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
湛连忠刚走到女儿家的楼前,就见女婿提着个大行李箱歪着身子挪出来,后面紧跟着两个外孙和说着啥的女儿,看她肩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像是孩子的零食,一家人高高兴兴,像是要出远出门。“爸!”女婿华子看着他,满脸的诧异,两个外孙也疾步过去叫着外公。湛连忠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俯下身来揽住两个外孙,亲这个一口,亲那个亲一口,又紧紧地抱在怀里稀罕着,“外公想你们了,你们想外公了吗?”孩子嘴里的想还没说出来,女儿瑶忙向前来问着,“爸,你怎么来了?”“哦”,湛连忠没说出什么,他从包里翻着,听着女儿埋怨,“来,事先也不说一声,你看着……”湛连忠忙解释,“想你们了,就连夜赶车过来了。”说着,他从包里摸出两个大石榴,递给孩子笑着,“馋外公家的大石榴了吧?今年树上结了很多,可外公老了,提不动了,带不了多少,这些都是我挑得最好的,给你们爷爷奶奶几个,让他们尝尝鲜。”瑶和华子相互看了眼,脸上有些尴尬,不知道怎办好。“你们这是要出门呀?”湛连忠看着女儿问。“去新马泰旅游,”大外甥六月高兴地说着,又问,“外公,您也去吗?”“哦!”湛连忠疼爱地抚摸了下外甥的头说:“外公不去,走不了路了。”又笑了笑,“这还真不巧,怨外公,来没吱一声,没事儿,见到你们就好了,你们走吧,别误了车,等会儿我把东西送他爷爷奶奶那儿,和亲家很长时间也没见了,正好去拜访,看看亲家。”“我爷爷奶奶也去呢,明儿是爷爷的生日,出去旅游就是给爷爷过生日。”小外甥腊月抢着说。“哦,真的吗?可真好,明儿你爷爷的生日啊!”湛连忠笑着,“那这样,你们把东西提上去,我杀了两只鸡,自家养的,肉好吃,回来给你爷爷家一只,放冰箱里,别坏了。”湛连忠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闺女。瑶接过来,顺手递给丈夫华子,华子笑着,“爸,这么远怪沉的,你还带些东西,走,回家坐会儿歇歇。”“是啊,爸,嘱咐你多少次了,来不要带东西,又不是买不到。”湛连忠笑笑,“也没带多少,你快把东西送上去赶紧走吧,别误了飞机,反正见着你们了,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湛连忠笑说着,又拉着两个外甥的手叮嘱着:“出门可听爸爸妈妈的话,别到处乱跑,要照顾好爷爷奶奶,你们都是小男子汉了。”两个孩子点点头,“外公,您就跟我们一块去吧。”大外甥六月央求说,又看着妈妈,“你就让外公一块去吧。”小外甥腊月也求道,“妈,让外公一块去吧,求你了。”瑶不知说啥好,一脸尴尬。“呵呵,俩外孙真是大了,好孩子,外公腿脚不利便了,走不了远路,它光罢工。”湛连忠指着自己的跛腿,说着玩笑话,当然也是真事,这是前两年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一直没好利索,至今还不离药。瑶看着老爸,不知怎办好,爸这么老远的来,自己就走了,说不过去,一块去吧,又觉得不合适,毕竟是为公公的生日才出国旅游,谋划了很长时间。“爸,要不我不去了,留下来陪您?”“陪我干啥,该怎去怎去,见到你们就行了,去吧去吧,别为爸爸扫了兴,爸爸又不是外人,本来就打算来看看,也没想住下,等会儿我就回去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大信封,“这些钱带着,给孩子爷爷买点礼物,算我的一点心意,碰上了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也给孩子们买点吃的,出去别舍不得花钱,穷家富路嘛。”