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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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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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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一次家吧

三拐最荣耀的事儿就是一辈子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儿子根和闺女枝给他挣足了脸面。村里谁不夸赞、谁不眼热啊。见了面,都会客客气气的问一声,“三拐叔,真是好福气呀,一对儿女两个官,一个总经理,腰缠万贯;一个海关关长,权大于天,怎还不去城里享福啊?”

三拐总是满脸的笑,故意满不在乎的回一句,“快了、快了,根说有空来车接俺呢,俺还真不愿意去,城里人多车多,怎赶咱村里好啊。”

人家也会笑着一句,“三拐叔呀,你别说自在话了。”

他总是哈哈一笑,给人家递上颗好烟,忘不了说一句,“这是年上根特地送俺的,说是啥外国进口的,俺抽不惯这洋玩意儿,软得很,一点劲儿也没有,尝尝。”

其实,他不是抽不惯,而是故意炫耀,他就是死要面子。去年,给儿子和闺女送年货。临回来,儿子给了他一条外国烟,他当宝贝似的,一直舍不得抽,每天装在口袋里,时不时的分给村里人抽,一是炫耀,二是给儿子买好儿,光怕根和枝这些年不回来,村人里说他们不孝顺。

现在,儿子事业有成,自己成立了公司,当了老板,住着别墅。那别墅有好几层,里面敞亮的跟大会堂似的,还雇了两个保姆,一男一女。

当然,这一点他是看不惯的。心里话,这不真成了资本家嘛。就当着儿媳妇开玩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儿媳妇就不高兴了,小脸一拉,“人家还没说啥呢,你倒给扣上帽子啦,怕资本家玷污了你们这些红得发紫的老贫农儿,谁也没请你来呀,”说着,甩手就进了卧室。

这可是头一次去儿子家啊。一句玩笑话,儿媳妇就甩脸子给他看,他就有点坐不住了,尴尬的笑比哭还难看。儿子呢,也怪他说话随意,怎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呀,看你这当老人的,啥资本家啊,怎还不长记性呢。”说了他几句,也跟进了卧室,把他一个人凉在客厅里。

他那个懊悔呀,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子。这是胡说啥呢,儿子明明嘱咐了,怎还得意忘形,信口开河起来,真是为老不尊,说话太随便了,怪不得儿媳妇,是自己老糊涂了,明明知道儿媳家以前是资本家,文革时一家人受尽了苦,就特别忌讳资本家这三个字儿,儿子告诫过他不是一次的,当着人家面千万别说资本家三个字儿,怪自己高兴过了头,不长记性,顺嘴吐噜出来了。

当时后悔地他呀,一连好几天窝在心里难受,想给儿媳妇道个歉,可一直没机会,直到他走,儿媳妇也没再着他的面。不但如此,本来说好来后,亲家凑在一块儿吃个饭的,就因为一句话,亲家公没露面。

根很生他的气,不时埋怨他,好好的事儿被你搅了,弄得这样,别嫌人家看不起咱,不尊重咱,都是你的嘴惹得,千叮咛万嘱咐,少说话、少说话,嘴还是没个把门的,不说话人家还能当你是个哑巴吗。这下好了,本来咱就……

儿子说着,忽的就住了口,避开他的目光。他知道儿子要说啥,不就是嫌自己残疾给他丢人吗,心里就有些恼 ,要不是为了供应你们兄妹俩上学,趁着晚上去羊口贩虾酱,都是当晚打来回,一歇不歇。有一次实在困得不行了,推着车子打盹儿,一不留神,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砸断了腿……

本来,他还满是愧疚,怪自己说多了话。可是,儿子这种口气说他,还要揭他的短,他就受不了,就一肚子气。不错,儿子之所以有今天,全是靠了媳妇家的帮衬,可也不能跟个佣人似的让人使唤。可又一想,那股气儿就消了,亲家就这一个闺女,不嫌咱穷,跟了咱,那就是咱祖坟上烧了高香。进了人家门,人家也没把孩子不当人看,这就很好了。至于两口子间的事儿,儿子迁就、讨好媳妇,低三下四的可怜样,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唉,他叹了口气。嘴里说不出,心里也明白。说白了,儿子就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上门给人家当儿子。要是村里人知道了,会很看不起的。

可是,他想得开,只要儿子愿意,过得好,什么倒插门不倒插门,进了人家门还是自己的儿,啥时候也改变不了,血脉相连吗。就算是两个孙子跟了媳妇家姓 那也是他王家的子孙。只要儿子在人家过得好,舒心、不憋屈就行。

当然,对于儿子有些做法,他也理解。譬如,儿子自从成了家后就回家过一次,两口子还没在家住,媳妇说家里脏,住得宾馆。勉强在家吃了顿饭,碗筷子都是放到水里煮上半小时再用。那么丰盛的饭菜,不是说油腻,就是嫌不合口味。他也知道,人家大小姐吗,每天锦衣玉食,怎能吃惯农家饭。所以,他并不生气儿,还满是愧疚。

儿子迁就人家没错,是识时务,是处世之道。回不回家,对三拐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回来也就看看,最多打个宿,还不够麻烦他的呢,他倒不盼着他们回来。

说起女儿枝,应该说比他哥还有出息,她谁也没指望,全靠自己考进了海关,光看女儿穿得那身制服,他就无比自豪。王家好几辈子都是贫苦农民,没出过官儿,女儿给改换了门庭,给祖宗们挣足了光,真要是个男孩子的话,祖宗们在那边还不知怎偷着乐呢。稍微一点遗憾,就是个丫头,入不了家谱的。要是儿子当这么大的官,王氏家谱上会留下最浓重的一笔,王家这一代在家谱上的含金量也会飙升。

