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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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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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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泪

羊卖了,羊圈空了,尹老太高兴了,她终于不再像贼似的睡在门过道里,每天还得早起来,把铺盖藏在柴草屋里,还得把过道扫干净,甚至用自己的毛巾蘸了水仔细的擦拭地面,就像擦一面镜子,一点污垢也不能有。否则,闺女和女婿看了准没好脸色。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要干净,把屋里打扫得跟佛堂似的,一点儿土星儿都没有。自己活了八十六了,想一想,都比过去的大户儿家里还要干净,大户儿还让长工们到屋里坐一坐呢,闺女女婿的屋里她从没见去过,也不敢进,光怕人家反感。小时候,她曾经跟着娘给村里的大户儿送过浆洗好的衣服,她就和娘到过大户儿的客厅里,还在人家椅子上坐了坐。娘死后,她还到大户儿家里当过丫头,厅堂啥的都到过,人家也不嫌弃。而现在,女儿家的屋门口,她就不敢走过去,怕污了地儿,女婿烦气不说,打扫起来也很麻烦的。不是吗?喂个鸡狗,女婿都嫌脏。要不是外甥儿淘,非要只小羊当宠物养,女婿说啥也不同意的。为了这只小羊儿,听闺女说,女婿特意花了几千块钱弄了个羊圈,篱笆上都刷了白漆,地面还铺了瓷砖,弄了个好好的屋顶儿,蓝色的,多好看呀。外甥一句,羊圈是没有顶子的。就把好好的顶子拆了下来,还嫌碍事儿,扔到了垃圾堆里。她怎舍得呢,就去偷偷地捡回来并藏了起来。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哪一天外甥玩够了,不想养了,羊圈倒出来后,她可以求一下闺女,让自己住进去。她打扫的时候试过了,虽说小点儿,有点儿伸不开腿。但是,比门过道好多了。门过道太敞,虽说今冬儿不算冷。可是,半夜里还是冻得睡不着。被子已经很厚了,今年儿捡得棉花填进去了不少,都有半掌厚了。闺女不就说嘛,看你多会享福呀,恐怕世上没有比得上你的被子厚得了。她冲闺女笑着,娘老了,自私了,顾不上你们了。

想着,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一点儿不错的,自从四儿家出来,实在没地儿去了,就来到了闺女家。闺女不嫌,收留了她,刚开始儿还管她吃喝。虽说,女婿脸上有一百个不愿意儿,也没说出啥。这就好,比自己四个儿子强多了。特别是小四儿,从小儿把他宠坏了,你说你把娘的养老宅扒了,当着三个哥哥的面说得牙是牙,口是口的,管娘吃住。还有四儿媳妇,答应地也干脆。可房子盖起来了,就反悔了?你们好孬的给娘找个地方住也行啊,娘又不嫌,把娘推出来,大门一关就不管了。这个四儿呀,白疼了他,让娘怎有脸到你两个哥哥的门上去说呢。幸亏你姐儿还心疼娘,娘才有个落脚的地方。

后来一想,四儿在家里说了也不算,媳妇儿欺着他。自古以来,婆媳几个合得来的,也不怨人家,咱又没生没养人家,人家爹娘养这么大给咱,咱就烧高香了,凭啥让人家养咱。

想来想去,还是闺女好。现在,羊圈闲着也是闲着,要是求闺女跟女婿说说,说不定会同意自己住进去的。真要住进去了,自己也算有个家了,也不用每天早晨起来又是搬铺盖,有时擦地的。甚至,自己可以多睡会儿懒觉。岁数大了,虽说觉儿少了。可是,大清早的也不愿起来,愿意多躺会儿。

这个事儿,尹老太想了好几天,还不好意思开口。自己这样奢侈的要求,多难为闺女,不能亏了她。浑身摸了摸,自己还有啥呢,也就是耳朵上的这对金耳环了,这还是结婚时,婆婆给带上的。快七十年了,都长到肉里了。本来想着,设法弄下一个来当了,换换被褥里表,里表都不结实了,都不敢使点劲儿扯,一扯就开裂。如今还是将就一下吧,这对今耳环就给闺女,欠当给她留个念想。反正四个孩子也没法分,闺女管她,就偏向她,留给闺女,谁也说不出啥来。