‘穷家富路,’这四个字她听爸妈说了很多遍,从上大学那一年就说,说了很多年,哪一次出门都是这样唠叨,听着格外亲切,现在听着就有些心酸,妈去世六年了,爸一个人过着,自己离得远,照顾不上他,有心思给他说个老伴照顾他,哪怕是找个保姆,他说啥也不同意,怕生出些事端。他的话,自己过就行,做饭啥的都会,身体又好,又不是不能动,不找那些麻烦了。其实,自己也有这样的顾虑,也就没强求,毕竟,有妈在时,平时的家务都是爸爸做,家务活比妈做得都好,这一点她放心。妈刚走那几年,她每年还回去四五趟,这两年懒了,大多是年前回去走趟,住一晚上再匆匆回来,曾经的家已经留不住她,她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家和孩子身上,回家只是抚平心里的内疚,应付的心思重些,真就是这样。看爸心情好了,适应了一个人过活,她回去也就懒了,一年去不了一趟,毕竟离得太远,三千多里路,来回花很多钱不说,赶飞机倒车很辛苦,还不如爸,一年三四趟来看她,也不麻烦她,来住宾馆,还真没在家里住过。“爸,那你也住一晚上歇歇,明天回去。”这时,华子从楼上下来了,“爸,我给你定个宾馆吧,您住着,等我们回来。”是的,每次来住宾馆,这也成了习惯。“我自己定就行,你就别忙活了。”湛连忠推辞着,这次来他还真有心思住在女儿家。以前不住,那时老俩个,住不开,主要是嫌不方便,每次都是在女儿家吃顿饭,女婿在饭店请一顿,两亲家见见面,就像是走仪式一样,走完了,在宾馆住几天,女儿陪他们去超市逛逛,买点土特产,再把他们送到飞机场。有几次,老俩个偷着溜达着在女儿家的小区里,还结识了女儿的邻居,人家一个军转干部,对从小县城来的老俩个很好,从不低看,还特意请他家里玩过,女人唠嗑,男人下两盘象棋,喝一壶老茶,谈天说地,他觉得比在女儿家都实在。如今,老伴走了,他来想住在女儿家,也想去拜访人家的。因为他有种预感,这次来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拜访拜访女儿的邻居家,也好给邻居留个好印象,说起话来,对他们住在宾馆颇有微词,怎就挤不开两个人,来还住宾馆,现在年轻人就图清闲。人家的话能听不出来吗?他不想女儿给人家留个坏印象,想来给女儿证明。可是,怕是打算落空了,“宾馆我自己定,反正也不远,你们快走吧,别误了点。”女婿一下来,他就催他们走,表情坚定。女儿一家走了,走出了小区。又看女儿出现在大门口,冲他招手,他也挥了挥手,看女儿身影再次消失,他情绪低落下来,就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雕塑一般,很长时间。等他神情好些,扭身看着女儿家住的楼,忍不住长出口气,叹息一声。女儿家是住二楼的,四室三厅的房子,他是很想在女儿家住一晚的,女婿的书房里就有一张单人床,他睡那张床就行,前两次来也有那个意思,女儿不说,他也没好意思开口。这次来,他拿定了主意,就是女儿女婿不开口,他也要在家里住,哪怕他们不愿意,从没住过女儿家的,自己的老伴活着的时候多有怨言,去女儿家住宾馆,话都没法说出口,老伴光怪他,说他是多余的。他不来,她就能住女儿家,还发恨再来不让他跟着。可是,这些年里来女儿家,他竟没落下一趟,害得老伴也没住女儿家一晚上,这是个遗憾。这个遗憾他要帮老伴完成,这就是这次来的想法,谁知事情这么不凑巧。也怪他,打个电话就好了。打电话他不是没想过,可每次打电话女儿都说这么远的路怪辛苦的,有啥事电话里说就行,很方便。明显女儿不愿意他去,怕麻烦。唉,女儿啥时懂自己的心思,老俗话一点不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儿的心思离开了家,把生她养她的家看成了过去的驿站,她不想回来了,也不愿意他们去。当然,这并不说明她不孝,家里有点啥事很上急的。其实,女儿不愿意他去他想得开,人都是这样,这不怪女儿,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他们才是最亲的,父母也就是子女们清闲下来的时候偶然想到的一点牵挂而已。
