躺下来,困了就睡一会儿,睡不着就想事儿,咳嗽就捂着嘴巴,尽量不出声。不管怎说,身上比前些天好受多了,来时还有气无力的,现在身上有了些力气,起码不怵走路了。一白一黑的路,他在火车上吃了两顿饭,吃的都是面条,别的东西硬,也吃不了。
火车到终点站正好下午四点,下了火车他才知道下着雪,雪不是很大,都是些雪沫子,风却劲头十足,吹到脸上生疼,他在风里立不住身,只好微斜着身子一步步艰难地走出汽车站。他乘了出租车,赶到汽车站,幸好,还有最后一趟去蒲城的车。车上很挤,大部分是在外打工的农民工,大包小包的,脸上有兴奋,也有焦急。他上车了,没人给他让座,走廊里都站满了人,谁还顾上他,能上来就不错了。他身子倚靠在座位后背上,右手抓紧了靠背,左手护着老伴的遗像,为了防止别人碰着,他都是弓着身子。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他就那样弓着身子,胸口不时疼痛,他都忍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站得他双腿打颤,可能怎么样,一路上上的多下的少,车上挤得想动一下都难。本来已经人满了还硬往上挤,人家也是为了多挣个钱吗!他面前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粗眉大眼,一脸横立肉,长相也凶。不但是长相凶,人确实也凶,车一晃荡,他不小心碰着那个粗鲁汉了,粗鲁汉冲他大吼着,大手猛地推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他离着远点。他怒目而视,分辨着,“这么挤,我又不是有意碰你!”“不是有意的也不行,去去去,糟老头子,离我远点!”粗鲁汉嘴里骂骂咧咧的,又使劲往一旁推他,他跌倒了,前面的几个人也跌倒了,他就起来讲理,可和这样的粗鲁人怎说得过理去。售票员就劝说着,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都讲究一下吧,啊!大年上的,都赶着回家,不让谁上也不合适。
他不再言语,向前走了步,离开了那粗鲁人。快进城了,下车的人也多了,他在前面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扭头往外一看,远近一片白,雪花还在簌簌的飘落着,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这更增加了浓浓的年味。车进站了,他看了下表,都九点多了,平常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走了将近四个小时。因此,对他来说忍受了更多的辛苦。
出了车站,一车的人很快全消失了,街上的行人很少。他四处看着,眼神有些迷茫,走时还好好的天,现在下这么大的雪,台湾怎样呢?天气好吗?女儿一家玩得好吗?他叹了一口气,老伴呀,咱回家吧,你看到了吧,一路多辛苦呀,你还非跟着,明年就别跟着了,我护不了你了,没能力了。他一路蹒跚,在雪地里走着,走了不多会儿就成了个雪人儿,茫茫的雪夜啊,把他吞噬了……
鞭炮声是年特有的音符,他被一阵阵鞭炮声惊醒,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往外瞅瞅,对面的楼上还有阳光跳动的身影。拿起手机看了一下,黑屏了,一定是没电了,本想着充电来着,都忘了,他嘟囔着刚起来,防盗门的铃声响了。这是谁呀,他忙去开门,一看竟然是文广。“你怎来了?”他说。
文广进来,看到他像是放了心,“叔呀,你啥时候回来的?也不打个电话,手机停了,电话也不接,霞姐着急,我也着急,哎呀,可急死了,没事儿就好。”
他抱歉地笑笑,“忘了,回来就睡下了。”赶紧给女儿回电话,电话里一阵埋怨。他只是笑着,解释着,“睡得很死,没听见。没事儿,很好,你们也回来了,刚到家啊,到家就好,阿炅还好吧?嗯,值班呀,又回不来了。没事儿,反正都见了,我和你妈都很高兴,过年的时候一定去孩子的奶奶家过,父母都盼着呢。”
每年的电话里,他都这么说。“文广在呢,他也是刚进门,等会儿我就跟他回老家了。放心吧,替我向亲家问好。嗯嗯,给我捎啥礼物呀,还给我捎啥礼物,我啥也不缺。就这样,啊!”
挂了电话,他一脸兴奋,笑着对文广说:“你姐姐一家去台湾旅游也是刚回来,平安回来就好。”
“我霞姐一家去台湾了,你没见上她们啊?”文广惊奇地问。
“见上了见上了,我到的时候他们正要走。对了,你帮我去阳台上收拾一下,那些鞭炮是给小龙买的,还有那鱼那肉,小心点,那是供样。”
文广没再说啥,去了阳台。他就在卧室里收拾着。这回家来,觉得一下子好多了,就和侄儿说着话,精神很好,问雪很大吧?今天二十八吧?
文广和他说着,收拾好了,来到客厅。“叔啊,你好像瘦了很多。”
“是吗?”他看着侄儿,“也许是来回的路上吃不上,辛苦的。”他笑笑,又道:“文广啊,我把家谱正式交给你,今年你跟我一块儿请,有些事儿我跟你交代交代,以后啊,这档子事就由你来做了。”
文广答应着……
年好过,三天两天就过去了。收家谱的那天,王老汉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了家谱上。这使文广很纳闷,小心地问:“叔,不是人老了才写上去吗?你怎么……”
他笑笑,“没事儿,早写晚写一个样,交代你的都记住了?”
文广点点头。王老汉小心地收起家谱,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交到侄儿的手里,“要好好保存啊,这是咱王家家族的唯一信物了。破四旧那会儿,你老爷爷为了保存它,挨了不少打。现在好了,没人管这事了,你要把它传下去,也让后代子孙知道咱的根。”
文广郑重其事地接过来,点点头……
往年,过完正月十五他才回城里住。今年初六,他就回来了,他觉得身上很不舒服。本来文广说送他回来,因家里来了亲戚,他就自己回来了。出租车把他送到了小区门口,门卫看到他,说有他的邮包。回到家后,打开邮包一看,是厦门人民医院给他寄回来的化验单,里面还夹有一千块钱。他叹息着,人家真好,没要自己的钱,都是些好人呢!他凑在窗户旁看片子,片子他是看不懂的,可化验单他是看懂的:恶性肿瘤,肝癌后期。建议肝移植、化疗……
他呆了,眼前的字在他面前恍惚起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是得了肝癌,还是后期,怪不得吐血,老是不好啊!原来是这个恶疾!立时,他精神受大了很大的大击,坐在那儿愣了大半天,中午饭也没吃。他不知道怎好,拿起手机想给女儿打电话,摁了几个数字又放下了,女儿知道了有啥用?她又不是医生,除了着急啥也做不了,甘给她添堵。和侄子说一声?说了又怎样啊!侄子又没啥本事,靠干建筑挣钱养家,就是说了也顾不上自己。
想着,禁不住老泪纵横,盯着老伴的遗像:“老伴呀,我得了肝癌,已经后期了,没几天活头了,咱们快见面了,你走时有我送你,我走时谁送我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又盯着老伴的遗像,“女儿离得远,顾不上了,你也说过,不能拖累女儿。侄儿呢,虽说是个亲侄儿,总是隔着那么一点点。”唉,他叹口气,雕像般地坐在那儿。
在家里闷了三天,三天来也没好好吃饭。最后,他想通了,不管怎样,再去医院复查一下,有病还得治,反正自己也有钱,还能报销大部分,又不给女儿增添负担。他收拾着自己的衣物,拿上了自己的床单和被套。他很明白,去医院一查,一定要住院,他把换洗的衣服都带上了,甚至碗筷,想周全些,一切得靠自己啊。他又把老伴的遗像带上,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免得她着急。出门就带的帆布包留在了女儿家。他胡思乱想着,也许是天意,帆布包忘在了女儿家。这说明以后不能再给女儿送年货了,也就是自己的天命到了,这都是预兆啊!
他拿出了旅行包,和老伴一辈子就去桂林旅行了一次,还是单位组织的。说好退休后到处转转的,一次也没成行,看过的这一辈子。他收拾好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拉下了电闸,反正冰箱里也空了,干浪费电。是的,每年冰箱都会空一次,积攒一年的稀罕物都给女儿捎去了。等出院回来,还得给女儿积攒,积攒多少是多少。
他这样想着,背着包出了门,碰上熟悉的人就说是回老家。“老家唱戏呢,一直唱到正月十五,再回老家听两天去。”他故意这么说,还和人家握握手,显的特别亲。为什么跟人家握手,干嘛这么客气,人家奇怪,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就是不由自主地向人家伸出手……
八
王老汉去了市里的医院,自己乘车去的。虽然他的精神不是很好,但是比去女儿家时,身体好多了,也能照顾自己了。当然,疼痛是每天加重的,他感觉的出来,不过还能忍受。当他把病例交到医生手里的时候,医生看着,看他这么坦然,不由得奇怪。一般的人得了这种病要是知道了,基本上精神会垮掉的。而他,好像并不拿着当回事儿。
“我是来复诊的,您安排我住下吧。”
“你是来复诊的?”医生好像没听明白。
“是的,不过,我觉得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厦门人民医院是所大医院,比咱的医院还大。而且,我也感觉到疼痛一天重似一天,还是确诊一下好,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给我开点止疼的药,天天疼,有点受不了。”
听他平静地说这些话,医生有点懵,“你,你的家人呢?”
“这不就在你面前吗?”他还跟医生开了个玩笑。
“你是说是你自己来的?”