在女儿家时,他偷着摸了那制服好几次。特别是制服上那些亮牌牌儿,稍一晃动,闪闪发光,还沉甸甸的。他猜着,一定是银的,一定很贵重。

女婿和女儿在一个单位。平日里,两口子忙得都不着家,只有晚上才回来凑凑。在女儿家住了两天,他自个儿被撂在家里一天半,光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闷得实在受不了,说啥不愿意再住下去。宝贝外甥龙儿有他爷爷奶奶看着,人家稀罕的当宝贝似的,老俩心思都在孙子身上,他又帮不上忙。再说,人家都是离休干部,跟他个泥腿子、半瘸子也没啥共同语言,住在一块儿,又唠不到一块儿去。因此,都觉得别扭,虽说闺女不嫌自己,保不住人家不嫌。其实,只要两个孩子过得好,饿不着,缺不着,好好过日子,他就放心了。何况,两个孩子都在上海,能彼此照应着。

所以,这些年来,他很少到孩子们家里去。自己在家就很好,种着二亩多地,很够自己吃的。两个孩子呢,每年也都给寄些钱来,他花不了。说起来,还是老伴没福,早早的走了。当时,她做着饭,饭也做好了,起身的时候,一下子就摔倒在灶膛里,两眼翻白,顿时不省人事。吓得他忙去扶她,她浑身颤抖,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凑足到她耳朵上才听清,说自己不行了,让他照顾好一对儿女,先不要和孩子们说,别耽误了他们念书,说完,就撒手人寰了。心疼的他呀,嚎啕大哭了一场,一辈子受苦受累的,没享一天福。他按着老伴说得,出殡时,没让两个孩子回来。尽管以后,孩子们埋怨他、恨他。但他理解,不生气。要是孩子们不埋怨他,不怨恨他,他才生气的呢。直到现在,他觉得两个孩子说起他娘来,对他还有怨恨。怨恨就怨恨吧,他从没想过要跟孩子们解释啥。说真的,孩子们好几年不回家,忙是一个原因,也有这里面的因素。可他从来不当回事儿,按着老伴说得,一心一意的照顾着一对儿女。

如今,他们都成家了,都过得很好,他卸下了心头的担子,觉得可以享享清福了,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帮了孩子,孩子们都那么忙,自己真要有个啥灾祸,不赘了孩子们吗。因此,他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很好,感冒啥的也赶紧去医院看。甚至,他试着慢慢地把烟戒了,抽烟不好,致癌。真得这个病,不但自己遭罪儿,孩子们也跟着受罪。他的决心很大,别看那根长烟袋整天插在腰里,拿在手里,却很少抽了,口袋里装的烟只是分给人家抽。

当然,孩子们不回来,有时就很想。想了就打个电话,哪怕闺女和儿子应个声儿,叫声爹,就能了慰他的心情。一年中,他最怕的是过年,别看闺女和儿子打电话时说明年一定回家。可他从没当真儿。每到过年的时候,闺女和儿子都是这样发誓,听多了,也不当回事儿。

其实,回来当然好,不回来也无所谓。每到年前,他都会去儿子和女儿家一趟,给他们送些年糕、豆包、红枣啥的,这是两个孩子都爱吃的,别的还送啥呢,他们都不缺。再就是给两个孙子和外甥送压岁钱,尽管他们不缺钱,给自己的比这些钱还多。但是,这是当爷爷和外公的心意,他们给的是他们给的,自己给的是自己给的,不一个事儿。每年,他都坚持这样做,买三个红纸袋儿,上面写上三个孩子的名字。外甥的名字该怎写就怎写,随人家姓应该的,两个孙子的名字,不写他们的现姓,而是写上自己老王家的姓,不管儿媳妇愿意不愿意,本来他们就该姓王,不姓冯。儿子还说过几次呢,他从不改,还是把两个孙子写王姓,并故意当着媳妇的面给两个孙子,并嘱咐一番,他们是老王家的多少世。

其实,儿媳妇根本不屑一顾,还故意冲他冷笑,两个孙子呢,也不明白事儿,嘿嘿一笑,把红包往口袋里一塞,各自忙各自的,显得一点也不和他亲,连个爷爷也不叫。儿子就知道打圆场,哈哈一笑,两头瞒,两头说好话儿。

当然,背后里还是说他,说他净找麻烦、给人添乱、添堵,让人家瞧不起,不待见,姓啥重要吗,要想来好好的,就别找事儿。

噎得他呀,生一肚子气,去闺女家和闺女诉说,闺女反说他,说他封建脑袋,给哥找难堪,啥社会了,谁还在乎这个。一年来不了几回,来了就生事儿,再这样就在家里呆着,别来了。

闺女说话冲,从小就这样,和她娘一样的脾气儿。这样说也罢,他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欠妥,快过年了,弄些不自在。再说,当时,儿子回家和他商量,他是答应孙子随人家姓的,光拿这个找事儿,确实有点过分。