湛连忠瞅了会儿女儿家的楼,慢慢地往外走。这次来他还有别的目的,是想让女儿陪自己到医院查查,这些日子,浑身很不舒服,吃点啥东西就恶心,感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浑身时不时地打颤,不是得了啥重病儿?身上不舒服,想女儿就迫切,下午赶到飞机场,坐了十二点的飞机,又在机场大门口候了三个小时,兴奋地赶到女儿家。就是这么不巧,女儿一家要去旅游,为的是给亲家公过生日。他想,外甥不说女儿是绝对不会说的,看女儿的表情就知道,更使他伤心的是,都出去旅游了,家里可住开了,也不说让他住家里,怕自己偷她东西怎的,这么不信任他,他是外人吗?闺女爹成外人了?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这事儿深深刺激了他,还住宾馆?他想回去,走出小区,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着远处驶来的出租车忙招手,忽觉得一阵眩晕,双腿发软,瘫倒在小区门口……
等他醒来,已经在医院里了,病房里很静,监视器发出的滴答声听得很清晰,一个罩子捂在他嘴上,他想动一下,觉得胳膊腿好像不听使唤,莫不是瘫了?他心头一惊,怕字涌上心头,使劲地瞪大眼往一旁看,哦,胳膊被固定了,正在输液,悬杆上挂着三个白色的塑料袋,两袋子已经干瘪了,还有一袋子滴了一大半。这时,有护士走了进来,看他醒来,轻声笑问:“老大爷,你醒了?”“哦,我这是怎么啦,怎来的医院?”“老大爷不记得了,你昨天就来了,也没找着你的手机,无法通知你家里人,你家里人的电话知道吗?我给他们打电话,免得他们着急。”“哦!”他笑笑,“走得急,忘了带手机了。我没啥事吧?我的包?”他有些着急起来。护士忙从床头橱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包,“是这个吗?”湛连忠松了口气,“捎来的现钱都给外甥了,我的工资卡在里面,护士,麻烦你帮我把医药费交上,咱不能欠着。”护士拿出卡,“是这个吗?”湛连忠点点头。“让你的家里人来替你交吧,你记得他们的电话吗?”湛连忠不好意思笑笑,“是这样,我不是本地人,是来走闺女家,闺女一家出门旅游了,我也不记得他们的电话,麻烦你帮我把钱交上吧,没事,我信你。”“那好吧,我去跟护士长说说。”湛连忠点点头,又问:“不知是谁把我送医院的,也没好好谢谢人家。”“是有人打的120。”护士说着轻轻出门了。
五天后,湛连忠自己要求出院了。他去找医生询问病情时,偶尔听到屋里医生的对话,他听的真真的,因为主治医生说着他的名字介绍他的病情和治疗方案,胃癌晚期,已经扩散到其它脏器,只能保守治疗,延长患者的生存期。他听了,说不害怕是假的,当时浑身就颤了一下,心口紧紧的,原来自己得了这么不好的病呀!怪不得吃点东西光恶心,原来胃坏了,怎就感觉不到多疼呢?偶尔只是有烧心的感觉,不疼吗?他自己摸着上腹部,怎还就疼了呢?再摸下腹部,也有点疼,摸摸胸,摸摸锁骨、脖子,怎还就浑身都疼了?他踉踉跄跄地回到病房,一晚上没睡好,光想他的病。他看了每日的药单子,这几天,光检查治疗费已经一万多了,他有些心疼,光花钱不治病,他觉得划不来,村里人就说嘛,得了这病,住院白搭,住院死得越快,还不如不治,虽说他并不信这些话,只是觉得他们心疼钱,在医院住着总比在家熬着好。农民吗,挣钱不容易,手里都缺这个,才有这样的歪理。可是,现在他信了村里人的话,有钱怎样,不能治的病,住院花钱都没用,在家时,就是感觉吃不下饭,住了院,浑身都难受了,所以,他说啥也不住院了,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从医院出来,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这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哦,自己一九四六年出生,今年七十三了,七十三是个坎,老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看来自己真跳不过这个坎了。