“不!”他从包里拿出老伴的遗像,“是老伴陪我一起来的。”
医生看着,一时呆了,瞅着他,还以为他有精神病呢。他忙解释:“医生,不要这样看我,我有个女儿,可是离得远,在厦门呢。还有个侄儿,在农村,忙着呢。”
医生明白了,细细地问了他的病情,又开了单子递给他,“这样,大爷,你去交住院费吧,住下来,明天我就给您安排检查。”
他很感谢医生,给医生鞠了个躬。真的,他喜欢挺温馨的话语,很享受别人的关心。当他背着自己的旅行包出去了。医生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会儿……
复查的结果出来了,一点没错,是肝癌。院里这方面的专家很慎重地研究了病情,得出结论:肝癌中晚期,而且还未发现扩散的迹象。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第一治疗方案:肝移植。第二治疗方案:手术,把坏死硬化的肝切掉。医生把两个方案都告诉了他,他觉得这是个好消息,还能治吗?手术后,医生的保守估计,还能生存五年。五年,对这个数字他说不上喜忧。但是,他很配合医生的治疗,治疗效果也很好,住了半个月院,疼痛明显减轻,饭量也增加了,脸色也不那么黄了。医生告诉他,医疗组最后决定手术方案,不再进行肝移植,一是肝源紧缺,很难找,拖不起。二是手术也比较可行,还是尽快手术好。
他同意了。医生就和他商量,这个手术不是个小手术,危险性还是很大的,还是告诉你女儿一声吧,让她回来一趟签个字,只有家属同意手术才能做,你自己签字是不行的。再说,手术后需要家人陪护,这个你必须早想好。
“那就让我侄儿来照顾我几天吧。”
医生摇了摇头,“必须是直系子女签字才行,这不是我们难为你,医院就是这么规定的。”
王老汉点点头,“我知道,让我想想。”为给女儿打不打电话,他很犹豫。以前,每隔几天,女儿都给他打个电话。可是,已经五天了,按说女儿该给他打电话了,为何不打呢?他推断,一定是忙,刚过了年,事儿特别多。上次来电话女儿不是和他说吗,自己的任职上面批下来了,成了处级干部,她们海关的二把手了。这官当大了,一定更忙了。女儿有出息,比自己出息多了,他感到很自豪。女儿刚上任,可不能因为自己而影响她,来来回回好几天,再做了手术,说不定就耽误她十天半月的。而且,小外孙也离不开她。
这可怎办呢?他很为难。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思来想去,还是侄儿来陪护自己几天比较妥。以后,自己多补贴他个就是了。
想好了,心里也舒畅了些,刚想睡下,手机响了,忙打开手机,是女儿打来的,立刻情绪高涨,“喂,女儿呀,喂!”
电话里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传来亲切地叫爸的声音,而是趁了一会儿才传来女儿的呜咽声,一声爸叫的凄凄惨惨。
“喂,霞儿,怎啦,出了啥事啦!快和爸说,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周乾欺负你啦?”他着急起来,还从没见过女儿这样。
“不是,是周乾出事了?”电话里,女儿哭着说。
“周乾出事了,出啥事了?”他忙问。
从女儿呜呜咽咽的诉说中,他才知道周乾被单位告发了,说是一笔巨款去向不明,单位怀疑他贪污了,就举报了他。闺女通过疏通关系,女婿的单位松口了,只要把六百万块钱还上,单位就撤诉。于是,她把房子卖了,又东凑西借才筹措了四百多万,还差一百五十万呢,实在没办法了……
他明白了,就和女儿说,剩下的钱他来想办法。挂了电话,他一夜无眠,想着各种办法。一大早的,他就去结账出院。医生不解,他就撒谎说昨晚给女儿打电话了,说她那儿的医疗条件好,要他去那儿做手术,顺便还能照顾他。他说的合情合理,医生也不再拦挡。不过一再警告他,要尽快手术,这是最好时机,千万不能拖。
王老汉答应着,办完了出院手术,就急急地回家来,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一算,还不到四十万。他很后悔,住了半个月院竟花了两万多。他赶紧拿着药单去单位报销,单位和他说,要报销最少也得等二十多天。他央求单位领导先借些钱,等报销了再还上。单位领导笑他,说他工资那么高,又是一个人,女儿也不拖累,你还缺钱用?实话他不能说呀!单位领导也没答应他,公款是不能私自出借的,那样会犯错误。要是真急着用的话,他可以私自借给他些。他表示了感谢,跟单位领导借了三万,又去老同事那儿借,跑了一下午,凑了十多万。他给侄儿打了个电话。第二天,侄儿给他送来了六万块,说家里就这些了。当然,为啥借钱,他也没有跟侄儿说。
这些还不够啊,还差得多,只有卖房了,一百五十个平方的房子,还带个小院,怎也得卖八十万吧。拿定了主意,第二天一大早,他先去银行把五十多万块钱给女儿打了过去,回来就张罗着卖房子。房子正是紧俏的时候,位置又好,不愁卖。当天下午就找到了买家,买家是个私营企业的老板,做钢板生意,答应现款支付,本来说好的八十二万,看他急于出手,又勒了他一万块。他也顾不得了,第二天上午就过了户,把所有的钱给女儿转了过去。女儿打电话问他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他实话实说,说把房子卖了。女儿在电话里哭,他就安慰,乡下不是还有老房子住着吗,他早就想卖房子了,要不要爸爸去陪你几天?女儿说不用,来了也白搭,没时间照顾他,还有很多的事儿要处理,钱已经还给单位了,一有消息马上给他打电话,让他不要着急,要注意身体。
是的,他是该注意身体了,这着急上火的,他的胸部又疼开了。可是,他顾不上这些了,跟侄子说了声,要他找几个人来把东西拉老家去,他怀揣着仅有的三千块钱踏上了去女儿的家。不去看看,他实在放心不下,女儿遇上难事了,他这个当爸爸的不能不管。
南下的列车带着他一路奔波,到厦门的时候,天色已晚。他知道,女儿的房子也卖了,现在住哪儿他也不知道。他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和他说,周乾刚出来,正要打电话和他说呢。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要他不要有啥负担,更不要灰心丧气,就说爸爸相信他,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也许是出了啥误会。”
女儿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他有些话还没说完呢,他没怪罪女儿,也许她正有啥急事儿。看着手里的手机,他笑了笑。不管怎说,女婿出来了,这就是大喜事儿,他也放了心。站在霓虹灯闪烁的广场上,看着人来人往,除了女儿家,他举目无亲,能到哪里去呢?先去旅馆住下吧。可这儿的旅馆贵的吓人,问了好几家,最不起眼的小旅馆一晚上还二百多,他舍不得住。又走回到了车站广场上。他觉得有些渴了,在小摊上买了瓶水,也想去吃点儿啥,吃啥呢?一个牛眼大的包子就两块钱。再说也不觉得饿。他就走进了车站里,找个空座位坐下来,喝了两口水,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有些孤独无助。车站进进出出的人都急匆匆的,有的急着进站买票,有着拉着行李箱匆匆出站,一个目的,都是急着回家。而他,却无家可归,不知道该去哪里……
九
在火车站,王老汉本想睡会儿熬到天亮再去找女儿。谁知胸部疼劲儿又上来了,而且是连续的,一阵阵疼痛使他不得不弯下腰来用胳膊肘使劲顶着,疼的脸也变了形,眉头拧成个疙瘩,不时地小声哼哼着,他觉得这样能减轻些疼痛。他很想躺下来歇歇。可这儿不行,人太多了,没有空余的座位让他躺,现在坐的座位还是刚才一个女学生让给他的。他忍受不了了,光哼哼也招来了些不满的目光。他只好又走了出来,也不辨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得很慢,弓着腰,斜着身子,两眼四处搜寻着,搜寻着可休息的地方。大城市里怎这么多人啊,在这儿找个躺躺的地方可真难。也不知走了多么长时间,在一个大酒店前面的小花园里,他找到一张长椅。终于,他可以躺下来歇歇了。硬板的长椅躺下并不舒服,何况还没枕头。可对他来说,这已经很好了,比坐着舒服多了。而且,他可以哼哼的声音大些也没有人烦他。持续的疼痛使他蜷缩着身子,甚至不敢动一动。
可他哪里知道,此时,他的女儿一家人正在这所饭店里吃饭。还有他的亲家,为庆祝他们的儿子平安回来,洗刷掉了身上的嫌疑而举杯相庆。原来,那笔钱被周乾的秘书以他的名义私吞了,反而作证诬陷他贪污。公安部门介入调查后,真相大白了,周乾的秘书被带走了,赃款也追缴了。也就是说,他们家的钱很快会退回来的,丈夫也会很快恢复原职。这是多么使人惊喜的消息啊!吃一顿好好的庆贺庆贺,除除晦气也是应当的。这些日子被折腾的,房子也卖了,啥也没有了。真是飞来横祸。失而复得最令人珍惜。一家人不停地举杯,都眼角湿湿的,都开心地笑着……
周乾喝多了,走路跌跌撞撞。王霞不得不挽扶着他,婆婆抱着睡着的孩子,和公公也相互挽扶着,多么使人感动和幸福的场面啊!路过饭店前的花园,王霞偶尔看了一眼,觉得长椅上躺着那个身影有些熟悉,走出了十几步,禁不住又回头看。出租车已经停在了身旁,周乾紧握着她的手不撒,把她拽上了车。车上,她轻声地告诉婆婆,长椅上躺着的那个人很像阿炅的姥爷。婆婆就笑她,怎么可能呢,那分明是个乞丐,这样的人很多,也许你看眼花了。王霞笑笑,觉得也是,爸爸怎可能在这儿呢?他也没说来呀,而且自己也没让他来呀!虽然这么想,心里还是不放心,有点太眼熟了。
回了家,伺候丈夫躺下,一看还不到十一点,便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电话通了,确信爸爸在老家才放了心。其实,她问了声爸爸睡下了吗?王老汉只是嗯了声,根本没明白过怎回事儿,也没说上一句话,女儿就说那您睡吧,也没啥事就挂了。看着手机,他有些发呆,他真的很想见女儿啊,年前就那么匆匆一面。
现在来了,他不知怎么好,他很犹豫,他不想给女儿再添麻烦,他也不想这样不知不觉的回去。也许,这一回去真的再也回不来了,连女儿一面也见不上了。自己的病他感觉得到,就算自己再心大也怕是熬不到年了。他想过了,不做手术也罢,做了手术多活个一年半载也没意思,过了这个年就七十三了,俗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够了。他又躺下来想着,明日说啥也得见女儿一面,也得去亲家慰问一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礼不到,女儿脸上无光,人家也看不起女儿。
一晚上,他就这样想来想去,当第一声鸟鸣的时候,他在迷迷糊糊中醒了,醒了先摸口袋,手机和钱包还在,他放了心。先打的去了火车站,买了晚上七点的火车票,又去洗手间洗把脸,拢拢凌乱的头发。不能太狼狈了,更不能显得太憔悴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连他自己都觉得大变了样,本来圆脸的他,变成长脸了,颧骨很高,脸皮很黄,没点血色,眼窝也深陷了,两眼更是黯淡无光。特别是嘴唇,发紫干裂,呼出一口气儿,他自己都感到难闻。
唉,真是不像个人样了,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胡子,该去理理发刮刮胡子了,这个样是没法见女儿的。他出去打听了一下,在车站不远的地方有理发的,他要求人家把头发理得短些,胡子刮的干净些,这样看上去精神些。人家要了他五十块钱,他没有和人家打价。
走出理发馆,他想买点东西,不能空着手去见女儿,买啥呢,女儿从小喜欢吃苹果,每次吃总是缠着他削了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淋上酸奶拌着吃。于是,他去买了八个大红苹果,又去买了一大袋酸奶,还给外孙子买了个蜘蛛侠的玩具,就打的去了女儿的单位。他知道女儿单位的名称,却从没去过。
几十分钟的路程,到了。没想到女儿的单位这样气派,特别是大门上方的国徽,使人增加几分敬畏。他知道,这样的单位是不能随便进的,门口有武警站岗,想进也进不去。他挺了挺腰板,用手狠压了右胸部,压一下子就不那么疼。又换上笑脸,来到警卫室旁,恭恭敬敬地问了句:“我找王霞,她今天上班了吗?”