可是,闺女见他拿来的年货,哪一次也说,和你说多少次了,以后别带这个了,不嫌累吗,现在啥也有卖的,费这劲儿干啥。他听了就受不了,为了这些,他从开春就想,怕买得糕面子不纯,都是自己种。加工前,细细挑了再洗,凉干后,去十几里地去加工,就为了人家加工的地方干净些。红枣也是,每年守着家里的两棵枣树,自己都舍得的吃,挨个挑拣了,蒸糕剩下的全给你们捎来。自己瘸着个腿,捎了这些东西容易吗,怎及不理解老人的那份心呢。

于是,就赌气说:“好歹是当爹的那份心,你娘临走嘱咐的,别看不到心里,也给你们蒸不了几次了……”

三拐每次欢天喜地的去,总是闷闷不乐地回来。特别是看到自己孤孤单单的过年,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根和枝儿兄妹俩呢,年三十打回电话来,向他承若着,明年一定回家陪他过年。他总是喜呵呵的答应着,应得很爽朗,说得很开心,嘱咐些话儿,让他们给亲家公问好,再和孙子外甥们说几句,电话就挂了,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了,再去和老伴唠叨阵子,这个年也就过去了。

说心里话,闺女回不回来他不在乎,本来嘛,就应该在人家过年。主要是儿子,算起来有十二年了吧,儿子没回来过一次。想想就受不了,就光拿这些话安慰自己,真要回来,可怎招待一家子,这个破屋里,就是收拾得再干净,媳妇也不会住,饭菜弄得再可口也嫌脏,没得来惹自己生气,要是再让村里知道了,人家还不笑话。还是不回来的好,自己省心,也受用些,有老伴陪着就行了,都大了,翅膀硬了,飞走了,有了新巢,谁还恋这个旧窝呢。

本打算积攒个钱,把房子修一修,还修啥呢,孩子们又不回来,将就着住吧,过这个年都七十六了,不是自己不愿为自己好,还能活几年。今年儿,他就感觉不是很好,饭量减了,想吃多些也吃不下;懒怠动了,别说去地里干活儿,就是到街上溜达也不愿去。他想好了,今年再种一年地,明年就把地贱贵的包出去,不种了,他和老伴说好了,老伴已经托梦给他了,孩子们又不稀罕,劳一年神儿,累得不轻,孩子们吃不吃一口还难说,说不定就给扔了。

这个不是没有可能。去年的正月十五去,那个巧,看儿子家的佣人正往外扔东西,因为那个包眼熟,等那个男人进了屋,忙到垃圾堆里看,还真就是自己缝的那个面袋儿,打开一看,那些红枣儿还好好的,就是年糕和豆包都霉了,生了些绿斑点儿。看来,儿子动也没动。

于是,他就生气,也没进屋,背着那个袋子回了家,回家后,他没舍得扔,都煮煮吃了,连吃了一个月,就发恨,说啥也不给他们蒸了,他们天天大鱼大肉的吃着,谁还稀罕吃这个,也就自己当宝贝似的。

这样发着恨,到了年根底下,他还是忍不住给孩子们蒸些。不蒸,觉得对不住老伴,老伴临走的前年,教他蒸着糕,和他笑说,你要学会呀,万一哪一天俺死了,不能让孩子们吃不上年糕……

没想到,第二年,老伴就突然走了,就像是有啥预兆似的。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当时,学蒸糕的时候,总是弄得不像个样子,一双干惯了农活的粗糙大手,怎会弄出那么小巧好看的糕儿。是的,老伴蒸得糕那是在村里出了名的好,前邻后舍的都来跟她学。他那个倔驴脾气,觉得蒸糕是老娘们的事儿,那会做这些,村里那个男人要是做这些,都瞧不起他。可哪一年就邪门了,自己竟依了老伴,不但学,而且学会了,一道道工序记得清清楚楚的。

有时候,他就胡思乱想,是不是学会了这个克死了老伴呢,自己学不会,也许老伴不会走。老伴临走都想着孩子们,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业。可是,她的孩子们呢,这些年来,竟没来看看她,没来给她坟上添把土,真是老俗话不错,有狠心的儿女,没狠心的爹娘啊。

说句人脸前羞于说出口的话,两个孩子那么有钱,一年给自己多少呢,算一算,儿女给的,还不如他给孙子外甥的压岁钱多。

当然,也不是儿女不给,是他不要。不缺吃不缺喝的,要些钱干啥。虽说,孩子们手里宽裕,花钱的地方也多,儿家不说,就说闺女家,这几年买楼,手里就紧,听她说借了他哥家三十多万。

从这件事上,他心里又很宽慰,对媳妇的成见也少些了。说真的,真要是媳妇不愿意,光儿子是不可能借给妹妹这么多的。兄妹俩走得好,这就很好了,心里盼的不就是这些吗。

至于自己,老了,没有本事帮孩子们了,孩子们也不指望了,给闺女凑得五千块钱,闺女又给寄了回来。电话里和他说,要他自己留着花,自己好好的就行了,别为他们操心里。

他也知道,这几个钱用到买上百万的房子上,也不顶个啥。虽然,他心里不高兴,嫌闺女没要他的钱。想想,真就是那么回事儿,这么点子钱,能顶个啥呢?自己好好的,不成孩子们的累赘就行了。

又到腊月了,他又想着为孩子们蒸年糕了。糯米、红枣都准备好了,可是,他就在这时候感冒了,一直没好利索,浑身没劲儿,还觉得胸闷、憋得上,好像气儿不够喘的,不愿意动。滴了十来天水,村里医生没了辙,让他到医院查查,是不是有别的毛病。按说,感冒的话,早该好了。