想着,她就慢慢试着摘耳坠子。耳坠子真的长在肉里了,少一使点劲儿弄就疼。试了几次,疼得她落了泪,还是忍着。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疼得她的眼泪一窝窝地,就用手使劲儿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终于,两个金坠子摘下来了,弄了两手的血。一晚上,她疼得都没睡着,就那样坐了一夜。

鸡叫两遍了,她匆匆起来收拾着,把铺盖放好,又把地儿弄干净。可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出去,而是坐在门道里等着闺女,手里紧攥着两个金耳坠子。天大明了,太阳出来了,闺女和女婿还没起来。这年轻人啊,多会享福呀。自己快土埋头顶了,还从没记得这样晚起过。也是,外甥上高中了,住在学校里,一星期才回来一次。他们没啥事儿,晚上睡得晚,早上晚点儿起,也说得过去。

以前,闺女都是早起来的,打发外甥吃了饭上学校后再躺会儿。现在,不用了,可以安稳的多睡些时候。再一想,要不是外甥上高中,羊儿也不能卖,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儿。自己不是也想搬到羊圈里多睡会儿吗,还说闺女懒。她笑了笑,继续坐着等,不敢弄出一点儿声响来,怕惊了他们。

一直等到太阳一竿子高,她都有点儿坐不住了,才听到屋门响。忙起来,看闺女端着尿盆出来,她一脸笑得迎上去。闺女看到她的瞬间,竟问了句,“你怎还没走?”又看了看她的耳朵,“你的两个耳朵怎么啦?”她示意闺女别大声嚷嚷,让闺女先去到了尿,就把闺女拉到大门口,小心地伸开手笑说:“环儿呀,姊妹四个中,你最孝顺了,娘的这对金耳环呀,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儿吧。”说着,把金耳环递到闺女手中。

环儿有些吃惊,怔怔地看着娘。其实,她早就想娘这对金耳环了,只是还没说出来。怎也没想到,娘会主动给她,她看着金耳环,脸上有了笑。尹老太看闺女高兴了,忙又说:“环儿呀,娘还有个事儿求你,你跟龙儿爸说说,反正羊也卖了,羊圈也闲着,就让娘搬进去住吧,娘睡过道里麻烦不说,也冷,晚上冻得睡不着。”看闺女有点犹豫,还是点了点头。尹老太高兴了,忙拿了自己的烂包袱,小声的说:“快屋里吧,这儿冷,娘走了,”说着,又拿起一旁的拄棍儿。环儿忍不住叫了声娘。尹老太一怔,继而满是欢喜,多长时间没听到孩子们叫声娘了,她一脸的笑,小声儿说:“别让龙儿爹听到了,快进去吧,娘下午会早一点回来,打扫打扫,今晚儿就搬过去,娘也睡个好觉儿。”说着,小心的开了门,蹒跚的走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低声和闺女说:“闺女呀,你再和龙儿爹说说,要是让俺把羊圈顶儿封上就更好了,那就更暖和了,告诉你,那顶儿俺还藏着呢。”说着,关了门,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每天,尹老太总是走几里路,先到老头子的坟上陪老伴儿说几句话,再去讨她一天的吃地。这会儿,她在老头儿的坟上坐了很久,说了很多,脸上都是笑。‘老头儿呀,你别抱怨俺了,俺有地儿住了,闺女家的羊圈啊,比咱的老屋都好,铺着地砖儿,刷着白漆儿,可干净了,你见都没见过,要是闺女跟女婿通融一下,再封上那个顶儿呀就更好了。不封也行,反正俺的被子后,也冻不着。你放心了吧,光托梦埋怨俺不该把养老宅腾出来。可是,不腾行吗,四儿要盖屋,老宅碍事儿,当娘的能不同意吗。你临走时光嘱咐俺谁也别跟,还是自己过好点儿,不是俺不听你的话,也是没办法嘛,孩子们都为难。现在好了,俺有了这个遮风雨的地方就好了,谁也不赘他们。就是给闺女添点儿麻烦,俺把金耳坠给她了,算是补偿。您说住在闺女家,怕外人笑话,俺早出晚归的,没几个人知道,就是委屈闺女了。老伴呀,俺想着,也没几年活头了。你放心,俺不会死在闺女家给孩子们丢人的,放心好了。你说想重孙子,光托梦给俺,俺也想啊。俺想法子见见,来说给你听听。