看来警卫室值班的认识王霞,他反问了一句,“你是王霞的什么人啊?”
“哦,我是她父亲,从老家来的。”
“你等等啊,”值班人员满是狐疑的打量着他,拿起了电话,说了几句话又放下了,和他笑说:“老人家,你等会儿吧,她在开会。”
王老汉一听,哦了一声。她上班了就好,上班了就说明没啥大事了。人家让他进警卫室等会儿,他说不麻烦了,就站在警卫室外等着,还不时地往里瞅着,并用手扯吧扯吧翘起的褂子角儿。看来门口这些站岗看来都认识女儿,不能给女儿丢人儿。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他看到女儿急匆匆的往外走着,甚至是一路小跑。女儿穿着一身警服,带着警帽,看上去英姿飒爽。他笑了,笑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看女儿走出来,站岗的竟给她敬礼,女儿看也不看人家一眼,这使他有点看不下去。
“爸,”王霞喊着,急匆匆地走向他。他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女儿,傻傻地笑着。女儿一把拉住他,“爸,你啥时候来的?”
“昨晚儿,不,”他知道说漏了嘴儿,忙改口,“刚来了不多会儿。”
王霞听了,啥也明白了。她疑虑了一晚上,今早上班时还特地到花园里看了看,刚刚打消疑虑,父亲的出现证明昨晚上在长椅上躺着的那个人就是爸爸,按站点算,爸爸就是那个时候到,再也没有别的点了。那个被自己认为乞丐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爸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你看你,这是怎啦,别人看着呢,哭个啥。”他小声地提醒。
王霞扭头抹抹眼,挽扶着爸爸走进去。
“爸进去不违反规定吧?”他声音低低地问。
王霞的眼泪禁不住地往外涌,她摇了摇头,低声说着,“爸,你怎么这样了?”
王老汉紧抓了女儿的手,“傻孩子,爸不是好好的吗?别这样,在你单位呢,让人家看见笑话。”
来到办公室,王霞再也忍不住,扑在父亲的怀里一阵好哭。王老汉就劝着,“好了好了,看我女儿委屈的,都是爸爸不好,没有照看好你。”
“爸,是我不好。”
“好了好了,孩子,生活中啊,不如意的事儿十有八九,要坚强些,咬咬牙挺过去就好了,就像这天气,哪有天天风和日丽的,总会有些阴天,还下些雨,甚至是暴风雨,挺过去了,雨后的彩虹不更好看吗?”
“爸,不是为这些,我是,我是……”
“好了好了,孩子,过去了,咱不说了啊,周乾呢?”
王霞掏出手帕擦着泪水,“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他打电话,要他去单位谈谈,那意思是要他去上班。”
“这就好啊,我相信周乾这孩子,他不是那样的人。孩子,这些日子你也瘦了,一定吃了不少苦,爸爸又离得远,帮不上你,心里很过意不去。这也是个教训,咱不去伤人,也要提防别人伤咱,和人交往要慎重,多长个心眼啊。”
王霞看着爸,不时地点头。说到钱的事儿,王霞说等退回来还给他。王老汉就说女儿,“傻孩子,爸的钱还不是你的呀,爸每月的工资都花不了,要那么多钱干啥,爸早有心把房子卖了回老家住。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留着吧,等钱退回来抓紧去买房子,和你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也不是个长法,借的钱也还人家,剩下的就存起来预备急用,一个家,说不定啥时候遇上事儿,没点储备怎行呢。”王霞看着父亲点点头,“爸,住下吧,别走了,你年纪也大了,长个病啥的,离着近,女儿也好照顾你。”
王老汉点着头,“等过一阵子吧,你们消停了再说。”
王霞点点头。她请了假,陪着爸回到了婆婆家。亲家相见,自然敬若上宾,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周乾也回来了,说他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公安局去单位通报了案情,完全是栽赃陷害,秘书被批捕了,咱的钱也会很快退回来的。
所有人都很高兴,王老汉拉着周乾的手说:“孩子,这是一个坎,迈过去就好了,以后就得注意了,凡事多想想,提防着点,特别是在企业里干,竞争强,人情薄。”
周乾很同意老丈人的话,和他很亲热,依他意思要出去吃。王老汉没让,“别破费了,在家随便吃点就行了。”
饭桌上,从不饮酒的他喝了半杯白酒。饭后,他还亲自动手给女儿削个苹果,仔细的切成小块,淋上了酸奶,还对小外孙说:“你妈妈从小就喜欢吃这个,见我一有空就缠着给她削苹果拌上酸奶吃。”
王霞听着,眼泪扑簌扑簌又流下来……
傍晚,一家三口亲自把他送上了车。车开动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和女儿挥手告别。王霞跟着车往前急走着,继而又是小跑着,大声地叫着爸,眼泪哗哗的。
周乾不明白妻子为何这样动情,看她一下午,眼角都湿湿的,忙跑着向前拉住她劝着,“别这样,你失态了,别人都看你呢。”
王霞倚在丈夫怀里大哭着,“你不知道啊,爸爸昨晚就来了,那个在饭店门口长椅上躺着的人就是我爸呀。”
周乾听了,呆若木鸡……
十
再说,王老汉回来后就病倒了,一躺就是半个多月,人也瘦得如一根干柴。文广几次要和他去医院查查,他都拒绝了,还再三叮嘱他,不要和你霞姐说,霞儿刚遇上了事还没消停呢,就别让她烦心了,反正也没啥大病,就是这些日子累的,歇歇就好了。
看他态度坚决,文广也不好再坚持,因自己还要出去打工,就叮嘱秋菊上心些,早晚去叔那边照应照应,洗洗刷刷,做点饭啥的,有啥要紧事儿就给他打电话。此话正应了秋菊的心儿,看叔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事儿,两个人在家守着,实在耽误不起,坡里的活儿要干,打工也要去,要不的话看到人家打工挣钱,一天四五十元,多的能挣到七八十元,还不把她眼热死。因此,丈夫嘱咐的,她自然很爽快地应着。
从城里搬来的家具啥的,只要用不着的,王老汉都让文广弄他家去了。他知道,这些家具啥的,霞儿自然不会要,也卖不了几个钱,早晚都要给侄儿,何况,这些日子,两口子对自己的照顾还算上心,心里有些感激,不给他给谁呢?病稍好些,他就算计着还账。报销的医药费加上两个月的工资还了单位领导。借的同事们的五万块钱,他去了一趟城里,把自己集了大半辈子的珍稀邮票转让了。这些邮票本想留给女儿做个念想的,可她又不稀罕,不喜欢收藏这玩意儿,还是卖了吧,发挥它应有的价值,尽管出手时有些舍不得,前前后后掂量了好些日子,还是一咬牙转让了,还完账后还剩万把块钱。就剩下欠侄子的六万块了,他算计着,差不多十个月的工资再加上剩下的这一万块就能还给侄子了。
肝癌后期最突出的症状就是疼,有时疼得他大汗淋漓,趴在床上弓着身子直哼哼,呻吟不止,实在受不了就哭,哭着就想起了死去的爹娘,要是爹娘在,绝不会眼睁睁的看他疼得这样,小时候娘是多疼他呀,都是十三岁了,又一次他肚子疼,娘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温暖的手给他轻轻揉着,小声问着,“这儿吗?那儿吗?”还有爹,上坡回来,看他这样,上来问寒问暖。最后,爹背着他,娘后面跟着去了村卫生室……
可现在,爹娘走了几十年了,没人再管他了。疼狠了就想到死去的爹娘,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每次疼痛来时,他都会把门窗关得严严的,怕自己忍不住的哭声让外人听见。不就是吗,一次哭声大了点,对门的邻居来敲门,因为自己没听见,敲不开就去喊来了文广两口子,一来来了好些人,几乎胡同里的邻居都来了,哪一阵也疼过去了。邻居们都好言劝他,倒弄得他很尴尬。所以,疼的时候,他就关门关窗。他不想让邻居们知道,更不想看他们可怜的目光。自己可怜吗,他时常问自己,一点也不,论条件,他比一般人家都好的多。一般人家,生病了,不管重不重,上院的有几个?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哪有去抓药的,不都是忍着吗?这些年来,感冒药啥的,自己买了多少,平日看村里老人谁感冒了不都白送他们了,应该说自己的条件时最好的,村里人谁不羡慕自己,谁不高看自己一眼,村里有些人家遇上啥事了解不开,还都来找他拿舵,都认为在外面这些年见识多。不管谁来求助,只要能办到的,他都尽心尽力的帮忙,哪怕是自己去求人,不管怎说,比起他们来,认识的人总是多些,现在都是人托人办事儿,遇上点事儿不托个人还真不好办,社会就是这样,不托个人,门难进,脸难看,唉,没办法呀。他求人为别人办事儿,还得赔上东西,他从没和人家说过。人家来感谢他送他的鸡蛋啥的,他也没白要过,他的话,自己的工资吃不了花不了,女儿又不累他。不像你们,挣分钱起早贪黑的多不容易。因此,他在村里的威望挺高,加上辈分高,走在村里不管碰上谁,都会对他恭恭敬敬的,不是叫爷就是喊叔,心里的话,他很受用的。
疼过一阵子后,好受了,他就强迫自己吃点东西,不吃东西不成,不吃东西就没抵抗力,身体就会垮掉。何况还欠着侄子好几万块钱呢,自己万一忍受不住走了,总不能让女儿替自己还债吧。女儿刚消停了,昨晚还打了电话来说她单位正好盖房子,福利房,已经交了首付了,差不多一年后就能住上新房。还说她和周乾正在给自己看房子,就在周围附近买,离得近些也好照顾他。也不用买大房子,买个七八十平方的小房子就行,钱不够他们添上。他就拦着,借口找了一大堆,说去了怕不适应,人老了都恋家呢,不舍的离开老家,还是以后再说吧。其实,他心里是很高兴的,女儿家没事了,又有了房子,这是他盼望已久的,就好像去了块心病。女儿一连打了好几次电话和他商量,他总是找借口推辞,不管女儿怎开导他,怎样做工作,就是不松口。说急了就半推半就,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这么拖着。他有他的想法,自己还能活多久,熬过年去就不错了,还买啥房子。在城市里买房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何况城市里的房子贵的吓人,他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了一个平方。再说,对自己,就是有心去,也没有那个必要了,快要熬干油的灯,说不定啥时候就去了,图让女儿操心。想着,心里很难过,感到无限悲哀和无助,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动不动爱哭了,老俗话说的不错,老人如孩子,情绪来得快,但是又不像孩子,去得也快。想起点儿事,会整天难过。
清明节到了,他去上坟的时候,在老伴的坟上呆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和老伴相见了,心头不禁万分凄凉。自己的路快走到头了,想想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懵懵地走完了。要是走了,每当清明的时候,谁来给我们的坟头上添一把新土呢?女儿吗,修整坟冢是孝子的事,别说女儿来不了,就算来了人家见了也笑话;侄子,也就他了!可侄子以后呢?侄子的孩子?他摇了摇头,很难说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又不由得笑自己愚,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了,上不上坟有啥用呢?他是个唯物论者,知道上坟只是做给活人看罢了,孔夫子的孝道愚弄了华夏几千年啊!人活着的时候不孝,人走了,孝不孝对亡者来说,一个样了。可是,不管孝不孝,每到清明时节,家家修冢上坟,缅怀亲人,就算是做给活人看的,没有人不去做。而像自己这样的孤坟,坟头上一蓬蓬枯草显示着凄凉和荒芜,谁看一眼不叹息,不生悲呢,就算这样也还是好的,以后呢,谁还记得,谁来打理呢?突然,他想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喉咙里就像堵了把草一样难受,禁不住眼泪扑簌,老伴啊,等着吧,以后你就不会孤独,不会害怕了,我很快就回来陪你的,咱闺女过得很好,放心吧,啊!
