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爷一脸的期待,他轻轻敲着闺女家的大门,敲几下,凑到猫眼里看一看,光怕屋里的闺女认不出自己,又不敢使大劲儿。今儿是星期天,他猜着,闺女又是工作又是接送孩子上下学,好不容易星期了,也许,一家人正睡懒觉,还没起来。敲了几下子,屋里没有动静。哦,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快十点了,也该起床了。他可是坐了一晚上的车,早晨四点半就到了闺女所在的城市,他没有立马离开车站,而是在车站小憩了会儿。
薛大爷拿的东西不少,一个很大的蛋糕,这可是老家县城里最好的蛋糕了,二百九十八,说是纯奶做的。外孙好吃这个,每次打电话都嚷嚷着,外公来了买蛋糕,外公再来买蛋糕。可是,他妈呢,也就是自己闺女,脾气不是太好,外孙也就有些超重吧,她最烦孩子吃这个,一年到头,孩子也吃不上几回。越不是让孩子吃吧,孩子越馋这个,平日里来不敢买,这不是自己生日吗?正好让外孙解解馋,闺女应该说不出啥来。
对于闺女,他有些怵头,闺女不分啥场合,很能说出话来,光给人难堪。按说,婆媳关系应该不融洽,而自己闺女却恰恰相反,对待婆婆公公比待自己爹妈都好。老伴在时,不就光嘟嘟这事吗?养了个啥闺女,胳膊肘总向外拐拐。老伴走了几年了,每年除了老伴祭日回来趟,一年到头也不来,好像忘了养她生她的地方了。说句不该说的,就是老伴死,赶回来先不看她妈,而是眼泪汪汪地找自己。领到老伴灵床前,也没看到闺女哭得死去活来,只是看着,亲亲老伴的面孔,握着老伴的手,又里外看老伴的寿衣。看完这些,像是合了她的心意,就向来帮忙的一家人道谢,后又黏上他,不停地安慰他。他心里就有些烦,你说你又没赶上你娘那口气,进屋可大声哭呀,光看这看那的。大声的哭泣声,乡邻面前也好看。唉,真是在外上学上傻了,好事没学来,学来了些洋礼节,城里人发丧也许不哭,只带个小白花向亲人鞠躬哀悼,她进门冲她也这样,被乡邻笑话,他觉得很没脸,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忍不住抹眼。闺女反而劝他,说人都走了,哭有啥用,好好护惜自己的身子才好,也免得我回去挂牵。当时,他心里那个不受用,但碍于人脸前,也不好发作。
当然,说老伴死了闺女不悲痛也不全对。几天里,她的眼睛都红肿着,只是说话不中听。嫌闺女说话不中听,人家婆婆偏听服了,他就见过,自己闺女和婆婆在一块说话,一点藏着掖着的都没有,对着脸说话一脸的笑,嘻嘻哈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母女呢,使他心里既羡慕又嫉妒。闺女和她妈说话可不这样,说不上几句就吵吵,一样的脾气,谁也不服谁,他劝吧,两头挨呲,都把气撒他身上,怼回两句吧,啥事也赖他了,说他搅和,把他气的变成个闷嘴葫芦。他就是家里的受气包。受气包就受气包吧,一个家里,总得有个软的,要是三口人都是针尖或是麦芒,这个家过不得了,一时也不得安宁。其实,也很有意思,娘俩个顶嘴,从不恼,好像这样才是她们的相处之道。说真的,他倒喜欢闺女和她婆婆相处的模式。那样,家里该多温馨。
可是,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老伴还不到七十呀,就匆匆走了,平日里身体那么好,一年到头不吃个药丸子,感冒都是硬挺过来,光说是药三分毒,自己平日吃药她都烦气,骂自己药罐子。她倒不是药罐子了,说不行就不行了,吃着饭呢,说胸口闷,头昏脑涨,还没反应过来,就出溜到桌子下面了,扶不起来,一会儿就吐了,继而是满嘴白沫,等救护车来,还没到医院,半路就走了……
五年了,这事儿他还放不下,心梗应该有预兆啊,怎没听她说过,出来进去的,天天不住脚,很少闲下来,还光猜着,凭他的身体,活到八九十也没问题。没想到啊,七十还不到,还没活到平均数……
老伴走了这些日子,这还是头一次到闺女家来,每年的生日,闺女总打电话来问过不过?他是说过五年内自己不过生日。可是,这五年头上了,盼着闺女来电话问呢,闺女倒不打电话了,不打电话他也不好意思说。昨天,忽有主意,干脆买上生日蛋糕和菜到闺女家过生日去。说真的,主要是他想闺女了,这种想一时不能遏制,越想越待不住,也打算好了,明儿是星期天,闺女女婿都都歇星期,晚上坐动车去,八九点到闺女家,给闺女一家做顿饭,陪着他们吃,他们要是能记起来是自己的生日更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生日过不过一样。他看了,下个星期三才是自己的生日。农村的风俗,老人的生日,宜提前不宜延后,这正好儿。
于是下午,他赶到县城,买好了东西,就在火车站等着,坐晚上八点半的动车就来了。一夜里,他兴奋得竟没点儿睡意,带着好几个包,坐在候车室小憩时,两个包挂在脚脖子上,两个包紧攥着,等车站吵嚷声大起来时,他想着,时间还早,也不坐车了,干脆溜达着去闺女家,还能省下几块钱的车费。农村人腿不值钱,最不怕的就是走路,就是带着这四个包费些劲,肩上背着三个,手里提着个大蛋糕,还得小心翼翼,光怕歪了或是跌了。