他却没当回儿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心里话,查个啥呢,自己过这个年都七十七了,俗话说得好,人到七十古来稀,自己都活过了,再活下去都成了孩子们的累赘了。随他吧,爱怎着怎着。

于是,药也不吃了,反正吃了也不管用。不吃,反而觉得好些,心里舒服些,多少也能吃下些东西了,就是胸口隐隐作疼,疼一阵就好了。

他给闺女和儿子打电话,说今年不去给他们送年了,要是要年糕的话,给他们邮去,反正快递很方便,两天就到了。现在,真是好,让人稍到县城,给人家打个电话,人家就回来拉东西。

儿子说不要,女儿也是,说一家子没爱吃的,每年送来都是她自己吃,吃得都离心,送人又拿不出手,扔了又可惜,再三嘱咐他别蒸了,还是歇歇吧,年龄大了,费那个力气干啥。又都说年前忙,可能回不去了,过了年一定回去。

听他们这样说,他心里也很平静,反正年年都是这样的话,习以为常了。反而安慰他们,你们忙吧,俺很好,不要记挂着,记着过年一定去孩子他爷爷家,一年来,都盼着呢。他总算是这样叮嘱闺女。至于儿子就不用嘱咐了,平日里都在一块儿。

虽说,孩子们都不要,不蒸点儿,心里还是空落落的,说啥也得蒸点儿,要不的话,老伴会不高兴的。

每年,他都是年二十三就开始动手。今年,拖到二十八这天,才勉强蒸了一锅,却不想吃一口,只是看着。

村里有几户子女在城里的,都把老人接城里过年了。他看着也眼热。每次打电话,很想和儿子说。可是,儿子不提这茬儿,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又一想,也是的,儿子家情况却是特殊,真去了也不方便。

电话里,闺女倒是提过,要他去上海跟她过年。他一口回绝了,自己又没绝户,怎会去闺女家过年呢,他心里接受不了。因此,年上这几天,他很少出门,免得村里人问起来自己尴尬。

一大家子的和街坊邻居,每年这时候都给他送些年货,他一个人,光接得就吃不了。可是,他还是自己炸些。这些年,习惯了,不炸些,好像过不了这个年似的。

年后,他再把吃不了的给这些人家送些去,人家不嫌他脏,都很欢喜。

可是,今年,他觉得炸不了了,闻着有油腥味儿就恶心,想吐。还是侄儿两口子帮他炸得。侄媳妇好,说一个人过年闷闷的,要他到她家过年,现在不缺那口吃的,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他却不愿意过去,虽说是亲侄儿,也觉得不方便,不就是一顿饭吗,在哪儿吃都一样。

年三十,春联是侄儿帮着贴的,中午饭也是到侄儿家吃的。可是,他心里一直不受用,勉强喝了杯酒,筷子都没动几下。侄儿看他脸色不好,还光咳嗽,也没紧劝他吃。饭后,他说回去,也没强留,就把他送过来,服侍他躺下了,又把炉火给他捅旺。他笑着和侄儿说:“歇会儿就好了,忙年忙得有些累了。回去好好过年吧。”

侄儿这才放心,晚上给他送饺子,看他已经起来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就回家了。

往年,他都是守在电话旁,准备着他的根儿和枝儿给他打电话,当一件大事儿来看。今年,虽然,他心里烦气,还是坐在电话旁等着,等着他的孩子们打电话来。

可也巧了,不只是年上忙怎的,兄妹俩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没给他打电话来。一直守到过了十二点,春晚都散了,也没接到儿女的电话。

这个期间,他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几觉儿。看着电话儿,光想着是不是自己睡着了,没听到他们打来的电话?真是这样,根儿和枝儿怎放心呀,还不担心自己。

瞅着墙上的表,都快三点了,他决定给他们打。先给儿子打,电话通了,好长时间,儿子才接起来,看来像是睡了,开始,口气也不好,以后又说了抱歉的话,说忘了,想起来了又很晚了,怕你睡了,没敢惊动你,想着明儿一早给你拜年,一块儿打的。

他能说啥呢,只说自己很好,要他们放心,怕你们牵挂着才给你们打。给闺女打回去,闺女也是一样的理由,他也是说得一样的话。

打完了电话,忍不住的,就落了些泪。真的,他觉得自己成了儿女们的累赘,对儿女们来说,有他没他已经无关紧要了。

心情不好,病就重些。从年初一到初五,拖拖拉拉的,一直不好,一直躺着。侄儿来了好几次,说要给哥哥姐姐打电话。他拦着没让,说城里不比咱们乡下,这时候清闲得很,他们都忙着呢。现在,你姐都当了官儿,年上都忙得不着家。你哥更是,那么大的企业,一天到晚的忙,够他累得了。

当然,说儿子和闺女忘了他,那也是实在抱屈他们,一对儿女都给他汇来了钱,都在他的卡上,每人一千块呢。他让侄儿去银行查看,侄儿说卡上有两千块钱。看来,兄妹俩商量好了,每人给他寄了一千来,一年就这么一回。平日里,孩子们说要给他寄钱他也不让,自己又不缺花的,干嘛要孩子们的钱。

正月十五过了,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心里想着,趁现在还能动,去看看孩子们,再不去,怕是以后也去不了了。