在坟上,他絮絮叨叨地和老伴说着,又犯病了,疼得他蜷缩在坟旁呻吟不止。他想哭,又怕别人看着,只得强忍受着,疼的浑身出汗了,大汗淋漓。一阵猛烈的咳嗽,连吐了两口血,喉咙里咸咸的,又觉憋的慌,眼泪哗哗的。是的,自从女儿那儿回来后,他又开始吐血了,一天总有那么一两次,吐了血后,他感觉到很轻松,也很舒服,疼痛也差了。
秋菊不知听谁说他在坟上很长时间了,就来找他。秋菊来时,他的疼劲儿也过去了,怕被秋菊看见,吐的血用土掩埋了。但是,秋菊还是发现了异常,因为他的嘴角还留着血迹,不免吃惊,就问着他,“叔,你这是咋啦,嘴角怎还有血?”
他笑了笑,忙说:“最近两天牙根发炎,动不动就出血的。”
糊弄过去了,秋菊信了,别说上了年纪的人,自己的牙龈还常出血呢,她劝和着把他扶回了家。王老汉从抽屉里拿出两万块钱说:“秋菊,这两万块你先拿着。”
秋菊推说不急。他就说钱放他这儿不安全,看不过门来,你们去存上吧。秋菊这才接了。王老汉又和她说:“有来赊小鸡的,你再给我赊上十只,多抓公鸡。”
秋菊答应了,还说赊了她先喂着,等一抓子鸡时,愿意喂再拿过来。王老汉点着头,又说到开荒地,秋菊说:“雨后我去把豆点上,你好好地歇歇吧,别再去忙活了,看你今年的模样很不好,要不还是让文广和你到医院查查吧。”
王老汉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没啥大不了的,这段时间感冒一直没好利落,你姐家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来来回回这两趟,累着了,修养段时间就好了。”
秋菊不好再说啥,也没工夫陪他唠嗑,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她呢。临走,她和叔说着,以后换洗的衣服我洗,想吃啥我来给你做,好好养养吧。他就推辞着笑说:“还没到人伺候的那一步,你快去忙吧。”他这么说是不想麻烦侄儿媳妇,家里坡里就她一个人,还有个上学的儿子要她接送,已经够累的了,怎好在赘她呢。
秋菊一走,他又开始猛烈地咳嗽,嗓子眼一咸,又吐血了,吐出来一看,不全是血,还有些像烂西红柿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很恶心,吐出来就好受些。还得去医院看看,照这个样,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还盼着等女儿住上新房,他还想去看看,看看后才放心啊。突来的一场变故,女儿家没了,还搭上自己城里的家。他不是心疼自己的房子,房子早晚是要卖的,早晚是女儿的。就是女儿家的房子,那是多好的房子呀,敞敞亮亮的,想当初买的时候,积攒的钱都给了他们,三家子才凑齐首付。现在,女儿还还贷呢。才住了几年呢。他不知女儿怎想,他可受不了。在那样的城市,买房子多难啊!
这些日子,女儿来电话勤了,差不多两天就给他来个电话,有时还一天打两遍。啥也和他说,还说梦到他被关在一座黑屋子里,有很多黑色的像屎壳郎一样的食人虫在啃噬他,一下子把她吓醒了,半夜里给他打来了电话。女儿打电话来时,他正在忍受着巨疼,趴在床上,疼得哀嚎不止,用笤帚用力地压顶着胸部。
也许亲人间有感应。家里有亲人遭难,子女就会感应到。可他和女儿说,梦都是反的呢,我睡得正香呢,被你一下子吵醒了。女儿就和他说着梦境。他不想和女儿多说,因为疼痛使他浑身痉挛,怕一时忍受不了再呻吟被女儿听出来。
挂了电话,他又吃了五片止疼片,吃少了不管用。药片含在嘴里,水杯却被刚才接电话时碰到床下了,他没有力气去倒杯水,只得拼命地咽着,噎得他不时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却怎也咽不下去。药片化了,满嘴的苦。但是,跟疼痛比起来好多了。就是这么多止疼片,他也觉得不管事了,明天非得去医院开点好的止疼药了,这样下去不行,怕是熬不到年了。
终于,疼过了那一阵子,他没敢动,就那样趴着,怕一动再疼起来。就这样一直到天亮,睡了几个小时好觉,他觉得精神了些。早晨也没敢吃,把钱和身份证装好了,又把给老伴准备的拐棍拿出来拄拐上了。这样,要是再疼的时候也好有个支撑,使劲的顶住右胸部,疼痛就会减轻,他试过。看着手里的拄拐,他叹了口气,老伴生前没用着,他倒是用上了,还跟老伴说过一辈子不会拄拐棍呢,话不能说得太早了,世事无常,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这不,拄上了……
王老汉去了县医院,也不隐瞒,直接和医生说自己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疼起来受不了,给我开些止疼的药就行。医生看着他很是吃惊,给他测了下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听,从他的话里知道他是退休干部,就和他说,要不你住院吧,反正药费基本上都能报销了,在医院里有医生在,你也受用些,再说,止疼药不是随便开的,像杜冷丁,止疼效果很好,却含有大麻,是一种毒品,长期使用会上瘾。所以,国家有明确规定,不能随便卖。
医生和他说了很多,无非是劝他住院再查一遍,他又没拿病历材料,人家不敢给他开药。在家时他也找过病例。可是,搬家搬的不知弄哪儿去了。他也不敢问文广,一说就暴露了。他猜想,文广看来没见他的病例,真见了他的病例,早惊慌失措了。虽说,他初中没毕业,肝癌晚期这几个可怕的字应该认的。知道了,就算不上心,最起码也得问问他的病情。看来是不知道,不知道好,知道了女儿早晚得知道,知道了就使她分心,给她添负担。
他央求医生给他开几只吧,要不是实在疼得没法,谁还愿意买这些呢?再说,自己来趟也不容易,就算可怜可怜他吧。看他这样央求,医生为此动容,就给他开了三只,还一再叮嘱他,不到忍受不了的时候千万别用,这不是啥好东西,毒性大得很呢,伤害身体。
王老汉对医生表示了感谢。
杜冷丁是针剂,投一次使用,光自己打针就用了半个多小时。是的,他从小晕针,怕的不得了,宁吃苦药丸子也不打针。以前单位分发的抗感冒的药他宁可送人也不打。现在,自己给自己打针,要不是疼的实在受不了,他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的。虽说是一把年纪的人,当他把注射器狠命地扎在自己的臀部上,他流泪了,不但是流泪,而是失声痛哭,孤独无助,一齐涌上来,老了怎还受这样的罪了,真这样受罪还不如死了。他把药水全部注射进去后拔出来,把注射器摔在了地上。疼痛加上悲痛,他真是无法忍受了。
大约半小时的功夫,有效果了,疼痛减轻了,慢慢的,就是翻个身也没有以前那么痛。自从打了第一针,对这个药,他依赖上了,这个效果真的很受用啊。可医院每次给的太少了,三两天的跑一趟县城,他也受不了。医生告诉他,要想多开得去单位写个介绍信。他去了,找到了单位领导,也没有隐瞒自己的病情,直接说了。反正单位也知道他的情况,孤寡无助的,给予很大的同情,给他写了介绍信。这样,一次他能买到十只。
杜冷丁减少了他的疼痛,也侵害着他的身体。想想以前,本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现在干瘦如柴了。