他害怕死吗?心里的确有些怵。走在马路上,他四处看着,在这陌生的城市,他是那样的无助。该去哪儿呢?他打听着,往女儿住的小区走,在这儿,女儿的家就是他的家,不是吗?他对女儿的家感情很深,时时想着,可这个家他进不去。也不知女儿回来没有,他想给闺女打个电话,自己没带手机,也没和闺女说一声,也许闺女给他打过电话,打过很多次,她打不通会不会很着急?也许自己想多了,在家时,出去忘了带手机,看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女儿的,赶紧回过去,女儿总是抱怨,说他跟没手机一样,别不再说啥,也不当回事。在电话报亭,他从包里掏出小本,找出女儿电话,电话通了,可没人接,也许在玩着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试着再打第二遍,竟通了,他还没开口,就是以前一样的一阵埋怨话,打了很多遍总是不通,也不回,华子还说你生气了,故意不接电话,你在家干啥呢?哦,闺女的话他听明白了,还以为他回了家,就实话实说,“我还没回去呢,来时走得急,手机忘到了家里了,也忘了跟你说一声,这两天闲着没事,我跟着老年团到海边玩了玩,你们玩得好吗?啥时候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听到了吗,我爸玩的很好呢,还说他生气,我爸的脾气我不知道吗?从不知道啥叫生气。“爸,还得几天就回去,你好好玩吧,等我们回去,也忘了给你留家里的钥匙。”“知道了,你们好好玩,打电话是跟你们说一声,今儿我就回去了,晚上的飞机,带我问亲家好,要照看好孩子,别去危险的地方。”他故意大声爽朗地说。“你就多玩几天嘛,来一次还没说上话呢,是不是生我气呀?”闺女在电话里冲他撒娇。“生啥气呀,没有没有,已经见着你们了,我也放心了,要对你公公婆婆好,知道吗?”“嗯,爸,我跟华子商量好了,明年你生日时也陪你出来玩,新马泰、欧洲随你选。”电话里,闺女像是很兴奋。“好,好,瑶啊,可一定注意安全。再就是,爸爸嘱咐你,捎来那个蓝色的袋子里有个荷包,就是你妈妈给你绣的那个,回来收好,那是你妈妈早说给你的,这次我给你捎来了,一定要保存好啊。”“是不是里面啥好东西,不会是你和妈的存款卡吧?”闺女和他开着玩笑。“你这孩子,还真让你猜对了,回来收好,没别事挂了。”“爸,华子又跟我说忘了给你留下家里的钥匙,他很内疚呢,下次来咱不住宾馆了,就住家里。”“好,好,我挂了。”听了这话,湛连忠感觉心里暖暖的,有这话就够了,他感觉这次没白来。
电话挂了,湛连忠心情顿时好起来,闺女女婿想到这事了,想到就好,正合了他的心思。他就说嘛,闺女女婿不是那样不孝顺的人,只是考虑不到罢了,也怪自己,有啥心思和闺女说不就行了,还埋怨闺女生分,倒是自己生分了。这时,已经中午了,周围小吃摊散发出的香味虽说并没有引起他的食欲,但总要吃点啥,他去买了个馒头和一瓶水,就坐在路旁的长凳上吃着。看周围几个农民工围坐在树荫里,一人一瓶啤酒,就着包子或是馅饼大快朵颐,吃得那个香,使人受感染,他也想那样吃,咬一大口馒头,使劲地嚼着,强忍着反胃和恶心,使劲咽,咽不下用水冲,终没能咽下去,还打了呛,吐了出来,吐的两眼泪,张着大口恶心了好几次,憋的脸也通红,很狼狈,他大声喘息着,用手捶着胸,看着地上吐出来的污物,忙从包里撕块卫生纸,擦拭干净了,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刚才的一幕被许多人看到了,聚来了诧异的目光,湛连忠抱歉地笑着,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等差异的目光消失了,就看着不远处几个农民工,看他们吃饱了,都倚在树干上小憩,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同情,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们。