好不容易到闺女家,喘息会儿,敲了几次门,屋里竟没应声的,他满脸的狐疑,难道不在家?星期天能去哪儿?他把蛋糕小心地放在地上,掏出手机就给闺女打电话,也怪了,打了好几遍,都通,就是没人接。打女婿的电话也是这样,他心里就有些紧张,正在不知所措时,电话响了,一看是闺女打来的,他赶紧接起来。“小想,出差呢?”他问着。电话那头传来,“不是,带着孩子度假呢,正在海边上,爸,有事吗?”“没事,没事,好!好!度假好!在海边上可注意安全呢,水深!”他叮嘱着。“知道了,爸,挂了。”他“应”了声,手机立刻没了声音。他就瞅着自己的手机发呆,回过神来后又发愁了,这可怎办,到哪儿去呢?他看着女儿家的对门,把东西放邻居家?可是,都是些吃的呀,闺女说是度假,很可能好几天不回来,还不放坏了。再说,城市人不比农村人,对门住着多少年不认得的也有,这可是闺女和他说的,城市人不来往,对门住着,走个迎碰头也只是相互笑笑点点头,话都不说一句。闺女和人家再没来往,自己贸然把东西放人家里也不好说话。想着,他又背起东西,提着蛋糕下楼来,来时没觉得累,这会儿,他感觉到累了,闺女家在二楼,下楼来都觉得腿发胀。
楼口不时有进出的人,都在打量他。他不好意思和人家笑笑,只在原地儿打转转,不知去哪儿好了。算起来,三顿饭没吃了,也感到一点饿,就是不愿意吃,光觉得喉咙发干。到亲家去?也只有这样了,这个大都市里,能认识的只有亲家,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要知道,这些东西花了六七百呢,想起来就心疼,在家里,两个月的生活费也花不了这些,不能坏了,特别是买的驴肉和牛肉,五十多块钱一斤呢,得赶紧给亲家送去。他到亲家去过几次,离着闺女家并不远,他就一路问着找到门上,亲家住的是小别墅,家里开着公司,很有钱。他的家庭条件虽说也不错,可和亲家是没法相比,走到亲家门口,他摁着门铃,很长一会儿时间,亲家的保姆走了出来,用手拢着长发,大老远问了句,“你找谁?”其实,这个保姆他见过的,正想说什么,保姆走近了,也认出了他,“大伯呀,他们一家人都去度假了,就我一个人在家看门。”她说着就从腰间摸出钥匙想开门,又说道,“临走时,大姨再三叮嘱我不让外人进来。”
薛大爷“哦”了一声,“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呀?”“走了三天了,去了美国夏威夷。”“没说啥时候回来?”保姆摇了摇头。“那这样吧,我就不进去了,你把这东西拿进去,该放冰箱的放冰箱,别坏了。”保姆并没伸手接,“大姨临走时和我说,不让乱往家里放东西。”薛大爷听着愣了下,他稍微点点头,甚至苦笑了一下,“是啊,人家啥条件,连保姆都嫌弃自己的东西。”“那算了,我走了,你看好门,”说着,他扭过头慢慢离去。“姐回来要不要和她说你来过?”这个保姆问,他回过头,“不用了。”保姆应了声。
他走出很远了,回头看了眼,看到保姆还在看他。就摇了摇头,拐弯了,走出小区。他拿着这些东西实在太沉,就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歇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
花园角落是一排绿色的垃圾桶,他发现垃圾桶旁有个拾荒的老人,移动着缓慢的身子,破旧的三轮车上放着一些碎箱子纸片、水瓶子,那老人穿着肮脏,微驼着背驼,正挨个垃圾桶翻着、找着,拿起来看着,有用的扔到三轮车上,没用的倒到另一个垃圾桶里。这大城市里也有拾荒者呀,看上去,很可怜,和农村捡垃圾的没啥两样,甚至还不如农村捡垃圾的穿得好。于是,他动了恻隐之心,看看身边的东西,觉得坏了扔掉可惜,还不如送给老人。送前,他想吃点,却一口也不愿意吃。就叹口气,背着东西来到老人身边,拾荒老人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他大声和那人说着。那老头呆呆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说啥。
哦,应该用普通话。薛大爷想着,就把舌头捋直了,干咽了几口唾沫,把话速放慢,一字一句地说着,把东西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懂了,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放在三轮车上,满脸的感激之情,冲他呜呜啊啊地说着,原来是个哑巴。刚才还自个委屈,但看着拾荒的哑巴,他长出了口气,自己可怜,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他和哑巴摆摆手往前走了,手里没了东西,走着就轻松了。当他走出老远,再回头看,那个哑巴还望着他呢。他想着,还生日呢,这个老人谁给他过生日?和他相比,他满足,再怎么着,自己以后也不会落到他这步天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