文广在外地打工,好几个月都不回来一趟。七月十五,他回来了,来看他,都吓着了。他一再叮嘱文广,不许告诉你姐,现在她正难,不能给她添堵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他领了五个月的工资,把积攒的两万块让文广拿着,文广说啥也不要,又用不着,你还是留着去医院看看吧。王老汉非要他拿着,还是那个借口,自己这个样,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安全。再说,叔的医药费基本全报,就是去医院也花不了几个钱。你靠卖苦力,挣个钱不容易,拿着吧,差不多到年底,剩下的两万块,叔凑齐了给你。
拗不过叔,文广拿着了,说不让他去上坟了,他去上就行。王老汉没答应,还是自己去上的坟。他自己知道,上不了几次了,趁着能动去看看,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
文广回家里,和秋菊说着叔的病情。秋菊也很担心,“咱叔怕是得的不好的病,他一定知道了,所以说啥也不上医院。”
“你是说咱叔得的是癌症?”文广吃惊地看着媳妇。
秋菊点点头,“村里都这么说,得癌症不都是瘦死的,就像油灯,熬干了油也就完了。看咱叔瘦的,很可能得了啥癌,看他的样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年。”
“那要不要告诉姐呀,咱叔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和姐说。”
“姐知道了又怎样,只有担心,离着又这样远,又刚摊上事儿,还是听叔的,他是个明白人,瞒着姐自有他的道理,还是听他的吧。”看他手里的两万块钱,又说了句,“叔真是个有心人,说不定他不上院看病,攒钱是为了还咱们呢。”
“那把钱给叔送回去?”文广说。
两口子商量了半天,“还是现放咱这儿吧,真送回去,叔会怀疑的。”当然,秋菊这样说也是有私心的,这些钱可是攒了多少年的,真要是他突然去世了,霞要是不知道,自己再不好意思提,没必要找那个麻烦。
文广当然明白媳妇的心思。虽然不悦,也说不出啥来。文广就叮嘱秋菊,我不在家,你就有空就多去咱叔那儿照料照料,毕竟咱是亲的,叔对咱也不错,这些年没少帮衬咱,咱要是不管。不但良心上说不过去,村里人也会笑话咱的。“
秋菊应着,“这些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怎不会管呢,放心干你的活去吧,万一不好我会给你打电话。”
文广点着头。
“对了,叔给我说了好几次要把他赊的鸡送过去自己喂,晚上你帮我逮着,明儿给他送过去。我本想替他喂着,想想他喂喂鸡活动活动也好。唉,咱叔每年都给霞喂鸡,心思都在他的这个女儿身上。这个霞儿也是,就那么忙吗,自从婶子死后十多年了,就没回来过一次,年年还是她老爹去看她,叔还光说她孝顺,孝顺啥呀。”
文广叹息着,“俗话说得好,有狠心的子女,没有狠心的爷娘啊。”又说了句,“也许霞姐真的忙,当着叔的面千万别提,叔会生气的。”
“我傻吗我,这还用你这个木瓜教我……”
十一
一大早的,秋菊把给叔赊的鸡送过来,还说被老鼠咬死了两只,就剩下这八只了。王老汉挑了两只公鸡和两只母鸡,剩下的让她拿回去,说多了喂不了,还把赊鸡的钱给了她。秋菊推让了一下也就接着了,他知道,叔这个人从不欠人情,紧让吧他会跟你急,还不如痛快地拿着,免得他上火着急。不过,她一直纳闷儿,每年都这样,只要两只公鸡和两只母鸡,多一只也不喂,是不是有啥说法儿,她想问,却不好意思问,怕引起他伤心。
现在,不管身上多不好受,每天,王老汉都准时起来喂他的鸡儿,还嘟嘟囔囔地和鸡说些话儿。是啊,平时家里除了这四只鸡也就是他,还能和谁说话呢?鸡是否能听懂他说的啥,连他也不知道。但是,只要看见他在院子里,鸡们就不时用头撞网子,一个劲儿想往外钻,特别是母鸡,那迫切的劲儿表现的很突出,相比两只公鸡,安稳多了,别看小,也把头抬的高高的,有点不可一世器宇轩昂的感觉。王老汉身上好受些了就去喂鸡或是站在拦鸡的网旁看一会儿再默默地回到屋里。
中秋节后,开荒地里种的黄豆和绿豆儿都收了,秋菊给他晒干挑净后送过来了。还有院子里树上的枣儿,也是秋菊帮着摘的,晒的。这些活儿,往年都是他自己干,到啥时候该干啥都很有规律。可是今年,他干不了了,只能看着,弯下腰在地上捡个枣儿都很费劲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菊拿着杆子打,小龙跑来跑去地捡枣儿。也许是看眼花了,秋菊成了女儿霞,跑老跑去的小龙成了自己的亲外甥阿炅,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脸上还有笑,心一直悬着,光怕小外甥跌倒,时刻准备着去扶他,要不是小龙叫了声二爷爷,把几个大枣塞到他手里,他还在梦境中。一眨眼,看清了小龙,亲切地用手摸摸他的头。小龙又跑去捡枣了,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厦门女儿那里去了……
进入九月了,他又为女儿准备了年货。黄豆儿和绿豆儿还是一粒粒的挑,他挑的很仔细,也很慢。他觉得眼睛不好使了,一个豆儿能看成好几个豆儿,手也显得笨拙了,一个破豆儿抓几次都抓不到手里,有时他就急,就烦气,赌气不捡了,把簸箕扔到地上,豆儿洒一地,眼泪也婆娑。可是,抬头看看老伴的遗像,自己委屈一阵子,落几把泪,就蹲下身来,把豆儿一颗颗捡起来,他捡的很慢,自己发通脾气撒了豆儿后,往往整天捡,从早捡到晚,也不爱干净了,累了就坐在地上,趴在地上捡。也就是水泥地面干净些吧,要不还不弄得浑身是土。往年的枣儿他都是用温水洗了,再晾晒干,今年,他干不了这些了,只能用干净的毛巾蘸着清水擦,一颗一颗的擦。又是一天也就擦那么十来个。洗衣服的事儿更干不了,但是他还是坚持自己洗,不想过多的连累秋菊。自己换洗的衣服泡在水里,再抓把洗衣粉泡个把小时,好受了就去揉两把,往往洗一次衣服得两三天的功夫,就这样也洗不干净。他好像知道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情绪很低落,基本不出门了。
现在,每次疼起来,最少得两只杜冷丁才能压住疼。而且,止疼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就得打一次。给自己打针再也不怵头,拿起针,抓起自己的肚皮就插进去。以前,往臀部打。现在不行了,胳膊弯不过去了。只能往肚皮上打。他自己都看着,自己松弛的肚皮都快成筛子底了,扎得满是针眼。而且,也吃不下东西了,喝点水都吐出来。说啥也要熬过这个年去,这是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有了目标就顽强地跟病魔斗,水吐出来再喝,吃不下东西再不喝点水是熬不了几天的。
女儿来电话说,过了年差不多就能搬新房了,还说给他张罗的房子也看好了。是一楼还带个小院,环境也好,跟他离得也近,也就一站的路。他就跟女儿说,他亲眼见了才能定下来。他口气很坚决,女儿答应了他,说今年一定回来,最晚年初三到家,要他收拾一下,该处理的处理掉,到时候接他过去。
他很想跟女儿说说自己现在的情况,没有必要再为他买房子了。可他很犹豫,女儿要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一定很难过,她会不顾一切地回来。可她回来了徒生悲伤,啥也帮不了自己,自己该怎样难受还是怎样难受。何必让女儿受这个苦呢?何况,她也离不开,孩子需要她照顾,她的公公婆婆也需要照顾,还有她的工作。她的工作特殊啊,在他看来很神圣,使人不由产生敬畏。说啥也不能耽误女儿啊!