大半个馒头还在手里,一瓶子水糟蹋了一大半,他把那块馒头放进包里,想着等饿了再吃,就搂着包也想眯会儿,他困了,合上眼就不愿意再睁开,又怕包被偷,紧紧地搂在怀里。树冠中透下来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晃动着,一丝丝暖意透过皮肤渗进他的肌理,他觉得很舒服,就像是在地头的树荫里,那一年分地到户了,刚转正的他还生活在农村,还没把老婆女儿带出去,家里分了五亩多地,上坡里种棉花,南洼里是麦子,那时的麦子靠人工收。那一天晚上,寅时走的,骑着自行车带着老婆,到南洼里天还黑着,割了一大半,太阳才出来,等孩子舅赶着牛车来,装了一车往回拉,太阳才一竿子高,车走了,他和老婆又忙着收割,毒辣辣的日头晒疼了他的背,他还得拼命割,他是家里的主劳力,却赶不上老婆干活有耐力,割同样多的陇,被老婆落下了一大截,还是老婆回来接的他,割完了也快晌午了。车还没来,就坐在地头的树荫里凉快,一屁股坐下,拿起水鼓子咕咚咕咚地大喝一气,真是痛快,又拿个大卷子啃着,填的嘴里满满的,蠕动都难,一口水灌下去,那是硬咽,真是痛快。老婆就说他,那吃相哪里有个教师样,干点活,那点斯文就没有了,比庄户人还庄户,简直给她丢人。老伴很注意他平时的穿戴,觉得他是她的荣耀,老婆的抱怨和唠叨他觉得很享受。是的,老婆是疼爱他的,平日里他只管教书,地里的活都是她的,上坡回来还给他做饭,把他当宝贝似地供着。好在他没让老婆失望,几年后农转非,他把老婆和女儿户口带了出去,那时候农转非可了不得,农转非就是吃皇粮,每月领工资,都羡慕着呢。后来,老婆在学校烧锅炉,也算有了份正式工作,跟着他享了福,这可是老婆的原话,说没看错他,想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老丈人家全家不同意,说他瘦弱,跟小鸡子似的,欺不动地里的活,挣不出碗饭来吃,可她有主意,一眼就相中了他。她的话,为啥要吃地里这碗饭,将来要吃皇粮,端铁饭碗,一家人都嗤笑她,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都是庄户人家,又没啥关系,说他也就比别人多读了两年书,还不是照样搂锄钩子。多读书还真有用,他先是干民办教师,后考试转正,再过两年,全家人吃上了皇粮,几十年里,一家人过的顺风顺水,不但亲戚们羡慕,老家人也都羡慕。女儿大学毕业留在了当地成了家,他和老伴也都退了休,本想着颐养天年了,老伴体检时查出了恶疾,走得也快,不到一年的工夫。临走时,老伴和他说,她知足了,一辈子跟着他没受多少累,这就是福气,这些年顺风顺水的值了,好事不光是咱家的,人生五味啥味也得有,这才是人生。一个农村妇女,识不了几个字,临走能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来,他很诧异,平日真是小看了她,现在可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一下子醒来,浑身打个颤,刚才竟睡着了,还做了这样的梦,梦见老伴了,可是很长时间没做梦了,平日里睡眠不好,竟在这儿做了梦,包还紧紧搂在怀里。“人生五味?”他嘟囔着,精神倒好起来,用手摸摸胸部,竟没有了一点疼痛。他长出口气,四处看看,路上人车依旧川流不息。又问了人家时间,觉得还早,就打算去闺女家邻居拜访一下索老将军,好几年没见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人家不小看咱,咱也不忘人家。他去超市买了些水果,本想再提箱奶,又觉得人家不缺这个,礼多了反而人家过意不去,就光提着水果走进了小区。