尹老太在老伴的坟上唠叨了一阵子,觉得有点儿饿了,抬头看了下,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怕是晌午了。冬天里,天儿短。她嘟囔着,慢慢地站起来,该去讨点儿吃的了。周围几个村,她都熟了,上人家门要饭,只要讨得够吃的,她从不多要,要多了吃不了。夏天,放一晚上就有味儿;冬天,又冻得跟个石头疙瘩似的,她没几颗牙了,啃不动;春天和秋天倒是好点,最多也就要来够吃两天的,再长了也不行,扔了又怪可惜。所以,她从不多要。

其实,也就是冬天常要饭儿,那是没啥办法,坡里没啥吃的。要是有吃的,挖点野菜啥的,熬点粥喝就行了,她一个人儿,能吃多少东西呢?她也不想上人家门儿丢人现眼。

今天,心情好了,走路也快些。到了杨家村,就进了两个门,人家都是给了大半个馒头,这就够吃的了,她坐在人家村的村碑旁,吃了半块馒头,顺便歇息了一下,就回了自己村子。大孙子的孩子都满一周岁了,她还没见过。今儿,说啥也得见一见,心里也不遗憾了。隔辈人吗,最亲的了。见一面,到了那边也好和老伴儿说说。要不的话,老伴要是问起来,自己怎说呢,当了祖奶奶了,连祖孙儿也没见上,白在世上多活了这几年。撒谎吗,她可从不会儿。无论如何也要见见,哪怕是大儿子两口子恼了也要见。拿定了主意,她往村里走去。

也就两三里路呀,她觉得路是那样漫长,也禁不住叹息,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想年轻时,一天怎也走过十多趟,那都是转眼的时间儿,几步就到了,觉得是那样的近儿。而现在,眼巴巴的望着,紧走慢走,村子都在眼前晃动了,就是走不到头儿。这条路呀,她领着四个孩子逃荒要饭,拾柴挖菜,走得次数都记不清了。那时候的四个孩子和自己多亲呀,谁也离不开她,特别是老四儿,数他小,最娇贵儿,三四岁了,还让抱着、背着,一步儿也不肯走。哪怕是自己背着柴、背着草,还得抱着他。现在好了,都大了,翅膀硬了,用不着娘了。

她心里埋怨着,却又为四个孩子都过上了好日子而满足。特别是老大,干包工头儿,一年挣得钱数不清,村南最显眼的二层楼就是他家;老二和老四也过得不错,一个跑运输,家里有三辆大车;一个开馒头房,连带着小卖部,买卖不错。也都是一溜的大瓦房儿,很敞亮。过得差些的要数闺女家,女婿是教师,领死工资儿,闺女干缝纫,挣个零花钱,不过日子过得很受用。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很满足。孩子们都过得好,她就是死也没啥牵挂了。老大都当了爷爷了,说明老马家人丁兴旺,老伴儿地下也就安息了。老伴活着的时候不就光说吗,老马家人丁不忘,老爷爷是独苗,爷爷是独苗,到了他爹这辈上是独苗,他这辈上呢,也是根独苗苗。好在下一代他兄弟三个,现在又添了祖孙,高兴地老伴儿光托梦给她,问她这问她那的。问个啥呢,你倒是地下安心了,光难为俺。想着,她又挺生气儿,和他拼死拼活的过了一辈子,他腿一伸,享福去了,也不管她了,好像欠他老马家的。

尹老太好不容易走到村口,大儿家的大门都看得清清楚楚。有几年没上过儿子的门了?她记不得了。两个孙子结婚都没让进门。大儿还找到她,让她走远些,别瞎子拔豆茬,离不开这块地皮儿,光在附近儿打转转,丢人现眼的,让外人嗤笑。

是的,自己这个样,破衣烂衫的,不嗤笑怎的,她自己都嫌。所以,就走出了很远,当天没回来,在坡里蹲了一夜。幸好,大儿去和他爹说了。因为,老伴的坟头上压着红纸儿。想着,忍不住抹把眼,死了的倒比活着的好,还是老伴儿有些体面,他倒高兴了。