现在,他考虑最多的是自己的后事。谁为自己张罗呢?他看着老伴的遗像,老伴啊,你走时我给你张罗,我走谁给我张罗呢?女儿离得太远了,指望不上。让侄子吗,按说也说得过去。可不放心啊,还是我自己给自己张罗吧,想着,老泪纵横。不能走得太凄惨了,我要风风光光地打发自己走……
他一直这么想着,最后一次去县城买药的时候,他挑了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照片,找了个档次比较高的照相馆给自己洗过世的照片。话一出口,还没把人家吓出毛病来,惊得瞪大眼睛瞅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大白天的这不是着了鬼了。是的,越打量他越不像个人样,黄瘦的面皮像黄表纸一样,深陷的眼窝,眼神不好的看上去,分明就是两个窟窿,还有那瘪嘴,不能说是瘪嘴,是两片嘴唇再也包不住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一说话,只看到上下鲜红的牙龈动,说话的声音嘶哑,象蚊子哼哼,根本就听不出说啥来,再加上走路的姿势,看不出他迈步,整个身子看上去就像是向前平移,还左右晃动,就如飘零的树叶。
偏偏照相馆的老板是个高度近视。审视他一番,接到手里的照片不由地掉在地上,哎呀惊叫一声跑出了照相馆,疯了般地说自己照相馆进鬼了。他的怪异行为不但吓着了过路的人,也把王老汉吓着了,他就怀疑这个人有毛病,捡起地上的照片走出人家的店,偏又疼痛上来了,他弓着身子蹲下来,赶紧从口袋里往外掏杜冷丁。而此刻,所有过路的人都围来看。刚才还看到屋里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不见了,又加上那个老板大声喊自己店里进了鬼,真就引起了一阵惊慌。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就报了警。110 出警也快,一阵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在人群外戈然而止,很多警察下来维持秩序,询问情况。
警笛声也惊动了屋里的王老汉,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外瞅着,几个警察手拿家伙闯了进来,还命他不许动。他晃动着身子倚在人家椅子的靠背上,有点懵,就那样对视着,竟没警察敢上前。
“我,我是来洗照片的,不是小偷。”他大声说着,想解释,只看到嘴动,并没听到他说啥,还累得他大口喘气儿。
“你是人是鬼!”有个警察厉声问了一句。
哦,他思维还算清晰,自己这个样,人家把自己当鬼了,他上下打量了下自己,又看着警察,勉强地笑了笑。几个警察后退了一步,显然是被他吓住了。
看自己都成啥样子了,人家见了竟怕,一股心酸涌上头来,他咽了几口唾沫,努努嘴,他觉得嘴巴有点僵硬,说话前不得不活动一下,还很费劲,竟调侃了两句,“我是鬼吗?要真是鬼,鬼怎会在白天出来,还有影有形的。我是来洗相片的。”他再次解释着,说得很慢,努力把话说清楚些。
看来警察听清了他的话,他们收起了家伙,还是怪怪地看着他,打量他,确信他是个活人后,走出照相馆。虚惊一场,努力使自己镇静些,又喊过老板,训了几句,你啥眼神啊,明明是个大活人嘛!照相馆老板有些委屈,心里话,又不是他打的110,都怪到自己头上了。有牢骚不敢发,还要说几句抱歉的话,说不好意思,看眼花了,眼神真是不好。
王老汉站在门口,只是笑笑,也没怪人家。警察看店老板厚厚的镜片,确认是个大近视,再看王老汉萎靡的病态,这事儿算是凑巧了,情有可原,又说了店老板几句,劝走看事的人。这些好事的人堵在路上,都影响交通了。
警察都上车了,照相馆老板又跑过来拦住他们,一脸惊恐,“你们帮个忙,还是劝他走吧,我看他的确害怕,他行为又诡异,说给自己洗过世的照片。”
警察烦了,人家愿意洗啥就洗啥,又没说不给你钱,你不愿意接这活就和他说,人家赖上你了不成,何必大惊小怪的,还以貌取人。警察说他几句,不再理他,开车走了。
店老板听了愣愣的,心里还是发虚,自己不敢面对,就找了临店买衣服的一个人陪着,走进了自己的店。进来时,王老汉正在给自己挑着相框,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很高档的黑色相框,还冲人家笑,笑得人家满脸惊恐。
“就用这个,快点吧,天不早了,我还有几十里的路程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被他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有心不给他洗吧,又说不出口,就赶紧给做,想尽快打发他走。他监督的特别严,就凑在旁边看着,很自觉,咳嗽的时候总是用手捂着嘴。两个人心里惶惶的,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分明嘴里是满满的鲜红的血,还真就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样,谁心里不害怕。两个人紧挨着,一个监督,怕有不测,好准备逃跑;一个干活,仔细镶好后,赶紧递到他手里。
王老汉小心地接过来,仔细看着,分明很满意。村里过世的老人的遗像他见过很多,都比他这个小,质量也不如他的好。他又要了个同样的相框,让店老板仔细包好,还说过世的老伴的相框没有这个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人更害怕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人家,店老板接了,匆匆看了一眼,忙给他找零,哆嗦着手给他,他塞进了口袋,抱着自己的遗像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还回头笑了一下,看两人正拿着他刚才的钱仔细地看着,就说了句:“那是真钱,不是冥币。”
其实,王老汉知道人家为啥这样对自己,自己看镜子里的自己都害怕,瘦弱的真没个人样了。他叹口气儿……
十二
一个暖和天,王老汉去了邻村,找着刻碑的老相,为自己和老伴刻碑。他跟老相说了自己的意思。干这一行的人命都硬,更很想得开。听他这么说,虽了解他的的情况,却还是很吃惊,“你为自己刻碑呀,你知道你啥时候走,这不是开玩笑吗?活人给自己刻碑,刻了大半辈子了,还从没碰上过呢。自古以来都是后辈为过世的父母立碑祭奠,你还怎为自己立碑呢?就算没儿子,你老后,女儿照样也可以给你立碑啊!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传出去,是儿女不孝呢还是怎的,孩子也没脸啊,你这老哥啊,做事欠考虑。”
人家说的合情合理,王老汉一点也不恼,还对人家表示了感激。他就跟人家说了自己的情况,女儿离得远,也不懂乡村的规矩。侄儿人老实,不一定想到该怎么办。趁着还能动,把自己的后事操办操办,替他们做了,也免得他们到时忙乱。还怕人家不信,一再解释。真的,这些他们不一定想得到的,我给自己刻碑,刻的也明白些,免得到时他们问这个问那个的。
老相听了,觉得他说得也有理。还真就是,女儿常年在外,哪懂得这些。指望过世后他侄子给他立碑,还真的很难说,年上节上的给他烧点纸就不错了。唉,也真难为他了。可这给活人刻碑是伤天害理的事儿,犯忌讳,阴阳两界都不会接受,是要折寿的。阴阳阴阳,阳寿没了才能阴寿,这阳寿还在,阴寿不能开呀。再说,就算不顾及这些忌讳,就是刻,刻啥日子呢?那意思,你知道你啥时候死吗?
王老汉苦笑了一下,这些你不要管,就把阴寿日子告诉了他。还真把老相吓着了,你几时死都知道了,别吓唬我呀,这可是阎王的事儿,就算是神仙和鬼差也不敢这么说,真的,生死阎王说了算,你让我这样做,阎王不找我麻烦吗?以后我别想有安稳日子了,鬼差和判官也饶不了我呀,还不天天缠我啊,到了阴司下油锅是轻的,恐怕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不能翻身和投胎了。
干这行的很信这个,说得很吓人。王老汉笑笑,“真有这回事啊,到时候我替你下地狱好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再三央求,又说出两倍的价钱,老相才最终同意了。但是说好,我给你弄好了你自己刻,我避开,罪孽也轻些。王老汉点头。老相临摹上后,涂了药水,把锤子、簪子给他,你就在这儿慢慢刻吧,我烧点纸去,到时候阎王鬼差也少找我麻烦,说着匆匆走了。
王老汉苦笑着,自己拿起簪子、锤子就刻起来。说实话,锤子和簪子他拿着都吃力,手哆嗦着,也没个准头。只得放下。试着用指头去抠。虽说涂了药水,石性变软了,但是想用手抠也不可能,只好又拿起锤子和簪子一下一下地刻,半天也没刻出一个字儿。
老相回来看着,叹了口气儿,“还是我来吧,唉,你这老哥呀,也够可怜的了。”
其实,王老汉最烦的就是人家说他可怜,自己可怜啥,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四围两村能有几个。要是别人这样说,他早恼了。可现在,他忍着了,不是有求人家嘛。看老相,戴上老花镜,簪子、锤子在手中飞舞,一会儿的功夫,几十个字刻完了,又用毛刷刷掉碎石屑和粉尘,涂上了金粉漆。说了声,“好了,给您送家去还是存这儿?”
王老汉仔细地看着,还哆嗦着手摸着,这就是自己和老伴的石碑啊,他不停地抚摸着,等自己不在了,只有它还让人记得他和老伴。它能够存在多少年呢?最近些日子,他老爱这么想,想些伤心的事儿。
他看着老相说,“先存这儿吧,再帮我挑口好点的棺材一块儿存着。”
老相就领他来到棺材屋,他要了两口刻花的石棺,他觉得老伴下葬时的棺材没这好,再说这么多年了,也该给老伴换换了。又不由得感叹,叹一口气儿,心里话,以后这就是自己的所在了。他把钱付了,还要老相为他保密,并要他写提货的字据。老相苦笑着写着字据说:“老哥呀,放心吧,就是不写字据,这些东西到时候我也给你送家去。”
虽然他这么说,还是把字据给了老王头,送他出来,看他颤微微地离开,叹息了一声,人啊,平时多好啊,没想到晚景是如此的凄惨。
王老汉从中午走到日暮才走到村口。也就是五里多路呀,他不知歇了多少歇。村南是窑厂,他又去窑厂开了三百块砖的单子,让人家直接送家来。他买砖,谁也没当回事儿,还以为他有啥用呢。其实,他想用这些砖把自己和老伴的墓穴砌的结实些。他想过了,几十年以后,他们的墓很可能没人修整了,弄结实些,也能长久些,趁现在活着,也只能为自己和老伴做这些了。到时候,他会交代给侄子帮他完成心愿,他也相信,这个实在的侄子会帮他做到这些的。做完了这些事儿,他就像去了块心病,心里又感觉受不了,忍不住的老泪纵横。秋菊是在村口迎上他的,把他送回家,又给他送来了熬好的小米粥,还劝导他一番,身体不好,缺啥想吃啥和我说,我去给你买,别一个人到处走,让人不放心。