其实,他也着实想孩子们,就决定去上海看望孩子们。走前,他没给根和枝打电话,怕他们阻拦不让去,说他年龄大了,一个人在路上,他们不放心。

真的,去的路上,他吃了不少苦,觉得心口越发疼的厉害,连吃五片止疼片都不管用,胸闷气短的,他自己就担心会不会死在路上。幸好,安全到达。一大早的,他知道儿子和闺女都上班了,就没去他们家里,直接打听着,去了他们的单位。他先去了闺女的单位。门口有警卫站岗,不让他进去。他就说了闺女的名字,说是她爹,来看她的。

听说是领导的老爷子,警卫半信半疑,又不敢开罪,上下打量着他这个瘸子,觉得脸面有些像,不敢怠慢,马上打电话给领导的秘书。很快的,来了一个着一身警服的漂亮女娃子,也是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和警卫耳语了几句,上来可客客气气的和他说话儿。问实了,确信无疑后,就把他领到了招待室,一口一个伯父的叫着,和风细雨的和他说着话儿,领导正在开会,让他等会儿,并给他沏了一杯好茶。

一个乡下农民,毕竟没见过世面,人家的热情使他有些忸怩,话也不会说了,只是起身,点头,一脸的笑。人家出去了,他坐着一动不敢动,上下打量着这间豪华的招待室,又用手摸摸黑色的皮沙发,心里的不满不由自主地没了。闺女在这样好的单位上班,又当了领导,他看着高兴。哪里还有不满呢。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到闺女火急火燎的进来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单位,影响多不好,”闺女见他,开口就是这些,一点儿好气也没有。

他颤微微地站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满脸的笑,“爹想你了,所以就找到这儿来了,爹给你丢人了吧?”

他的话说到了枝儿的心里,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生气。可听爹一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了,又看爹的脸色不好,也就不那么气了,“说啥呢,爹,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不用了,别麻烦人家,爹等会儿到你哥家去,看你很好,爹也放心了。还有啊,你娘光托梦给俺,说想你们了,让俺来看看你们,俺回去后跟你娘说,她也就放心了。”说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枝儿看着,“爹,你是不是病了?”

“没事、没事,重感了,还没好利索,俺捎着药呢,放心吧,爹没事儿。”

这时,刚才接她的那个姑娘进来,冲枝耳语了几句。看闺女点点头,小声说:“让他等会儿,一会儿就过去。”

看闺女忙,三拐忙说:“你忙吧,俺上你哥家去了。”

枝把他送到门口,没让他挤公交,给他打了辆车,还要付钱,他没让,说自己有钱,枝也没坚持,说晚上去哥家看他。

他摇下车窗,和闺女招着手,说着:“快去忙吧,别耽误了正事儿。”

出租车在公路上快速的跑着,他和人家说了儿子的公司。在公司门口,他下了车,出租车要了他二十元。他就心疼,还和人家打价,说坐公交车才花二块钱,你这也太贵了。可人家口气很硬,他只好给了人家钱。出租车一冒烟,跑了出去,他还没走到厂门口,出租车又回来了,从窗户里把他的布包扔给了他。哦,原来把包落车上了,他说着感谢的话,人家出租司机没理他,转个圈走了。

在厂门口,他照样被拦了下来。他照样说了儿子的名字。这次,他被领到了根的办公室。根的办公室很大,家里的五间屋加起来也没这么大。根的办公室很豪华,地上都铺着地猩红毯,他都不敢上去踩,怕踩脏了。

要不说儿子不愿意回去呢,办公室的地上都比家里的炕上都干净,住得更别说了,跟天堂似的,哪里还愿意回家啊。不就是吗,儿子住的别墅住过几回,也只是从客厅到他跟佣人一起住的房间里,二楼以上根本没上去过,住得啥样都不知道。

他打量着儿子的办公室,也是心满意足。这就够了,还求个啥呢,农村出来的穷苦孩子过上这样的日子,当父母的知足了,回去跟老伴好好说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年轻的女秘书给他端了杯咖啡来,说总经理出去了,要他等会儿。他站起来,忙接过咖啡,客客气气的应着,对人家是一脸的感激。到弄得人家挺不好意思,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他偷着尝了口咖啡,不由得一咧嘴,这东西苦得很,真的不好喝。喝了一口,适应不了,引起一阵咳嗽,怕影响人家,忙捂了嘴。偏偏这时候,该死的疼痛又上来了,赶忙吃止疼片,一片片的吞下去,就是减轻不了,禁不住用拳头死命的顶着胸部。这样,疼痛能减轻些。

就是这样,还是疼出了一脸的冷汗。总算是过了那阵子疼,他用袄袖子拭着汗,见儿子还没回来,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手机是他自己买的,为的是随时都能接到儿子和闺女的电话儿。电话通了,他喂了声,又叫了声根儿。就听儿子的口气不对,问他有啥事儿。他就说没啥事儿,爹想你了,想来看看你。儿子就推说忙,怕照顾不上他,还是过段时间来吧,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他就问儿子在哪儿,儿子说在公司,正在开会。他就说,现在俺就在你的办公室里呢。电话里没音了,很长时间才说,“你等会儿吧,我马上就回去,”立马挂了电话。

儿子和闺女一样,也是风风火火的赶回来的,脸上老大的不高兴,见他第一句话,“你不说声怎就来了呢?”