不想了,不想了。临进村子,她拢了拢斑白的头发,又仔细地扯了扯褂子上的褶皱,上下左右瞅着,尽量把自己弄得体面些,免得碰见了村里人,给孩子们丢人。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街上人很少,她松了口气,来到了大儿家的门口。大儿家的大门楼很高大,比过去大户人家的大门楼都气派,门前有两尊小石头狮子,大红的铁门,她抬起头来才能看到门框。

此时,大门紧闭着。她有些犹豫,有些胆怯,大儿媳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她很怵头,转身想走。最终,还是轻轻的敲了几下。等了会儿,没有反应。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老邻居家的三妮儿正从此过,看到她,很是惊讶,半天才认过她来,叫了声婶子,不是说走丢了吗?问她啥时回来的,又和她说着,“都在家呢,刚才还都在大门口说话儿,你大点儿劲敲敲。”

尹老太笑应着,和人家打着哈哈,不知说啥好,举起胳膊却很犹豫。三妮儿就向前帮她敲门。听到屋门响,很快的,大儿媳妇开了大门,见是她,先是一愣。三妮儿忙说着,“婶子回来了。”看她脸色不对,心里顿时明白了,“俺还有急事儿”,就悻悻地离开了。

尹老太看大儿媳妇的脸阴下来,就有些怕,迈进大门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大儿媳妇就开口了,恶狠狠地低声问,“你来俺家干啥,你的养老宅给了老四家,怎不到他家去!”尹老太忙解释,“柱儿娘,俺是来看看祖孙儿,没啥事儿,看一眼就走,他祖爷爷光托梦给俺,问他的祖孙儿,俺看一眼就走。”

大儿媳妇站在门口,四处瞅了瞅,一把就把她扯进家来,把大门轻轻关上,“俺看你这是来给俺难堪,卖说俺,还让俺出门不?这样,你很好是不是!”说着,很生气,下手就有点狠。尹老太脚下不稳,腿没打过弯来,扑通一声就摔倒了,跪坐在地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大儿媳妇就拿起过道里的扫帚儿,狠狠地打了她两扫帚,把她打趴下了。大儿媳妇嘴里还骂着,“可气死俺了,怎就不死呢,光来欺负俺。”还要打,被赶来的大儿子夺下,“儿子和儿媳还在屋里呢,别让他们看见。”

正说着,柱儿已在屋门口问是谁。“一个要饭的,你们快吃吧,”两口子忙笑说着,都换上一副脸的笑脸。看儿子进了屋,又回头剜丈夫一眼,发狠道,“快把她弄出去。”尹老太的大儿子也怕儿子儿媳出来看见,就抓着她娘的胳膊,几乎是把他娘提起来,又忙敞开大门,弄到了外面,四下看了看没人,就训着他娘,“你早不来晚不来的,孩子们都在家呢,快走吧,先去老四家,有啥事儿孩子们走了再说。”

尹老太被打得有点儿晕头转向,也许是打重了,她站不稳,身子晃荡着,就往地下出溜,瘪嘴儿哆嗦着,已是一脸的泪。大儿粗暴的扶着她,还在训,“你看你,站稳些,不让你来,不让你来,就是不听,挨上这两下子高兴了吧。”

尹老太呻吟了几声,脸上的泪呀,一把一把的,她哆嗦着手,指着大儿子,想说啥却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费力的挣脱了大儿子的手,撩起褂子擦着脸上的泪水,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大儿家的大门口。大儿子目送着娘,想必是有点儿过意不去,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来,从中拿出一张十元的,几步撵上娘,塞到娘手里,烦气地说:“去买点吃的吧,以后别来了,孩子们都大了,让人看见笑话。”

尹老太看到手里的十块钱,又看看儿子,摇了摇头,“娘老了,用不着,给祖孙儿买点吃的吧,娘来只是想看一眼祖孙儿,你爹光托梦给俺呢,问俺祖孙儿长得啥样,胖不胖呢。”大儿子无语,看着娘塞到自己手里的钱,想说啥。尹老太却对他说:“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柱儿娘脾气暴,让着她些,家和万事兴啊,你们都好好的,娘也放心,回吧、回吧,”尹老太说着,抹了一泪,又蹒跚着向前走去……

四儿家的馒头房就在街口的左边儿。她渴了,想去四儿家讨点儿水喝。可是,她不敢去,只是远远的望了一眼。四儿家的馒头房里,不时有人出进,自己这个样,不给儿子丢人吗。她叹息了一声,扭头慢慢地向村外走去。她觉得后背很疼,火烧火燎的。这个大儿媳呀,下手就是狠,打她不是一次了。今儿,自己也没说啥呀,下手就打。