他知道侄媳妇是好心,点点头应着。可今儿的事没告诉她,他只喝了几口小米粥就躺下了。现在,他怵吃东西,吃了就不好受,哪怕是一口水也能引起撕心裂肺的疼来。他怕疼怕怵了。
大部分时间,他和疼痛作斗争,一天好受不了几个小时。好受点了,就琢磨自己的后事儿,连发丧时的小青瓦、香火这些小东西都考虑到了。小青瓦是从村里的五保户老瘸家里拿的。老瘸已经死了,死在屋里好几天才被人发觉,死时正是个夏天,他见来,尸体都发胀了,尸臭味很浓,还是他帮着成殓的。村里给他发的丧,说是发丧,哪里有个人啊,几个亲戚给送了信,没一个来的,就那样拉出去了,把尸体捆绑在破旧的地排车上,村里雇了两个人送了出去,回来草草地埋了,那些年平坟的时候平了,现在连个小土堆儿都没有。想到他就想到自己。有时,他还去老瘸的老屋转转,老屋是土改时分的,原来是村里地主家的房子,没收后分给了老瘸,房子在当时是最好的,青砖青瓦。只是现在,屋顶塌了,遍地的瓦砾,谁家老了人都会来这儿拿片青瓦,这好像成了习惯,都这样。他也为自己捡了片,回家后用水洗干净了放在窗台上。他还想过,自己比老瘸强,起码侄子可以给他披麻戴孝和顶瓦,闺女给他抱罐子。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感到欣慰……
有时候,人的毅力是很强的。可以说,进入腊月,王老汉已经病入膏肓,时常糊涂一阵,清醒一阵。小年后,他出奇的好了许多,也不那么疼和咳嗽了。他让秋菊帮着蒸了年糕和豆包,又让文广杀了鸡,收拾好。就把所有给女儿准备好的年货放进一个干净的面袋子里,让文广陪他到邮局邮寄了,还有外孙子一万块钱的压岁钱也一块儿邮寄了。
这是最后一次给女儿准备年货了,女儿来了好几次电话说不要,说吃不了,最后还是分了人。但是,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准备着,把这事儿看得很大,这也是他每天坚持活下去的信念。封口袋的时候,他还给女儿写了个纸条,也没写多少字,就几句话:霞儿,这是爸最后一次给你准备年货了,送不了去,只好给你邮过去。以后啊,过年过节的,你就得多想想这事了。幸好现在啥也有卖的,不用费多少事儿,爸也放心了。今年,你可一定回来呀,爸真的很想你了,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也想。别怪爸像个小孩子,人老了,就想自己的孩子。你妈在世时嘱托我照看好你,可你离爸远,爸顾不上你,委屈俺女儿了。过年的时候,别忘了代我向问亲家好,阿炅一定长很高了很多吧,来时也要带他来,让他认识认识老家。爸等着你们……
他不想写下去了,怕控制不住自己。寄上东西后,文广又陪他去医院拿了止疼的药,还有安眠药,不吃安眠药,一晚上都不能合合眼。就像杜冷丁一样,人家医生不多给他,每次就给他十粒,说吃多了也会有生命危险。其实,这他都懂,他也偷着存了将近三十粒安眠药了,万一杜冷丁止不住疼,他准备走这条路了,这样走好受些。
回到家里,文广又问着,“霞姐今年真回来吗?叔,你还是和霞姐说了吧,别瞒她了。”他有些央求了。看来是看他很不好,担心。
他就说,“今年一定会回来的,放心好了,你姐来电话说了多少遍了。”说着,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万块钱递给文广,另外又给了他五千块钱。文广能要那五千吗,说啥也不要。“听我说,孩子,你看叔这样子,哪一天说不行就不行了,这些钱是叔留给你为叔办后事的。”
一句话说的文广眼睛红红的,“叔呀,大过年的,咱不说这些,还是让霞姐早点回来吧,要不她会埋怨的。早回来,她也不后悔,你这样瞒着她,她会受不了的。”
“孩子,叔明白你的心思。我不是说了吗,你姐今年会回来的,也许就这几天的功夫,最晚年初三,叔自己有数,还能熬到那时候。你姐呀,在外面这些年,家里的事儿啥也不懂,叔的后事还得你帮着她办理。”
一番话说的文广泪水汪汪,他本是个老实的孩子,不会说不会道,没啥花言巧语,不知道怎劝慰叔叔,听着又伤心,所以流泪。晚上,文广想陪他,他不让,没啥好陪的,让你也睡不好。马上年了,好好准备着,今年在你那儿请,我过去。
文广应着,“叔,今年就在我那儿过年。”
他答应了。文广服侍他睡下后,给他带上了门,回了家忍不住一阵好哭,“看咱叔的样子,怕是过不去这个年了,叔说霞姐这几天就回来,最晚年初三就回来。”
秋菊看着丈夫拿回来的二万五千块钱,也放了心,表情也很难过,“叔真是有心人,不亏咱。”想着以前心里的想法很愧疚,她就劝丈夫,“这几天咱上上心,没事儿你就去守着他,万一有个好歹,咱再不知道,村里人笑话不说,咱心里也过不去。”
文广点着头……
十三
今年是小年,二十九那天,王老汉感觉好些。虽说手摸着肚子里硬的像块石头,但是感觉不那么疼了。一连躺了几天的他叫文广拿出他的新衣服来帮他穿上,也不用文广挽扶,自己走到文广家的。中午,他喝了一点鸡汤。吃了饭又眯了会儿,醒后精神大好,满面红润,说话也清晰了许多。很长时间没见他笑了,他脸上居然有了笑容。
三点多的时候,他就让文广把轴子挂上了,方桌上摆满了供品,又教着文广怎样去请祖宗们,还亲自示范一番。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来了,他显得很高兴,还吃了一小碗饺子,秋菊看着,有五六个吧。说啥也没想到他能吃这么多。
吃了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小龙装着鞭炮和小伙伴出去玩了,文广和秋菊看着电视包饺子。王老汉就坐在祖宗的牌位下守夜。
霞儿来电话了,他看上去很兴奋,大声的和女儿说着,“在你文广弟弟家呢,我呢,好着呢,向文广和秋菊问好呢,我知道哩。呵呵,在你婆婆家吗?别忘了带我问好亲家。年初三回来呀,飞机票都买好了,晚上的飞机呀,那你可要注意呀,嗯。”他把手机递个文广,“你姐和你说话呢。”文广说了几句,又递给秋菊,相互拜了年,手机又回到他手里,女婿、小外甥,还有亲家公、亲家母都和他通了电话,送上了新年祝福的话。临末,女儿说今年会送给他个大大的新年礼物,目前还保密,回去后再说。他高兴地笑着,很是开心的样子。
挂了电话,笑一直在他脸上,他和文广秋菊说了很多话,从他小时的事儿一直说到现在,一点也看不出他累的样子,脸色是那样红润,精神头是那样的足,说到高兴处,两只手还摆动着。都快十二点了,秋菊困得搂着孩子睡下了。文广就和他说:“叔呀,你也歇会儿吧。”
他摇摇头说:“你要是困了也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守着。”
文广不再说啥,只得坐在一旁陪着,不时的打盹。零点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新的一年开始了,文广也去院子里放鞭炮,他就站在窗户旁看着,鞭炮声震耳欲聋,他却看得出神儿。
最终,文广也没熬住,说是去眯会儿,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还要早起煮饺子,就去睡了。王老汉独自坐在那儿守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早晨煮的饺子他没吃,精神却很好。天还黑黑的就有人来拜年,他一直笑着,见谁来也很亲。拜年一直持续到九点多钟,差不多没人来了,他的精神也暗淡下来,对文广说:“送我回去歇歇吧,我也累了。”
文广就送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服侍他躺下,按他的要求给他打了只杜冷丁,又生起炉子。看他安稳地睡下了,文广才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回到家里,秋菊已经给他准备好去舅家的礼物。“要不今年不去了吧,咱叔再出事儿。”他说。
秋菊也有点忧郁,昨日,他太反常了,是不是老人说的回光返照?“要不这样,你去一趟就回来,别在舅家吃饭了,我去盯着,一年来不去趟也不好。”
文广就答应了。
一上午,秋菊去了三趟。虽说。她心里害怕。但还是走到他跟前看他是不是还有气儿。
直到黑天儿,王老汉才悠悠地醒来,醒来神情还是那样的好。文广两口子就在他身边守着。他说:“大年上的,出去玩会儿吧,别光守着我,我好好的,后天霞儿就回来了,刚才还梦到她呢,又唱又笑的,像是小外孙娶媳妇那样高兴似的。”
听他这么说,看他精神也好,安顿好他,两口子就回家了。一直到初二的晚上,秋菊给他送的饭他都吃些。虽说吃不多,却比以前好多了。
这几天文广和秋菊精神都是很紧张的,光怕他年上出事儿,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看来,捱到正月十五也不会有啥问题。何况,明天霞就来了,还得给他们准备一下,他们来,吃的住的还得是他们的。于是,晚上就回去早早的歇下了。的确,过个年也是很累的……
而王老汉却知道自己已是弥留之际,他糊涂一阵,好一阵的。神志清醒了就想到这个时候女儿已经在路上,光担心自己等不到他们回来了。因此,困了也不敢睡,光怕一睡醒不过来;糊涂了,在他的眼里,都是彩霞满天,祥云朵朵,老伴好像就在云朵里,不时地向他招手。
王老汉知道是幻觉。如果大部分时间都在幻觉里,恐怕离走就不远了。当感到疼痛的时候,他才神志不清些。疼痛,他受够了,疼得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用头撞床头。现在,连撞头的力气都没有。疼了,忍受不了了,伸手摸过注射器,也不分地方了,身上随便的扎,扎到身上就行。很多次,针管扎到身上都忘了拔。打了一针,觉得不管用,又去摸,又扎到了身上。
等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感觉好些了,他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手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就用胳膊肘撑着,好像双腿也不那么听使唤了,咬着牙使劲儿,就是蜷不起来,猛地一翻身,滚到了床下……
好半天,他才醒过来,有了知觉。看东西却不那么清了,眼前晃动着很多影子。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用双手扒着床沿,终于坐了起来。歇息了好一阵,当周围清晰些的时候,他用手撑着地,在地上挪动着,来到大立橱边,用手费劲的把立橱打开,拖出了老伴给他早准备好的包着寿衣的包裹,就那么用手拖着,来到床边,想把包裹弄床上去。可是,他没力气了,弄不上去,只得把床上的被子拖到地上,把包裹放在被子上,这才慢慢的打开包裹,一件件的翻看着自己的寿衣,看了好一阵子……
该去洗洗脸,刮刮胡子了,否则老伴会嫌自己邋遢。老伴是个爱干净的人儿,干净了一辈子,可别到那边给她丢脸。他试着站起来,光坐着不行,啥也干不了。努力了好一会儿,他还真站起来了,尽管是天旋地转的,他还是紧抓了床头撑住。脸盆就在门口墙角处,近在咫尺,他却觉得离自己是那样的远。再远也得过去,他抓住了一旁的拐杖,小心地试着撒开床头,身子摇晃了几下子,几次险些摔倒。最终,还是稳住了。