他笑着说:“爹想你们了,来看看你们。”

“不是和你说了吗,有时间就回去看你。现在,公司出了点事儿,忙着呢。”

“俺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一会儿就走的,见你一面就好了,你娘托梦给俺,也说想你们了,叫俺来看看你们。”

“爹,说啥呢,娘都死了十多年了。这样吧,我给妹妹打个电话,你到她那儿去吧,晚上下了班我去看你。”

“不用打电话了,俺已经给你妹妹打了,坐一会子就走,”说着,仔细端详着儿子。

根被爹看得很不好意思,“看啥呢,不认识你儿子怎的,”根笑说了句,因为还有事儿,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儿。

三拐点了点头,站起来说着,“儿啊,爹耽误你了,你去忙吧,俺这就走,爹给你添麻烦了。”

“爹,看你说的,我给你派个车,送你过去。”

“不用了,不用了,坐公交车花不了几个钱,麻烦人家干啥。对了,金虎银虎在实验中学读书吧?”

根应了声,“回头我带他们去看你。”

三拐微微颔首又问,“洁儿和他们一个学校吧?”

“是的,他们还在一个班级呢,”根说着,把爹送到楼下。

三拐没让儿子再送,撵着儿子,“快忙去吧,快忙去吧。”根也没再说啥,叮嘱了爹一声小心点,就扭头进了楼。可进楼的一刹那,偶尔一回首,看到爹弓着背,一瘸一拐的走着,那头斑发被风吹的乱颤,不由得心里一动,爹怎么一下子苍老了这么多。可只是在心里一动,手机一响,也就打乱了他的思绪,心里话,反正爹来了,住在妹妹家,有机会见面的,也不在乎这一时了,就又忙去了。

再说三拐,从儿子那儿出来,已经晌午了,想去吃点啥,可是不饿,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歇了会儿。真的,他觉得很累了,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很想躺下里睡一会儿。可又怕过路人笑话,只得勉强坐着,从包里拿出水瓶子喝了点水,就倚在椅背上打了个盹,这个盹打了很长时间,要不是闪了一下子,再加上疼痛犯了,他还醒不过来。

这个该死的疼痛,简直缠上他了,暗自骂着。反正不是当着孩子的面,不用掩饰,就是疼他也不吃药,用胳膊肘子使劲压着,低声呻吟着缓解疼痛。

他的样子引起了过路人的注意,好心人走到他面前问他怎么啦,要不要叫救护车。他冲人家笑着摇摇头,低声说一会儿就好了,谢谢啊。路人的关心,他感到了温暖,心里话,那里也有好人呢。

疼过那一阵去,他一看手机,两点多了,赶紧打听着去了闸北区的实验中学。

赶到学校门口,孩子们已经上课了,他求了人家看大门的好些时候,人家看他可怜,才答应帮他传了个话,看看是否有他找的孩子。

还真不错,下课铃响后,他的两个孙子和外甥女都跑来,看到他,都叫着爷爷和外公。喜得他把孩子们拥进怀里,真是稀罕不够,不时地说着,都这么高了,可要好好学习呀等话。

孩子们倒和他很亲,问他啥时候来的,回家了没。他胡乱应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三个红包说:“爷爷年上没赶来,现在把压岁钱给你们补上,买个笔、本子啥的,可别乱花。”

孩子们很高兴的接着了,这使他很高兴。直到上课铃响,他才和孩子们依依不舍得道别,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收回目光,叹息了一声。

反正都见着了,大人孩子都很好,没啥遗憾了,该回家了,省得给孩子们添乱。他又回头看了学校一眼,招手拦下了个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下了火车,已经凌晨两点了,从淄博到老家还有七八十里的路程。这么早不会有车的,他只好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歇会儿。

从上海坐上车后,他还以为闺女和儿子会给他打电话,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他紧握着手机,冥思苦想着合理的解释,不想让孩子们起误会。

借口想了很多很多,一直想的脑袋昏沉沉的,心也一直悬着,还拿定主意,要是闺女和儿子识破了自己的借口,他决定在下一站下车,再回去。不能让孩子们心里有愧疚,否则,他们工作也不安心,那事儿就大了。

他还想着,回去后,一个孩子家住两天,决不能多住。自己老了,帮不了孩子们了,也不能给孩子们多添些麻烦。这样回家后也安心了。

一路上,他就这么想着,还时不时的看着手机屏幕,怕孩子们来电话,一时听不见。火车在飞驰,他也不时地把目光瞭向窗外,外面很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就觉得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去哪个孩子家,也绝不会撵出自己来,干嘛要回来,是跟孩子们赌气、示威吗?

唉,老了,还怎就跟个孩子行事儿一样,这是做了些啥事儿。等不到电话,又乱想,大人们忙,顾不过来。也许,就忘了。可是,孩子们呢,回家一说,闺女和儿子不担心吗?怎就干这样的事儿,他很懊悔,再见了孩子们,一定给他们赔个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儿大三分虚,女大是亲戚,怎能倚老卖老呢,有错就改,得好好的检讨自己。甚至,他想好了,闺女和儿子要是来电话,也不用找任何借口了,直接跟孩子们说明白,是自己糊涂,做出了糊涂事儿,让你们担心。他想,孩子们一定会原谅自己的,怎说也是他们的爹,哪有孩子挑爹娘的理儿,记爹的愁呢。孩子们真要说自己几句,一定虚心接受,不反驳。

这样想着,他问清了火车的下一站,似乎真的要在下一站下车。想好了,心里就舒服些了,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歇会儿了。他不敢猛动,怕激起胸口的痛,痛起来,针扎刀割似的,恨不得抛开胸膛把那痛掏出来扔得远远地才才解恨。