是的,不该来呀,自己太奢望了,光想见一眼祖孙儿了,就那么好见吗。她觉得左腿儿有点儿不听使唤,要不是个拄棍儿撑着,怕是走不了路了。出了村子。正走着,一辆三轮车停到了她身边,三轮车都停下了,她才发觉,抬起头来看着,“是、是四儿吗?”她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人影儿直晃动。

“在姐家住得好好的,你回来干啥?”听声音,她知道是四儿,也不回答儿子的话,问着,“四儿,你车上有水吗,娘渴了。”“刚送馒头回来,哪来的水,”四儿有些反感,还是下车来在车厢里翻着,翻出半瓶儿矿泉水,没好气的塞到娘手里,说了句,“还忙着呢,人家等着要馒头呢,”就上车走了,再也没回头。

尹老太使劲地眯着眼看着离去的儿子,哪里看的清。不知怎的,她觉得看啥都模糊,又抬头看看太阳,还高着呢,不该黑天呀。她就在沟边上坐了下来,费了半天劲儿才拧开瓶盖儿,喝了几口水,才觉好些。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浑身有些冷,胸也有些憋闷,光想闭上眼睛睡会儿。可是,她心里还明白,这不是睡觉的地儿,离村这么近,万一让村里人碰上,不给孩子们丢人吗。

她扶着路旁的树,挣扎着起来。远处驶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车在她的身边突然停了下来,却又很快地开走了。她认得,这是二儿子家的车,车上一定是二儿子。她望着,看不清了,叹息了一声,心里很难过,都不认她这个娘了,还活着干啥呢。突然地,一股心酸涌上来,又是一把把泪。她很想到老伴的坟上再看看,不远了,就在前面。风儿似乎有些大了,她觉得有些受不了,挪不动身子,也觉得喘不开,心慌,还以为是饿地,就从怀里掏出半块馒头,啃了几口,强咽下去才好些。费了半天劲儿,太阳都偏西了,她才到了老伴的坟上,坐下来,和老伴说着,祖孙儿没见上,可别怪俺啊,说着,就呜呜哭开了……

太阳已经在跳动着往下落着,她哭了一阵子,心里也好受些了,这才想起跟闺女说过,要早点回去的,回去晚了,闺女会担心的,再加上这腿脚不好了,越发地要早走几步。

她想着,好不容易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又栽倒在地上,但心里却还算清醒,在地上摸索着,儿子给的水都喝光了,怎还就觉得这样渴?多长时间没喝口汤了,她记不清了。忽的,她就想喝碗菠菜咸粥,觉得是那么好喝,喝到肚里热乎乎的。

想到这些,她就清醒了,挣扎着坐起来,四处望了望,上哪儿弄菠菜呢?她有些失望,看到不远处还泛着青的麦苗,心里有了主意。一辈子也没偷过人家点啥,老了,也不要脸了,去采把人家的麦苗儿当菠菜也是一样的。她再次起来,稳稳神,不天旋地转了,就挪到人家麦地里,捡着好些的采了两把,放在包袱里,顺路又捡了些干树枝……

当她回到女儿家的时候,竟比以前还晚些。毕竟,腿脚伤着了,不那么利索了。在门口,正碰上闺女开门出来。看来,像是看她回来没有。尹老太看到闺女小声的问着,“姑爷同意了吗?”

“随便你吧,但是封顶子不行,很难看,”环儿乜斜了娘一眼淡淡地说。尹老太高兴起来,“嫌难看就不封,这就很好了,不用早晨起来忙活了。”环儿没接话儿,看她娘背着的包袱鼓鼓的,问是啥。尹老太小声说:“是些柴火,还偷了把人家的麦苗,娘馋菠菜粥了,又没有菠菜,熬点麦苗儿汤也是一样的,小时候啊,娘给你们熬过,不是很好喝吗?”