他好像不会迈步子了,只是一点点地向前挪,挪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挪到了脸盆旁。幸而脸盆里有水,否则的话,往脸盆里倒水必费一番周折,倒进去倒不进去还很难说。他想到了文广和秋菊,还是这两个孩子心细,想得周全。
他一只手洗着脸,一只手撑着身子,尽管水有些凉,还是洗了好几把,甚至还擦了点香皂。幸而是电动刮胡刀,要是用刀片刮胡子还真刮不了。电动剃须刀很省劲儿,这是前年去厦门时女儿给他买的,刚买来时他一直舍不得用,直到今年才开始用。他刮得很仔细,不时地鼓着嘴巴,还左右看着。看着自己清瘦发黑的面庞,这个样子,真害怕吓着女儿。他说啥也没想到自己会丑得这样,说句不好听的,怎看怎像一具干尸。不是吗?深陷的眼窝,合不拢的嘴,原来是个圆脸,现在成了长长脸了;原来体重一百三十多斤,虽然没称,现在顶多也就五六十斤。一年来,被病痛折磨的都熬干了,除了骨头就是皮。
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无限悲哀。还直嘀咕,这样能见女儿吗?还不吓着女儿吗?洗净了脸,他还想洗洗脚,多少日子没洗了。他挪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这才把脸盆放地下,歇息了会儿,脱掉了鞋子和袜子。他想放点热水,试了好几试,手够不着,就用拐杖去拉,拉了两下,暖水瓶倒地的瞬间炸了,吓的他看着怔了半天,只得把脚伸进凉水里,他并没有感觉到凉,他洗得很慢很慢,想用手搓搓,够不着,弯不下腰,强弯下去就喘不上气来,只得慢慢地用干瘪的双脚轻轻地搓着。
洗完了脚,趿拉着鞋,又挪到床边坐下,这才放了心,用手摩挲着寿衣。想着,老伴是真有心啊,内衣、袜子、布鞋都准备好了。老伴走时,是女儿和秋菊给她穿的衣服,自己呢,让女儿给他穿吗,他不好意思,侄儿给穿吗,女儿看着心里也不好受,还是自己穿吧。他慢慢地脱着自己的衣服,还没脱下上衣来,一阵巨疼袭来,疼得他脸都扭曲变形了,一下子趴在了炕上,眼前不时的发黑,思维也时断时续,喉咙里一阵阵发咸,他连往外吐的力气都没有,把脑袋耷拉在床头上,知道嘴里往外流东西……
十四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王老汉悠悠醒来,屋里冷如冰窖,还能隐约听见鸡叫的声音。他心里默念着,又熬过了一天,鸡叫了,天明了,女儿就要回来了,还给自己带了礼物,他很想知道是啥礼物,他喜欢女儿的礼物。坚持,一定坚持,坚持到看见女儿的那一刻,怎也得看上女儿一眼。
可是,当他再次感到巨疼,极度胸闷的时候,意识时有时无。他不时的看到老伴,一会儿在院子里忙活,一会儿坐在炉子旁,一会儿又站在他身边,脸上满是笑,还笑话他大冷天的敞着个怀干啥,彪啊,耍年轻啊……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四处看着,寻找着老伴。又低头看自己。可不,自己是敞着怀。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疼痛又袭来,刚才他感觉到老伴用手给他摁着,所以才不那么疼。可老伴好像到院子里收拾去了,他就反感,收拾东西要紧还是自己要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就用手抓,抓到了床头的针药,也不管不顾了,随便往身上扎,又用胳膊肘使劲顶,他想气气老伴,不是不管我吗?我就糟蹋,看谁心疼。他发脾气了,疼痛好像怕他了,时逃遁,时袭来,好像故意在逗他。
终于,他探起了身子,看着针管还都插在身上呢,就使劲力气拔下来,扔在了地上。他记起来了,刚才自己是在穿衣服的。看崭新的秋衣上一片红,他没有力气洗了,心里想着,穿上吧,到那边让老伴洗。穿上秋衣后,歇了好一阵子,又把棉袄穿上了,扣子有些紧,他摸索了半天才扣上,又把自己的下身衣服脱了,他觉得双腿好像听些使唤了,穿上秋裤和棉裤后,又把黑色的毛呢裤子套上,还有那条崭新的牛皮腰带,这条腰带是他和老伴赶集买的,十块钱,还是军用的。又穿上袜子和老伴亲手做的布鞋,穿戴好了,慢慢地挪到墙上的镜子旁看着,浑身上下显得胖了,像个人样了,再把黑色的呢子帽戴上,这也是女儿前年给买的,一直没舍得戴,现在戴上,有些大了。大就大些吧,他心里自言自语。
老伴你等等,我给自己指指路去,别走迷糊了找不到你。他嘴里嘟囔着,竟拄着拐杖走到了院子里。一阵风袭来,差点把他吹倒。
农村里,孝子为死去的爹娘指路都是手拿扁担,站在凳子上,上了辈分的人在旁陪着,孝子就大声叫着,“爹(娘)!西方大路,西方大路啊!”于是,孝子孝女大声哭着送爹(娘)上路。
可谁送自己上路呢?只能自己送自己上路了。现在,扁担,他拿不动,更不可能站到凳子上,就是举起手中的拐杖都很费劲儿。他还是咬牙举起来,指向西方。他想喊连忠,西方大路!西方大路!张了半天嘴,却没喊出来,他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喉咙就像堵上了一样,他真想用筷子捅开,忍不住眼泪儿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拐杖也无力地垂下,他慢慢地挪进屋里。
他从里屋搬出自己的遗像,放在桌子上。看着桌子上方墙上老伴的遗像。你就慢点吧,我得把后事儿做完了,你这样催,让我丢三落四的,还想再回来怎的?你问女儿啥时来呀?应该快了吧,不让我等女儿了,说她看着我心里难受,我知道,我知道。我去把咱的钱捎上,还有金条、元宝,多捎些,以后就是女儿忘了给咱送,咱也不缺钱花;吃得呀,捎着呢,有鱼有鸡有丸子,还有点心和苹果、葡萄啥的,都买好了,一并捎着,我给你拿去。说着,他又进了里屋,拖出一包袱黄纸来,又看着老伴,都在里面呢,路上你可背着,我背不动。
歇了几歇,他才把包袱拖到了院子里,把整个的包袱点了,火烧的很旺,把整个院子都照亮了,灰直飘向微明的夜空,又四散开去,他矗立在火堆旁,木偶一般。
王老汉又慢慢地挪回到屋里,他心里很明白,来到窗台边,拿起那片早准备好的青瓦看着,自己给自己顶瓦吧。他记得,老伴是自己给她摔得瓦,砍得碗。轮到自己了,还得自己做。他把青瓦拿在手里,来到屋门口,摔在屋前的台阶上,青瓦碎成了两半。又拿来自己平常吃饭用的碗放在门口,拿来菜刀砍了好几砍,,没砍碎,实在没力气了,只得放下菜刀,拿起来,慢慢地站起身来,丢到了地上,碗碎了,碎成了三块。
没想到自己能做到这些,他很高兴,又把香都点起来了,香火不断,香火不断啊,他嘴动着,自己还明白自己说啥。这样自己可以放心地停床了。对,不能停在床上,那样对后代不好,他早为自己准备了一张军用的折叠床当自己的灵床。虽然床很轻。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从里屋里拿出来了。总不能躺在地上吧,他四处瞅着,看到床下的被子,眼前一亮,反正自己要捎着的,他拉过了被子,跪下来慢慢地铺好,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他很想躺下来。可是,他还是硬撑着,他还要等女儿回来。他强忍着试图站起来,费了半天劲儿,站不起来了,胸闷,剧痛来袭,他趴在被子上,浑身扭曲着,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手乱抓,腿来回蹬了几下,很慢,看来是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缓了口气,瞅见桌子底下的早为自己准备好的打狗鞭子,他伸出手,慢慢地抓在手里,不能忘了拿打狗的鞭子,要是路上碰上狗可怎办?老伴是怕狗的,不可能护着自己,得把鞭子拿上。有些意识了,他就很着急,想的都是女儿,他的嘴还蠕动着,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文广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他猛地坐起来,四下看着,炉子上的铝锅里往外冒着热气,儿子还睡在身边,老婆没在屋里。他摸了一把脸,静了静,努力回想着刚才的事儿,好像刚才叔叔在喊他,还用手拉他,让他快过去。
秋菊匆匆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白色的手提袋,上面的几个字是认得的:厦门市人民医院。“你看,咱叔的病例。”
文广忙下床来,鞋都顾不得穿忙接过来看着。
秋菊说着,“刚才我收拾东西,在那个纸箱子里找到的。”文广忙打开看,禁不住怔住了,“原来咱叔得的是肝癌啊,是去年去霞姐那儿查出来的。”
“你是说,霞姐知道他得肝癌了?”秋菊问。
“应该知道吧,叔叔就在那儿查出来的,可叔为啥一再叮嘱,让瞒着霞姐呢?”文广说着,匆匆提上鞋,“我去叔那儿看看,刚才做的梦很不好,梦里叔在叫我呢。”
“等等,你先洗洗,我给叔蒸了个鸡蛋羹,马上就好了,一块给他捎过去。”
文广应着,匆匆洗着脸又说:“叔说霞姐一家今儿来的,说不定来电话要去接他们,初三客车跑的很少。”
“来不了还不给你打电话,你就等着吧。”
文广擦着脸,点着头,又满是忧虑的说:“这阵儿咱叔光打杜冷丁,不是好兆头,肝癌很疼的。”
“是啊,我早看出咱叔得的不是啥好病,”秋菊说着,端出鸡蛋羹,又滴了点香油,用块干净的毛巾包了递给丈夫,“快点去吧,早点回来吃饭。”
文广应着出了家门。他有叔家大门的钥匙,打开来匆匆进去,家里没点动静,还以为叔睡着呢,蹑手蹑脚地进来。看到院子里的灰和屋门口的破碗破瓦,先是一怔,一股恐惧聚上心头,知道不好了。轻轻地推开屋门,他被眼前这一幕吓懵了,手中的碗“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扭头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正和媳妇撞个满怀。
“怎么啦这是?”秋菊忙扶住他。
文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看着后面跟着的霞一家人,指指屋里。
霞好像知道事儿不好了,手中的东西也扔下了,跑到屋里,接着是霞撕心裂肺的哭声……
当巷子里的人听到哭声都聚来时,老相用毛驴车送来了王老汉的石碑和两口棺材,是的,早说好今儿一早送来的。老相也很惊奇,和乡亲们说着……
石碑和棺材抬进了家门,霞跪在碑和棺材前,哭得昏死过去,一串钥匙从手里滑落在地上,这就是她送给爸爸的礼物呀……
王老汉的去世,所有人都很悲伤,三三两两的都来吊唁,老天也为之动容,本来好好的天,一会儿,乌云聚来,天空飘满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