他下意识地摸摸布袋儿,捎来的二十片止疼药已经吃光了,心里就后悔,早知道多捎些来,这该死地痛,怎还就犯得这样勤了呢?到底是个啥毛病。甚至,他想着,再回到上海,不管是闺女还是儿子,谁有空陪自己到医院看看,看清楚了病才好吃药。是药三分毒,乱吃药再吃出啥后遗症来,孩子们不埋怨吗。

他想好了,到医院查病可以,决不住院,给孩子们添麻烦,真要是啥不可治的病,也不用治了,药也不吃了,还吃个啥,爱怎样怎样吧,死,他不怕,孩子们都过得好好的,没啥牵挂了。再说,都一大把年纪了,多活两年少活两年的有啥关系,只要不累赘孩子们就行。

能是啥大病呢?他猜想着,真要是癌啥的绝症,还真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们不担心吗。这样想来,还是自己偷偷去医院查查吧,就撒个谎说出去溜溜,一个上午也差不多了。反正是自己带的钱不少,还有好几百块,够查病得了。

想着,他摸摸贴身的口袋,又把上衣拉链往上拉了拉,注意力又回到手机上,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就轻轻闭上眼睛,头倚在靠背上,另一只手小心的捂着胸口疼的地方。

也许,是太累了,他竟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的醒来,身子猛的晃动一下,有点儿懵,静了静神,这才发现还在火车上,一车的旅客都在打瞌睡,车厢里静悄悄的。他看了下手机,才知道已经十二点多了,他有点急,孩子们打电话来是不是没听见?他就摆弄着手机,想看看来没来过电话。

这个手机对他来说,也就是能接能打能充电,别的功能也就不懂了。正在着急的时候,幸亏一个列车员走过来,他小声地跟人家说着,人家给看了看,说是没有未接电话,他说出了儿子和闺女的手机号,问有没有。人家还是摇头,说是有你给他们打过的,没有他们打来的。列车员微笑着把手机还给他,他尴尬的笑着,冲人家点一下头表示了感谢,心里却冷如冰窖,浑身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胸部又微微作痛。

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孩子们都忙得,哪里能顾得上他,竟连问一声的都没有。禁不住的,就觉得眼眶发热,两行浑浊的泪水不由得淌下来,幸亏满车的人都昏昏欲睡,他还是赶紧拭去。颇爱面子的他怎会让人知道他的家丑。可心里的委屈就像波浪涌来,连绵不绝。孩子们怎能这样呢,别说是他们亲爹,就是个一般的的亲戚这样走了,也该打电话问一下,怎么就连个电话也不给自己打呢?

再想起今儿两个孩子对自己的态度,都不是一般的冷淡,而是反感,表现得还很强烈。这是怎么啦,自己做错了什么,孩子们这样冷淡自己,记恨自己。还是为他们娘的事儿没及时告诉他们而记仇吗。真要为这件事儿,孩子们呢,你们怎还晓不过来呢?或者是不是人老了特讨人嫌,孩子们嫌弃自己。越想越委屈,滚烫的热泪一把一把的,还禁不住哭出了声,攥着手机的手不时地用劲儿,手机盖掉下了,电池也抠出来了,都一块塞进了布袋里,又用布包擦着脸,头倚在靠背上。

自从老伴死后,这些年来,还头一次这么伤心过。心里话,罢了、罢了,他们再不需要这个瘸腿爹了,碍他们眼了,给他们丢人了,自己还想他们干啥,这么个明白人,怎还就光想糊涂事儿,欠当啥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这样劝慰着自己……

车到淄博站了,他木偶似的随着人群下了车。这儿离老家还有七八十里路,这么早是没有车的。他在出站的台阶上坐下歇了会儿,觉得冷,又进了候车室,找个长椅坐下来,就那样坐着,一直到大天亮。

他知道,汽车站就在火车站的东边,也就是几十米的路程,就这几十米,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胸部的疼痛使他不得不蹲在路旁,两只手死命的摁着胸部,要不的话,那种钻心的疼,早使他忍不住的要放声大哭起来,真要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他恨得不时用拳擂着胸口,心里话,还真不如一下子死了好受。疼痛稍微减轻,他忙不迭是的进了站,买了票,盼着车快开,他是怕路上再疼,怕忍受不了。

还好,一路上没疼。到了县城,十点多点,他打车去了医院。上午没检查完,下午接着检查。三四点的时候才出了结果。医生告诉他,还没确诊,要他住下继续检查。

“是不是不好得病啊?”从医生的表情上,他感觉到了不好,忍不住问了一句。

医生看着他,有些迟疑,“还说不准,你该去大医院确诊一下。要不先住下吧,明天会诊一下再告诉你结果。”

他苦笑了一下,跟医生说,“给我开点药吧,止疼的,俺身上的钱不多了。”

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医生给他开了些止疼药,并嘱咐他,“不能多吃,吃多了副作用很大。”

他答应着,抓了药,一瘸一拐的出了医院,不只是赌气啥的,一边走着,一边像吃糖豆似的吃着止疼片,也不怕难吃,满嘴里嚼,叫的两嘴角都发白……

总算回到了家。村口下了车,正碰上侄儿接孩子回来,刚忙停车问他这么快就回来啦。他笑笑,说根本没去上海,只不过到县医院查了下病,住了一晚上。侄儿忙问他怎样。他哈哈一笑,没啥事儿,只是重感后遗症引起的咳嗽,老了,抗病力不行了,一点小毛病也拖拉着,一时半会好不了。为了使侄儿相信,他还打开包给他看,医生就给开了点止疼药,这还是俺再三要求开的,不开点药,住一天院,有点说不过去,让人家笑话。医生还好大的不高兴。还别说,这样的好医生太少了,偏让俺遇上了。