环儿听了,也不说话,关了大门进屋了。尹老太不敢弄大动静,怕女婿反感,她放轻手脚,甚至趴着,把自己的被窝弄进羊圈里铺好。虽说,还有点儿膻味。但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唯一一点不好,就是爬进爬出的,跟猪羊一样,她有点儿难为情。可是,那点难为情很快没了,这已经很好了,还要怎样,人得满足啊。

她该准备晚饭了,那口小铁锅很长时间没用了。她从编织袋里拿出来,缺发了愁,该放在那儿烧呢?正四处打量着,环儿提了暖壶出来,给她送热水了。她央求闺女多给些,又问能不能在院子里生火儿。

“生啥火呀,不危险吗,这么热的水,泡泡不就行了吗,”环儿没好气,把热水倒在她锅里就进屋了,还把屋门关得很响,把她吓得浑身一哆嗦。知道闺女生气了,她不敢再造次,还设想跟女儿要点面呢,万万不能了。女儿说得也对,她就抓了把麦苗放在锅里,又把剩下的一块馒头搓碎了放在锅里,还翻出包盐放了些,这些盐啊,平时馋了,才用馒头蘸点儿打打牙祭。今晚,她多放了些,当然是有些赌气儿。很快的,闻到了一股青草的味儿,就是这味儿,她也很满足,拿出碗来舀了些,尝了口,苦味很大,她还是喝了两碗,觉得肚子里热热的,很舒服。

刚想睡下,就听到屋门忽的开了,女婿、闺女争执什么。她忙侧耳细听。耳朵有些背了,她并没听清啥,屋门又响过之后,再没动静了。她松了口气,最怕女婿和闺女吵架了。一吵架,她就是话茬儿,闺女就理亏,就受委屈。她憋着气儿,不敢大声喘儿,光怕影响他们,都是自己闹得不安生。她慢慢的闭上眼睛,长长处口气儿,却闻着膻骚味大了很多,觉得也比过道里冷些。可是,早晨可以晚起会儿了,她也很想睡个懒觉。

也许,她太累了,很快的就睡着了。她是被闺女喊醒的,睁开眼一看,天刚放亮儿。再看闺女,眼睛红肿的桃儿般的。虽说上了年纪,她还不糊涂。问着闺女,闺女不说。但是,她知道,一定是为了她,女婿才和闺女吵架。她就小声安慰着闺女,“让俺闺女受委屈了,是娘不好,不该在这儿拖累你,娘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赶紧起来收拾着,她从羊圈口爬出来,连她的铺盖,都拖了出来。“和女婿说吧,俺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孩子也大了,不要光吵架,不好,娘也不放心,”说着,她试了几次,竟没有背起自己那点铺盖卷儿,还是闺女给发起来的,她趔趄了几下子,总算站稳了。

环儿要娘等会儿,就匆匆进了屋,又很快的出来,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有三个白面馒头。尹老太明白了闺女的意思,她没有拒绝,接着了,还冲闺女笑了笑,就走出了家。

“俺会给哥哥打电话的,让他们接接你,”环送娘出来,小声地说。尹老太没说啥,和闺女道别,“家去吧,外面怪冷的。”她说着,没再回头,步履蹒跚地走了……

尹老太没地方可去了,她有些绝望,村南的祠堂里可以住。可是,要是村里人知道了,孩子们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给孩子脸上抹黑吗。她在回村的路上徘徊着,天不亮就从闺女家出来,一直走到天黑才看见村子。她明知道三个儿子谁也不会接她。但是,她还是不时的张望,心里还有点儿盼头。自己再不好也是他们的娘,哪有孩子不要娘的。

可是,天黑下来,并没有哪个儿子来寻她。闺女打没打电话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碰上的村里的几个人一定会给儿子们捎口信的。

现在,已经是满天星斗了,她渐渐死了心。一天来,她一口干粮也没吃也不觉得饿。只是觉得有些恍惚,很想睡会儿。忽的,她看到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还冲她微笑着。走近了才认出来,那不是老头子吗?还冲她招手呢。她就嗔怪他,都等了一天了,才来接她……

等二天,当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的时候,村里人都向南边的坟地里跑去。那是放羊的迷糊发现地,匆匆的跑回村里大喊着,“尹老太死在坟地里了,尹老太死在坟地里了……”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里都知道了,都去看。

尹老太就睡在老伴的坟旁,尽管满头的白霜,面目却很安详,甚至脸上还有些微笑。是啊,去那边享福去了,不受罪了,解脱了,她应该很高兴啊。

三个白面馒头很显眼,依次摆在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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