上了楼,他在闺女家门前站了会儿,用手摸摸枣红色的大门,看门上硕大的“福”字感到很暖心。透过猫眼,他想往屋里看看,可惜啥也看不到,他知道这猫眼只能往外看不能往里看,可他还是凑上去看了会儿,他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女儿家了,心里多少就生些悲哀。他喃喃的,女儿的家,女儿的家,这才是女儿的家,自己的那个家不是女儿的家了,女儿的家在这儿,房子卖得对,一点不可惜。刚卖时,心里好几天不是滋味,现在放下了,钱给女儿捎来了,多少年里就和老伴这样商量的。那座小楼,女儿早就说给根的,说她离得远,啥事都是根儿照应着,小楼欠当给他的报酬。根是他的侄儿,生活条件不是太好,现在在城里打工,经常来看他,照顾他。这事儿就依了女儿,别的还有啥呢?一辈子的存款也都给女儿捎去了,这也是老伴的心愿,一再叮嘱他感觉到不好早打算,免得放错了地方找不到。他是有这样的打算,早两年就给女儿把存款捎来了,女儿说啥也不要,女儿家不缺钱,公公家开着公司,生意好着呢!可是,人家有钱是人家的,自己家的钱早晚是女儿的,这也是当老人的心,不都这么做吗?卖楼钱加平日里存款,总共二百零二万。他凑了个整数给了女儿,留下两万本打算自己用,来又给了两个外甥一万,住院花了一万多,还有多少呢?反正自己每月有工资,够自己用的。
不知怎的,今儿光想这些,他强迫自己不想,静下心情,摁响了邻家的门铃。他庆幸女儿有这么好的邻居,平日里替女儿看着门,楼道卫生也替女儿打扫着,他来也热情招待,不小看他这个县城来的人,这使他很感动。谁说城市人都是冷面孔,人家这么大的干部都不小看人,他就时常叮嘱女儿对人家要尊重,平时多走动,年节的过去走走,这都是人之常情,他知道女儿平日里不注意这些。门好一会儿才打开,看来人家刚午睡醒,见是他,忙屋里让,“老湛啊,这时候怎来了,闺女不在家,我有她的电话,她家的钥匙还在这儿呢。”湛连忠一愣,刚才电话里还说没留下钥匙懊悔,难道忘了邻家还有她家的钥匙?心里有股凉意,马上笑笑,“我是专门来看望你们的,闺女一家旅游去了,我知道的。”“哦,他们一会儿回来吗?晚上在这儿吃,你们老哥俩喝点。”“不了,不了,坐会儿我就回老家了,住了好些时候了,一直没过来看您们。”他说着,很是客气,也不知他的话人家听明白没有,光怕说漏了话,被人家看出倪端,因此,并不多言。还是一壶老茶,一盘棋,玩得不亦乐乎。几盘棋后,他该走了,又说了些客气话。人家拉着他的手,“多住些日子吧,平日是在哪儿来?跟你玩不够呢,闺女在这儿,按说你就该住这儿了,一个人在老家有个病灾啥的,谁照顾你呀。”“女儿女婿也是这么说,还有亲家,不知劝了我多少次,可我恋家,舍不得呢,再过几年吧,过几年就来,咱们天天玩。”客客气气,难舍难离,人家一直送他到楼下,他也频频回头招手,和人家道别……
回到老家,湛连忠连睡了三天,身体才恢复过来。闺女几次打电话来抱怨他,抱怨他不该走得这么急,他们第二天就回来了,几天里公公婆婆都提起,知道你来了还去旅游,很内疚,好一阵抱怨呢,说我不懂事,还有邻家卢伯母,话里话外的也是那么个意思,说天那么晚了走了,很担心你的,见面就问,我都不好意思怎说。你也是,已经住了好几天了,就差那两天吗?像是赌气似的,你还是来这儿住吧,我给你找房子,装修好了去接你。湛连忠一口拒绝,说租了房子也不去,在家好好的,住那儿不习惯,想你们了我就去,欠当旅游多好。住你那儿人生地不熟的,不习惯,还给你添麻烦,别把心思用我这儿,放到你家里和婆婆公公身上,看到你过的好我就好。瑶还不依不饶,可你这趟来,弄得我心里光愧疚,你说你把钱都捎来了,啥意思?我心里慌慌的,好像有啥不好的事儿要发生,家里有啥事可千万别瞒着我,咱有条件,说句不好听的,咱不缺钱,有啥病住最好的医院,国外治疗也行,华子昨晚还说呢,每月给你寄些钱,算是孝心。我都懂他的心思,却觉得没意思,你又不缺钱花对不对……