他唠叨着,刚也放了心,把他扶到三轮车上,和他说着,以后有啥事儿和俺说,怎还瞒着俺呢?他忙答应着,并把包里吃剩下的面包拿给侄孙儿吃……

也许是这会子好受点了,刚把他送回到了家,他并没有闲着,而是拿着银行卡又去了镇上,取出了所有的钱,并消了卡。

回到家里,他又从箱底翻腾出老伴给他准备的寿衣,捧在手里,泪眼汪汪的,就再也忍不住,来到老伴的遗像前,诉说着,“你看看你,早早的给俺准备了寿衣,你自己都没来得及准备,临走还是俺算给你买的。刚才也和你说了,孩子们都过得好好的,不用咱操心了,你自己在那边孤单,俺在这边也孤单。如今啊,你交代俺的事儿也做完了,俺又得了不好的病,看医生的意思,没治了,不能拖累孩子了,你在那边等着俺,俺走的时候来接接俺,记着啊。俺再去刚子家交代交代俺的后事,让他给咱立个碑。你别多想,不是根和枝不好、不孝,是他们在外面,不懂得这些。咱根和枝好着呢,给咱挣了大脸了,说着,一脸的泪。等俺会儿啊,俺去去就来……

三拐去了侄儿家,刚家正在吃晚饭。两口子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又问他吃了没有,要不再喝碗汤?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笑,让侄儿在他身边坐下,先说了些闲话,很快就扯到了正题上,”俺和你说呢,你也别多心,看叔的身体虽说不比往年硬朗,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俺的意思呢,人老了,上了年纪,脑子就不好使,趁着还明白儿,交代交代俺的后事儿,免得以后得个脑血栓啥的,想说也说不出来了。”刚听了这话儿就有些不受用,想劝说几句,见他说得挺认真的,只好洗耳恭听。

三拐攥着侄儿的手,“刚啊,按说,叔有亲儿子,后事儿不该托付你。可是,你哥离得远啊,指望不上。再说,家里的事该怎做,他也不懂。哪一天你叔回来,帮衬着他做了叔的后事。”

他故作轻松的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来放在桌子上。刚两口子都愣了,“叔,你这是干啥?”侄媳妇英忙问。

三拐笑呵呵的,“听俺说,叔就这些钱了,俺算了算,还差十二块钱就凑足两万块了。虽说,今儿办事花钱多,也差不多够结果叔自己的了,不够的话,你哥回来让他补上。”

刚越听越瘆的慌,忙打断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叔,叔,叔,别这样吓唬侄儿。”

三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低头咳嗽了几声,偷着用胳膊死压着胸部,缓了口气,“听叔把话说完,这些钱就存放在你这儿,到时候好用。到时候也别太麻烦,想着给俺和你婶子立块碑就够了,年上节上的,给你爹娘上坟的时候,也捎带着给俺和你婶子烧几张纸钱。”

“叔啊,好好地,怎说起这样的话来,”英给他沏了杯茶端过去。

三拐看了她一眼,“英啊,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叔的缝缝补补全靠你。叔没啥留给你们的,那五间破房子和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们吧,能用的就留下用,不能用的就当破烂卖了,反正你哥和你姐也不稀罕这些破烂儿,这是俺写的证明,算是个遗嘱吧,将来有啥事拿给你哥姐看。俺想,他们不会不依的。”说着,从口袋里翻出张纸放在桌上,又道,“上面还有俺和你婶子的年庚八字,刻碑的时候好用。”

两口子相互看着,不知说啥好,更不知怎么劝。

三拐站起来,“不早了,叔累了,早去歇着了。”

刚有点手无举措,看着桌上的钱,“叔,是不是钱先放你那儿,以后……”

三拐打断了他,“听叔的话,就存放在你这儿吧,平日要是花,叔再来拿。”

两口子一想也是,一个孤寡老人家里放这么多钱,真是让人不放心,英忙说:“那这样,叔、明儿俺去银行给你存上,也能长个利息,平时花销呢,就来家里拿,到时候一块算。”

三拐点了点头。刚实在不放心,把他送到门口,想了想,又跟到了家里,坐了会儿。

三拐说:“回去吧,早歇着。”

刚只好告辞,把门帮他带好。

一阵的疼痛袭来,疼得他在屋里转圈,又瘫在地上,他哭了,看着老伴的遗像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止疼片都被他吃了,又拿出那瓶子安眠药。

稍微好些的时候,他硬撑着洗了把脸,又换下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件的把寿衣穿好,觉得还挺合身,感激地望了老伴一眼,这才上床来,对一旁的老伴说:“咱走吧。”

说着,他拧开药瓶盖子,一片片的吞着安眠药,平日里积攒了三十多片安眠药,他全都吃了,又掀开老伴的被子,把老伴的棉裤、袄,仔仔细细的叠得板板整整,把被子盖好,又掖了掖被角。

十多年了,每晚临睡前,他都是这样,先安顿好老伴,自己才睡下。

今儿,看着老伴的被褥,他一副恋恋不舍得神情,又叮嘱了一句,“可别忘了来接接俺啊,俺腿脚不好。”说着,躺下来,替自己掖好被子,轻轻地闭上眼睛,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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