冬天到了,小楼里很暖和。根守在湛连忠床头,他已经在这儿伺候了一个多月了,看着叔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几次说:“叔,和姐姐说声吧,你看你都这样了,她以后会怪我的。”湛连忠摇摇头,“两个孩子离不开他,孩子们还上学呢,你看我又没啥事,你姐就是来我也是这样,有啥用呢?”“叔,要不我送你去姐姐那儿住些日子吧。”湛连忠摇摇头,“根啊,叔叮嘱你的一定要记牢,你姐在外这些年啥也不懂,万一哪一天我不行了,按我交代的办,留下我的遗照给你姐,还有你婶子的,她要是有意捎着就捎着去,做个念想,没那个意思呢,上坟时就给我和你婶子烧去,这事要听你姐姐的意见。根点点头。他又喃喃的,其实,我只是这么想,还是烧了好,你姐那儿,哪里有我和你婶子的地方,没处放呀,挂人家墙上不合适,那是人家的家,放你姐那儿还不如放你这儿。”“姐要是不要,就放我家里,我把你们老哥俩放一块,年节的一块祭拜。”根本是安慰他,说出这样的话又不吉利,忙住了口。湛连忠却点点头,“这样也好,还有坟墓,直接用混凝土浇筑,连你爹娘的一块,这样不长草,省的你每年辛苦。”“叔,我知道了,咱别光说这些不好的话,你这不好好的,医生说你的病还有好几年呢,你要打起精神来,心情很关键。”湛连忠笑着,看着老实憨厚的侄子,“不要担心叔,叔是个明白人,今晚你回去,明儿收拾收拾,把他娘俩接来,冬天就在这儿住,以后这房子就是你的了。”“叔啊,跟您说了多少次了,房子俺不要,平日里接济俺那么多,留给姐姐吧。”“你这孩子,说给你就给你的,这也是你姐的心思,和你说,你姐家不缺这个,趁早回吧,明儿早来。”根答应着,把便盆放在一旁,“叔,不愿意动就别起来,明儿我来收拾。”湛连忠点点头,他看着侄子离去,心里很不舍,门砰的一声响,孤寂立时笼罩着这个家。这个家没人气了,自从老伴走后就这样冷冷清清,没了家的温暖。老伴临走的话,我走了,你可怎过呀,叫人不放心,今儿你送走了我,他日谁送你啊,不是女儿不孝顺,是指望不上,她有家有孩子,离不开呀。老伴的话没错,闺女离不开,真来了人在这儿,心也在家里,都是当父母过来的,这他懂。所以,他从来没指望闺女来给她送终,现在想女儿吗?那是真想。记得电话里,女儿说想他,说等放了假要她领着孩子回来过年,说了很多回,一次也没回来过,也说过要他去那儿过年,不是他老传统,怎能在闺女家过年呢?那是人家的家,就是闺女愿意,亲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愿意,给女儿添乱,这事他做不来。今年闺女说回来过年,他应着了。昨日视频时,他特意穿戴整齐,女儿说他瘦了很多,问他是不是病了?他瞒着,说自己很好,又道有钱难买老来瘦嘛,瘦是健康,又不少吃,她对闺女这么说,可他真吃不下东西了,一天一个鸡蛋焖子都吃不下,水也不愿意喝,腿脚也不愿意动,真是快到了油尽灯枯了。他也想好了,早走了也好,闺女伤心也是一时,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自己早走了,闺女以后也无牵挂了。七十三岁,就现在来说,算不上年龄多大,也算高寿了,要是没这恶疾,多活十年八年的,有了这病谁也抗不过去。
侄子走后,他费了很大的劲勉强起来,又穿戴整齐了,想和闺女视频,见闺女最后一面。可他觉得下身动一下都很困难,别说穿衣服了,只好把衣服披在身上,倚在床头,帽子他是要戴的,侄子说他的头发像是几天里变白的,他从镜子里看过,真的很白了,白得他自己都害怕。他打开了微信,摁响了视频键,那种等待的心情是激动地,一连三遍,他并没有等来闺女的视频,他就那样不停地摁着,等手机从手里脱落,泪也从脸颊滑落……
视频通了,可他接不起来了,头歪在一边……
一切忙活完后,根看着桌上叔和婶子的遗像,轻声地问姐姐瑶要不要带走,不要的话他带回去,这是叔的遗愿。瑶听着,抱着父亲的遗像大哭起来,她已经哭哑了嗓子,哭不出声来,而相框中的人依旧慈祥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